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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事

2013-12-20 16:25和谷
天涯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姨父媳婦爺爺

和谷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土原上莊稼人的生活哲學里,傳宗接代恐怕是一件至高無上的事情。香火,原本是說后人供奉在先人靈位前的祭奠物品,那一縷散發(fā)著草木清香的藍煙,燃燒著的香愈來愈少,燃盡了再重新插上一枝。火,有熱量,動態(tài)的,也恐怕是活著的意思,人死如燈滅,生命不過如此,個體的群體的生命也不過如此吧。續(xù)香火,無非是代代相傳,斷了香火也就是說這一支人失傳了。老人下世,起靈時有繼承人摔紙盆子,養(yǎng)兒防老,有子其實是有一個在你死后有一個摔紙盆子的人。那么咣當一下,一個人便從陽間走上了陰間的奈何橋。娶妻生子,便成了孝順先人的頭等大事。那么,定親就成了這一程序中的一個先行的環(huán)節(jié)。

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爺爺便開始張羅給我定親的事了。往上數(shù),老爺在娶了二房老婆后才得了一子,算是單傳,肯定為香火的事沒少費心,早早為爺爺定了親,作為童養(yǎng)媳的奶奶進門時才不過十三四歲,還大爺爺一歲。人說女大三,抱金磚,意思是媳婦比女婿年齡大一些好,懂得體貼人,更重要的當然是為早續(xù)香火考慮的。爺爺十六歲時得了我父親,位大,在家族序列中排行老二。父親十九歲時得了我,位大,在家族中也位老大。這樣說來,老爺在家族中位六,爺爺位三,父親位二,我位大,說明這一支香火旺了,發(fā)丁快了,所謂的人丁興旺。排位是一種秩序,于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上無處不在,是個體在群體中位置的確認,位置在某種程度上又是一種身份或者價值的證明。當然,家族中的輩分排位,大多是長幼的象征而已??旖o娃問媳婦,在我十五六歲時,爺爺嘴上吊的老是這句話。就好像剛過農(nóng)歷節(jié)氣的白露,該是種麥子的時候了,爺爺嘴上吊的話是快種麥,不然就誤時令了??旖o娃問媳婦,不然鄰村方圓年齡相仿的好女子就讓旁人問走了。爺爺這話是給他自己說的,也是給我父母親說的,同時也是說給我聽的。爺爺還說,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是還債來的,大人欠娃一個媳婦,娃欠大人一口棺材。

訂親,在我十五六歲時成了一家人急需要辦的大事。隔一條溝,三里地,是可以望得見的我的舅家,在鄰溝的原畔上,那土峁、窯舍和柿樹,甚至那可以感覺到的呼呼的風,都是我從小熟悉了的情景。我的頭一樁親事,也就是從舅家提起的。舅家村邊有一條官路,是我家去鎮(zhèn)上的必經(jīng)之路,由這里可以通向土原外邊的世界。早年,爺爺和外爺一起聯(lián)手吆牲口到甘省一帶馱炭販土(大煙),在鎮(zhèn)上火車站辦煤場,搞股份,炒糧食期貨,有得有失,有賠有賺,有喜有悲,有苦有樂,也就有了兄弟般的交情。由此,也有了父母的姻緣。外甥都是賊娃子,是說外甥見了舅家的好東西都理直氣壯地拿走了,外甥偷舅不叫偷,叫拿,說來說去,就成了一句俗語,賊娃子,綹娃子,偷了他舅家的狗娃子,如此而已。我從小把舅家當成第二個家,是我童年的避難所,在外爺外婆的庇護下,我也有過一些偷桃子之類的劣跡。與舅家為鄰的異姓人家,有一豆蔻女子,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進入了我定親的視線。也是爺爺把鄰村方圓十數(shù)里內(nèi)外瀏覽了個遍,從人樣到家道,到底哪一家的長得鮮凈的女子配做孫子媳婦呢?首先入眼的,便是舅家村子里異姓的這位窕窈淑女了。不是詩歌中的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我記起了打小在舅家過極樂世界日子的時候,一次是七月七乞巧節(jié),姨姨們在甕里種了豆芽,有一尺多高,白生生的,招來一群女孩子看稀奇,有個最漂亮的女孩子便是她。還有一回,舅家園子里的指甲花開了,血一樣亮,那小女子也跑來看花,姨姨們便將鮮紅的花兒摘了,在瓷缽里搗成花泥,粘粘的、香香的,用麻紙包裹在孩子們的手指甲上,說到明天早晨醒來,指甲就紅艷艷地好看了。爺爺?shù)谝淮握f到某某家的某某女子,我的腦子里就跳出了她的模樣。眼睛會說話,白白凈凈的,個子高挑,活潑而靦腆。我本來是不悅意定親的,說才多大呀,問什么媳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買賣婚姻,都什么時代了還講老一套?爺爺說,多大?我像你這么大都有了你大(父親)了!新社會講自由亂(戀)愛,那不成,還得父母操辦,再說定親要彩禮,不是賣騾子賣馬,人家屎一把尿一把養(yǎng)了個花一樣的女子,就白白過了你家門,世界上沒這道理。鄉(xiāng)下人,你看哪一個不花錢能把媳婦娶進門?當爺爺給我說要商量這一門親事時,我點了點頭,算是應承了。

我在鎮(zhèn)上初中只上了一年學,而后戴上了紅衛(wèi)兵袖章,造反,寫大字報,到北京串聯(lián)見到了毛主席,靜坐請愿,文攻武衛(wèi),是爺爺從城里武斗的營壘里硬是拉我回到了莊稼院,當上了回鄉(xiāng)知青。又是繼承了祖輩種莊稼、吆騾子、下煤窯的營生,書生意氣一掃而光,整個一個修地球掙工分的強勞力。那一年,生產(chǎn)隊每個勞動日,也就是十分工的價值是三毛八分錢,我和父母弟妹幾個一年到頭分紅不過四五百元,除去口糧錢,往往還欠生產(chǎn)隊的錢。但定一個媳婦的彩禮行情是七八百元,等于一家人兩年的血汗錢,還得勒緊腰帶過苦日子。即使如此,親還是要訂的,媳婦還是要娶的,娃還是要生的,香火是不能斷的,莊稼人是要繁衍生息的。借錢定親,是世事所致,怪罪不得人家養(yǎng)女子的,誰讓你家窮哩,窮則思變,娃們都有大了,翅膀硬了,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偛荒芟駹敔斦f的,鄰村方圓的好女子都有了主兒,難道一輩子打光棍不成,別說娶個癡聾傻瓜,缺胳膊少腿的,就是長得不順眼的也丟人,人窮志不短,心氣高著哩。趁早問個好媳婦比啥都強,爺孫倆這一回是想到一塊了。

定親是光明正大的事,卻也有幾分神秘。就像是到地里挖寶,怕人都知道了搶了寶去,于是做賊一樣悄不出聲。萬一讓人覺察到了,也許會從中插一杠子,說三道四,壞了你的好事?;蛘哌@門親事說不成了,人家沒看上咱娃或咱的家道,不就丟人現(xiàn)眼嘛。于是,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是選擇了一個不冷不熱的有月亮的傍晚,我跟在爺爺身后,出了家門,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去隔一條溝的三里外的舅家那戶異姓人家相親了。幾年不見了,聽說那小我一半歲的女子長高了,越發(fā)出脫成個大姑娘了。臨出門前,我是換了一身干凈衣裳的,洗了被風吹日曬而粗糙的臉,還有那雙裂了血口子的臟手。爺爺非讓我用香皂洗,洗得手臉發(fā)疼,說不上來那濃濃的香皂味是香絲絲呢還是挺討厭的怪味氣,沒有泥土、莊稼、果木甚至糞土、煤屑的氣味正經(jīng)。定親嘛,談戀愛嘛,得適應這股味道。這味道是小資產(chǎn)階級味嗎?有點兒。經(jīng)歷了化學工業(yè)泡制的物什,用來搽脂抹粉和招花引蝶的用品,在當時看來不是小資產(chǎn)階級又是什么呢?可我完全沒有英俊的鄉(xiāng)村少年的派頭,整個一個疲憊不堪的窮苦力,絲毫也瀟灑不起來,風度不起來。我偏瘦,個兒不高,倒是不失聰明俊朗,要命的是不那么人高馬大,挺拔英武。這從硬件上就減了不少分,所謂的矮人一等,說不起話。爺爺知道孫子的優(yōu)勢,聰明俊朗,也清楚孫子的弱點,個頭不贏人。聰明的爺爺在我們出門前就我的弱勢作了一些掩飾,也是包裝,也是打扮,也有一點作弊的嫌疑。布鞋里加上兩層墊子,頭上戴沿沿帽子倒無可非議,關(guān)鍵是在帽子里墊了厚紙,可能是舊課本或作業(yè)簿,粗看上去是高了一些,終究不那么自然。那時候沒有皮鞋一說,要有一雙高跟的皮鞋也許就有效果多了。爺爺是化妝師,孫子成了演戲的,我們要登臺演出一場定親的戲。

這是一個同樣不富裕的窯院,綠樹、土墻、柵欄門、兩孔煙熏火燎的老窯洞,崖畔上長滿了倔強的棗刺。臨進窯院有一個曬場,平展展的,幾個小麥秸垛。場邊是一口多年的老窖,窖上有絞水的轱轆,轱轆架子一頭吊一塊大青石,這是我童年時就熟悉的景物。腦子里還有一個可怕的故事,說某某家的媳婦和婆家打錘鬧仗,抱著娃跳了這口窖,聽起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凄涼的故事讓時間淹沒了,老天還在下雨,曬場收了雨水,又流到了這口老窖里,積蓄起來,慢慢沉淀,澄清了,又是轱轆飛轉(zhuǎn),擔水擔子在男人女人肩上忽忽閃閃的,倒進甕里,盛進鍋里,煮沸了,下面條蒸饃,吃了也就不餓了。這陣子,先到的姨父蹲在碌碡上抽旱煙鍋子,月光里照見我們爺孫倆,弓著腰迎過來,一起進了窯院。聽見腳步聲,主人已經(jīng)從窯里迎出來,叫叔叫哥,樂樂呵呵的,來啦,快進屋快進屋。一縷燈光是從窯里照出來的,廚房里亮亮的,有火光和風箱啪打啪打的響聲,黃黃的光團讓大半個窯院無比溫暖。隨著廚房里一聲吱喇喇響,菜籽油潑蔥花的清香即刻飄入客人的鼻息。主婦正在準備涎水面,面已揉成團,搟成紙,切成線,下到鍋里蓮花轉(zhuǎn),調(diào)上鹽醬醋,加油潑辣子油蔥花,就是鄉(xiāng)間上乘的待客茶飯了。所謂茶飯,當然是少不了茶的。磚茶也罷,花茶也罷,毛尖也罷,只要茶杯里有了琥珀色的煎水,就不容易了??腿耸且峡坏?,炕上鋪了羊毛氈,氈上罩了藍白相間的方格子粗布??簧嫌行】蛔?,是放茶具飯菜用的,客人就盤腿坐在炕上,圍著小炕桌拉話。我和爺爺、姨父坐在炕上,主人在地上椅子上坐了,大人們寒暄一番,說些農(nóng)時節(jié)令的話,怎么也引不到定親的主題上來。最拘束的是我,一邊聽大人說話,一邊環(huán)視窯里的擺設,覺察院落里的動靜。剛進窯門時,照見一姣好的女子急急地入了廚房,當她媽的下手,在鍋臺旁忙活。男主人高個,目光朗然,臉有些黑,我是記得他的模樣的。他也不經(jīng)意地瞅識著我,看我是不是他眼里的未來的女婿娃。稍時,女主人很富態(tài),白白凈凈的,手腳麻利卻也穩(wěn)重,端了小菜和涎水面上來,一人好幾碗,香氣滿窯都是了。主人與客人相互客氣一番,你吃你吃,你先吃你先吃,有哩有哩,吃好吃好,都吸吸溜溜地香香地吃起來。我只吃了一碗,便說吃好了,你能三碗五碗地吃個沒夠,這未來的女婿娃不成飯桶了?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客人也吃了喝了,在廚房里的女主人和女子娃也洗涮完畢,下一個儀式,該是閨中女子到人前露面的時候了。

叫女子進來,叫進來,叫娃也歇一會兒,姨父用媒人的口氣說。女主人說,也沒弄啥,這死女子怕見人,叫都叫不到人跟前。最后還是男主人提高了嗓門,吼叫道,叫你進來哩,你磨蹭啥哩!也許是女子不悅意,也許是怕見生人,靦腆,這情景讓客人有點難堪。爺爺圓場說,不忙不忙,娃想進來了再進來,甭逼娃。我這陣坐在罩有藍白相間的格子粗布的羊毛氈上,卻如坐針氈,是女子娃不悅意這門親事呢,還是壓根不想嫁人,還是另已有了相好或意中人,即使這樣,有理不打上門客,你丑媳婦遲早得見公婆,不,總得見女婿娃吧,不,總得見上門來相親的男子吧。生意不成人意在,親事不成人情在。大人們岔開話題,說一些不三不四的閑話,氣氛緩和下來。女主人給客人續(xù)茶水,發(fā)現(xiàn)熱水瓶空了,就朝窯院里喊,女子快把電壺拿進來。這一喊,正好給了女子僵持之中的一個臺階下,給了一個不經(jīng)意的面子,女子哎了一聲,貌似輕松地沒事兒似的進了窯門,提了一個竹皮電壺,給茶壺里續(xù)了水,又給茶碗里續(xù)了茶,輕聲喚了一聲爺爺伯伯,羞澀地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的余光瞅了我一眼,便退下了。我也是半抬著腦袋,看見了這一切,女子的一招一式,是無可挑剔的,是得體的。這俏麗的女子,當真就是我未來的媳婦了不成?假如說剛才那陣子男女主人感覺有點失禮的話,他們的一朵花似的女子及時地補就了這種缺憾。姨父和爺爺,心里懸著的一塊石頭也落地了。啥叫戲里唱的千呼萬喚始出來,啥叫只聽樓板響不見人下來,要的就是這效果。姨父問,女子念到幾年級了?男主人沒直接回答,卻把話扔給女兒,女子,你伯問你哩。女子站在離煤油燈遠一點的窯后邊的一臺縫紉機旁,擺弄著一條花頭巾,扭臉看著燈光亮處這一切,心里正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怎么確定自己的主意,這一生一世至關(guān)重大的選擇。她聽到父親的問話,噢,念到四年級,再沒念。父親接話茬說,乍看聰聰明明個娃,哎,不是那塊料,早早叫拾掇了。母親說,現(xiàn)在這世事,女娃娃,還念的啥書,學做些針線活,比啥都有強。女子反駁說,我想念書,我大(爸)我媽不讓我念了。姨父說,女子,你大你媽不供你念書,讓你爺爺供你念,供成個大學生媳婦。女子的頭低下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爺爺說,不是爺爺供不起,你看如今學校都散伙了,我孫子書念的多好,如今念不成了,回來種莊稼了,聽說城里的娃娃也要下到咱鄉(xiāng)里當農(nóng)民哩。姨父經(jīng)多見廣,說,哪朝哪代也沒說不讓娃娃念書了,天底下沒有了斯文,都吆牛后半載,哪還成個社會的樣子嗎?在這場合,話都讓大人說了,相親雙方的主角,正襟危坐在炕角的我和側(cè)身立在窯后頭的女子,總共加起來說不到十句話。是娃們的事,也是大人們的事。舊社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社會進步了,要征得娃們同意,得見面,不再是布袋子里賣貓。

臨到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了,姨父說話了。媒人是靠一張嘴的,能呱呱,所謂的三寸不爛之舌,正能說,反能說,甚至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姨父說,你看,今個兩個娃都見面了,雙方大人也都見面了,以我看,這門親事能成,門當戶對,人樣、家道,都沒說的、般配。是娃舅家門上,雖然異姓,人品、德行,過活,都知根知底,一家人一樣,再好不過了。你看,天也不早了,咱就來個直截了當,雙方加上媒人三對面,悅意還是不悅意,把話說清楚,親事成了就好,親事不成人意在,也沒啥。天底下好男娃好女娃多得是,就像羊一樣拿鞭子吆哩,不是非誰家娃就不行,只是圖了個緣分,千里的姻緣一線牽,我只是個牽線的人。于婚事說合,于是非說散,這是做媒的本分。到頭來,圖個啥,兩盒子白皮點心,吃了還要能消化。姨父好像感覺到了什么,把話說得有點生非。姨父臉朝爺爺,問道,叔你先說。爺爺抽了一口旱煙鍋子,看著我說,叫娃先說。我感覺臉一下子紅了,低下頭說不出話來。這是我的權(quán)利嗎?這離我一丈二尺遠的黑燈影處站著的手里揉搓花頭巾的扭扭捏捏的俏女子就是我未來的媳婦嗎?我瞅了瞅她,也沒看清她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就那可愛的神氣,我悅意。姨父見我半晌不說話,就說,不好說也不要緊,但得有個表示,搖頭不算點頭算。我微微點了點頭。姨父說,那就好,咱小子娃表態(tài)了,你呢,叔。爺爺說,娃悅意就好,我沒意見。姨父轉(zhuǎn)身問男主人,男主人說,娃她媽做主。娃她媽說,我啥時候做過主?問女子。男主人說,那女子你說。女子側(cè)身還是揉搓著那條花頭巾,似乎想叫花頭巾說出主意,從中揉捏出一句她的心里話來。姨父還是那句話,女子,還是搖頭不算點頭算。是女子不悅意呢還是羞得說出來,半晌沒言語。一陣躁人的沉悶。男主人急了,死女子,你到底是有一句話呀!這一急,壞事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逼得女子一扭頭,風風火火地出了窯門,鉆進廚房里去了。女主人忙追了出去,聽見大聲罵道,你這死女子!姨父圓場說,女子沒想好,不要緊,回頭給個話也成。天也晚了,該起身了。爺爺和我感覺到了不自然,男主人一再表示道歉,說女子缺少教養(yǎng),不懂事,沒見過世面,不會是不悅意,大人都沒意見,這事能成??腿讼驴还葱R出窯門,姨父說,來也沒帶啥,按老規(guī)矩,四色禮,手帕、鞋面、襪子、燈芯絨布,不成禮當。男主人也沒推辭,當然也說了些客套話,還說了要留下來明天再走也不遲的話。女主人也趕到院落里,說一路走好,甭急。天上月亮正亮,白花花地像撒了一地的霜。我頭里快步走著,把爺爺姨父甩在了后邊,心里不知是啥滋味。如果讓女子娃先表態(tài),我也就沒有這么尷尬了,你看上了人家,人家沒看上你,丟人。姨父在后邊喊,娃,走慢些,甭急。我沒有放慢腳步,爺爺姨父也不樂意,琢磨不透這門親事到底蹊蹺到哪兒。怕是人家女子眼高,咱娃眼也不低,走著瞧。

事后,好久也沒有定下上門看過活的日子,這門親事沒有邁出可喜的第二步。當然,那相親之夜留下的四色禮也托人捎回來了,大人只是為了照顧到我的情緒,怕我心里受到打擊,未告訴我罷了。我不自卑是假的,我為一個俏麗女子的不悅意而受到了或輕或重的自尊心的傷害是真的。但我并不忌妒她,不埋怨她的拒絕。事過多年,我已成家立業(yè),一次從城里回家,陪母親去舅家行門戶,遇上了母親和我當年夜里相親的女主人拉家常,我先是詫異,又趕快叫了一聲姨。女主人說,長這么高了,出息了,你看我那死女子,沒眼色,當初咱們要是成了親多好。我又記起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那個相親的夜里,她怎么就不點一下頭呢?也奇怪,多少年了,我再也沒能在路途見過她一面,也許這就是緣分吧。聽說她后來嫁了一位在初中高我一個年級的鄰村小伙,那小伙是個高,高多了,是小伙當兵后定的親,后來小伙當了連長,就和這女子說再見了。再后來,女子嫁了一家工廠的炊事員,也是鄰村人,日子過得還好。我后來也定過另一個村的女子,維持了幾年,到我上大學時也因為對象沒念幾天書,信也是托別人寫給我的,我也負了心,解除了婚約。對我頭一遭相親的女子來說,我們能成為白頭偕老的夫妻么,我確實不敢去做這樣的假設。

我的第二樁親事,可以作為過場。

與舅家村子里異姓女子的親事擱置后,好事的舅母對外甥的姻緣有點放不下了。她說,前原上有她一個遠方親戚,有一女子正在尋過活,也說人樣、家道不錯,愿意促成這門親事。這一回的相親,是爺爺和我還有叔父一道去的。姨父被叔父取代,是因為叔父與前原上的女子家也能攀上遠方掛搭親戚,親戚套親戚,親上加親,有些話從中好說。

又是一個夜晚,天冷嗖嗖的,路凍硬了,陰坡處還有一片片殘雪在發(fā)光。我有了頭一回,第二回就不拘束了。沒說這前原上女子個頭高,我也免了多在鞋里墊鞋墊,在帽子里墊書本的包裝。接頭見面的地方,是在舅母的娘家,離前原上和我們村都是三五里路。進了門,還是茶飯涎水面,相親見面的程序來得很突然。說話間,這前原上的女子就大大方方地站到了炕前的當窯里,叫爺爺叫叔,順勢側(cè)身坐在了炕沿上拉話。這女子個不高,福態(tài)一點,臉不白不黑,眼里有股銳氣,心直口快。她主動進攻,問我上到初中幾年級,現(xiàn)在干啥農(nóng)活,一天能掙幾分工,一個勞動日圖幾毛幾分錢。我面對的是一個課堂提問的女老師,我木訥著,一一作答。按說這女子性情開朗,模樣長得不很出色,倒也不難看,又像個過日子的女子,可我卻有些不知足,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出那個扭扭捏捏的眼睛會說話的女子的影子。眼前這女子不扭捏,但看不出眼睛會說話,她的話是用嘴說的,沒什么不正常。莊稼人會指責,誰的眼睛會說話,眼睛怎么是用來說話的,這個詞語多少帶點酸溜溜的味道。要說眼前這女子眼睛不會說話,不是雞蛋里挑骨頭是什么?我想起了七爺?shù)囊痪湓挕F郀斉f社會就在鎮(zhèn)上當過教書先生,一次勞動間歇時他說過,人漂亮不漂亮,主要看五官搭配的比例,合適了就漂亮,不合適就不漂亮。七爺是用科學或者說是用數(shù)學幾何來衡量漂亮與否的,多少有點道理。我的感覺,眼前這女子沒有讓我動心。這感覺,來自我的常識,也來自之前那門親事的主角的參照比較。

大人們覺察到我的情緒不高,也就沒有履行慣例讓我表態(tài),爺爺不吭聲,叔父搪塞說,回頭咱再商量回個話?;貋淼穆飞希_下的冰碴子路面很響,誰也沒話。上回人家娃沒看上咱娃,心里不舒坦,這回咱娃沒看上人家娃,心里也是個不自在。還是上回那四色禮,禮貌性的在媒人家撂了些日子,等到的回話是咱娃不悅意,便又物歸原主了。

第三樁親事,緊接著就展開了。

姨父村子里有個自家伯叔的女子,人樣、家道可靠,是在姨家眼皮底下長大的,衡量再三,姨父覺得合適??磥恚谈缸⒍ㄒ獮槲艺f成個媳婦,兩盒子白皮點心是吃定了。我打小常去姨家,打從有一回讓堡子里的黑狗咬了,小腿肚子上被咬出一個血口子,就很少再登姨家的門。這一回,要給我說媳婦了,無論如何得進姨家的堡子了。前兩樁親事沒成,不是人家不悅意就是咱不悅意人家,這一回是喜是憂,天知道。

這回不是夜晚,而是春暖花開的一個正午,太陽黃黃亮亮地照著,空氣里是雨后的清新氣息,草木發(fā)芽,花絮耀眼,人也顯得不那么拘束慵懶,精神感覺挺爽朗。再沒有爺爺陪伴,我有相親的經(jīng)驗了,膽子大了,一個人單槍匹馬,一大早到了姨家。有前車之鑒,為了避免你我難堪,也不帶什么四色禮,不經(jīng)意地進入角色,算是一次打探吧。在姨家稍坐片刻,姨父出了個主意,他不出面了,讓姨姨領(lǐng)著我出了堡子,下了一道坡,串門似的進了路邊一家磚窯院落。院子里有棵洋槐樹,花骨朵開得正盛,一股甜甜香香的味道彌漫了整個窯院。磚窯總是比土窯高出一籌,一則是蓋磚窯是因為沒有合適的土崖打窯洞,二則是磚窯耐實美觀,前者得出力氣,后者得出錢,這就體現(xiàn)出磚窯院的優(yōu)越來。姨姨是個喜性子,連說帶笑,領(lǐng)我進了窯門。女主人讓座,說女子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可見是姨姨和人家約好的。我環(huán)視磚窯里的擺設,黑瓷明光的是瓷器和油漆家具,花里忽哨的是鏡框像片和年畫。我一眼看出了照片里的秀麗女子,恐怕就是我要見到的對象了。這時,只聽院落里騰騰的腳步聲音,媽,我回來了,一個身著紅衫的滿臉喜氣的女子,忽地出現(xiàn)在窯門口。

你看誰來了?女主人對女子說。誰?我嬸么,又不是不認得。女子話里有話,說得自然又俏皮。姨姨說,還有個你不認得的,這是嬸的侄兒,早上過來的,隨便串個門兒。我瞅著眼前這快活的女子,不知說什么好,就說,早上從你門口過,碰見你了。女子說,我倒沒在意,門口大路上來往的人多。姨姨說,這不就認下了么,說不定有緣分哩!女主人說,如今娃們的事要靠娃們拿主意哩。姨姨說,說的也是,如今娃們眼頭亮,娃娃們說好就好,大人的事好說。女主人讓女子燒火做飯,說是飯時到了,就在她家里吃了再走。姨姨說,自家門上,三幾步就到屋里了,不麻煩了。女主人和姨姨她們妯娌倆拉拉扯扯,你推我讓,走到了窯院里??旎畹呐右矌退龐屃艨停旌芴?,不時打量著我,看是不是她心目中的未來的女婿。我呢,這陣兒沒有了話,心里想著和剛見面的快活聰穎的女子多處一會兒,又想早點離開這讓人心情不平靜的地方。人與人就是不一樣,一個女子與一個女子的差異比一朵花與一朵花的差異大多了。這女子個頭適中,白凈,大眼睛,一半話讓嘴說了,一半話讓眼睛說了。

我回到家,靜候回話。姨父終于帶來了好消息,擇了個好日子,女方上門來看過活。這也就是說,相親的第一環(huán)節(jié)順利完成了,男娃看上了女娃,女娃看上了男娃,這一關(guān)是過了。其實,第一遭的看過活,才算我的第一樁親事的第二個程序。我滿懷希望,能成就這門親事,我也心安了,爺爺和一家人的心事也就放下了。我家老屋前的大槐樹長滿嫩芽的時候,一天中午,也是風和日麗,姨姨領(lǐng)著她的妯娌和那個快活聰穎的女子來家里相親了。俗話說是看過活,就是看你家里的條件,幾孔窯,新窯還是舊窯,窯里都有啥擺設,幾個柜子幾個椅子,幾個屯多少糧,炕上鋪的蓋的咋樣,衣著穿戴,老的少的,兄弟姐妹,家里人是靈性還是呆頭瓜腦,茶飯如何,屋里院里拾掇得干凈不??偟模次磥淼南眿D和親家對家庭條件如意與否。當然,一家人對上門看過活的未來媳婦和親家貴客款待,傾其家中所有好東西,或到鎮(zhèn)上集市上買,或到鄰家借,總想贏得人家滿意??催^活的母女倆,比我在她們家見到時要莊重一些,都是大人們說說笑笑,又吃又喝,農(nóng)時節(jié)令,家長里短,煞是熱鬧了一番。下午,臨出門了,相親的女主角也沒有合適的時機與男主角單獨相處,沒拉上幾句悄悄話。二人說的都是一些應酬的話,兄弟姊妹幾個,書念得如何,她們村的某某可能是我同學,誰和誰家也是親戚,街上時興什么花布。我知道她只念到完小,挺喜歡看書,在送那幾件周旋了一圈的四色禮時,我送上了喜歡而沒舍得用的鋼筆和筆記本,她送我的是一條灰色長圍巾。送到村口,臨別時,女子想起把草帽丟在家里了,我說,我去取,便殷勤地小跑著回屋里去拿。這是一頂從街上買來的洋草帽,麥稈寬而薄,白生生的,很大很輕,是機器用細細的柔韌的線軋成的,顯然區(qū)別于莊稼人手工做的硬邦邦的發(fā)黃的草帽。洋草帽大多是用來遮陽的,手工草帽既遮陽也遮雨。就在我遞給她這頂洋草帽時,二人的手碰到了一起,感覺到了對方的肌膚的溫度,當然是溫熱的,不僅僅是天氣的原因。我們十分親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她揚起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長長的油黑又有點發(fā)黃的頭發(fā),笑笑地戴好帽子,轉(zhuǎn)身離開,回頭又溫情地向我不經(jīng)意地擺擺手。

是的,我從來沒有體會過與女子如此舒心的接觸。好景不長,就在我沉浸在與這位女子簡短交往的溫馨回憶中,并期待再一次見到她,帶她到街上為她扯好看的衣裳,一起照定婚照,一起吃七碟子八碗的酒肉席的時候,這種暢想中斷了。可能問題出在我的家境條件上,磚窯與土窯還是有差別的,娃們多與娃們少也是有差別的,莊稼人也只能看重眼前利益,一年四季哪一料莊稼能成與否,天知道,莊稼人誰會料到今后的世事是啥模樣呢?一天,我偶爾打開柜子,翻尋換季的衣服,卻翻出了幾樣包裹在一起的那四色禮及其他??磥砑胰嗽诓m著我,不知什么時候物歸原主的。我像受了什么鈍器猛烈一擊。我輕輕合上柜子,悄悄走出家門,來到了村邊的一棵老柿樹下,蹲在地上,抱住了頭。蔥郁的樹葉在夏日的風中呼呼響,揚花吐穗的麥田海水一樣輕聲地涌動,偶爾有幾聲小鳥兒尖利的鳴叫,天上是熱烘烘的日頭,還有大片大片薄薄的云彩。我被這個田園的美好世界包圍著,我在想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能得到什么?我該怎么去面對眼前這一切?我感覺自己的淚水順著臉流到腮邊,滴滴答答落在腳下的泥土里。

也是,我后來若干年也沒機會見到這女子一面。聽說她嫁了溝對面一戶人家,獨生子,男的我知道,是初中校友,后在一家工廠做工。

之后,有一個機會,我到城里機磚廠當了臨時工。住的是簡易房,睡的是稻草地鋪,吃的是四兩一個的杠子饃,酸辣白菜,偶爾有幾片肉。干的是泥水活,修機磚輪窯,挖地基,每人每天一米寬、三米長、二米深一個地基坑,早干完早收工,報酬是一元零九分。我雖不人高馬大,但有力氣,一個堅硬的地基坑往往要干到半夜三更。就在我干得既暢快又疲憊不堪又黑又瘦的日子里,有一天中午,我叔父來看我了。他說,你如今也當工人了,條件優(yōu)越了,定親的事不能再擱了,這回要爭個氣,訂個城里媳婦。我說,就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什么工人,其實跟勞改隊差不多,能尋下城里媳婦?找個鄉(xiāng)下媳婦,人家都不一定悅意跟我呢!叔父說,鄉(xiāng)下找媳婦,跟羊一樣多,拿鞭桿子吆哩,是你眼頭太高。我笑了,有點粗魯?shù)卣f,總不能像買羊一樣,揭起尾巴是母的就成?叔父也笑了,說,這女娃是城里的,初中生,她媽是我連襟的婆家小姑子的女子,娃也長得好,比給你以前說的好十倍。我腦子轉(zhuǎn)了一圈,才理清叔父說的親上加親的來龍去脈。叔父說,就這,我走了,明天星期天,十二點鐘我在某某地方等,就這。

我盡管不自信,還是讓叔父牽著我的鼻子,踏上了相親路。在大澡堂洗了澡,沒有汗腥味了。又到理發(fā)店花幾毛錢理了發(fā),干凈一些了。我跟著叔父,爬上了街道后邊的山坡,進了一個有小窯洞小平房的城里人的小院。于是,我見到了定親經(jīng)歷中的第四個女子。

這女子生在城里,長在城里,她的老家在三十里外的高高的山原上。比起我的家所在的村子,她的老家在山原的高處,田地不如我們村子一帶平展,自然條件是貧瘠的。上百年前,那里的陶瓷生意很紅火,就地有燒制瓷器的坩土,有形成規(guī)模的陶瓷窯場,有傳承千年的制陶手藝,再加上沿高高山梁盤旋至耀州面直通省城的騾馬大道,形成了半工半農(nóng)的生產(chǎn)方式。在莊稼人眼里,馬無夜草不肥,無商不富,那個城鎮(zhèn)的人比靠種地為生的下原人似乎高人一等,日子過得要滋潤得多。在過去,下原人能與瓷鎮(zhèn)一帶的人攀上親戚,要么是耕讀世家,在外面有人逮大事,要么就是有地有糧,有高騾子大馬。民國年間,隴海鐵路修通后,世事開始偏向于川道和下原一帶的人,出行足便,聽火車的叫聲要顯得多,而高高山梁上的瓷鎮(zhèn)便開始衰落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驢死了架子不倒,心理優(yōu)勢的慣性依然讓瓷鎮(zhèn)人顯得氣宇軒昂,長相和神氣,說話的腔調(diào)和走路的姿勢,也讓下原一帶人自慚形穢。這女子的父輩,多年前從瓷鎮(zhèn)下到了城里,有了公家的飯碗,有了城里戶口,就在這川道北邊的山坡上修了莊院,上下雖不便利,卻可以一覽車水馬龍的城中景觀。

叔父買了酒和點心,帶我進了門,親戚套親戚的,沒什么客氣。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子,大方、端莊,問候叔父,也問候了我一聲,你來了。我說,你好,叔叔嬸嬸好。主人招待煙茶飯菜,習俗與我之前經(jīng)歷的鄉(xiāng)下的規(guī)程差不多,但氣氛卻完全不一樣。城里人畢竟是城里人,有文化人畢竟和大老粗的說話方式不同。大家圍坐在一起,邊喝酒吃飯邊說話,慎重但不拘束。叔父說,我侄當了工人了,以后也成城里人了。主人說,當工人好,農(nóng)村苦差,出來了就好。女子與我同歲,算是知識青年,也沒下鄉(xiāng),剛剛進城當了百貨商店的售貨員。女子問到我的廠子里的情況,什么工種?待遇好不好?我沒有按叔父教我的說,而是如實說了,我是臨時工,三個月合同,到時候爭取轉(zhuǎn)正。女子說,那就好。大人們也說,那就好。親事究竟成與不成,沒有明說。大約兩個多鐘頭的約會,就在一種友好親切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

事情并沒有按照我的期待得以進展,等到我的三個月的磚瓦廠臨時工到期,修建的機磚輪窯開始爐火熊熊,紅色磚瓦鮮亮地碼成一垛一垛像成熟的麥垛一樣,我便結(jié)束了做工生活,重新回到了生長莊稼的土原上。叔父也偶爾提到過這門親事,說是我的工人沒有當下去,對方遲疑了,說是等娃再有機會進城當了工人再說,反正娃們年紀還小,不忙。也許這是一個推辭,也許人家大人和女子沒看上這門親事,既然親戚套親戚的叔父執(zhí)意要說,人家情面上抹不開,于是就應了,至于成與不成,大人要表態(tài),娃們要同意,對方的家庭條件,門當戶對的問題,娃們的工作、長相、脾性,彩禮不彩禮的還提不到議事日程。后來,父親說了,這門親事咱就不高攀了,等娃有機會進城當了工人,人家要提出你父母在鄉(xiāng)下,等到父母有了城里工作和戶口,才算門當戶對,到時候還是沒結(jié)果,不如趁早打消這指望。

我有什么好說的呢,當合同工臨時工,盡管是就固定工而言的,好歹也叫當工人,可如今回到土原上又成農(nóng)民了。那個工人也不就是個名嘛,其實也是臭苦力一個,還不如在家里舒坦。這時候,村里與鄰村合辦起了小煤窯,就在家門前的溝里。五十開外的爺爺在小煤窯上當了副經(jīng)理兼“索客”,管理井上事務,負責麻制的井索的修理和上下井礦工的安全,還有過秤。經(jīng)理是鄰村的福爺,掌管全盤經(jīng)營和井下的開采及安全。而我,是井上提升煤炭的八人大轆轆隊中的一員,一個看似舞之蹈之實為重苦力的“絞把的”。炭井一二百米深,炭籠一升一降一實一空,上下制衡。大轆轆八人一組,一邊四人,相向相背,你仰我伏,進三步退三步,合力操縱這一古老的鐵木構(gòu)造的提升工具。炭籠是用汽油桶做的,能盛兩三百斤,輪流拉籠升井,一前一后,用碗口粗的椽子抬炭籠,抬到高高的煤堆上去。我的個兒小,扳轆轆靈活麻利,但抬椽子個子不夠,輪到我拉籠抬椽子時,過秤的爺爺就和我換位。經(jīng)理福爺統(tǒng)攬經(jīng)營,常跑外,與當副經(jīng)理主內(nèi)的爺爺能說到一塊兒,想到一塊兒,是多年打交道都從沒紅過臉的老弟兄了。老弟兄倆一起謀劃煤窯上的事,也一起操心家長里短,我的婚事自然也就成了他們的話題。這樣,也就促成了在我定親經(jīng)歷中的第五樁親事,唯一建立了訂婚關(guān)系的一門親事。

這期間,經(jīng)歷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一件事。那天晌午,太陽暖洋洋地曬著,聽說村上來了一群下鄉(xiāng)知識青年,村里人后來一直管他們叫下鄉(xiāng)學生,給生產(chǎn)小隊分了十二個,我連忙跑去看。小城里來的學生,帶了簡易鋪蓋卷,臨時在放了假的小學校里住了下來。十二個下鄉(xiāng)學生,十男二女,女學生怎么才兩個,況且看起來都比我年齡大一點。是我的私心雜念在作怪,我是想減輕家里為我定親所要付出的七八百塊錢,找一個下鄉(xiāng)女學生做媳婦。想得美,你以為城里女學生下了鄉(xiāng),當了廣闊天地里新農(nóng)民,就和你一個土生土長的稼娃平等了,就可以不花錢娶個花媳婦了,做夢去吧。就是花錢,人家城里娃也不情愿跟你個嫁娃哩。這是我后來才漸漸明白了的道理。還有一層心事,上回叔父領(lǐng)我見面的那個城里的女子,人機靈,是吃洋糖長大的,總是比鄉(xiāng)下女子多了一份情趣,像我曾經(jīng)在鎮(zhèn)上念書遇到過的女同學一樣。鄉(xiāng)下人的自卑,是與生俱來的,在城里人面前總是低一等,這是實話。向往城市生活,走出鄉(xiāng)村,便成了我朝思暮想的前途,但眼前是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見。于是,也就打消了找城里女子做媳婦的奢望,老老實實地掙工分,娶一個門當戶對的鄉(xiāng)下女子做媳婦,像爺爺說的,也是活人一輩子。

回想起來,給我定親的事真是三番五次,喜憂參半,每每不景氣。頭一樁,人家不悅意。第二回,自己不悅意。第三回,雙方先是悅意了,后來又不成了。第四回,只是提說見面,看來沒戲,咱也不做好夢了。大人們說,也甭想著再有機會進城了,種莊稼也同樣是活一輩子人,娶個好媳婦,生兒養(yǎng)女,實實在在,也好。福爺有個鄰村的親戚,知根知底,說這個女子把他叫老舅,模樣好,濃眉大眼,身材端正,性情溫和,肯定是個會過日子的好媳婦。福爺也說了,這女子沒上幾年學,女子無才便是德嘛,會過日子就行。爺爺說,咱老弟兄倆共過事,再結(jié)了這一門親,到老了還來來往往,一起抽煙,喝酒,說話,看著后輩人一茬茬長大,有吃有喝,有出息,就是活人的福分。

鎮(zhèn)上逢集這天,是麥收前一個曖和敞亮的日子,爺爺和我跟福爺說好,三人從集市上直接去了原畔上的鄰村,去見我未來的媳婦的面。兩老一少,戴著草帽,背著布袋,夾在趕集歸去的人群中,順著鐵路一直走。偶爾有一趟火車從身邊馳過,轟轟隆隆,煤屑彌漫。川道深處是瘦瘦的小河,在悄聲地流淌。在一處采石場的岔路口,跟著稀稀拉拉的趕集的人群,順羊腸小道,操近路攀上了高高的山岡。太陽還黃亮亮地當頭曬著,我是捷足先登,到了山岡上的一棵杜梨樹的蔭涼里坐下來,等待步履緩慢的爺爺和福爺。三人都歇了下來,福爺說,世事不饒人,老了老了,還是年輕人厲害。爺爺說,咱們年輕時候,吆騾子趕腳,走州過縣,這就像昨天經(jīng)的事,一眨眼工夫,就老了。山岡上風大,發(fā)出呼呼的響聲,深谷中奔馳的火車變成了腳下一條蟲子在蠕動。我想,這條巨大的蟲子從煤城通往山原川道外的省城,通往遠方的世界。我卻沒有路走出山原上的祖輩留下來的村莊,只能在這里生活、勞動,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下去。爺爺和福爺抽了一鍋子旱煙,興趣很濃,拾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叫我一起趕路。而我,本是相親的高興事,卻打不起精神,年紀輕輕卻有點淡定無語,是聽天由命的那種無奈的滋味。

土原畔上一處凹地,樹木蔥蘢,掩映著一個嶄新的小窯院,很安靜。福爺?shù)搅送馍?,又是給女子領(lǐng)來了個好女婿,自然受到了熱情款待。一壺釅茶,消除了一路的又熱又渴和疲憊。有酒有菜,白饃細面,在日常農(nóng)家飯菜中是不多吃到的。依主人家中等偏下的家庭條件,一定是盡最大能力來招呼貴重客人的。女子果然長得出色,端正、純樸,一雙略帶羞澀的大眼睛,透出的是單純而善良的目光。她像以前四位中的哪一位呢,都不像,每一片樹葉看似像,其實相互是有區(qū)別的,就像我定親見面的這幾位女子。長相、模樣、身材、姿態(tài)、性情,還有言談、表情、眼神、笑,都各是各的樣兒,不可一概而論。看上還是看不上,是第一眼的感覺,我覺得眼前這女子是我喜歡的。她是剛割羊草回來,熱撲撲的臉蛋,還掛著幾滴晶瑩的汗珠。一只帶羊羔的白山羊,在窯院一角咩咩叫喚了幾聲。女子進門叫了一聲老舅,朝爺爺和我笑了笑,算是問候。男主人穩(wěn)重老實,沒幾句話,說是有慢性病,干不了重活,日子過得不如人。女主人能干,說是里外一把手,豁亮大方,連說帶笑。當媽的,沒有不夸自己女子的,說,娃是好娃,乖娃,言語不多,心眼實在,就是沒念幾天書,家里日子過不前去,把娃虧了。她把女子長處短處都說到了,謙和、可親。女子偶爾抬頭瞅我一眼,笑笑的,透出一股喜氣。這樁親事,不用雙方征求意見,憑融洽的氣氛就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了。

天擦黑,我和爺爺、福爺離開了小窯院,一家人親熱地送到了門口,羊兒也咩咩地叫了兩聲。走出小村子,一起廝跟到岔路口,我和爺爺與福爺分手前,老弟兄倆又難舍難離地蹲在路邊,煙鍋對煙鍋地抽了一陣旱煙。爺爺說,這事能成。福爺說,能成。爺爺說,咱就說定了。福爺說,定了。這么才分手,沿著月光下發(fā)白的土路,腳步輕快地沒入了綠得發(fā)黑的麥田。

而后,合了一個日子,女子和她媽來家里看過活。雙方一樣的土窯土院,一樣的平常日子,誰也不嫌棄誰,只要兩個娃悅意就好。媳婦頭一回上門的鞋、襪、頭巾、花布這四色禮送出去了。這一回,看來是不會再物歸原主了。之后,爺爺和福爺幾經(jīng)來回,話捎來捎去,最后的“商量話”的內(nèi)容是商定彩禮,八百,六百,折中為七百二十元。之后是定親的酒席,照相,扯衣服。長子長孫,訂婚的儀式算是排場的,擺酒席的地方選在小城里的五一飯店。西鳳酒,金絲猴香煙,七碟子八碗,有雞有魚有肉。那一道糖醋里肌,我是頭一回吃到,甜的和酸的和在一起,產(chǎn)生了讓人垂涎的美味。一個勞動日三毛八分錢,一席飯吃掉了大半年的汗水,是甜的還是酸的呢?爺爺說,人一輩子能定幾回親,值。出了飯店進百貨商店,扯了兩身衣服的布料,從頭到腳又是一套穿戴。大把花錢,在土里刨食吃的鄉(xiāng)下人,只有在這個場合才如此大方,如此闊氣。時過午后,下來是照定婚相。一直客客氣氣的男女雙方的主角,我和我未來的媳婦,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勇氣,二人不謀而合地擺脫了家人的隊伍,廝跟著,雙雙搶先尋到了照相館門前,雙方交換著欣喜的眼神,喜氣洋洋地準備照一張訂婚合影。似乎是久已盼望的一件事情,一件終于能確定下來的人一輩子的大事,青年男女之間的美妙從此就要開始了,朦朧中的幸福在想象中涌動。不巧的是照相館沒開門,告示說今日休息。這是一個打擊,盡管說改日再來照,但之后再也沒有了這個機會,終究未能擁有一張可供追念的依據(jù)。

之后幾年間,二人偶爾會在路途碰面,驚喜加上羞怯,誰也沒問候過誰一句話。也許單獨碰面,會有拉話的機會,幾乎每次碰面不是我拉著糞車趕路,就是她一路有女伴相隨去小城里,都顯得不好意思,過后又后悔沒說話。我在生產(chǎn)大隊社員大會上代表生產(chǎn)小隊念批判稿,或者清唱秦腔“十學大寨”,她也在代表她們生產(chǎn)小隊出的舞蹈節(jié)目里蹦蹦跳跳,雙方的年輕人都會起哄,你看這是誰的媳婦,你看那是誰的女婿,反而讓二人失去了說話的機會。唯一單獨相處的時間是過年拜年。沒過門,一年一身衣服是要給媳婦的,她已經(jīng)訂為你家的媳婦了,不說養(yǎng)活,起碼讓自家的媳婦得穿體面一點,光鮮一點,不至于丟婆家的人。家里姊妹多,錢是拮據(jù)的,為了湊彩禮和衣物,總給人一種既喜悅又憂慮甚至惶恐的心情。潛在的遷怨于這無辜女子的情緒,影響了定婚期間感情的遞進,甚至始終停止在訂婚那天雙雙前往照相館時的溫度。任你定誰家的女子,都得花費錢財,不是嗎?事實是我后來真的進了工廠,盡管是采石場,也是正式工人了,漸漸有了看不上鄉(xiāng)下女子的邪念,又不便直截了當說明白。每天上山打眼放炮掄大錘,每月工資三十一塊五毛錢,兩年不吃不喝把脖子扎起來,才能還清討媳婦的債務。這似乎是一筆經(jīng)濟賬,其實是一筆情感賬,是我的心變了。對于我來說是幸,但對于這樁婚事卻是致命一擊的是,兩年后我從工廠上了大學進了省城。我意識到并證實她寫給我的情書是別人代筆的,就又有了與她解除婚約的理由。我也埋怨,七百二十塊錢的彩禮給夠了,我上學只有十五塊五毛錢的生活費,過年去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小窯院拜年,只得到二十塊的賞錢。這仍然不是經(jīng)濟賬,是情感賬,問題出在我身上。那次,也是最后一次離開那個小窯院。難得的一回單獨相處,女子取出了她心愛的一張照片給我看,是她和一位鄰家女子一起在城里照相館照的,半身照,照得自然、純凈,有一種幸福感。幾年前定婚時怎么就沒有一起照這樣一張合影呢。盡管自己的心里已經(jīng)起了竅,還真心實意地為當初的缺憾而缺憾,是偽君子嗎?不知道?;钌募儍襞泳驼驹诿媲埃趺催€羨慕畫面上的幸福女子呢。明知道,這個楚楚動人的鄉(xiāng)下女子就要被你這個負心漢拋棄了,她已經(jīng)明顯地意識到了可能出現(xiàn)的悲哀的結(jié)局,神情中不時露出一絲憂傷,我還這么欣賞她的樣子。我討要這張我所喜歡的照片,她說,就這一張,你喜歡那就再給你洗一張,兩塊錢。我說,這一張你先讓我?guī)ё撸阍傧匆粡埩糁?。她說,我沒有兩塊錢。我說,彩禮給了幾百塊錢,都沒了?她說,給父親看病了,日?;?。就在我與她來回拉扯著爭奪照片時,不經(jīng)意地用胳膊碰到了她柔膩溫和的胳膊,我感到了異性之間那種難得的親膚之情。我和她頓時沒了話,反而陌生人一樣僵侍著。我說,我要走了。她說,還能見到你嗎?我說,能。

半年后的暑假期間,我和女子又見面了,是在我家的土窯里。這一次,女子她媽似乎感覺到了某種不妙的發(fā)展狀態(tài),和我媽說話,說著說著就淚漣漣的了。說她女子沒念過幾天書,你看你兒子已經(jīng)是大學生了,當初家里日子過不前去,如今回頭看,是把女子害了。我媽安慰說,好著哩,甭胡想。其實,我媽知道我的心事,是在替我打圓場。我和女子單獨在一個側(cè)窯里,她半坐在炕沿上,我在地上走來走去,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幸福感與憂傷感在交錯進行,難依,也難舍,二人都似乎明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促使我們?nèi)缏谋”刈呦蛞饬现械姆质?。這又好像不關(guān)我們二人的事,也就是說,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她的過錯。是怪進工廠么,進工廠還罷了,卻又上了什么大學進了省城,怪誰呢?難道一個人換了生活的地方,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他了嗎?就要活活地讓兩個人分開嗎?我看出了女子微笑中藏不住的憂傷,而我也絕對沒有什么自鳴得意,我在替自己難過。奶奶挪著三寸金蓮,過來幾回在窯門口張望,是擔心會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奶奶終于忍不住,把我吆喝了出去。奶奶說,半晌在窯里不出來,火見了干柴,能不燃著嗎?我說,婆,你說啥哩,出不了啥事。奶奶埋怨說,出了事就遲了。

我們一起上路,出了村子。我要回省城上學了,去小城坐火車,女子回家,可以順路起幾里地。她媽借口說是去另一個親戚家,先一步從一個岔路口走了,我和女子一前一后,默默地朝前走。還是那樣黃亮亮的太陽曬著,還是那樣草木蔥蘢,抽穗的麥子綠得發(fā)黑,在熏風中泛著波浪。一起走到村外的一棵老柿樹下,我說,歇一會兒。女子說,好。二人一坐下去,油黑的麥田便遮住了周圍的視線,四野一片寂靜,只有風從麥稍和樹葉上輕輕掠過的聲音。我說,你坐過來點。女子說,能看見你就行了。我說,坐近點,城里人談戀愛都是緊靠在一起。女子說,那是城里,這是在鄉(xiāng)下。她這么說,但還是挪了挪身子,相互連手也夠不著。二人對視著,一會兒又各自看著不同的遠處,要么就低頭揪著地上的草葉,用小樹枝在地上胡亂劃拉什么。歇了一會兒,我說,走。女子說,走。二人走了幾里地,在前頭的大路口要分手了,女子說,到我家去。再走幾里地,就會到她家那個小窯院,也是可以到小城火車站的。我說,不了,你回家吧。女子說,不,我就是想讓你去我家。我說,時間來不及了。女子說,來得及。二人正在相侍不下,迎面碰上了我的三叔父,他在小城里的煤礦上工作多年了,老婆孩子都在小城里,輕易不回一次老家。我對女子說,你先回家,我和三叔父說會兒話。女子見此情景,笑笑地問候了一聲,就先走了。三叔父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和嬸娘鬧了幾年離婚,對我說,這一回,終于把婚徹底離了。三叔父的心情很矛盾,既輕松又沉重。我問三叔父,是離了好還是不離好?三叔父說,離了好,不離也好。我覺得他說的是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在我順大路走向小城火車站的時候,朝我的未婚妻家里走的路口方向遙望時,我心里一驚,有一個女子的影子在路畔佇立著,那一雙風中的小辮,讓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我心頭一酸。我為什么拒絕去女子家呢?我為什么不能最后一次滿足她可愛又可憐的一點愿望呢?她無非是想讓村里姐妹說,你看,她女婿娃來過,二人還好著哩。我走了,就這么走了,我也許是對的,藕斷絲連,還要心煎到什么時候?

“一碗涼水一張紙,誰賣良心誰先死”,我想到了這支民謠。我回到省城學校不久,寫了一封要解除婚約的信給家里。爺爺說,多好一個女娃,一個好媳婦。爺爺還是硬著頭皮去見福爺,說了孫子要退親的事,老弟兄倆不免傷了點和氣,說彩禮就不退了,也算是一點補償,或者是對我的一點懲罰。女子當然不依,還是找人替代寫了一封信給學校,說我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要組織好好教育我回心轉(zhuǎn)意。女子此時會是什么情景呢,我擔心之余,也從她的告狀信中下意識地找了一條可以安慰我的可憐的理由。班主任老師找我談了話,讓我處理好這個關(guān)系,不要影響了進步。我抵賴說,這是買賣婚姻,不合法。學校也就不再追究,我是終于解脫了,也同時若有所失,心情越發(fā)惶惶然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當了記者,一次下鄉(xiāng)采訪路過小城回家,在大路上遇到了一個懷抱小孩的媳婦,看似面熟,也沒多在意,便擦肩而過。我心頭一驚,忙回頭張望,這媳婦也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我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她的神情,一如當初最后分手時的幸福與憂傷,加上揮之不去的無奈。我也是如此?!皝G下了妹妹你不在,賣了良心你才回來”,我又想到了那支民謠。我很快走開了,像當初斷然離別一樣。回到家,我給爺爺說了,爺爺說,你應該和人家女娃說幾句話么。我說,我沒說。爺爺說,咱對不住人家,聽說女子退了這樁婚事后,大病了一場,后來很快遠遠地嫁到北原上去了,生了一個小子娃。爺爺說,你也歲數(shù)不小了,趕緊在城里尋個媳婦成家,當爺?shù)木桶残牧?。罷了,爺爺還是那句多年前在原上月光下的麥地路畔和福爺說的話,娃是個好娃,好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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