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琢磨馮其庸先生這篇文章標題時頗費了一番心思。
“國學大師”,這個標題先生七年前就予以否定:“季老都說不配這個稱呼,我何德何能敢享如此大名?!蹦敲矗凹t學專家”、“書畫大師”、“學者詩人”呢?這些都有點像,但獨立成篇涵蓋不住先生的道德文章。我思來想去,就用“國學院長”四字吧,先生乃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首任院長,用職務相稱別人找不出什么大的毛病來。
先生1924年2月出生于江蘇無錫,名遲,號寬堂,室名瓜飯樓。畢業(yè)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當代著名學者、書畫家、詩人,曾應邀赴蘇聯(lián)鑒定《石頭記》,兩度赴美國斯坦福、哈佛、耶魯、柏克萊等大學講學,又歷訪新加坡、馬來西亞、韓國并作學術(shù)講演?!爸袊蠼逃⒉拧薄ⅰ爸腥A藝文獎”終身成就獎獲得者?,F(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名譽院長、中國文字博物館名譽館長、中國紅樓夢學會名譽會長、中國漢畫學會名譽會長等。
2012年1月8日,青島出版集團隆重舉行《瓜飯樓叢稿》出版座談會。國務委員、國務院秘書長馬凱同志專門發(fā)來賀信,稱贊叢稿“文史哲地,詩書畫曲,領域之廣泛,內(nèi)容之浩瀚,研究之深入,給人以心靈的震撼”。原文化部部長王蒙先生以及中宣部、新聞出版總署等單位的領導專家參加了座談會。這套集先生學術(shù)之大成的傳世之作,洋洋灑灑三十五卷計一千七百萬字,對于弘揚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我是2005年歲末采訪全國重大典型丁曉兵后,萌發(fā)找先生題寫通訊標題的。先生在人民解放軍占領無錫的第二天當兵入伍,丁曉兵所在部隊又在無錫,軍人情結(jié)也好,故鄉(xiāng)情懷也罷,相信不會碰壁。我輾轉(zhuǎn)托人找到心儀已久的馮先生,順利拿到了通往京東瓜飯樓的“許可證”。
那天我如約按響門鈴,先生正在會客,他中途出來把我領進書房,仔細翻看了丁曉兵的英雄事跡,連連稱贊:“了不起!不簡單!”當場揮筆寫下“時代英雄丁曉兵”七個大字,落款“馮其庸敬題”。當我掏潤筆費時,先生一臉真誠:“不可!不可!”
2006年1月2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播放丁曉兵的新聞,我提前預報先生,他滿口應承:“一定收看!”可當我拿著刊登丁曉兵事跡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等呈先生過目時,他不無遺憾地說:“我那天特別忙,忘了這件事?!?/p>
“我有光盤,馬上回去取?!比齻€小時后,我雙手呈上光盤,并提要求:“方便時可否寫寫曉兵?”
先生是1月10日晚才看《英雄在平凡的日子里》,丁曉兵的先進事跡感動得他淚流滿面。他伏案疾書,寫下四十四行長詩《英雄丁曉兵之歌》:“英雄丁曉兵,事事感人心。獨臂擒邊寇,雙肩扛沙囷。救民勝父母,急人不顧身。事事比貢獻,榮譽讓他人。鄉(xiāng)老即父母,戰(zhàn)友皆弟兄……廿年如一日,萬善聚一身。心比黃金赤,志比頑石硬。為人當如此,永做人中人。我識丁曉兵,當世一賢圣。莫道賢圣遠,人皆可堯舜。貴在自向善,舉世學曉兵。我雖耄且老,望風拜路塵。但愿世情改,人人皆曉兵。二○○六年一月十一日凌晨馮其庸?!?/p>
2月19日上午,我電話報告先生:“丁曉兵夫婦想登門拜訪,不知方不方便?”當時先生正患病在身,但聽說家鄉(xiāng)部隊的英雄來訪,決定抱病接客。
這是我兩個月時間內(nèi)第五次來到瓜飯樓。與前四次不同的是,這次瓜飯樓灑掃庭除,大門洞開,以最高禮節(jié)隆重歡迎英雄夫婦的到來。先生與丁曉兵聊起了美麗的太湖、梅園、十八灣,談起了無錫籍前輩學者錢穆、錢鐘書……
當聽說“丁曉兵先進事跡報告團”到中國人民大學作報告時,先生關切地問:“哪位校長主持?”先生想起了我曾經(jīng)請求他用毛筆書寫《英雄丁曉兵之歌》,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明天就寫,明天就寫?!?/p>
先生說:現(xiàn)在社會上有些年輕人心浮氣躁,拈輕怕重,不想付出,只想索取,幻想一夜暴富,一夜成名,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這些人應該好好向曉兵同志學習。曉兵同志為祖國利益慷慨赴死,為人民利益奮不顧身,謙虛謹慎、居功不傲,身殘志堅、昂揚向上,將人生拓展得如此飽滿。他離人民群眾很近,離平民生活很近,可信可親、可敬可學。
丁曉兵邀請先生夫婦回無錫時到部隊看看,先生愉快地接受邀請:“一定去!一定去!”臨別時,先生執(zhí)意走出小院,目送客人遠去。
2月20日傍晚,先生打來電話,說《英雄丁曉兵之歌》寫了五張四尺整張宣紙,很有氣勢,蔚為大觀。我隨即趕往瓜飯樓,先生親手把書法作品交給我,再三囑咐:“你就這么摞著拿,不要在北京裱,到南方去裱,裱件才能平服?!蔽疫B忙點頭答應一定轉(zhuǎn)告曉兵照此辦理。
3月1日,先生創(chuàng)作并書寫的七米書法長卷《英雄丁曉兵之歌》,由中國人民大學黨委副書記馬俊杰代表人大三萬多師生員工贈送給時代英雄丁曉兵時,雷鳴般的掌聲將“丁曉兵先進事跡報告會”推向了高潮。
時代英雄因國學院長的潑墨揮毫新聞宣傳更加精彩。
國學院長因時代英雄的愛國奉獻軍人情結(jié)愈久醇香。
我曾與何滿子、吳小如等先生探討過家學淵源與自學成才問題,他們都覺得后者比前者付出更多,取得學術(shù)成果更為不易。
先生自喻“稻香家世”,上數(shù)四五代從未間斷種田,家里沒有一本藏書,親戚中沒有一個讀書人,乃實實在在的農(nóng)家子弟。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先生六七歲開始即下地干活,歷時近二十年,凡田間農(nóng)事,如水稻活,從育苗、插秧、排水、摸草到挑肥、割稻、脫粒、舂米等無所不能,其他如養(yǎng)蠶種麥、放牛牧羊等亦是行家里手。故先生少時雙手結(jié)滿厚繭,手指手背刀痕累累,至今尚存,皆少年苦難之印證也。
日寇入侵無錫,還是小學五年級學生的先生失學回家種地,無法歸還學校圖書館的毛宗岡評本《三國演義》,成了他唯一的讀物。后來他又借到金圣嘆批本《水滸傳》、《西廂記》,手不釋卷,熟讀背誦。這三年,馮先生還借讀了《古詩源》、《論語》、《孟子》、《古文觀止》、《東萊博議》、《聊齋志異》、《西游記》、《夜雨秋燈錄》、《浮生六記》、《西青散記》、《陶庵夢憶》》等書籍。
先生的這段耕讀生活孤寒無依,常處饑餓之中。他父親不事耕稼,嗜好鴉片,家產(chǎn)蕩盡,家里常常斷炊,母親對灶而泣,親人多有變故。姐姐驚駭于日本鬼子掃蕩而心臟病突發(fā)離世,三舅父被日本鬼子活活打死,老祖母患癌癥逝世,親伯母得瘋狂病去世,他們家已支離破碎。但先生苦海泛舟、苦中作樂,白天下地勞動,晚上挑燈夜讀。他嘗到了開卷有益的甜頭,后來將書齋命名為“瓜飯樓”,就是為了記住曾經(jīng)以南瓜養(yǎng)命的苦難歲月。
先生十七歲重新考入鎮(zhèn)辦中學,初中畢業(yè)考入省立無錫工業(yè)??茖W校染織科,一年后因交不起學費又被迫退學。他當起了孩子王,過起了讀書、種地、教書的三棲生活。先生二十二歲考入無錫國學??茖W校,這次他破天荒從開始讀到了畢業(yè)。
先生而立之年選調(diào)中國人民大學任國文教員。北京乃宿學碩德薈萃之地,先生好學上進,拼命讀書,每天總要熬到凌晨一二點甚至三四點才睡覺,這個夜讀習慣一直保持至今。他還得到郭沫若、唐蘭、胡厚宣、顧頡剛、俞平伯、游國恩、鐘敬文、啟功、周紹良、夏承燾、劉海粟、季羨林、侯之仁、黎澍、李新、徐邦達諸先生提攜,于是學業(yè)大進。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先生積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勤學苦讀,出手便不同凡響。1959年國慶節(jié),他在《戲劇報》發(fā)表的劇評得到田漢先生的賞識,田先生為此專門請他吃飯,還有吳晗、翦伯贊等老專家同席,這在三年困難時期無疑是最好的犒勞。之后,他主編的《歷代文選》又得到毛澤東主席的褒獎,校內(nèi)外傳為美談,校長吳玉章先生專門找他談話,贈書以資鼓勵。后來的后來,郭沫若約先生討論《再生緣》有關事情,彼此成為忘年交,文化大革命先生受到批斗,郭老還特地托人帶信向他問候。郭沫若召集小型座談會討論文風,亦曾當著張光年、何其芳、蔡儀、王朝聞等先生,表揚先生的文章好,寫得暢快。先生由是嶄露頭角,躋身京城名流矣。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先生心儀唐玄奘,古稀耄耋之年三上帕米爾高原,于海拔四千七百米的明鐵蓋山口發(fā)現(xiàn)玄奘取經(jīng)回國的古道,發(fā)表了《玄奘取經(jīng)東歸入境山口古道考實》,轟動了中外學術(shù)界。他親自題寫“玄奘取經(jīng)東歸古道”,親自立碑于斯。旋又復尋瓦罕古道,至玄奘所記之“公主堡”,循此而下到達盤陀,明晰無疑地勾勒出玄奘取經(jīng)東歸路線。
先生仰慕徐霞客,六旬之后十進新疆,致力于西域文化的整理發(fā)掘。他坐汽車,穿沙漠,睡帳篷,身掛三部相機,考樓蘭古城遺址,探羅布泊之謎,驗白龍堆、龍城之奇,癡迷于西北之漢、唐文化研究,好一個“走遍天西再向東”的現(xiàn)代“徐弘祖”。
“不解藏人善,逢人說項斯”。僅有小學文化的張頷先生畢生從事考古發(fā)掘,精通古文字,精研古代史,精于天文歷法、古地理學和音韻訓詁學,先生逢人就推薦,逢會就宣傳。天遺老人虞逸夫先生大名不彰,先生“驚為當世之逸才”、“當世之國士”,亦不遺余力廣播天下。先生與饒宗頤先生聯(lián)合舉辦《仁者壽——當代著名學者書畫展》,積極邀請虞先生和張先生加盟。英雄不問出身,自學能成大家。先生對“稻香家世”出身、刻苦學習成才的專家學者情有獨鐘。
我網(wǎng)上淘得先生早年大作若干,均有先生毛筆題跋,如《中國古代散文的發(fā)展——先秦到南北朝時期》、《春草集》、《瀚海劫塵》等。
先生博聞強記,興趣廣泛。他研究中國文化史、古代文學史、戲劇史、藝術(shù)史等行行有建樹,于西域?qū)W、敦煌學、簡帛學、漢畫學等亦有自家之言。
先生寒窗苦讀的奮斗精神、轉(zhuǎn)益多師的求學路徑、事必親躬的執(zhí)著品格、成績斐然的學術(shù)貢獻,成為學界同齡之絕唱。
“《紅樓》抄罷雨絲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詞”。這是先生耗時整整一年,抄成《石頭記》(庚辰本)后的題詩。
1969年初,先生家藏《紅樓夢》被造反派抄走當作“黃色書籍”展覽,他心中隱隱作痛,發(fā)憤重抄一部,照原行原款原頁碼,用朱墨兩色抄錄。每當夜深人靜,先生開始秘密工作,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終于趕在1970年下放江西余江干校勞動前完成了這項壯舉。那個雨夜,先生寫完最后一個標點符號后詩興大發(fā)。
這段不幸經(jīng)歷加深了先生對《紅樓夢》的認識。他感到曹雪芹開頭自題詩“滿紙荒唐言”,就是作者的最好自白,也是對這部書的最好概括。而“字字看來皆是血”,就是對曹雪芹用生命寫成的這部不朽巨著最恰當?shù)脑u價?!啊都t樓夢》實際上是寫一個人的人生。我經(jīng)歷十年浩劫后再看《紅樓夢》,慢慢嚼出了辛酸的味道。也只有曹雪芹,也只有經(jīng)歷坎坷人生的人才能寫得出來”。
先生第一次見到《紅樓夢》早在1942年。化學老師范光鑄先生知道他喜歡作詩就建議:“你趕快去看《紅樓夢》,里頭盡是講做詩?!庇谑窍壬鑱黹喿x,終因?qū)Υ笥^園哥兒姐兒的事不感興趣,只讀了一半便束之高閣。十二年后,先生趕上批判新紅學派俞平伯、胡適唯心主義思想的運動,他身為國文教員不得不重讀《紅樓夢》,幾遍下來仍舊沒有領悟其思想上和藝術(shù)上的種種奧妙,不過彼此已經(jīng)十分熟悉,很快就要成為老朋友了。
1975年,先生出任國務院《紅樓夢》校訂組副組長,主管校注業(yè)務。他注重史料搜集和實地考證,先后四上遼陽,三去千山,掌握了豐富可信的一手史料。他依據(jù)《五慶堂重修曹氏宗譜》,從文獻和實物中進行科學考證,剔除苔蘚,摩挲碑碣,“終于在沙漠中發(fā)現(xiàn)了綠洲……證實了曹雪芹的上世與五慶堂上世是同宗。從而考定了曹雪芹的籍貫確是遼陽而不是河北豐潤。于是幾十年紛爭的問題,得到了確切的結(jié)論”(楊廷福語)。
最令人興奮的是,先生與吳恩裕先生一起發(fā)現(xiàn)了己卯本《石頭記》避“祥”、“曉”兩字的諱,從而考證出《石頭記》早期抄本是怡親王允祥和弘曉家的抄本。此一結(jié)論,既有《怡親王府藏書書目》原件上同樣的避諱來確證,還有“怡親王寶”、“訥齋珍藏”等鮮紅印章作鐵證。他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曹雪芹《石頭記》原本款式的抄本,大大提高了這部己卯本的珍貴性,開創(chuàng)了《紅樓夢》抄本研究的新天地、新路徑。
先生乃赫赫紅學巨匠,他研究《紅樓夢》從曹雪芹家世入手,突出早期己卯、庚寅、甲戌等主要抄本的研究,然后進入《紅樓夢》的思想、人物和藝術(shù)研究。他還認真研讀了清人評點《紅樓夢》的專著和文章,撰寫了《重議評點派》的長文,并擇其要者編輯校訂成《八家評批〈紅樓夢〉》。2005年又出版了洋洋一百六十萬字的《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這部著作先生耗時五載,融合了家世研究、抄本研究、紅樓思想研究、人物研究、藝術(shù)研究的全部成果,也吸收了評點派的精華和其他紅學研究家的成果,可以說是先生全部紅學研究的總匯,也是先生數(shù)十年研紅心血之所聚。
先生堅決反對野路子研究方法,認為這些人胡說八道,所謂的紅學研究毫無實際意義。所以,當劉心武先生四登講臺,以驚世駭俗的“大膽推翻”在紅學界掀起軒然大波時,先生認為這種標新立異的“紅樓夢解讀”不是學術(shù)研究,某人贈詩力挺亦值得商榷,憤然指斥劉是“紅外學亂彈”。先生振臂一呼,得到了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李希凡、秘書長孫玉明等紅學家的響應。
“一夢紅樓不記年,須彌芥子如長天。飯瓜換得文思健,無癡無怨即神仙”。九十三歲老人劉海粟先生的贈詩,是對先生古稀流年紅樓夢筆的高度概括。
俗話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壬砟暧鷣碛J識到自己的不足,說“我只贊成上半句,因為它讓我知道‘不足’,然后知道奮進,也知道敬人。我不贊成下半句,至少這下半句對我沒有用。我認為人永遠要比上,然后方能知不足,然后方能知謙虛、知謹慎、知努力”。他告誡年輕學子:“永遠不要去‘比下有余’,因為它讓你自慰、自滿而懈怠?!贝四私疳樁热?、金玉良言。
我藏有《謝無量先生詩稿手跡》冊頁,先生跋之曰:“此詩稿為謝老早年與馬湛翁等唱和稿。謝老晚年在人民大學,與予比鄰,日相晤聚。謝老晚年另有一詩集,予曾數(shù)見,詩書俱精妙。一九六四年予去陜西,謝老不久即逝世,不知此稿今落何處。丁亥冬至馮其庸謹志?!?/p>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先生受教研室之命負責與謝老聯(lián)系。他的住處與謝老只隔一個樓門,來去十分方便,交往比較頻繁。謝老是大詩人、大書法家,不少人向他求字,先生始終沒有開口。謝老一次忽然問他:“你不喜歡我的字嗎?”
“喜歡,但您年事已高,不好意思打擾?!?/p>
“不要緊,我給你寫?!辈痪弥x老派人送來一個條幅,后又給先生寫過兩把扇面,所書皆謝老自作詩,其中一把扇面后來被許麟廬先生索去。
先生說:“我正在編謝老傳記,你的這些詩稿復印件放到里面,將來肯定會增值?!蔽疫B聲謝謝。
先生幼嗜書畫金石,暗自摸索前行,讀高一時邂逅著名畫家諸健秋先生,入室觀其作畫,令他終身難忘。馮先生考入無錫國專后,師從唐文治、錢仲聯(lián)、朱東潤、顧佛影、童書業(yè)、張世祿諸先生,書法受業(yè)于王蘧常先生,后又與朱屺瞻、謝稚柳、唐云、白蕉、楊仁愷、周懷民、許麟廬諸先生游。書學《九成宮》、《虞恭公》、《化度寺》,復及小歐之《泉南生墓志》等,復臨北魏漢隸而上溯《石鼓》,更后則學行草,臨《圣教序》、《蘭亭序》及右軍家書,參透出土之漢晉簡牘,遍觀故宮晉唐宋元名跡。其書法神清氣朗,意遠韻長,瀟灑而不失法度,清秀而遠離流俗,規(guī)矩而沒有造作。
2008年10月30日,《人民日報》第十版刊登《“南饒北季”世紀會面》的新聞圖片,兩位學術(shù)泰斗握手背后擺放的書法鏡心特別醒目。我仔細一看,是先生的法書,趕緊趁雙休日將報紙送到瓜飯樓。先生十分高興地說:“季老病房中原先擺放了許多名人書畫,后來搞衛(wèi)生全清走了,唯這幅季老有特別交代,這是季老病房留下的唯一書法。”
季老對先生的學問書法高度認可,百歲老人劉海粟先生亦厚愛先生十分。劉老主動約先生合作畫畫,先生打頭陣,海老后命筆。這幅六尺整張宣紙的葡萄神采奕奕,海老端詳一番開始題款:“潑墨葡萄筆法奇,秋風棚架有生機。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四日,馮其庸、劉海粟合作?!碑敃r,香港《大公報》、《文匯報》等媒體記者在場,他們紛紛報道了這個消息,還有顯著位置刊登了這幅畫。這是海老對后學的眷眷關注。
“傷心含淚送公行,從此幽冥隔路程。夢里縱然來會見,只怕燈昏看不明”。啟功先生大歸,先生撰寫了這首絕句。他倆相交相知逾四十年,常有電話聯(lián)系,亦有書信來往。一次先生寫信請教啟先生,信末具名“晚馮其庸敬上”。啟先生隨即復信一通,將那個“晚”字撕下來貼在他的信紙中間,下書三行字:“尊謙敬璧,弟啟功敬上,其庸同志先生。”這封幽默回信,先生題跋裝裱,倍加珍惜。2001年2月24日,啟先生還特地來到瓜飯樓看望先生,兩人一聊就是兩個多小時。
先生書法宗二王,畫宗青藤、白石,率意天真,情景交加,光色共存,體現(xiàn)了扎實的國學修養(yǎng)和精湛的繪畫藝術(shù),其畫作為國內(nèi)外所推重,被譽為真正的文人畫。又先生年方十八就賦詩填詞,得到了著名詩人張潮象先生的肯定鼓勵,遂更癡迷于詩詞矣。他與啟功、李一氓、趙樸初、蘇局仙、張伯駒、顧廷龍、沈裕君、錢仲聯(lián)、錢鐘書、馮牧、陳從周、楊憲益、周退密、虞逸夫、張頷等先生書信往來,酬答唱和,留下不少佳話名篇。
“萬里相逢沙海頭,一輪明月正中秋。殷勤最是主人意,使我欲行還又留”。先生十進新疆,結(jié)識不少友人,他們熱情好客,每每予以挽留,先生不拂他人好意,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興盡揮毫,有時一口氣要寫十數(shù)張,在邊疆留下了不少墨寶。我非常喜歡先生的詩書畫,曾從新疆淘得先生沒有鈐印的書法立軸,高高興興帶去請他鑒定。先生點頭稱是,主動補蓋三方印章,使這件作品完美無缺。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2012年5月10日,“馮其庸九十詩·書·畫展”在中國美術(shù)館隆重開幕。這是先生第四次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行詩書畫展,展出作品均為近年創(chuàng)作,多為大幅作品,堪稱詩、書、畫的完美結(jié)合。尤其是他的西部山水獨具西域地貌特色,人稱“驚彩絕艷”。中國繪畫史上,古有董其昌先生首創(chuàng)畫分南北宗說,今有馮其庸先生山水畫始創(chuàng)西北宗說,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居功至偉矣!
后記:先生按江南習俗計算年齡,今年已虛歲九十矣。記得六年前他家發(fā)生入室盜竊案,所幸小偷目不識丁,僅拿走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我曾在一篇通訊中提及此事,先生審稿時特意將此段刪去,他怕別人無端炒作徒添麻煩。先生是不會制造花邊新聞引起輿論關注的地道學人。也正因為甘坐冷板凳,他不但學術(shù)成就蜚聲中外,而且在詩、書、畫和攝影領域亦各領風騷,卓成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