我從床上起來,走到客廳。我弟弟朗朗正坐在客廳里看報紙,他把手肘擱在窗臺上,陽光照得他臉上的粉刺歷歷可見。他手里的報紙還很挺括,不用猜我也知道他看的是《星世界》,今天是星期四,這也是唯一寄到我家里來的報紙。
“現(xiàn)在幾點?”我問他。
“一點多?!彼^都沒抬。
我抱歉地說:“已經(jīng)這么晚了啊……你吃中飯了嗎?”
“吃了,給你留了?!?/p>
“這么好啊?!?/p>
他朝我看了看,因為我那點故意夸張的感激和喜悅而輕蔑地笑了。給我留了飯,總算還不錯。有時候,他誰都不理。我安慰爸媽說,那是因為他太聰明了。但是我那總在大棚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手工車間輾轉的父母好像根本無法理解這個。
從電飯煲的蒸籠里,我拿出半碗肉蒸蛋——幾乎是一個精確的半圓,由直徑分開,另一半被刮得干干凈凈——又把剩下的飯都給自己盛上。
“明年開始這份報紙就不寄過來了?!蔽疫叧赃吀f。
“?。繛槭裁??你不是說有個編輯是你好朋友嗎?”
“嗯,他辭職了……不過里面也就是些吃吃喝喝文藝裝逼,沒什么好看的?!?/p>
“說的也是?!?/p>
他掃了幾眼報紙,然后把填字游戲那一張單獨抽出來,隨手拿起一支筆坐到了我對面。
我沒有什么當編輯的朋友辭職了,說起來,是我自己被他們辭退了。
今天上午,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負責跟我聯(lián)系的編輯打來電話說:“有個占星大師會接手星座專欄,所以請你不必再為我們寫稿了。還剩最后一周的稿子,麻煩你發(fā)給我就可以了?!?/p>
她說得很禮貌,語調(diào)又輕快,似乎正在傳達一個皆大歡喜的好消息。我想像著電話那頭她臉上真切的笑容。也許是受了她的感染,我竟也得體地帶著寬慰的口氣連說了幾聲“好”,次數(shù)沒有少得顯示出失望和措手不及,也沒有多到讓人感覺我激動或刻意。我按掉電話,對自己的表現(xiàn)感到滿意,但這次難得的社交成功帶來的欣慰只在我身體里停留了幾秒鐘。
我很想把我當時的心情說明白。我并不是因為那個“大師”而感到自卑。因為事實上,我對占星毫無野心,甚至知之甚少。而這個預測每周星座運勢的專欄本身,卻是我生活中羞于告人的秘密。
在我的想像中,這個當編輯的女孩應該和我一樣剛畢業(yè),她的聲音新鮮悅耳;她總是顯得很熱情客氣,所以她可能長得不大好看但卻十分乖巧;她的聲音來自那個象征著優(yōu)越感的南方大城市,所以我想像她皮膚應該非常白凈,和傳說中的那里的女孩一樣;她的名字讓我感到嫉妒,因為它暗示著我也許她出身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但它也可能只是一個筆名。我不能說出她的名字,因為你可能會在某張報紙的角落里看到它,那么你就會知道到底是哪張報紙一直在用一個根本不懂星座的人的臆想來指點人們的未來了(所以,沒錯,剛才那份報紙的名字,《星世界》,也是我瞎編的)。我知道不少人相信這一套,特別是那些懦弱無力的人。星座版的編輯需要筆名嗎?星座運勢預測的作者——我——連署名都不需要呢。當然,到了明年,那個占星師的名字會出現(xiàn)在那一版最顯眼的位置上。
去年年末,這個女孩第一次打來電話。在此之前,經(jīng)過一個偶然來訪的長輩的介紹,我寄了一篇評論給那家報紙。你知道的,不管你們家多么不濟,總會有個把成功的親戚。這位來自某個遙遠大城市的長輩做有機蔬菜生意,他的蔬菜們每個星期都會出現(xiàn)在這份報紙的廣告版上。在一整版的圖片上,這些蔬菜從一個像實驗室一樣干凈明亮的地方被一路護送到纖細體面的主婦手中。那篇評論的內(nèi)容我自己也有點忘記了,但里面肯定是充滿了長長的人名和各種主義啊思潮啊,大約是些“文藝裝逼”吧。我不太愿意回想這些事情,我經(jīng)常討厭以前的自己,也討厭以前自己寫的東西。
那天電話響了,我拿起手機,看見屏幕上正顯示著一個來自那座大城市的號碼。稿子寄出之后,我經(jīng)歷了期待和悔恨交加的漫長過程。但就在看到電話號碼的一瞬間,我竟然害怕了起來,而且真心希望這電話根本沒有響過。就在那時,我為自己的退縮而感到失望。那一刻復雜的感受,我到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因為,那種感受常常在我心里出現(xiàn),我甚至早已部分接受了自己是一個無能的人這個事實。
她告訴我沒有版面適合我的文章,但他們有一個專欄,不知道我有沒有興趣。
“一個星座專欄?!?/p>
“?。俊?/p>
“嗯,就是寫點星座運勢什么的?!?/p>
“嗯……我不寫這種的?!?/p>
“你懂星座嗎?”
“懂點……”
“哦,那你考慮一下吧,下午給我答復,我好跟主編交代?!?/p>
我們的第一次對話大約就是這樣的。在我們的第二次對話,也是在最后第二次對話中,我接下了這個專欄,她說會把有關的事情發(fā)到我的電子郵箱里,還叫我先開始留意他們的報紙。
我原先并不知道這份報紙,也從來不屑于去讀那種刊物。我答應下來一方面是因為我缺錢。那時我?guī)煼懂厴I(yè)已經(jīng)一年半了,在一家不歸教育局管的民工子弟學校教書。一直到幾天前,我才終于考進了另一所學校,明年夏天就會成為有編制的老師。我對回家當老師這件事如此執(zhí)著起初是因為,我覺得在本地的學校,做一個副科老師,那我就有足夠的安穩(wěn)和空閑來完成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那時我剛把朗朗從學校宿舍里接出來一起住,新找的住處還沒有網(wǎng)絡。一開始那幾次,到了每個禮拜五要交稿的時候,我都要到樓下的網(wǎng)吧去坐上半天。有一次網(wǎng)吧老板走過我身邊,問我是不是在寫玄幻小說。我把文檔最小化,哼唧了一聲:“誰會寫那種東西?!崩习鍐栁遥骸澳悄阍趯懯裁矗俊蔽覜]有回答,因為只有這種故弄玄虛才能掩飾我的自我否定。之后我在住的地方開通了網(wǎng)絡,最便宜還送手機費的那種,經(jīng)常斷,但夠用,我不想在網(wǎng)絡上浪費太多時間。
后來這個我原先厭棄的事情為我?guī)砹嗣恐艿姆€(wěn)定收入,現(xiàn)在,我要和它說再見了。你能想像我現(xiàn)在的感覺了嗎?如果不能的話,我再告訴你,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寫個重要的小說??尚Φ氖?,開始冒充占星師之后,在每次收到報紙看自己的胡言亂語的時候,有那么幾個瞬間,我把自己歸類為“專欄作家”,并因此沾沾自喜?,F(xiàn)在,我因為失去了一樣我曾經(jīng)鄙視的東西而懊惱,并且,我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羞愧不已,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感覺。
為了讓看到這個故事的人中那些跟我一樣的人不至于太看不起我,我還要告訴你們我當時答應寫這個專欄(噢,“寫這個專欄”,每當我這么裝模作樣地對自己說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可笑)最大的一個原因,也是我現(xiàn)在的懊惱最大的來源。
也許你和我一樣,自視有深刻的思想,開闊的眼界,超塵的理想,但我問你,你怎么看待姑娘,你怎么看待漂亮的姑娘?
在接到星座編輯打來的第一個電話的那天中午,我去學校門口的書報亭,想買那份報紙。午休時間還沒到我就去了,報亭里那個女孩還沒走,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每天上午守報亭,她媽媽吃完午飯之后會來接替她;我還知道她在網(wǎng)上賣指甲油,有一次我去買報紙的時候聽到她正在跟人打電話說著買賣的事情;她好像不愛看書看報,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幾乎都在玩手機,她的手很小,白得有點泛青,蹺著晶晶亮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我還知道她拒絕過我們學校的一個男老師。而我會留意并記住這一切,都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姑娘。
我問她要一份《星世界》。
她抬起頭來撥弄了幾下栗色的劉海,看看我,又站起來。那時我才看清她手里拿著一份報紙,她把報紙放到我面前,攤開的那一頁上畫著各種星座的符號。
她點點報紙向我解釋說只剩最后一份,她在看,她要我等她一會兒。那種帶著甜甜的笑容的讓人無法回絕的請求,她一定是信手拈來。她俯下身,將兩只細長的手臂平放在報攤上,肩膀收起,露出深深的鎖骨。我問她準不準,她用力點頭說:“準啊,一直都準?!?/p>
就在那幾十秒鐘里,我已經(jīng)下定主意要接下那個專欄了。在那幾十秒鐘里,在我慣于幻想的腦海中,未來像一道射線,以這個正午的書報亭為原點,在一條荒唐而又模糊的軌道上迸射。我看不清未來具體的樣子,卻隱約感覺自己能控制它的方向,心里有了種白日夢般的滿足。
也許你會說你和我不一樣,你喜歡的是那種在圖書館、音樂節(jié)、小劇場遇到的漂亮姑娘。但我告訴你,我其貌不揚,工作不好,困在一個小地方,而且我這輩子還沒有談過戀愛,你能理解我嗎?能原諒我嗎?
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蘇雯雯,問她今天下午有什么打算,問她要不要過來,她說好。這是她第一次來我住的地方。她一定已經(jīng)看過這個星期的運勢了,這一周,她的星座“會在多方面有重大突破”,“愛情將要進入新的階段”,這些都是我寫的。我覺得人們會相信這些所謂的預言,原因之一在于所有的話都是那么模棱兩可?!斑M入新的階段”可以是指她來我家,也可以指她和我上床,這都要看事情到底怎么發(fā)生了。在成為一個冒牌占星師之后,我越來越覺得,星座運勢之類的玩意,只是人們給自己的一種安慰,不管它說你下個禮拜是好還是壞,你總以為自己在老天那無跡可尋的神秘旨意中探得了一些方向。
但對我來說,事情就不一樣了,做冒牌占星師,倒是幫我對變幻莫測的世事多了一些控制。至少在蘇雯雯這件事情上,是這樣的。每當想起這一整年的戀愛也許就是由我自己寫的這些星座運勢所控制的,我就又覺得刺激,又覺得無聊。但無論怎樣,我現(xiàn)在在跟一個漂亮姑娘談戀愛,而她今天下午要到我家來。
其實寫這一類的預言很容易,類似我們從小到大做的那些語文試卷上的仿句。第一次看完那張報紙上某個我不認識的騙子寫的運勢預測,我就摸出了幾個套路。估計如果我潛心鉆研的話,我還可以寫套程序,用計算機來完成稿件。但不管是哪個套路,每個星座一周運勢的第一句,必然是“愛情將要……”,而且獨立成段。大概有很多像蘇雯雯那樣的女孩,最關心的就是這一段。
我不知道這場戀愛的走向和我寫的星座運勢之間到底有多大的關系——我這么說,完全是為了表示客觀和謙虛,我常常覺得一切都在我控制之中。當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當這個騙子的時候,正巧知道了蘇雯雯對此的迷信,而蘇雯雯又是這么一個……好吧,有點無知的女孩,也許對于她毫無頭緒的人生來說,這每周一次的預言是盞指路明燈,而用一周的生活來證明預言準確與否又是何等有趣。
事實上,當一個心懷密謀的騙子并不陰暗,到現(xiàn)在,想到春天,一切都還沒發(fā)生的時候,我仍能感覺到那種悸動和希望。開始那幾天,每次經(jīng)過校門口的那條小路,我都大膽地向她微笑。后來我趁著到報亭買雜志或給手機充值的機會和她聊天,問她用手機看些什么,問她下午干什么。這個積極的男青年,我自己也對其十分陌生,我只感覺他和春天里的萬物一樣生機勃勃,他身上有我從來不具備的自信和開朗。而這些嘗試都得到了蘇雯雯積極的回應,因為星座運勢已經(jīng)告訴她,要“注意身邊常常被你忽略的人”,“試著多跟人交流,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而看似冒險的追求最終成功,也許也要歸功于那些告訴她愛情即將來到的句子,特別是那句我認為很關鍵的,“一個和你截然不同的交往對象會帶來嶄新的生活”。
整件事情就像一個實驗,實驗結果和我預想的很接近,于是證明我當時站在報亭前的幻想確有其道理。有時候我懷疑我想做的并不是找個漂亮女朋友,而只是做一個成功的實驗。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預言都能實現(xiàn)。在這個實驗取得階段性的成功之后,也就是她已經(jīng)成為我的女朋友之后,我沒有想到的是,不久,我竟感覺到?jīng)]勁。
這種感覺不可抑制地在心中泛起的時候,我在床邊呆坐了很久。我對這段關系并沒有什么不滿,想起她和我一起出現(xiàn)時同事們的眼神,我依然非常得意。我只是又在心中幻想,幻想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于是,我和她這段關系的整個命運就這么蒼白地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于是,我又感覺到了那陣熟悉的輕飄,我搜索自己的全部生活,感覺確實無力去抵抗它。我想到自己的得意,事實證明,我也許真的是個再平庸不過的人了。
還好后來,我還是因為這種“平庸”而暫時忘記了“輕飄”。我想問題可能在于——蘇雯雯對于我來說還不夠理想。大家喜歡她只是因為她有個漂亮的外殼,而真正和她在一起之后,除了正常人都該擁有的好品質(zhì)之外,我再不能從她的內(nèi)在中獲得任何一點驚喜。我甚至沒有把和她談戀愛的事情告訴朗朗,我可以想像,在他了解了她之后,臉上浮現(xiàn)的故作不解和驚訝的表情。
但還好,我似乎有可能把她改造得理想一些。于是,連續(xù)幾周,那張報紙的星座版上,占星師都勸誡蘇雯雯“需要不斷學習來應對運勢下行時產(chǎn)生的麻煩”、“讀書思考也許能幫你打破人生的困境”、“要更多關注自己的內(nèi)在”,這些屁話對誰來說都是適用的,但蘇雯雯并沒有遵循預言的指示,也許這對她來說太難太煩了,她就選擇了忽略它,即使她那么相信這份報紙上的預言。
現(xiàn)在,這件世界上我最能把握的事情,就要脫離我的控制了。
吃完飯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打開電子郵箱,在垃圾郵件里找到了編輯給我寫的信,內(nèi)容和電話里一樣。我對著電腦屏幕讀這些內(nèi)容,卻遠不能感受到電話里的親切。信是一個禮拜前發(fā)來的,不知怎么歸類到了垃圾郵件里。我想回一封信來做點解釋,但想到,她在電話里并沒有提起這件事,突然,我領悟到那個女孩的練達。也許,只有我才真誠愚蠢。也許她根本瞧不起我——一個寫了整年無聊專欄的騙子,她會不會還看過我最先投的那篇稿子,那她一定認為我是個蠅營狗茍坐井觀天的失敗者。她很可能自己也鄙視自己的這份工作。但也可能根本不是這樣——也許她工作細心,待人周到,事業(yè)正風生水起,正是她想到用占星大師的名氣來吸引更多眼球,那我,也只是革新后淘汰的落后生產(chǎn)力。算了,我在乎這些嗎?也許我只是她的工作對象,就像我發(fā)過去的那些文字一樣。
但我們應該是朋友啊,除了稿子的事情之外,我們還在郵件里有過些別的交流,而且是她先起的頭。
今年夏天,有天我打開郵箱看到她的信,除了告訴我稿子收到外,信里還說“你寫得真準”。
我回信問她是什么星座的,問她為什么要找我寫。也許還有些別的話,對她細致的工作表示感謝或者贊美,都是真心的,但我盡量地把信寫得短一些,不想讓她感覺我過分殷勤。
接下來幾天我每天要開好幾次電子郵箱,在夏天壓抑卻熾熱的空氣中,我等待著她的回音。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幻想漸漸集聚起來,讓她由一個聲音、一個郵件地址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和我有關的女孩,我心中常常有莫名的激動,在我暗淡的生活中,我希望和我有關系的女孩越多越好。但有時候,我也會有些罪惡感,因為到了夏天,蘇雯雯,已經(jīng)和我走得很近了。
在她的回信中,我知道了他們的上一任占星師,和我一樣,也是個冒牌貨。也和我一樣,每周從某個遠離那個城市的角落寄出關于所有人的下一周命運的胡說八道,“你那里買這份報紙的人也不多吧”,這是他們選擇騙子的標準之一。
她的回信比我的信要長,我因此受了大大的鼓勵,立刻回復,這次,為了不讓她覺得受到冷落,我寫了長長的信。在信中,我告訴她我為寫這個專欄而了解的星座知識,我敘寫這一部分的語言非常平淡,以示自己興致缺缺。然后我由星座語言說到了命運,接著展開那些我認為有意義的,也是我所擅長的話題,但也馬上就收尾了,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在賣弄,也怕她覺得我無趣。我還問了她上一個寫這個專欄的人為什么不干了。為了顯示有趣,也顯示我對這份兼職并不重視,我告訴她她可以試著自己寫這個專欄,然后把稿費先開給一個她遠方的值得相信的朋友,暫放在他那里。“你要是想試一下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的。”我記得自己是這么收尾的。不管我怎么精簡語言,這封信仍然長得有些嚇人(我現(xiàn)在才想到它長得有些嚇人), 但我還是把它發(fā)了出去。
她沒有回信。
我再也想不起她在寫最后一封郵件之前,除了回復我“收到”二字外還給我寫過什么。對,我們并不是朋友。他們挑選騙子的標準里面,會不會還有一條是,自命清高的書呆子,或者社交技巧不當?shù)男≈R分子,因為像我這樣的人,確實有保守秘密所需要的足夠的孤獨。
她的星座,和蘇雯雯的一樣。她一定度過了一個充實的夏天。
我的星座預言也不是完全亂寫的,有些常識我也不能違背,比如我不能寫“木訥老實的雙子座可能錯過新的機會”,也不能寫“處女座在下半年都要因為自己的馬虎隨便而承擔惡果”,這樣的句子肯定會被蘇雯雯嗤之以鼻。但我還是沒法相信全球十二分之一的人的命運都大同小異,就算你說是同一本質(zhì)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我也沒法相信。剛開始,因為要寫專欄,我就稍微了解了一下占星術,知道了“星盤”這么一個東西,這個東西似乎比較復雜比較精確。繪制星盤除了需要出生時間之外,還需要出生地的經(jīng)緯度。我的星盤分析告訴我,我“對宗教文化,哲學思想非常熱衷,會為探索其中的奧秘游走各地”。這個分析讓我很興奮,我確實對這些很感興趣,雖然還沒有“游走各地”,但是總是在計劃著要去做這些事。但一想到我媽跟我說過,我們村里面那個跟我做過同學的小流氓,幾乎是跟我同時出生在同一家醫(yī)院,我就覺得非常沒勁。
我對這份工作的態(tài)度,當然也不能算端正。我總告訴自己,主要精力要放在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上,雖然最終,我的精力也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哪里。經(jīng)過兩三次的探索后,我就開始在不違背常識的基礎上肆意發(fā)揮了。
除了要騙蘇雯雯以及和她同星座的人之外,我還得騙其他十一個星座的人。因此我在我的生活中又找了其他十一個不同星座的人,化抽象為具象,這樣更好寫一些。我沒有想拿他們也來做做實驗,因為除了蘇雯雯之外,我最想通過這種方式影響的人只有朗朗,但我知道結果很可能適得其反。他對任何“人類自以為是卻愚蠢無力的嘗試”都不屑一顧,也許還會故意對著干。不屑是他生活的態(tài)度,我把他從學校的宿舍接出來是因為他的班主任說他“已經(jīng)半個學期沒有和室友說一句話了,而且好像心事很重”,他告訴我,他討厭他的每個室友,無法容忍他們,每天都在為他們說的話做的事生氣。我想大概越是距離近越容易發(fā)現(xiàn)對方的不好,我也知道有時候他生氣只是因為他們激起了他自己身上那些不好的東西。果然,他跟我住在一起之后也討厭我。但至少他會和我吵架,這樣的吵架更像是辯論,有時是以他的自我反省結束的,我愿意為他提供整理自己的機會。有一次我說:“你那么牛干嘛不去跟你寢室的人吵?。俊?/p>
“素質(zhì)。”
這就是他的答案。
今天下午朗朗要出去補課,補完課會去學校參加夜自習。今天是本周的最后一天,接下來幾個小時里,我將和相信自己的愛情會“進入新的階段”的蘇雯雯獨處一室。上午的那個電話引發(fā)的種種失落應該被放在一邊了,現(xiàn)在,我應該懷著蕩漾的心波收拾屋子,清理掉所有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但我沒法興致盎然起來,沒有了預言的庇佑,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對這事的控制力。也許我就是個人生的失敗者,不僅在事業(yè)上,在女人這方面也是?這一點,馬上就會得到驗證。我靠匿名的預言騙來的漂亮女朋友,馬上就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離開我,也許早已注定,我屬于失敗的那一群,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只是我在通往必定失敗的路上所必須要經(jīng)歷的。
我癱坐在椅子里,仍在努力不讓自己徹底絕望。接下來可能要發(fā)生的事情應該具有某種強大的魅力,強大到足以把我從自卑中拖了出來,緊張、激動,這才是我應該有的心情。我的心盡力假裝出了一些這樣的心情。時間不早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床鋪好。
我站起來,卻看見朗朗站在門口。
“還不去補課嗎?”
“早呢。”
我看著他,他臉上接連閃過許多細微的表情,讓人懷疑他是否在努力尋找一種合適的態(tài)度來跟我交談。有時候我很想揭穿他自以為的老成。
“你在寫小說???”他看上去好像很熱心地說。
我有點措手不及,“你什么時候翻我電腦的?”
“有天你出去談戀愛的時候?!?/p>
看著他那一臉的得意,我竟然一點也不生氣,是為了顯示大人的氣度嗎?好像就是突然想不起自己為什么要隱瞞這些事情了。
“翻我電腦做什么?”
“我想看看有沒有A片?!?/p>
說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哦……”我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但他的坦誠讓我覺得道貌岸然的說教此時并不需要。在幾秒鐘的空白后,我只是對他說:“但你要管好自己。”
“已經(jīng)寫了十幾萬字了哦?”
我想到自己在拖拖拉拉后已經(jīng)小半年沒有再碰那個小說了,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你是想當個作家嗎?”
“我想寫點東西?!蔽蚁氘攤€作家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也很久沒有那種迫切的寫作愿望了,但現(xiàn)在,我想說一說我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
“沒看出來啊,我還以為你找好工作找到女朋友之后就跟文學說再見了。不過說真的,我以前真以為你會成為一個作家呢,不過是很久以前了?!?/p>
他慢慢掌握了自己的節(jié)奏,我從他開玩笑似的語氣里聽出一些危險,也許我的寬容并不會換來多少善意。
“我看了你的小說?!彼f完這句話就停住了,帶著故作神秘的笑容注視著我。我躲開他的目光,我怕他看出我心里的期待。寫作這件事,看上去真的快要在我的世界里退去了,但我真期待他能在這時給我一些肯定,證明我做過的事情并不是那么荒謬。他是個聰明的人,又是我的弟弟,我甚至期待他給我一點希望。
“你認為你寫那些很多人都寫得出來的東西有什么意義嗎?”
沒錯,跟我想的一樣,他只是想挑戰(zhàn)我而已。意義,這是他最喜歡說的話題。爸媽生下我們于是變得如此辛苦有意義嗎?“平均分”這個東西到底算是有什么意義?(“它跟誰也沒有任何關系啊”他還在讀小學的時候就這么說)小區(qū)里那條瘸了腿爛了皮的流浪狗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我知道他挑戰(zhàn)我是出于他29ec12019d1084bea6da468b50b77df8d50cc137452e13cb7d7d0bf7a3af86fd作為一個聰明人的優(yōu)越和煩惱,我是他唯一愿意交流的人。想到這些,有時候我自愿也榮幸能當他的出口。但現(xiàn)在,我的失望和憤怒也需要一個出口,雖然我很可能會為自己的這句話而后悔,但我還是說了。
“你那么認真準備高考又有什么意義呢?”
“因為我又不會去死。我可不能像你那樣什么事情都勉勉強強的?!?/p>
說完這句話,他顯出輕松的神色,轉身走到自己的屋里,我聽見他整理書包,拉上書包的拉鏈。
只是為了通過質(zhì)疑我來肯定自己的選擇嗎?如果是這樣,那我也許應該原諒他。畢竟,我是真的無法寫出什么有意義的東西來了。
他背著書包走到家門口,換鞋的時候朝我屋里喊了聲:“送我。”
颼颼的冷風刮在我的臉上,我感覺到朗朗在我身后縮著脖子,盡量把自己躲在我的身后。我很想笑,我知道我還得對朗朗的任性忍氣吞聲,我好像也來不及在蘇雯雯趕來之前整理好房間了,“星座運勢專欄作家”可能就是我寫作上最大的建樹了。
但我突然就是很想笑。
“上次,那只狗被刨開肚子扔在小區(qū)的草坪上,是不是你干的?”我把他送到補課老師家樓下,突然想起問他這個問題,那件事還是暑假的時候發(fā)生的。
“你也太變態(tài)了吧?!?/p>
他氣呼呼地背著書包跑上樓去了。
我已經(jīng)原諒他了。
騎著電動車回家的路上,我看見蘇雯雯在路邊的公交車站上等車,但我沒停下來載她,而是徑直回家。她應該沒有看見我,要是看見也無所謂了?,F(xiàn)在我很平靜也很堅定,這樣的狀態(tài)正適合結束而不是開始。
她穿的還是那套衣服,一條亮藍色的緊身打底褲,一件不夠長的黑色皮夾克,下面露出一截橫條紋的毛衣,還是不夠長。上個星期她帶我去她家的時候也是這個打扮,她家住在一個灰撲撲的小區(qū)里,綠化帶里的鵝卵石小路上,幾個同樣灰撲撲的老人安靜地目送了我們一路。在昏暗樓道里,我跟著她渾圓的屁股上了樓。那天我們剛一進她家的門,她媽不知怎么也跟了進來。她客氣周到,不露痕跡地打聽我家里的情況。她正是我最害怕的那種能干的人。打聽完之后她便微笑地告訴我她要打掃衛(wèi)生,讓我自己坐會兒,一直到我離開也沒有再跟我說半句話。走出她家的時候,我奇怪我怎么會把自己放在這樣的境地中。
我想我得和她分手了。在實驗之外,我要怎么繼續(xù)這場戀愛呢?我不能給這段即將失控的關系造一座可能會壓死我的里程碑,況且我的心現(xiàn)在再也呼喚不出一點點激動或者期待了。我承認我后悔寫下那些充滿暗示的預言,它們把我一路劫持至此。
我回到家,打開電腦。現(xiàn)在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最后一周的星座運勢寫好,然后發(fā)出去。
我的手機在響,她應該已經(jīng)到附近了,但我不想接,于是就沒有接。
我打開word文檔,依次給全球每十二分之一的人們寫下祝福和警告。我告訴朗朗要多關注別人反省自己,學會理解比善于懷疑更難。我想用“更難”來誘惑他,但我知道他不會看到。我的手機又響了,鈴聲是一首著名的大提琴曲,但從來沒有人問起過,沉郁的曲調(diào)為我最后的預言伴奏,也許你會從那份報紙上你今年最后一周的星座運勢的字里行間讀出它來,深刻而又蒼涼。樂曲聲自動結束的時候,我按下了關機鍵。
我把給蘇雯雯的預言放到最后再寫,我寫下“你會在今年的最后一周認清別人也認清自己”。敲門聲響起,越來越急,“很多事情會迎來它的結局,但不是每個結局都意味著新的開始”,她在叫我的名字,“改變被動的局面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放棄?!彼絹碓酱舐暎犉饋碛悬c生氣,她喊著:“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