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正午時(shí)分,伊拖著雙腿一步步挪到家中,沉重地坐在那條腐朽的門檻上,依然覺得暈眩。伊的兩個(gè)孩子撲上來,大一點(diǎn)那個(gè)嚷著餓,手伸進(jìn)伊的衣兜里掏摸著;小一點(diǎn)那個(gè)跌到伊胸前,用烏黑的手掀起伊的衣襟。大一點(diǎn)的叫福生,在伊的衣兜里一無所獲,失望地哭起來;小一點(diǎn)的叫壽生,從伊的乳房里同樣一無所獲,也哭起來。
伊的婆母手拄著一根舊傘柄,弓著腰從里屋出來。婆母一頭白發(fā),緊閉著雙眼,用傘柄篤篤地探索著道路,大聲地吵著:“你們娘兒幾個(gè),又在偷吃什么?”
伊心中不舒坦,挺起嗓門回答道:“婆婆,您也是八十歲的人了,說話恁般無理!有什么好吃的能不給您先吃嗎?”
婆婆癟癟嘴,竟嗚嗚地哭起來,嘴里嚷著:“你們欺負(fù)我老,欺負(fù)我瞎了眼,把好東西都偷吃了,想把我餓死。我餓死了……”
“娘啊,餓死了呀……”福生拽著伊的衣衫哭叫。
“娘……餓……”壽生抱著伊的腳哭叫。
伊低頭看著眼前這兩個(gè)瘦得如毛猴一樣的兒子,喉嚨憋得厲害。伊問大一點(diǎn)的福生:“你姐呢,怎么還沒回來?”
伊說完話,走到門外,往胡同口望去。隔著幾棵被剝光了皮的榆樹,伊看到有一只很大的盛滿野菜的筐子壓著一個(gè)彎腰如鉤的女孩歪歪斜斜地移過來。伊迎上去,把著筐鼻兒,把滿筐野菜從女兒梅生背上卸下來。
伊翻著筐里的野菜,挑剔地說:“啊,這是些什么?婆婆丁、野蒿子,這能吃嗎?”
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伊說:“你還委屈是不?十四歲的東西了,連筐野菜都剜不來家,養(yǎng)你還有什么用?你還有臉哭!”
女孩“哇”的一聲哭大了。伊怒上來,也哭了,用腳去踢女孩。
鄰居趙二奶奶出來,勸道:
“梅生娘,打孩子做什么?”
伊說:“二奶奶,你看她剜了些什么!”
趙二奶奶看了看,說:“梅生娘,你在磨房里拉了一春磨,不知道田野里的情景。曲曲芽、灰灰菜是比這苦蒿子好吃,可到哪里去剜?滿中國都鬧饑荒呢,再下去幾天,只怕連這野蒿子都吃不上了?!?/p>
伊明白委屈了女兒,便嘆了一口氣,搬著筐說:“別哭了,回家吧?!?/p>
伊將熏人的野蒿放在捶布石上,用一根木棒捶砸著。綠色的汁液沿著白色的石頭流下來,苦辣的味道在院子里洋溢著。
伊對(duì)女兒說:“我砸野菜,你把觀音土篩一篩吧?!?/p>
伊把篩出的細(xì)土與砸爛的野菜攪和在一起,捏成一個(gè)個(gè)拳大的團(tuán)子,然后放到鍋里,讓梅生在鍋下燒火。等見鍋沿有白汽冒出,便吩咐梅生停了火。伊揭了鍋蓋,見那些用奇異原料制成的團(tuán)子明晃晃的,宛若騾馬的糞便。
兩個(gè)男孩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伊罵退了他們。伊用筷子插起一個(gè)團(tuán)子,自己先咬了一口,只覺得一股毒藥般的味道在口中散開,腹中的黃水涌上來。伊強(qiáng)忍著不吐,把口中的東西和滿食道的黃水一起咽下去。
伊說:“吃吧?!?/p>
下午,伊感到精神不錯(cuò),那奇異的食物盡管味道惡劣,但畢竟使空蕩蕩的胃腸有了沉甸甸的感覺,伊自覺腳下也有了根基。
伊與七個(gè)女人在兩盤大石磨上工作,四個(gè)人一盤。負(fù)責(zé)磨坊的王保管是個(gè)殘疾軍人,瘸著一條腿,疤著半張臉,樣子很兇。
伊進(jìn)到磨坊里,看到與自己同拉一盤石磨的孫家大娘、馬家二嬸、李家嫂子業(yè)已把套繩掛在肩上,伸著脖子發(fā)力,使那磨隆隆地轉(zhuǎn)著。伊慌忙忙地套上肩繩,手把著磨棍亂使出了大力氣。
孫家大娘笑著說:“梅生娘,午飯吃了大魚大肉了吧,這猛勁兒,小毛驢子一樣?!?/p>
伊咧咧嘴,說:“吃大魚大肉?等下輩子了。今晌午,用觀音土摻野蒿搓了一鍋團(tuán)子。”
“怎么,”馬二嬸驚訝地問,“你到底吃了觀音土?”
李大嫂說:“聽俺家老人說,那東西吃下去,早晚會(huì)把人墜死哩。”
伊幽幽地說:“這樣的歲月,早死一天是一天的福氣?!?/p>
馬二嬸壓低嗓門說:“梅生娘,你太老實(shí)了,磨坊里能餓死了驢?怨你死心眼兒?!?/p>
這時(shí),王保管提著一根長桿大煙袋進(jìn)了磨坊,眼睛兇兇地把這八個(gè)拉磨的娘們兒脧了一遍,說:“各人都小心點(diǎn),生糧食吞下去難消化哩!”然后一拐一拐地走了。
下午磨的是豌豆。伊嗅著豌豆粉的香味兒,腸胃一陣陣痙攣絞痛。伊恍恍惚惚地看到,孫家大娘把手伸到磨頂上,抓了一把豌豆掩到嘴里去。馬家二嬸、李家大嫂都偷著空子往嘴巴里掩豌豆。李家大嫂對(duì)伊使了一個(gè)鼓勵(lì)的眼色,馬家二嬸也低聲在伊身后說:“吃呀,你這傻種!”
豌豆的味道對(duì)伊施放著強(qiáng)烈的誘惑。伊的手幾次就要伸到磨盤上去,又怯怯地縮回來。
馬家二嬸說:“你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了。”
伊的腹部絞痛起來,終于栽倒了。伊于昏迷中聽到女人們大聲地咋呼,并感到幾只手正在按摩著自己的肚皮。伊嘔吐了,有一些黏稠的東西奔涌而出,疼痛立即便減輕了。
馬二嬸低聲勸道:“梅生娘,這年頭,人早就不是人了,沒有面子,也沒有羞恥,能明搶的明搶,不能明搶的暗偷,守著糧食,不能活活餓死!”言罷,抓起一把豌豆,硬塞到伊的嘴里去。伊的心“怦怦”地狂跳著,環(huán)顧左右,見婆娘們都在毫不客氣地吃,也就咀嚼起來。
伊聽到豌豆被咬破的聲音很大,不由得心驚肉跳,但糧食的驚心動(dòng)魄、牽腸掛肚的味道瞬間即把恐懼蓋住了。伊終于伸出手抓了一把豌豆,塞到嘴里。
下工前,磨道里十分昏暗。伊看到女人們都在趁著昏暗,將大把的豌豆塞到褲腰里去。伊呆了。馬二嬸暗中戳伊,說:“傻種,裝呀。你吃飽了,孩子呢?”
伊一橫心,抓把豌豆,往褲里一塞。伊又抓了兩把,便膽寒了。王保管在外面吼:“下工了!”
女人們裝做沒事人一樣,甩著手,走出磨房。院子里的光明讓伊大吃一驚。伊感到腿一陣陣發(fā)軟,心跳如鼓,低著頭,不敢邁步。
王保管冷笑著過來,說:“好哇,到底顯了形了!”
馬二嬸護(hù)著伊,王保管用煙袋將馬二嬸隔開,說:“別怪我不客氣?!?/p>
伊嚇傻了,不會(huì)說,也不敢動(dòng)。
王保管把煙袋別在腰里,伸出兩只大手,沿著伊的身體往下摸。摸到伊的小腿處,命令道:“解開扎腿帶子。”
伊哭著跪下了,嘴里央求著。
女人們還想說什么,王保管火了,說:“臭婆娘們,你們干的事,當(dāng)我不知道?都把褲腿解開!”
女人們見勢(shì)不好,哄地散開了。
院里只剩下伊和王保管。王保管解開伊的扎腿帶子,成百顆豌豆?jié)L到了地上。王保管說:“你說吧,怎么辦?”
伊回到家時(shí),屋子里已是一團(tuán)漆黑。福生和壽生趴在草窩里睡了,婆婆在黑暗中嘟噥著。
梅生問:“娘,是你嗎?你怎么才回來?”
伊沒有吭聲。
梅生過來,摸著伊的胳膊,又問:“娘,你怎么不說話?”
伊摸摸女兒的臉,說:“梅生,睡去吧?!?/p>
梅生歪在草上,睡著了。
伊逐個(gè)摸摸孩子,起身出屋,從檐下取下一根繩子,搭在樹杈上,拴了一個(gè)套兒。繩子勒緊伊的脖子時(shí),伊的身體扭動(dòng)起來。伊感到極其痛苦,后悔莫及。
繩子斷了。
伊解開脖上的繩子,急喘一陣氣,便“哇哇”地嘔吐起來。天下起了雨,伊進(jìn)屋睡了。
第二天清晨,伊看到自己嘔吐出來的東西被雨水沖開,潮濕的泥地上,珍珠般散著幾十粒脹開的豌豆粒兒。
梅生過來,問:“娘,你找什么?”隨即就看到了地上的寶貝,大呼著:“豌豆!”
福生、壽生、婆婆都聞聲趕來。男孩和女孩分食了豌豆,跪在地上,瞪著眼睛尋找。婆婆哭著、罵著,跪在地上,雙手摸索。
伊嘆息著,向磨坊走去。
在磨坊門口,王保管悄悄說:“我準(zhǔn)你每天帶回去兩捧豌豆,但你也要給我。”
伊冷冷地說:“要是我一粒豌豆也不往家?guī)???/p>
王保管說:“那我當(dāng)然不要你。”
又到了黃昏時(shí)刻,女人們故伎重演,大把地往褲腰里裝豌豆。伊卻把豌豆一把把塞到嘴里,一點(diǎn)也不咀嚼,囫圇咽下去。伊感到豌豆粒兒已裝到了咽喉,才停止。
王保管早等在門口了,伊坦然地走過去,說:“你搜吧!”
王保管盯著她看了足有兩分鐘,便放她過去了。
伊回到家,找來一只瓦盆,盆里倒了幾瓢清水,又找來一根筷子,低下頭,彎下腰,將筷子伸到咽喉深處,用力撥了幾撥,一群豌豆粒兒伴隨著伊的胃液,抖簌簌落在瓦盆里……伊吐完豌豆,死蛇一樣躺在草上,幸福地看著孩子們和婆婆圍著瓦盆搶食。
伊就這樣跪在盛了清水的瓦盆前,雙手按著地,高聳著尖尖的胛骨,大張著嘴巴,嘩啦啦,嘩啦啦,吐出了豌豆、玉米、谷子、高粱……用這種方法,伊使自己的三個(gè)孩子和婆婆獲得了一些蛋白質(zhì)和維生素。婆婆得享高壽,孩子發(fā)育良好。
這是20世紀(jì)60年代初期發(fā)生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一個(gè)真實(shí)故事,這故事對(duì)我的啟示是:母親是偉大的,糧食是珍貴的。
(徐 訓(xùn)摘自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神聊》一書,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