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千帆
近日,河北省高院維持了王書金案的死刑判決,并支持檢方提出的“石家莊西郊強奸、故意殺人案不是王書金所為”的結論。眾所周知,王書金案之所以引人注目,并不在于這個案件本身,而是在于他主動承認了自己就是聶樹斌案的真兇。也正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戲劇性的一幕:被告不斷供認自己就是某案的真兇,公訴方卻堅決否定是他干了這事!公訴和被告仿佛角色互換,在被告是否是一樁強奸殺人案的兇手這個重大問題上相互“謙讓”起來;被告一再表白不讓別人替自己“背黑鍋”,檢方卻堅持“疑罪從無”,一副要將被告權利捍衛(wèi)到底的樣子。然而,后者的出發(fā)點似乎不在于保護被告,而在于一旦承認王書金是聶樹斌案的真兇,也就等于承認聶樹斌的死刑判決是一起發(fā)生在河北的陳年冤案。
河北高院不認定王書金為聶案真兇的理由是其提供的殺人證據(jù)不盡符合被害人的勘驗筆錄和尸檢報告,主要是具體作案時間差了幾小時、被害人身高差了20公分,尤其是王未能供述被害人的頸部纏繞了一件花襯衣“這一關鍵、隱蔽性細節(jié)”。據(jù)此,河北高院支持了檢方提出的王書金并非石家莊西郊案真兇的結論。如此聽起來,河北高院和檢察院在這一起案件中成了堅持“疑罪從無”原則的典范。
然而,在石家莊西郊案適用“疑罪從無”顯然是一種時空錯位,河北高院認定該案“不是王書金所為”的結論也帶有很大的誤導性?!耙勺飶臒o”原則并不能幫助我們推斷被告是否作案,而只是要求國家在證據(jù)有疑點的情況下不能給被告定罪,因而是對國家權力的限制、對被告自由的保護。譬如美國法院適用“疑罪從無”,判定辛普森“無罪”,這只是說檢方起訴辛普森殺人的證據(jù)中有疑點,未能達到“超越合理懷疑”的舉證負擔,因而不能判他有罪,但這并不是說法院就此宣布殺人案不是他干的。事實上,很多人都懷疑這樁案就是他干的,可能連法官本人也不例外,只是證據(jù)未達到讓國家動用暴力把他銬起來的地步。
現(xiàn)在河北檢方根本沒有起訴王書金犯了石家莊西郊案,“疑罪從無”從何談起?如果證據(jù)有疑點,只能說國家不能因為這個案件判他有罪,而絕不能斷定這起案件“不是王書金所為”。換言之,以現(xiàn)有的證據(jù),河北高院既無權宣判石家莊西郊案是王書金干的,也無權以“疑罪從無”的名義宣判此案不是他干的。如此適用“疑罪從無”,顯然是對這一原則的誤用,目的是把他從聶樹斌案中徹底抹掉。王書金的自供確實和勘查筆錄存在一定的出入,但他完全可能是石家莊西郊案的真兇。如果該案真兇不是他,他有什么理由主動冒名頂替呢?檢方給出的理由是以此獲取輕判,但是這種理由恐怕是很難成立的。撇開石家莊西郊案不說,他已經(jīng)犯了強奸三名婦女、殺死其中兩人并殺害一人未遂的死罪;冒名頂替之后,他的罪變成了強奸四名婦女并殺死其中三人。這種主動交代即便算是“立功”,對他來說也是得不償失,只能加重罪責。
至于被害人頸部的花襯衣,也許對于公訴人來說是“關鍵細節(jié)”,但在普通人看來未必是什么重要證據(jù),未曾招供也不難理解。畢竟,王書金是在案發(fā)多年之后招供的,記憶模糊、細節(jié)出入純屬正常,不能用“疑罪從無”認定他和該案無涉。更何況他還供述出現(xiàn)場的一串鑰匙等符合勘查筆錄的關鍵證據(jù),而這個細節(jié)在聶樹斌的口供里卻沒有。如果不是作案人,很難解釋他會知道如此微小的現(xiàn)場細節(jié)。因此,現(xiàn)有證據(jù)確實不足以為王書金是否是石家莊西郊案的真兇定罪,但是證據(jù)中的疑點亦同樣不能否定該案真兇很可能是他,而非聶樹斌。
真正應該適用“疑罪從無”的對象是聶樹斌,而王書金的自供不論有什么疑點,都構成聶樹斌的重大“疑罪”。作為聶樹斌案的關鍵證人,他對重新審查聶樹斌死刑判決的合法性具有重要價值;在這個時候判他死刑,給人的印象恐怕不是“疑罪從無”。眾所周知,聶樹斌案的判決已遭社會質(zhì)疑達十多年之久,而最高法院也曾責令河北高院再審,但是后者一直未能拿出一個令社會滿意的答復。王書金的自供讓社會看到再審聶樹斌案的希望,而河北高院對其死刑的維持不禁讓人擔心,為聶樹斌討回公正的希望會否再次泯滅?
當然,如果河北高院像對待王書金那樣對待聶樹斌,嚴格適用“疑罪從無”,那么聶案的公正判決不難實現(xiàn)。然而,這一原則用在了一起不該用的案件,卻未必表明它也會用在該用的案件上。鑒于河北法院系統(tǒng)以往對聶樹斌案的態(tài)度,社會有理由懷疑它能否公正處理聶案或與其相關的案件,譬如王書金案中的自供部分。事實上,河北司法和聶樹斌案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種“利害關系”,判決聶樹斌無罪即等于給河北司法“抹黑”。我對河北司法系統(tǒng)沒有偏見,但是在這種利害關系影響下,很難指望任何司法系統(tǒng)能夠公正審判。在這個意義上,河北司法已經(jīng)失去了處理和聶樹斌案相關案件的資格,而由河北高院對王書金的自供證據(jù)定性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如果要再審聶樹斌案,最適合的主體當然是最高法院。如此也能妥善銜接聶樹斌案的再審與王書金的死刑復核,等到王書金在聶樹斌案再審中做完證人之后,再復核其死刑判決。否則,如果匆忙核準并執(zhí)行王書金的死刑,聶樹斌案的再審又遙遙無期并失去關鍵證人,中國司法的公信力無疑將又一次受到重大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