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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村長必須面對翠翠。必須。此刻。
說到翠翠,有一件事是無法回避的。這事一直讓村長對自己的色膽包天耿耿于懷;每每想起,總會自責(zé)好久。
去年五月的事。
麥?zhǔn)諘r節(jié),各家各戶幾乎是男女老少齊上陣,紛紛趕在風(fēng)雨之前割完麥子,高枕無憂地堆在了自家禾場。而翠翠家七八畝地才割了不到一半,躬著身子淹沒在麥叢里,孤單單揮舞著鐮刀,連喝水都顧不上,偶爾借擦汗的工夫望一眼天空,急得要死。天氣預(yù)報說,從晚上開始,將有持續(xù)三天的中到大雨。這般下去,翠翠家那一大片金燦燦的麥子只能爛在地里發(fā)芽了。
村長發(fā)善心,吆五喝六召幾個手腳麻利的,瘋瘋火火下了翠翠家麥地,割的割,拉的拉,熱火朝天干起來。村長承諾,這工錢他來掏腰包,等麥子賣了就付給大家。大伙都知道,村長說的是活話,也不指望,只半天工夫么,還能接受,便一邊說笑,一邊割麥子。
村長兩手叉腰,立在田間,瞧著大家伙干勁十足的樣子,心里一陣陣興奮。不管怎樣,總算又為村民做了件德善之事吧。
漸漸,村長的興奮轉(zhuǎn)移了。
村長的目光像兩只貪婪的蝴蝶,棲落在翠翠的大屁股上。幫手的助陣讓翠翠割得更加來勁,專注,鐮刀起落,鏗鏘有力,富有節(jié)奏,成片的麥子倒向她的懷抱;高高撅起的屁股隨著肢體的節(jié)奏極有活力地晃動,直招人眼。按城里話說,很性感,性感得連村長都覺得有點(diǎn)流氓;更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是,翠翠佝著腰,前身探得很低,從側(cè)后看,碩大的乳房便十分顯眼地倒掛著,仿佛兩只活潑的兔子,欲從衣領(lǐng)處蹦出來。一陣子,村長覺得很卑鄙,幾次想走開,卻怎么也挪不動腳步。后來,實(shí)在禁不住,便佯裝蹲下去系鞋帶,心慌耳熱偷覷了兩分鐘,待站起來,已變成雄赳赳的端槍猛士。
收拾完麥子,已是黃昏。翠翠千恩萬謝,執(zhí)意要留大家吃晚飯。村長卻決策性地一揮手,說大家都辛苦了,回家洗洗吧,散了!
如果到這里,事情也就完美了??善硎股癫畛隽耸?。
村長回到家,心情極好,囑媳婦炒幾個下酒菜,自斟自酌小飲起來。幾杯高粱酒下肚,便嗓子癢癢地哼起小調(diào)兒來,唱到興致處,還讓媳婦陪了兩杯。
喝得暈暈乎乎的村長又到村里蹓跶,背著手,哼著調(diào)兒,經(jīng)過翠翠家門口時,翠翠正出來倒洗澡水,老遠(yuǎn)就打招呼,叔,要下雨了,還轉(zhuǎn)啦。這年頭,村里么事都變了,人與人也冷漠了,但這點(diǎn)傳統(tǒng)還在,見了長一輩又很敬重的男性,都叫叔,叫著親切,聽著暖和。
看看,看看,嗯,都割完了。村長沒看翠翠,而看禾場上的麥子,似乎在同自己說話。
叔,進(jìn)屋喝口水吧。翠翠的話里帶著感激。
村長遲疑一下,不由自主邁進(jìn)了門。
今天真是多虧叔了,要不這麥子就損失大了。這,大雨過會兒就得來。說著,翠翠遞過來一把椅子。
嗯,要下雨了。村長自言自語一般,沒坐,而是在屋子里踱著步子,像一只不安的螞蟻,眼睛漫無目的,瞅瞅屋里,又瞟瞟外邊。
叔,真不曉得么樣謝你。說著,翠翠給村長倒碗茶。翠翠也就三十四五歲年紀(jì),剛剛洗浴的身體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氣息,胸脯直挺挺的,迎合著下午的想象。村長喉嚨響了一下,伸出手,沒接茶,接住一只手。
翠翠的手逃不出村長的手心,叔,你……別……叔,村長,你要……要做什么?
叔想知道,你想如何報答我?村長的話里冒著熱氣,一向慈祥的臉頓時現(xiàn)出幾分猙獰。
叔,這……要不得,要不得。
么樣要不得?叔又不是老虎。
村長緊緊抱住了翠翠,又騰出一只手去關(guān)門,門“咦呀”一聲,像是在疑問。
叔……村長,你是好……好人啊,你可不能……不能……
片刻,村長似乎猶豫了,手臂軟下來。翠翠借機(jī)抽出手,將一大碗茶潑向村長的臉。茶水有些涼,澆滅了村長的欲望。
對,我是好人,好人。這樣叨咕著,村長搖晃著離去。
村長在后來的大雨中站了很久,扇了自己兩耳光,罵:什么狗屁村長,竟調(diào)戲柔弱寡婦,狗官啊!罵過,又釋然了,要不是這狗日的酒,老子敢做這事?
可這樣的事,是想釋然就能放得下的么?村長再沒去過翠翠的家,還有模有樣戒過一陣酒;偶爾再碰上,不光村長覺得尷尬,翠翠也極不自在,遠(yuǎn)遠(yuǎn)地便低了頭,悄沒聲就過去了。
一年多了,這事竟跟關(guān)節(jié)炎一樣,令村長時時犯痛。
2
今天,村長必須得面對翠翠。翠翠出事了。
六月的太陽剛剛露頭,大地已感受到它的溫度;萬物被鍍上淺淺一層似是而非的金色;晨風(fēng)中,莊稼慵懶地輕晃,像是懷著隱秘的心事,又仿佛在期待或醞釀著什么。
村長一大早便到稻田里撒化肥。簍子掛在腰間,肥粒不斷從他手中飛灑出去,像一把一把散開的陽光。正忙著,一個人影急匆匆從田壩上跑過來,老遠(yuǎn)就喊,村長,村長,不好了,不好了。村長不慌不忙抬起頭,一個年青人已經(jīng)氣喘吁吁站在田邊。
什么事把你急成這樣?村長鎮(zhèn)靜地說。
翠翠……翠翠被人打……打暈了。年青人上氣不接下氣,顯得很緊張。
村長不滿地說,仁軍啊,你大小也是個團(tuán)支部書記,能不能穩(wěn)重點(diǎn)?我就不相信天能掉下來塌死個人!你慢慢說。
仁軍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一下,似乎平靜了很多。他說,翠翠被人打暈了,人還躺在河坡上哩。
誰打的?
還有誰,三狗那個王八蛋!
村長不容易察覺地顫了一下,彎腰在稻田里洗了一把手,隨手拔起一株稗草,狠狠砸向田壩,罵一句,又是這個狗日的!
仁軍告訴村長,早晨他打算去水田里看看水,剛上河坡,就看見三狗拉扯著翠翠,邊說邊罵,好像是說翠翠家那頭老牯??辛怂业牡狙碜?,還踩倒一大片。后來,三狗就打了翠翠,還踢了一腳,翠翠當(dāng)即就倒在地上。他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連忙就跑過來報告村長。
村長眉頭立刻變得凝重了,兩只手胡亂抹了抹長靴上的黑泥,出了稻田,又解下簍子扔在化肥袋邊,說聲“走”,便朝河坡那邊奔去。
仁軍緊緊跟上。兩人都不說話,走得又疾,田壩一“噔”一“噔”地響,很沉悶。
村長,要不要報案?仁軍忽然打破了沉悶,聲音像水底里冷不丁冒出的氣泡。
報什么鳥案?頂屁用啊。村長說,派出所都成他家了,哪次進(jìn)去不是跟劉禿子喝喝酒聊聊天就出來了?
劉禿子好歹也是個派出所長,怎么就跟三狗稱兄道弟了,三狗不就是有個當(dāng)鎮(zhèn)長的幺舅么?仁軍越說越氣憤,仿佛憋了一肚子的仇恨。他繼續(xù)說,鮑老大多老實(shí)的一個人,硬是讓他打成了瘸子,換別人,坐個十年八年牢都不夠,可他三狗在派出所呆了幾天,避過風(fēng)頭就大搖大擺出來了。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村長沒有再說話。仁軍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其實(shí),村長在整個太平村還是很有威望的。平日里,誰家若是出點(diǎn)什么事,無論是打架結(jié)冤,扯皮拉筋,還是感情糾葛,犬貓相擾,村民們總是要找他。而只要他一出馬,往往一支煙或是一碗茶的工夫便給調(diào)解好。因?yàn)樾姆诺谜?,水端得平,大家都很服帖。一個土村長,村民們?nèi)绱速I他的賬,他很滿足。他是這樣看自己的,雖說僅是個村長,也算不上什么官,卻比那些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狗官的領(lǐng)導(dǎo)強(qiáng)上十倍百倍。
而三狗卻是唯一不買他賬的人,給他添了不少亂子。按三狗鳥他的話說,你個小小村長,算根什么蔥?雞巴都算不上!
三狗第一次鳥他是因?yàn)楹紊徎ǖ氖隆I徎ㄟ@丫頭也夠可憐,爸爸是個癱子,媽媽又是個啞巴,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罪自然沒少受。家里窮得房都快倒了,卻沒錢修,一部老電視看了好多年,還是二手舊貨。蓮花十六歲便綴學(xué),高中都沒上,跑到廣東打了幾年工,回來時錢是掙了不少,房也修了,電視也換了,可落了個“豆腐”名聲。豆腐么,就是女人的身體,這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名聲一壞,就不好嫁,又怕受人欺負(fù),不知怎么就嫁給了三狗。三狗是坐過牢的人,什么壞事沒干過?想找靠山也不能找他呀。果然,嫁過去不到半年,也就是去年秋天,蓮花不明不白跳了河。蓮花的家人不敢找三狗問道理,只找村長。村長一說這事,三狗就翻臉,鳥他說,你管天管地,還管我的家事?村長曉得這事有蹊蹺,推著架椅子陪蓮花的癱子爸爸去派出所報案,給出的結(jié)果是:蓮花因悲觀厭世而自殺。
還有,上個月的事,天旱得厲害,三狗不曉得在哪里混得醒了瞌睡,回家看田,稻田里干得咧了口,也不抽水,趁夜將鮑老大家稻田扒了個大口子,把水灌到自家稻田里。那是鮑老大花錢雇電泵從河里抽了整整一天一夜蓄出來的水。鮑老大找三狗理論,三狗死不認(rèn)賬,最后,竟惱羞成怒地一鍬拍過去,鮑老大一條腿被打成了殘廢。村長幾經(jīng)調(diào)解,三狗分文不賠,還放出話來,如若繼續(xù)纏著他,就帶幾個兄弟把鮑老大另一條腿也廢了。鮑氏雖說有三兄弟,還有兒子,卻都是老實(shí)人,知道斗不過,受了窩囊氣。后來鮑老大瘸著腿偷偷跑到縣里告狀,久未結(jié)果。又去,縣里說,處理意見早就下發(fā)到鎮(zhèn)里,由鎮(zhèn)里督辦。這不等于向舅舅告外甥?氣得吐血,卻只能忍氣吞聲干瞪眼。鄉(xiāng)下人都這樣,善良得過了頭,只要不把他往墳?zāi)估镖s,有個窩,留口飯吃,忍勁就大得很。
身為村長,卻無法為村民討回公道,這是最令他不安的地方,有種夾著尾巴做人的恥辱感。三狗惹起的這些頭痛事,令村長很無奈,既斗不過,還得罪不起;得罪三狗就是得罪鎮(zhèn)長啊,這后果是不言自明的。
現(xiàn)在,三狗又扯上翠翠,村長擔(dān)心她遇到了大麻煩。
3
村長和仁軍趕到河坡時,翠翠仍躺在坡地上,慶嫂正給她掐仁中。三狗拽著一頭牛,在不遠(yuǎn)處不停地罵咧,個騷貨給老子裝死,裝死就不賠錢了?你要敢不陪錢老子就敢放你的血!
村長喊了一句,三狗,人也打了,罵也罵了,翠翠一個寡婦人家值得你動這大粗?
三狗說,個克夫的騷貨,她裝死,就算真死了,不賠錢都不得讓她入土!
村長橫了三狗一眼,又問慶嫂,人怎么樣?要不要緊?
慶嫂說,人還沒醒過來。
聽到村長的聲音,翠翠立刻睜開了眼,淚水瞬間涌了出來。
翠翠不是被打暈的。確切說,是裝暈,或者說,她根本就是被嚇暈的——一大早,她把牛牽到河坡上吃露水草,到該喂豬食的時候,便將牛拴在一棵樹上。這一切,都和往日一樣。臨走還特意看了看,繩結(jié)打得挺牢實(shí)。也就一刻鐘的樣子,等她伺弄好圈里的兩頭豬,回來就看見三狗握了根枝條在稻田里攆牛,那牛正是自家那頭老牯牛。牛在稻田里胡蹦亂跳,三狗嘴里發(fā)出歡快的聲音。她當(dāng)時覺得好奇怪,三狗攆我家牯牛在自家田里亂踩什么?他莫不是瘋了吧?這害人精,瘋了倒好,省得害一灣子人。
這樣想著,她甚至在一旁開心地看了會熱鬧。待悟過來,水田已被踩得亂七八糟,稻秧子倒了一大片。
翠翠慌忙跑過去說,三狗你搞么事喲,怎么把我的牛往水田里趕?
么樣說話的,明明是它跑到我田里亂踩,我趕它都不出來,怎么反說是我把它往田里趕?我又沒瘋沒病。三狗說。
我就回家喂了個豬食,拴得好好的牛么樣一下子就跑到你水田里去了?說著,翠翠朝河坡下面的芝麻地望了望。慶嫂正在鋤草,那地方離翠翠拴牛的地方只幾丈遠(yuǎn),她應(yīng)該曉得牛是怎么跑到三狗水田里去的。
三狗也朝那邊望了望。本來正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們吵架,見兩人都朝自己這邊看,慶嫂連忙低了頭,繼續(xù)鋤草。
三狗得意地說,你問我我曉得?你問問你的牯牛。
翠翠說,三狗喲,我的牛拴在那棵樹上,離你的稻田有十丈八尺遠(yuǎn),它怎么沒跑到仁軍家稻田里,也不跑到鮑老大田里,怎么就單單跑到你水田里去了呢?三狗你這是搞么事嘛。
三狗立刻板起了臉,赤著腳把牛從稻田里拽出來,說,搞么事?你的牯??辛宋业牡咀?,踩倒這么一大方田,得賠錢!不賠錢,這就歸我了。
翠翠急了,剛才的理直氣壯一下子沒了底氣,聲音也軟和下來,三狗叔子喲,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無冤無仇,你莫害我,我的牛是不會自己跑到你田里去的。說著,就要從三狗手里奪牛繩。
三狗突然笑了,笑得很不懷好意。他說,嫂子,我不害你,給你出個主意,萬事沒有。
你說。翠翠懷疑地看著三狗。
三狗故作神秘,把嘴巴湊過來,輕聲嘀咕一句。
翠翠的臉立馬就紅了,耳根直發(fā)燙。她的確沒料到三狗竟然說得出這種話來——“你給我做老婆不就沒得么事了嘛”。一時語塞,又氣又羞,卻又不好發(fā)作,喉嚨里哽了半天才說,三狗叔子喲,我一個苦命寡婦,兒子都初三了,哪有那福氣喲,小叔子,你就莫拿我開心。
跟我你又不吃虧,我也只小你四五歲嘛,又不嫌棄你,兩廂情愿多好個事。三狗的話并不曖昧,卻味道不對。
翠翠覺得說不下去了,便不再作聲,只是硬著頭皮去拽牛繩。
三狗就是這個時候翻臉的。他突然拉高了嗓音,翠翠頓時感到整個河坡都在顫動,嚇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三狗大聲罵道,個臭婊子,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金鑲玉了?老子說這話是瞧得起你,不然早揍得你不知道東南西北了。這損失不賠,你這牯牛莫想牽回去,老子要用它下酒!
翠翠不再理論,知道理論也沒用,便又去奪牛繩。三狗一把揪住了翠翠的頭發(fā),重重一巴掌甩在她腦門上。翠翠腦子“嗡”的一響,知道大禍臨頭了,剛好三狗又一腳踹在屁股上,便順勢倒在了河坡上。
出于女人的本能,翠翠明智地選擇了倒地示弱的方式,既保護(hù)了自己,又暫時規(guī)避了沖突的升級。但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自己又將如何應(yīng)對。翠翠雙目緊閉,仿佛被扔在枯井里的石頭,眼睛和腦子里一片漆黑。
在黑暗和恐懼中,她想到了村長。翠翠相信,村長一定會來的。但在村長到達(dá)之前,她必須一直裝暈,否則,如果沖突再次暴發(fā),她甚至覺得自己有可能小命不保。
時間似乎被凝固,寂靜而遲緩。在漫長的等待中,翠翠先是聽到三狗不干不凈罵咧了一陣,同牛一起慢慢走遠(yuǎn)了。一會兒,又有人走過來,傳來慶嫂的聲音,三狗喲,翠翠一個姑娘婆,你下恁大手。三狗說,女人家少管事,小心割了舌頭。慶嫂說,我多么事嘴?我又沒說是你把牛牽到稻田里去的,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也不得亂說。之后,慶嫂走到她面前喊,翠翠妹子,不要緊吧?連喊幾聲,還不停地掐仁中。翠翠沒睜眼,她在等待村長的到來,或者說,她在琢磨三狗和慶嫂的對話?,F(xiàn)在,村長來了,就蹲在她身邊,一臉的沉重。
翠翠說,叔,你得幫我做主啊。
仁軍插了句,嫂子,有村長在,天塌不下來。
村長說,人沒得事就好。
翠翠說,三狗扣了我的牯牛。我的牛拴得牢牢的,是不會自己跑他田里去的。
嗯?是這回事?村長說。
翠翠點(diǎn)點(diǎn)頭,說,慶嫂離我拴牛的地方只幾丈遠(yuǎn)。
村長看了看慶嫂,正想問話,慶嫂扭頭看看正注視著他們的三狗,極為緊張地說,翠翠妹子,我好心好意跑過來幫你,怕你出事,你可千萬莫害我。我一直埋頭鋤草,哪里注意你的牯牛?說這話時,慶嫂的聲音突然毫無鋪墊地變得很大,撞得空氣一顫一顫的。
大家都不約而同朝三狗那邊望去。三狗說,老子說她裝死吧,她裝死,老子就牽她的牯牛。
村長嘴巴動了動,話還是出口了,三狗,做人都得有良心啊,牛怎么跑你田里去的,你心里清楚。
三狗說,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可心里清楚有么事用?誰作證牛是被牽到水田里去的?沒人作證,那就是牛犯賤,賠錢沒得說!說完,揚(yáng)起手里的枝條,趕著牛走了。
慶嫂站起來說,你們都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的草還沒鋤完哩。說著,快步向芝麻地走去。
4
翠翠躺進(jìn)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這是村長的主意。
翠翠腦門上挨了一巴掌,本無大礙,只是三狗那一腳太重,屁股上像是被踹進(jìn)一只大氣球,又酸又脹又痛。翠翠說,沒必要上醫(yī)院吧,田里又要鋤草又要打藥水,一大堆事等著,一個大忙人這樣躺到醫(yī)院里,沒病也會悶出病來。村長嚴(yán)正地說,必須去醫(yī)院,掛上吊瓶先住一天再說。
村長吩咐仁軍跑回家騎來摩托車,把翠翠送到衛(wèi)生院。
上車前翠翠在河邊洗了臉,理理鬢發(fā),又拍拍身上的泥,說,叔,我的牯牛么樣辦?。?/p>
村長說,先住院,別亂跑,安心呆在衛(wèi)生院里,牛我一定幫你要回來。
看著仁軍馱著翠翠走遠(yuǎn),村長蹲在三狗的稻田邊看了一會,罵了句,媽拉個巴子,個折壽的,這種惡毒點(diǎn)子也想得出來,哪里是人?
村長返回自家稻田撒完余下的化肥,匆忙回到家。太陽已經(jīng)老高,天氣漸漸熱起來,村長渾身是汗,也顧不得擦洗,一進(jìn)屋便“嘩嘩啦啦”喝了兩大碗米茶,胡亂咽了幾口菜,就準(zhǔn)備出門。
媳婦說,早飯要吃好,晚飯要吃少,一餐早飯吃恁急,好像比人家當(dāng)總理的還忙?你這是要趕飛機(jī)還是趕火車呀?
村長說,嗯,村里有事。
媳婦說,沒你這個村長地球就不轉(zhuǎn)啦?現(xiàn)在這社會呀,哪個都不是苕憨子,村民的事要你費(fèi)恁大神?看把你愁得,成天一副苦爪臉,跟六十多歲老頭子差不多。媳婦皮膚白凈,曬都曬不黑,面帶紅潤,不顯年紀(jì),說話聲音像糯米團(tuán)子,讓人再煩再惱也沒了脾氣。
村長眉頭一展,佯裝嚴(yán)肅地說,還不至于那么老吧?男人的年紀(jì)又不看臉上,你懂不懂啊?
那看哪?媳婦一臉正經(jīng)。
這個你還不知道?看床上啦。村長笑了。
媳婦眼睛一橫,要發(fā)脾氣,卻“撲哧”笑出聲來,往村長腦門上戳一指頭,個死東西,死不正經(jīng)。
笑過,村長就朝門外走。媳婦說,魚塘像是翻塘了,死了好幾條魚,你先去看看吧。村長只當(dāng)沒聽見,徑直去了三狗家。
鎮(zhèn)衛(wèi)生院是一座老式三層樓,墻壁又黑又臟,布滿污漬,石灰腐得直掉粉。病房里,嚴(yán)重生銹的吊扇里似乎卡了只哭泣的老鼠,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嘎吱”聲。
不到一個時辰,翠翠掛完一瓶鹽水,跑了趟廁所,滿臉愁容躺在病床上??諝庵谢旌现鴿庥舻乃幬?,令她不住地翻胃,才想起還沒吃早飯,起身打算去買點(diǎn)吃的對付一下,卻又毫無喟口。反正閑著悶著,就想去學(xué)??纯磧鹤有↓?,又想起村長交待過,不要亂跑,便又躺下。陽光透過窗外枝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衛(wèi)生院顯得空空蕩蕩,仿佛這世間只剩下她一個人。起先還有個結(jié)石發(fā)作的農(nóng)民在廊道里嗷叫著打滾,現(xiàn)在卻靜得出奇;護(hù)士也早已不知去向。
翠翠心里很亂,毫無頭緒?;叵朐绯康氖虑?,仍心有余悸,她想不出三狗用如此陰損的手法對付自己這個寡婦,到底懷著怎樣的企圖;村長到底能不能要回自己的牛?要牛的時候又會發(fā)生怎樣的情形……翠翠越想越怕,越想越不安,總覺得眼前的寂靜里裹著什么不祥的預(yù)兆。
想著想著,翠翠突然像被電了一下,驀地跳下床,屁股仍很痛,她幾乎是一瘸一拐地出了醫(yī)院。
——那一瞬,翠翠靈感閃現(xiàn)般意識到,村長的安排存在嚴(yán)重的疏漏——如果她在衛(wèi)生院住上一天,那家里的豬呀雞呀怎么辦?雞還好說,自己也能尋食,而那兩頭豬可就沒那么老實(shí)了,它們餓壞了不啃壞豬欄才怪,或是從圈里跳出來跑掉,這都是極有可能的。突然就有了回家的借口,而且,理由很充分。于是,翠翠到街上叫了輛嗵嗵嗵,急急忙忙往家中趕。
途經(jīng)村子時,翠翠顧不上車廂的劇烈顛簸,張大耳朵,警惕地張望著,一來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二是努力捕捉有無爭吵或打斗的動靜,特別是經(jīng)過三狗家后面那段土路時,她的心緊張得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但她終歸什么也沒有看見,什么也沒有聽見。
麻木的聲音壓住了一切。
到達(dá)家門口,麻木尚未停穩(wěn),翠翠已忍著酸痛跳下來,連忙付了錢,隨即,不是拿鑰匙開大門,而是從屋旁的巷子直奔后院。
院子里,一切如常:兩頭豬慵懶地躺在圈中;雞們悠閑地刨著泥土;奔向牛棚,首先看到拴在樹上的牛繩,順著繩,一頭牛赫然伏在地上反芻。千真成確,正是自家那頭老牯牛!翠翠淚水奪眶而出,顫著身子,幾乎是抽搐著走到了牛的面前。牛毫發(fā)未損,迎接式的站起來,也眼淚汪汪,安然地望著主人。
這給人一種嚴(yán)重的錯覺:仿佛早晨的事情根本沒有發(fā)生過,而是一個過于真實(shí)的夢。
5
牛是村長牽回來的。
與媳婦的幾句調(diào)笑并未讓村長輕松多少,相反,去三狗家途中,心情更為沉重。他十分清楚三狗是怎樣的一個無賴,他是惡毒的鱉——也就是王八,一旦被咬往,不放你點(diǎn)血是不會罷休的。最關(guān)鍵的是,三狗唱這么一處究竟是處心積慮還是臨時起意,心里完全沒底。所以,到底能不能把牛給牽出來,沒半點(diǎn)把握。
牛就拴在三狗家門前的一棵樹上,一幅茫然無憂的樣子。樹蔭下,還停著一輛新形式摩托車,很耀眼。村長認(rèn)得,那不是三狗的車。
村長進(jìn)門時,三狗正與一個戴眼鏡的年青人聊天。眼鏡白白凈凈的,挺秀氣,看起來倒像個書生,這讓村長很意外。
三狗客氣地站起來,又是撿座又是上煙,跟早晨看到的三狗完全是兩個人。村長本來不抽煙,也接了。三狗又連忙上火,說,先坐,先坐。村長坐下,吸了口煙,嗆了幾口,說三狗兄弟呀,我為牛的事情來麻煩你了。
你說那頭牯牛?三狗指了指門外的牛。
嗯。這事鬧得,三狗兄弟大人大量,莫跟那寡婦婆娘計(jì)較。村長說。
這是村長?眼鏡突然說話了。
是啊,我們的村長,鄭村長。三狗說。
哦,那你們說事,你們說事,我先走了。眼鏡說。
三狗也不留,送他出門,然后倆人在樹下嘀咕,聲音很低,村長一句沒聽清。
一會兒眼鏡騎上摩托走了。三狗回到屋里,就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
三狗坐在村長面前,整個臉籠罩在煙霧里。他突發(fā)感慨地說,村長啊,這么多年打打鬧鬧的,班房蹲過無數(shù)次,牢也坐四年多,自己都厭倦了,村長你看,三十的人了,家都沒弄完整,連個女人都沒有,可憐啊。就算再好個人,也會急成壞人啊,村長你說是不是?
村長跟著感嘆,唉,蓮花要是不死就好了。
蓮花自己想不開,也只能怪我命苦。不過,再有合適的,還麻煩村長多幫忙。三狗說。
后來,三狗就去樹下解了牛繩,遞到村長手里,說,代我向翠翠認(rèn)個錯吧,我是真心實(shí)意的,我不該打她。
村長說,這倒不必,翠翠也有不對。說到這,又覺得這話不妥,這不是給三狗話柄么?趕緊補(bǔ)救說,翠翠不應(yīng)該去你手里奪牛的。這樣說著,牛就牽走了。
這過程太過平靜和順利,沒有想象中的糾纏和爭執(zhí),也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相反,倒是顯出幾分友好。仿佛明明看見一條暴漲的河流洶涌著撲來,卻又未濺到一滴半點(diǎn)的水花。心里雖不踏實(shí),但無論怎樣,牛是要回來了,也算對翠翠有個交待。
村長打了仁軍的手機(jī),仁軍很快就騎著摩托車到了,又吩咐仁軍把牛拴到翠翠家去,然后去衛(wèi)生院把翠翠接回家。牛都牽回來了,也沒必要演戲了。
仁軍騎著摩托車,拉著那頭滿是泥巴的老牯牛,在田道上晃晃悠悠走著,顯得滑稽而蒼涼。
6
仁軍的電話打過來時,村長正與媳婦看魚塘。魚塘邊漾著條死魚,翻著銀白身子,陽光下,特別刺眼。村長撿來一根樹枝,將它撈起來,有筷子長。塘水有些渾濁,魚兒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浮在上面,嘴巴一張一翕,像是不住地喘氣,樣子很吃力。
媳婦問,怎么樣?不會都死掉吧?
村長掂了掂手里的死魚,說,缺氧,水下缺氧。
話音剛落,水底下“咕嚕”一聲,冒出個大泡泡。媳婦有些不信任地說,缺氧還能冒這大氣泡?
村長皺了皺眉頭,說,下面承受太重,經(jīng)不住,就放了個響屁唄。村長像是在說魚塘的事,又像是說別的。
再看,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塘邊有兩條半筷子長的小魚也死了,魚肚子像是被什么啃過一樣,缺了一大塊,露出血紅的腸子。
媳婦說,難道這里邊有黑魚?
村長說,大魚吃小魚,自古如此,千古未變。說著,嘆了一口氣。
媳婦說,科學(xué)家們花恁多錢,把人都搞到月亮上去,怎么就不研究個東西,讓大魚能與小魚和諧相處呢?
兩人正說著,村長腰間手機(jī)響了。
是仁軍打來的。仁軍說,村長,翠翠人不在衛(wèi)生院里。
村長說,莫不是餓了,到街上買東西吃去了吧?
仁軍說,護(hù)士說她打完針就不見了,衛(wèi)生院附近的小賣部小餐館我也找了,沒找著。村長,這小寡婦不會想不開去跳河吧?
村長說,別給我亂猜,你再找找,我一會就去她家看看。
7
翠翠見家中安然無恙,牛也牽回來了,虛驚一場,心情頓時好了許多,便伺弄完豬,扎扎實(shí)實(shí)地吃了頓午飯。扛了鋤頭正欲下地,卻被慶嫂笑盈盈堵在了門口。慶嫂說,這么熱的天,就不請我進(jìn)屋喝口水?
翠翠將慶嫂迎進(jìn)屋,又是撿椅子又是倒茶水。
慶嫂坐下,端著水象征性喝一口,然后一臉笑意地說,今天一大早聽見喜鵲嘰嘰喳喳在屋后叫,就知道村里有喜事哩。
喜事?誰家有喜事了?翠翠狐疑地問。
你家呀,你呀。
我?一大早被那只瘋狗嚇得要死,腦瓜子挨了一巴掌,屁股上一腳到現(xiàn)還疼,那個砍腦殼的,太狠了。你說我有喜事,我還真被你說糊涂了哩。
早晨的事不正說明這是無巧不成書嘛。你想呀,你家牯牛么樣沒跑到我田里,也沒跑到鮑老大田里,卻偏偏跑到三狗田里去了呢?
唉呀慶嫂,你莫提這事,一提我都覺得這里頭有鬼,是他把我的牯牛趕到他水田里去的,我曉得。你不敢為我做證,也不能反過來說是我的牯牛自己跑到他田里去的呀。
慶嫂夸張地笑起來,說,翠翠妹子,那就更說明有緣分嘛。
翠翠說,慶嫂你是沒睡醒瞌睡還是早晨見了鬼?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慶嫂也不惱,仍一臉笑容。她說,牛牽回來沒有?
翠翠說,牽回來了,是村長幫忙牽回來的。
慶嫂說,這就對了呀。你想想,憑他三狗,若不是你翠翠的牛,就是去十個村長也牽不回來的。
翠翠苦笑,我一個寡婦,盡受人欺負(fù),還有面子了?
翠翠不曉得慶嫂哪里不對勁,盡說些摸不著邊際的話,便起身說,我要下地鋤草了,芝麻地草都成荒了。
慶嫂卻將翠翠按坐在板凳上,不急,我跟你說正事哩。
翠翠撅起嘴巴說,還正事哩,盡扯些讓人來氣的事。
三狗看上你了!是他讓我來給你提親的。慶嫂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提親?貓子狗子你都能扯到一塊?慶嫂你沒睡醒瞌睡,我懶得跟你扯。
翠翠你傻呀,這未必就是壞事?怎么就不朝好處想呢?我跟你講,三狗真是看上你了,還挺急哩。
三狗是什么東西,太平村人都心中有數(shù),這樣把翠翠跟他扯一塊,就好比鐵桿子上接木頭。翠翠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她嘆了口氣說,你保過那多媒,今日怎么要撮合這樣的鬼事?且不說三狗人怎樣,單就年齡,我大他一巴掌,虧你們想得出來!
么樣不敢想?哦,只許他們男人摟著下一代,女人摟個小叔子就犯法啦?
要摟你去摟,跟我不沾邊。
依我看啊,你還真要三狗這樣的男人哩,你想啊,你男人用命換回來的那點(diǎn)錢不曉得幾多人惦記,有三狗在,就不用擔(dān)心出啥事。
難道還有人搶不成?只有何蓮花那種瞎了眼睛的才會嫁給他。
蓮花那是自己不想活嘛,她自己跳的河,三狗又沒逼她打她。
慶嫂啊,你不要哄我,我又不是何蓮花,沒得那么苕。說著,翠翠扛起鋤頭要走。
這時候慶嫂攤牌了。她說,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瞞你了,是三狗剛找我,讓我來說這事,說是十天半月就要娶你過門。我要不來,要是他哪天把我的牯牛也牽到他稻田里,那就完了。反正我是來過了,要是三狗問起來,你得給我作證啊。
翠翠說,這個王八日的,這不是要逼婚嗎?就不相信沒得王法了。翠翠在河坡下面的芝麻地鋤草,耳朵像灌進(jìn)去一群蜜蜂,嗡嗡嚶嚶全是慶嫂的聲音,剛有所好轉(zhuǎn)的心情又被搞得七上八下的。芝麻才一尺來高,芝麻花苞兒毫不知愁地探出頭,卻并不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那種繁榮和熱鬧,而是突又猶豫似的,開得很勉強(qiáng),東一朵西一朵的,像翠翠的心緒,怎么也擰不到一塊兒。
村長背著手踱到翠翠身后時,翠翠正沉浸在隱隱的憂慮中,有氣無力地鋤草。
村長說,讓你演個戲,你倒提前偷偷跑了回來。
翠翠被這突兀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剡^頭,見村長一臉責(zé)怪地站在身后。
也不事先說一聲,害仁軍滿街找你。村長繼續(xù)說。
翠翠說,三狗這個砍腦殼的巴不得我死,未必我在衛(wèi)生院住個十天半月他就不來麻煩了?一開腔,眼淚竟撲簌簌落了下來。
村長說,算了不哭了,牛都牽回來了還哭么事。
翠翠卻禁不住,越哭越傷心,胸脯一起一伏,哭聲又尖又細(xì),像一曲完全失控的二胡。
村長安慰說,事情都過去了,三狗還讓我給你道歉哩。
終于,翠翠止住哭,抹了抹淚,說,他哪里是要道歉啦,他是要我的命。
村長怔了怔說,要你的命?說得跟天要塌下來似的,這從何說起嘛?
翠翠張了張嘴巴,欲言,又止。慶嫂說的那一大堆實(shí)在令她說不出口。
村長說,你想把我急死啊?都這份上了還有么事不好說的?是不是又遇到什么新情況了?
翠翠終于將慶嫂拉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村長。
村長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媽拉個巴子,還沒得王法了!這事我不會讓他得逞,就算他是閻王老子,我們村干部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又思忖片刻,說,你一會帶五百塊錢去給三狗道歉,賠個損失。
翠翠不解地問,叔,你剛才不說他向我道歉么,么樣又成我向他道歉了?我又沒錯,怎么道歉?賠么子損失?
村長說,你們女人啊,要是能讓見識長得跟頭發(fā)一樣長,我都能多活好幾年,也用不得我操這些亂心。
五百塊,抵得上我這半畝芝麻了,太冤枉了。
芝麻,就知道芝麻,別撿了芝麻,丟了大西瓜!
村長解釋,這王八既然纏上你,不放你點(diǎn)血他會善罷甘休?你送他五百塊給他個臺階下,他掙了面子,得點(diǎn)小便宜,你就占了先理,仁至義盡,也就等于斷了他的念頭。長痛不如短痛,只當(dāng)喂了狗。
翠翠仍有些糊涂,卻又像是懂了,連忙點(diǎn)了頭,問,現(xiàn)在就去?
嗯,越快越好,免得夜長夢多。村長說。
8
村長本打算讓翠翠吃點(diǎn)小虧了事,一了百了。這種局面,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就憑自己,根本不可能收拾得有多漂亮;若能如此了結(jié),將事態(tài)平息在初始階段,就將是了不起的功德。他知道,這世上,幾乎所有流氓無賴準(zhǔn)備?;鞎r,無不會找出個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只要收了這錢,事情應(yīng)該就到此為止了。
事情卻并沒按村長的思路走。
翠翠家只留了少許錢,供兒子每周拿到學(xué)校作生活費(fèi),忙又找鄰舍們借,湊齊五百,就去了三狗家。她有意讓走路的姿態(tài)更加夸張,看起來就像個真正的跛子。
三狗老早就在屋前土臺上等著,土臺很高,又有點(diǎn)背光,稍遠(yuǎn)些看,像蹲著個影子。他似乎知道翠翠會來。翠翠一到土臺邊,他便站了起來,兩人一高一低,開始對話。
來了,來了就好。
嗯,來了。我來給你道歉,給你賠錢了。
這么說,是你錯了,而不是我錯了?
我錯,我錯。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逼你說的。
沒逼沒逼,是我錯了,我不該去你手里搶牛繩。
這話,是村長教你說的吧?三狗笑了笑。
翠翠不作聲,沉默了一會,把錢遞過去,說,這五百,算是給你賠不是。
三狗蹲下來,接過錢,手指捻著數(shù)了數(shù),說,你來道歉,我得給你面子,這錢,我先收著。把錢塞進(jìn)上衣口袋,三狗又說,你從我手里搶牛繩有什么錯?
翠翠接不上來。的確,這是個問題。
你奪牛繩沒得錯!錯的是你的牛!而你是牛的主人,所以,牛錯了你就錯了。它不應(yīng)該去踩我的稻田,我的稻子全死啦。不然,我能收你錢?
你這五百塊就把我打發(fā)了?三狗接著問。
我這里被你腳踢的,到現(xiàn)走路都走不得,還有這里,你拳好重,我腦殼現(xiàn)在還嗡嗡響。三狗,你就積點(diǎn)德,還要么樣呢?
你說笑話吧,我用了多大力我不曉得?你假裝往衛(wèi)生院跑,想用這種把戲嚇不了我。現(xiàn)在你拿這點(diǎn)錢來不是糊弄我么?我那二畝稻子值多少錢?你曉得啵?說出來,會嚇?biāo)滥恪?/p>
一畝稻子杵到頂也就2000塊,就算我的牛踩了你的稻子,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給五百還對不起你?
三狗笑起來,說,什么叫就算你的牛踩了我的稻子?就是你的牛踩了我的稻子才對啊。我實(shí)話告訴你吧,你這點(diǎn)錢連種子錢都不夠。
你這稻子又不是金子做的。
金子?金子算個屁呀。我那可是太空種子,跟著神舟九號上過天的,全國也不過一百公斤,曉得啵?光種子錢就一千多一斤,你以為跟你們的稻子一樣???
翠翠再次無語。她不知道什么太空種子,聽三狗這么一說,感覺事情搞大了,只弱弱地說,你的稻秧子看著跟我們的也沒什么兩樣啊。
這個你就不懂了吧,這太空種子后勁足,一發(fā)力能長人這么高,一棵稻桿能結(jié)十斤稻子,你想想值多少錢?
翠翠覺得好冤枉,明明被陷害,卻偏偏要來道歉賠損失?,F(xiàn)在賠了錢不說,還惹出沒個完來,氣得胸口都痛了,卻又不好翻臉,便說,你說的這些我不懂,反正我賠過錢了,也道了歉。
這就夠了?少說也得這個數(shù)。三狗伸出三個指頭?
三千???
三萬!不是三千哦。
三狗叔子,你不是要逼死我啊?翠翠嚇得淚水都出來了,幾乎是帶著哭腔。
我不逼你。但你自己不想解決,誰也幫不了你?
我當(dāng)然想解決,可你說三萬,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呀?
慶嫂對你說的就是個辦法,一家人了,你就不用出一分錢。我給你兩天時間做選擇,不然,會有好戲看的!
三狗,你要真想逼我死,我就死了算了。說完,翠翠一瘸一拐走了。
三狗提高了嗓音,對著翠翠背影摔出一句:別嚇唬我,你死了,還有你兒子!翠翠的胸口又悶又脹?;丶衣飞希褚蛔鸫箫L(fēng)中搖晃的稻草人,似乎稍不留神就會散了架;眼睛也發(fā)花,世界一下子陌生起來,路不再是路,莊稼也不再是莊稼。太陽尚未下山,卻已是昏黃得發(fā)白。
進(jìn)屋時,突然覺得好冷,身子不住地發(fā)顫。她沒有再下地,而是關(guān)了家門,悶悶地流了一會淚,然后倒在床上,昏沉沉睡去。
村長和仁軍來敲門時,天已經(jīng)漆黑。
詢問翠翠的情況之后,村長思忖了一會,安慰說,你也別怕成這樣,像已經(jīng)下了地獄一樣,這正是三狗想要看到的局面,你越怕,說明他的詭計(jì)越有效果。再說,還有我們村干部嘛,這事,我們管定了,死人都得管下來!村長的語氣很堅(jiān)定。
翠翠心里卻空得沒底。
村長和仁軍走后,她先是去后院看了看豬和牛,又把門栓拴緊,用桌子抵住,窗子的插拴插牢實(shí),窗簾拉得幾乎密不透風(fēng)。即使這樣,卻并不能把恐懼關(guān)外邊,恐懼就在心里;從早晨開始,這粒詭異的種子便在她胸口落地生根,并迅速發(fā)芽,生長,膨脹,正一點(diǎn)點(diǎn)吸走她的精神,力氣,和魂魄。
村子很安靜,狗們似乎無所事事,叫也懶得叫;偶有一兩只蟬“吱呀呀”一陣,便又噤了聲。
本來就渾濁的月光,透過嚴(yán)實(shí)的窗簾,已是微弱不堪。滿屋子的寂靜和晦暗中,獨(dú)孤和恐懼同時襲來,翠翠把自己緊緊裹在毯子里。
寂靜,有時候是可怕的。
男人死后不久,按村里的說法,沒了兒子,媳婦是靠不住的,公爹公婆便被小叔子接到了縣城里。小叔子夫妻倆在縣城教書,又都是本分善良人,雖說是百姓日子,卻也安穩(wěn)。于是,家里再沒了往日的熱鬧與歡笑,只留下安靜和孤獨(dú)。
她男人死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二十多米高的腳手架上,他和水泥桶一起摔了下來,瞬間,已是血肉模糊,沒了形狀,送到醫(yī)院時,醫(yī)生只翻開眼皮看了看,再聽聽心跳,連搶救程序都沒進(jìn)入,就宣布人已經(jīng)沒了。談補(bǔ)償時,,建筑老板只說賠三萬。村長出面了,他說,三萬?村民的命就豬狗不如了?他才三十五歲,三十五歲呀,家里的脊梁柱子,你們讓他一家老小的怎么活?嗯?建筑老板執(zhí)意不愿多賠一分錢,說,他只是個臨時工,又是自己不小心才掉下來的,要不你們?nèi)ゴ蚬偎径汲伞4彘L是明白人,知道這些工地上的打工仔們大多是親戚帶朋友,朋友帶親戚來的,基本都沒簽合同,打官司是必?。坏宄?,法律也是有漏洞的。便帶著十來號村民堵了工地,啥法不法的也顧不上了,只要搶了理,先入為主才會獲得更大的機(jī)率。事兒一大,驚動了記者,建筑老板出于公司名譽(yù)方面的考慮,最后賠了六萬。村民一條命,也就這個價,上面有規(guī)定的,沒辦法。
現(xiàn)在,這六萬,竟然還被人惦記了。想到這些,翠翠捂在毯子偷偷哭起來……
這注定是個難眠之夜。
9
村長嘴上是在給翠翠安慰,打氣,其實(shí)內(nèi)心也一樣空得沒底。原以為,三狗耍這樣的手段和威風(fēng),最終目的不過是敲點(diǎn)小錢,而現(xiàn)在,這個無賴連太空種子都能搬出來做由頭,顯然已經(jīng)準(zhǔn)備耍更大的流氓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三狗輕易把牛還回來的意思了。
這條瘋狗,不僅要吃骨頭,還要吃肉,喝血!
第二天一醒瞌睡,村長就給仁軍打電話,讓他這兩天想辦法摸一下三狗的底,看他到底憑么事要演這么一出。自己草草洗漱,騎上摩托車便去鎮(zhèn)里。他要去找鎮(zhèn)長。
村長到鎮(zhèn)政府時也就七點(diǎn)鐘,太陽才露出半個頭。鎮(zhèn)干部們坐的是行政班,不到八點(diǎn)是不會上班的,鎮(zhèn)政府大院就顯得很冷清,只有幾個家屬偶爾進(jìn)出。大門前,拉著醒目的標(biāo)語:“熱烈歡迎市、縣領(lǐng)導(dǎo)到我鎮(zhèn)調(diào)研指導(dǎo)”。村長知道,這樣的活動鎮(zhèn)長必定會全程陪同,他應(yīng)該可以見到鎮(zhèn)長。
二十分鐘的樣子,鎮(zhèn)干部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他們相互打招呼,都說著關(guān)于迎接領(lǐng)導(dǎo)的準(zhǔn)備和安排情況。鎮(zhèn)長也來了,村長遠(yuǎn)遠(yuǎn)地小跑過去跟鎮(zhèn)長打招呼。
鎮(zhèn)長很熱情,微笑著與村長握手,這么早過來,有事?
村長說,嗯,有事要向您匯報。鎮(zhèn)長是鄰村人,大家畢業(yè)后一直在縣委辦公室做秘書工作,下派鍍金回來做了鎮(zhèn)長。鎮(zhèn)長很年青,也就三十七八歲,比村長還小,但村長一直用“您”稱呼他。
鎮(zhèn)長說,也不選個好時候,市縣兩級領(lǐng)導(dǎo)都要來調(diào)研,鎮(zhèn)里忙得要死。
村長說,對您來說,也就一個電話能解決的事,鎮(zhèn)委書記都不成。
鎮(zhèn)長哈哈一笑,說,哦,出了事都讓我解決,還養(yǎng)你們這些村長做鳥用?
村長陪笑,耽誤您兩分鐘,就兩分鐘,這事,很重要。
鎮(zhèn)長看了看表,說,給你兩分鐘,說吧,什么事?
村長簡明扼要地把事情講了一番。
鎮(zhèn)長說,這事,你得給我盯緊了,大膽管,替我打他都行,邪門了還。說完,又看了看表說,喲,我得先開個短會,看他們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一會領(lǐng)導(dǎo)就到。
村長還想說什么。鎮(zhèn)長說,先就這樣著吧,領(lǐng)導(dǎo)要來了,領(lǐng)導(dǎo)要來了。話音沒落,已向辦公大樓走去。
從鎮(zhèn)委大院走出來,村長的心情實(shí)在不好。這些領(lǐng)導(dǎo),為了升遷,只重視上級,對下級匯報的事情,往往打幾個哈哈了事;又要政績,又要和諧,村里的干部壓力自然就大,遇到三狗這樣不講理的混賬東西,不知道要操多少心,受多少委屈。想到這些,村長甚是失望。
本想再去派出所一趟,向劉所長也反映一下情況,經(jīng)過派出所門口時,卻又遲疑了。村長知道,鎮(zhèn)長與派出所長無論是出于職務(wù)上的彼此默契,還是長期以來與三狗建立的特殊關(guān)系,這件事說出來都極不合時宜。更何況,這件事情雖有趨于嚴(yán)重化的態(tài)勢,卻僅處于有可能發(fā)生的狀態(tài),最終后果到底會有多嚴(yán)重,會不會成為流血事件或者治安案件,在沖突并未真正發(fā)生之前,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那么這種話題就顯得捕風(fēng)捉影,屬自找沒趣。
還有一個原因,他實(shí)在不喜歡劉所長那副滑頭滑腦的鬼樣子。劉所長也就三十出頭,額頂頭發(fā)卻早早凋謝,人們都背地里稱他劉禿子。其實(shí),這樣稱呼,有贊揚(yáng)的成分。都說禿頂人要么十足的傻子,要么聰明絕頂,劉所長理所當(dāng)然屬后者。也許是由于職業(yè)習(xí)慣的原因,鬼精鬼精的,他的話像捉摸不透的風(fēng),仿佛話里邊總隱藏著什么;跟他說話,總有種小娃娃被老狐貍玩弄的感覺,那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恥辱感。
遲疑一會,竟還是進(jìn)了派出所。
村長平時與劉所長打交道機(jī)會并不太多,一年也就那么三兩次,打個招呼,以防萬一此事需要他及時出面時,不至于像對陌生人那樣冷冰冰的;跟這種洋不洋土不土的干部打交道,彼此相熟,開個玩笑,強(qiáng)拉硬拽都說得過去,便于工作。
一會兒功夫,村長把劉所長拽出了大門,嘴里不住地說,劉所長一直很關(guān)心我們村,今天一定要請所長過早,吃一頓牛肉面,算表達(dá)敬意和感謝。劉所長著一身短袖警服,帽子上警徽閃亮,除去禿頂這點(diǎn)小缺陷,其實(shí)還是蠻威武的。村長說,要不喝兩杯?劉所長說,你這不是要扒我這身皮呀,五項(xiàng)禁令要人命,酒搞不得,搞不得。
叫了兩碗牛肉面,兩人熱氣騰騰吃起來。村長有意說,我手機(jī)前幾天修過,落了些號碼,不知道您的號碼會不會有錯。說著,按了手機(jī)鍵。劉所長手機(jī)響了,看了看顯示屏說,這,鄭村長,你的號碼我記著哩。
村長說,謝謝,謝謝。
劉所長說,鄭村長,你太客氣了,若村里有事,或你自己有事,用得著我的盡管指示,我這個派出所長隨叫隨到。
村長說,哪敢哪敢,我一個土村長,哪敢給您下指示。您可是從市里——皇城派下來鍍金的年青干部,前程遠(yuǎn)大啊。
劉所長說,不說那些,你是我大哥,有事你吩咐,我當(dāng)小弟的保證二話不說。
說著,兩人笑了。笑得很江湖。
10
農(nóng)人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翠翠雖一宿沒睡安穩(wěn),也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早晨放牛,上午鋤草,到中午時,實(shí)在撐不住,便在家睡了一覺。這樣一來,生物鐘紊亂了,加上心事重,晚上就更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熬到半夜,才迷迷糊糊進(jìn)入夢鄉(xiāng)。
卻夢見了三狗。
她夢見自己牽著牛去河里喝水,牛喝水的聲音很響,咕嚕,咕嚕,咕嚕,那聲音甚是怪異,像是某種不祥的暗示。喝完水,翠翠打算把它牽走,牛卻身子一塌臥進(jìn)水里,任憑怎么拉,用枝條攆,牛就是不上岸。她使勁一拉牛繩,牛鼻子都豁出個口子,流血如注,卻仍不上岸。?!澳穻屇穻尅苯?,像是在叫她,兩顆碩大的眼珠里,淚水泉水一樣往外涌,止不住地流啊,流啊,河水咸咸地猛漲起來。再看,河水里竟冒出個人來,呲著牙,咧著嘴,正死死拽著牛的尾巴。那人正是三狗。三狗的臉有點(diǎn)模糊,卻又輪廓清晰,與恐怖電影中的一樣。她嚇得叫了一聲,拼命一拽牛繩,“咔嚓”一聲,牛尾巴斷了。三狗提著血淋淋的牛尾巴,猙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翠翠“啊”一聲驚醒,嚇得直喘粗氣,拉開燈,怔怔地坐了好一會,仍是驚魂未定。突然,披衣服下床,抓起手電就往后院跑。
手電的光柱下,拴在木樁上的老牯牛目光呆滯,像個受了傷的孩子,懵懂地立在那里,淚水盈盈發(fā)亮,鼻子里不停嗚咽著。老牯牛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和晃動,并沒像平日那樣把頭伸過來,也沒有搖尾示意。它的尾巴已不知去向,屁股和兩腿上血流了一大片,仍冒著熱氣,濃濃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頓時,翠翠淚水狂涌,尚未哭出聲,又見牛耳朵上貼著一張白紙條,摘下來看,上面寫著:牛尾巴下酒雖好,牛順風(fēng)味道更美。意思再明白不過——今天割你牛尾巴,下次就要割牛耳朵。翠翠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后半夜的風(fēng)很涼,地上潮氣太重,她幾次掙扎著想站起來,卻感覺身子被掏空一般,搖搖晃晃的,怎么也站不起來。終于,突然暴發(fā)的哭嚎聲,驚動了村子上空的星星,濺起一片狗吠,也驚醒了村民的夢。
哭了好久,鄰家們紛紛來勸,又回到房間里哭,哭得臉都變了形,哭累了,便去找繩,打了結(jié),掛在屋梁上。當(dāng)她終于把繩圈套住脖子,準(zhǔn)備將腳蹬離桌子時,突然想到了三狗的那句話——你死了,還有你兒子。她知道那句話的含義和分量。于是,呆呆地在桌子上站了很久,她猶豫了,她做不到無牽無掛地去死,披頭散發(fā)在閻王殿門口徘徊了半個時辰,終又退回來。
死又死不得;活著卻是受罪,既遭驚嚇,又受訛詐。此刻的翠翠,就像一條委屈而絕望的河流,眼淚嘩啦啦流了一夜。
一大早,村長就趕了過來。也許是翠翠昨夜的哭聲驚醒過他,也有可能是村民們一大早的議論告訴了他。翠翠的牛被人割了尾巴!這是該村前所未有的事情,實(shí)在匪夷所思,人們的談?wù)摮錆M神秘感,卻又隱含著深深的擔(dān)憂和不安。
村長看了看牛:整個尾巴幾乎完全沒了,傷口很整齊,像是被利刀瞬間砍下來的,血流得滿地都是。大約是流血過多的緣故,老牯牛顯得很虛弱。
翠翠把紙條遞給他說,叔,還有這個。
村長只瞟了瞟上面的字,沒接。他心里早已有數(shù)。能狠心把整個牛尾巴割下來,需要多么歹毒的內(nèi)心啊,除了三狗這樣良心被狗吞了的惡魔,哪個善良村民會下得了如此毒手?
不用看了,是他,那畜牲干的!他這是在向你施壓。
叔,那怎么辦?
叔跟你說,你得聽進(jìn)去。懂么?
懂,叔你說,我一定聽進(jìn)去。
你千萬別怕,你一怕,這事就被動了;你若裝得一點(diǎn)不怕,他就被動了,明白么?
翠翠理解不了,也就不好回答。
村長說,我?guī)湍憬辛双F醫(yī),一會給牛治完傷,你就牽著牛到村里罵,罵得越狠越好,明白嗎?
這我明白。但這樣有用?
試試看吧,應(yīng)該有用的。
一會兒,獸醫(yī)背著藥箱來了,看了看牛尾處的傷,抹了抹藥,又在牛耳朵上打了一針。
獸醫(yī)說,沒多大問題,牛尾巴只是趕蚊子的功能,不影響耕田。
翠翠說,真沒得事?
獸醫(yī)說,牛鞭割下來都沒得事,何況牛尾巴。
村長說,要不把你的那個鞭割下來試試,看你有沒得事?
獸醫(yī)笑笑,說,人哪能跟牛比?牛可比人堅(jiān)強(qiáng),別看平時被人牽著鼻子,可真倔起來,你還真拿它沒辦法,你怎么抽它,打死它都不聽,是不是?
11
村長和獸醫(yī)走后,翠翠給牛喂了幾把嫩草,又特意加了一碗麥麩和料,她知道牛因她吃了大虧。翠翠回到里屋,對著鏡子試驗(yàn)著撒潑惡罵的樣子,沒罵上幾句就哭了,這是啥世道啊,還要撒潑罵街?但想想是村長的注意,也只得這樣做了。練了一陣子,翠翠便牽了禿尾巴的牛去村里轉(zhuǎn)。一出院門,就扯著嗓子喊叫起來:大家都來看啊,哪個牛日的把我家的牛尾巴割了,都來看呀……
正好鮑老大一瘸一拐長迎面過來,他說了一句,翠翠呀,牛尾巴又長又硬,大概是割回去日他媽了。
翠翠就又扯高了音調(diào):那么長個牛尾巴,拿去捅你媽呀?你媽媽也是牛?。苦??你媽媽欠搞直接讓我的牛爬上去我都沒得意見,憑么事非要割牛尾巴呢?不得好死的東西,是不是覺得牛尾巴比牛雞……比牛鞭更長???翠翠實(shí)在罵不出那兩個字,頓了一下,把它改成了牛鞭,憤怒的效果就弱了很多。
有人笑著打趣,就說牛雞巴么,還文縐縐地說牛鞭。那些人往日里敢怒不敢言,都想讓翠翠指桑罵槐地替自己出口氣。
一些人跑過來,很快圍了一大陣,都跟著翠翠光禿著屁股的牯牛后面走。翠翠罵聲越來越大,她在自己憤怒而放肆的聲音里完全放開了,仿佛突然間沒有了恐懼和擔(dān)憂。她把那張紙條揚(yáng)在手上罵,你這個畜牲,你再來呀,不是留了字條要割牛耳朵的么?來呀,現(xiàn)在我把牛牽給你,送給你割!老子不怕你,不就是死么?你來呀,不要臉的畜牲!你來呀!畜牲你來呀!
翠翠牽著牛朝三大狗家方向走去時,跟著湊熱鬧的人卻越來越少,起先鮑老大和他的兒子還跟著,離三狗家還有五十米時,就只剩下翠翠自己了。她又朝三狗家走了十來步,就打轉(zhuǎn)了。她不敢從三狗門前走。聲音雖仍很大,但那是強(qiáng)行給自己壯膽;其實(shí)內(nèi)心怕得要死,她甚至懷疑三狗會操著家伙沖過來,自己隨時可能丟了小命。
瘋子般火罵了一通,嗓子都快啞了,嘴巴也叫軟了,身心都松弛了許多,便回家,喂了豬食,又把牛牽到河坡上吃草。
慶嫂神神秘秘地來了。
慶嫂告訴翠翠,三狗那個畜牲剛剛?cè)フ疫^她,讓她代話給你,若再不如他的愿,他就要帶人到家里鬧,說是要?dú)⑷?。可能就在今天晚上?/p>
翠翠說,慶嫂,你去告訴他三狗,我不怕那個畜牲,大不了就是個死,我死了,他也得抵命。他不死,我做鬼也不放過他。
慶嫂擔(dān)心地說,翠翠,你怎么突然這么大膽子了?就不怕他真對你下手?
翠翠說,我本來想跑,離開這鬼地方,可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么?昨晚我都想吊死算了,死都不怕了,我還有什么不敢的呢?
慶嫂有些懷疑地“哦”了一聲,又說,你小心啊。說完,匆匆走了。
這一來,翠翠緊張害怕起來,心怦怦直跳,她已經(jīng)無法安心放牛了。牛只吃個半飽,就把它牽回了家。今晚將是一個恐怖之夜,她不敢想象將如何面對?這的確是讓人六神無主的事。她要去找村長,得想辦法啊
12
午飯時間剛過,仁軍來給村長匯報。仁軍在鎮(zhèn)上找人打聽了一天半時間,從一個同學(xué)那里得到了些情況,而這同學(xué)與三狗的一個小馬仔是無話不說的表兄弟。
三狗的情況基本摸清楚了。大致是這樣的:
前一陣,三狗請了個戴眼鏡的“軍師”。這年頭,混混、黑幫們的經(jīng)營也很講究的,不僅要比勢力和背景,還要拼勇氣和計(jì)謀,跟舊社會土匪搶山立寨有點(diǎn)類似。眼鏡這人狡猾得很,鬼點(diǎn)子多,還深藏不露,在圈內(nèi)有些名氣,綽號眼鏡蛇。剛好三狗覺得在村里小打小敲發(fā)不了么大財,想對外發(fā)展嘛,就請了他。有幺舅當(dāng)鎮(zhèn)長這個背景,事情總比一般人好辦些,更何況鎮(zhèn)長還得升遷啊,說不準(zhǔn)哪天做了縣長副縣長的也難說的,機(jī)會自然會越來越多。但三狗從牢里出來也就三年工夫,沒多少錢,又沒多大名頭和資本,便想從賭場起步。小賭場開在離鎮(zhèn)上較偏遠(yuǎn)的秘密處,暗地里拉劉禿子入了干股,也就是你罩著我,我賺了就按股份給你一筆,若賠了,我自個承擔(dān)。行內(nèi)都這規(guī)矩。按常理,賭場利潤大得驚人,多是穩(wěn)賺不賠的。三狗也是背,不僅賠了個精光,還被人拿槍指著頭,險些丟了性命。什么原因呢?開賭場賺得雖快,但劉禿子抽走一半,就顯得慢了,三狗就與眼鏡蛇合謀,如何賺得更快一點(diǎn)。某日,來了個大客戶,帶著一幫兄弟來賭,一看派頭就知道,不是一般有錢人。那人脖子上,手腕上,金鏈子斤把重。骰子也邪門,只要下大注,怎么押都不中,一小時不到,輸了一百多萬。那人當(dāng)場劈開桌子,發(fā)現(xiàn)了遙控裝置,又找,在隔壁發(fā)現(xiàn)遙控視屏。這還了得,當(dāng)場掏出一把锃亮手槍頂住三狗的頭,要下三狗一只胳膊。別看三狗平時多牛逼,見那陣勢,當(dāng)場就嚇得跟狗屎一樣。眼鏡蛇躲在外面給劉禿子打了電話報信。劉禿子別上槍帶人匆匆趕到,一見那人,身子就軟了,槍都沒敢掏。那人鄙夷看了看他,說,劉禿子,這是你罩的場子是吧?坑到老子頭上來了?我他媽現(xiàn)在就斃了你!那人把槍掉轉(zhuǎn)過來,對準(zhǔn)了劉禿子的腦袋。
就這樣,搜走了賭場所有的現(xiàn)金,將近二百萬啊。
三狗后來對劉禿子表示極大的不滿,我就不明白,你那多人,又都有槍,怎么不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判他個搶劫罪?竟眼睜睜看著他們把錢卷得一干二凈,真他媽窩囊啊。劉禿子氣得不行,你以為老子不想???我的份子錢也被拿走了啊,可我他媽敢嗎?我一個小小派出所長,就算有十個腦袋,再加十個你幺舅那樣的鎮(zhèn)長也不夠用啊,他只一句話,就能把我們倆都廢了,你信啵?你他媽以后先把人家底細(xì)給摸清楚了,省得老子也跟著丟人現(xiàn)眼!
三狗吃了悶虧,剛剛賺到一筆可觀的,又全賠了。眼鏡蛇給他出主意,得搞點(diǎn)資金,重新起步,東山再起。于是,他們選擇了翠翠。翠翠放牛太有規(guī)律,三狗只偷偷觀察了兩天,就順利地把牛牽到了他的稻田里。
三狗怎么會到這地步?何蓮花恁多錢不也被他騙到手了嘛,錢呢?村長不解地說。
仁軍說,哦,對了,這事差點(diǎn)忘了,不是三狗的人講出來,鬼都不知道何蓮花怎么死的。
哦?講講看。
仁軍又講了下面一段:
蓮花家個樣子,從小就一直受別人的氣,嫁給三狗就是想找點(diǎn)安全嘛。而她一個賣“豆腐”的,三狗怎么會要她呢,三狗也是要面子的人啊。當(dāng)然是想她賣身體賺來的那些錢。蓮花也不傻,防得緊,銀行密碼也不讓三狗知道。三狗也有辦法,演了一出苦肉計(jì),讓人蒙面去家里把自己和何蓮花一起綁了,拿刀子逼出密碼,取走卡里的錢。那是蓮花幾年積攢下來的全部,有十萬吧。蓮花要報案,三狗說,這事說出去老子以后還怎么混啊?想想也是,嫁給三狗不就是圖個不被人欺負(fù)的臉面么?哭了幾晚,說都沒敢說。
可后來,三狗的一幫兄弟到家里喝酒,蓮花看出了破綻。席間,蓮花沖上去抓住一個人的手,大聲對三狗說,上次搶劫的就是他!三狗說,他是我兄弟,怎么會搶到老子頭上?你瘋了吧。蓮花說,他手上的這刀疤我認(rèn)得,就是他!三狗笑了笑說,有刀疤的人多的是,你怎么就認(rèn)定是我兄弟呢?
蓮花明白自己是自投狼窩了。錢沒了,靠著的又是頭野獸,本就是個被人指著后背議論的人,沒什么臉面,這事要再講出去,更會被人笑死。這樣一想,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這個傻姑娘,哭夠了,又給自己化妝,穿得漂漂亮亮的跑到河邊,猶豫都沒猶豫,就跳下去跟魚睡瞌睡去了。
講到這,仁軍強(qiáng)調(diào)說,這事千真萬確,那個手上有刀疤的,就是我同學(xué)朋友的表兄弟。
那錢呢?蓮花的錢。村長問。
仁軍說,三狗在鎮(zhèn)上養(yǎng)了女人,才19歲,外地的,花銷不少;另外,他賭博輸了不少,本來留了點(diǎn)開賭場想賺一些,又碰到那個有來頭的,聽說全賠光了。
魔鬼現(xiàn)在是要吸血復(fù)活啊,這么說翠翠危險了,逼婚都有可能了。村長說,這比我預(yù)想的還嚴(yán)重。
是啊。說是兩個條件,其實(shí)就是兩個坑,左吧,給三萬;右吧,入了狼窩,那他三狗辦法就多了。
這狗日的,越來越狡猾了,他利用人們不到要命時就不會反抗的弱點(diǎn)……話沒說完,村長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這是個陰謀,蓄意已久的敲詐;也是個游戲,玩的是弱肉強(qiáng)食的法則。在這個強(qiáng)弱對陣的游戲中,需要一個終結(jié)者。
村長決意扮演這個角色!
他對仁軍說,馬上給所有村干部打電話,通知開會。說完,又補(bǔ)充一句,先不要告訴他們會議內(nèi)容,只說很重要,不準(zhǔn)缺席!
13
一小時后,村長召開了村干部會議。
村委會辦公處是兩間老式平房,上面蓋了半間“帽子”,十多年一直沒修繕過,很是陳舊。會議室就設(shè)在那個寒磣的“帽子”里,遠(yuǎn)看,像一座破敗經(jīng)年的碉堡。接到仁軍的電話通知,村干部很快就到齊了。村長是支書村長一肩挑,只能算一個人,治保主任一個,團(tuán)支部書記仁軍一個,村會計(jì)一個,連婦女主任和計(jì)生主任兩位女同志也來了。會議室很小,六個人擠在一起,就有種臨戰(zhàn)前的團(tuán)結(jié)意味。
村長把大致情況講了一遍,然后做動員。他說,邪門了,這不是明目張膽地敲詐么?我們村干部說是官吧,也就是個九品十品的,甚至沒品,平常還沒人把你當(dāng)回事;說不是官吧,可真要做得不好,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罵什么?狗官??!多難聽,他們罵那些大貪官,罵那些不為民做主卻反過來欺壓百姓的官,就是這樣罵的,恥辱啊。今晚我們不作為,村民們誰還信任我們?誰還鳥我們?今天我們不作為,明天流氓惡霸將會更囂張,村里就會有更多的人受害!今天晚上三狗就要帶人來鬧事,大家說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是坐視不管,還是極力阻止?大家說說看吧。
大家都低了頭,顧慮重重的樣子,也沒人吱聲,很沉悶。
村長不耐煩地說,平日都蠻會說的,關(guān)鍵時刻就都蔫了?話都不敢說了?
治保主任說,村長,他們?nèi)丝隙ǘ?,要不申請把林場的獵槍帶去?
村長說,槍能帶來嗎?如果你有能耐,把大炮拉去都行。沒槍沒炮,晚上我就陪你一起堵槍眼。
大家一下子都笑起來。一笑,氣氛就輕松了許多。
治保主任說,那行那行,晚上我去,宰了個狗日的。
會計(jì)、仁軍也都表態(tài):堅(jiān)決跟村長站在一起,村長指向哪,我們沖向哪。
婦女主任說,我們兩個女的也去?
村長說,讓你們姑奶奶去現(xiàn)場麻煩可就大了,到時我們還得保護(hù)你們,三狗是個流氓,大流氓啊。
笑聲再次響起,笑得兩位女同志很不好意思。
村長說,之所以讓你們兩個來,我是有考慮的。三組的大柱那口子不是躲到外地超生要罰款嘛,讓大柱今晚去,去了算立功,到時候我們再給鎮(zhèn)計(jì)生辦做點(diǎn)工作,少罰點(diǎn)嘛。那家伙身高馬大的,管用。大柱的工作你們兩個去做。今晚,人越多越好。
說到這,突然想起什么,又對仁軍說,你那里還有兵嘛,團(tuán)員不有幾個嘛,正在發(fā)展的也可以叫過來嘛,我看現(xiàn)場發(fā)展幾個都行。說完,又簡單布置一下,強(qiáng)調(diào)說,晚上一個不能少!散會。
14
仁軍的任務(wù)最重。村長說他兵多,其實(shí)這幾年也就發(fā)展了僅僅五、六個團(tuán)員,有幾個還是為了完成指標(biāo)硬拉上來的,本來覺悟就不高,再加上基本上都在外面打工掙錢,他一個村團(tuán)支部書記,跟光桿司令沒什么區(qū)別。臨時招兵買馬吧,可談到這條件,小伙子們都說,說了半天,你是讓我用命去換個入團(tuán)?。课矣植皇秦i,我可沒那么苕。入團(tuán)這么光榮的事,竟成了狗皮膏藥。后來又去找鮑老大的兒子鮑林林。本以為他可能性比較大,可他說,這個,還是算了吧,三狗纏不贏。仁軍就拿話激將他,你老頭子被三狗搞成那樣,你們就真忍得下這口氣呀?也太沒卵子了吧。鮑林林說,村里哪個不怕他?哪個碰到他不得讓三分?碰到他只算自己倒霉啰,這沒得么事丟人的。你說我沒卵子是啵?要不是三狗,你換別人試試,看我敢不!
仁軍失望至極,騎著摩托車在村里轉(zhuǎn)了幾趟,田間地頭跑,一個兵沒拉到。正煩著,電話連續(xù)接了幾個,都是請假的:治保主任說,岳父病得不輕,快不行了,要及時從縣醫(yī)院轉(zhuǎn)到市醫(yī)院,不去怕是再見不著面了;會計(jì)說,結(jié)石突然犯了,疼得比女人生孩子還要命,實(shí)在受不了,得去縣醫(yī)院碎石;會計(jì)說,中午不知吃了什么鬼東西,上吐下泄的,屁眼都拉疼了,怕是中毒了,晚上看來是去不了,給請個假。仁軍很惱火,吼著嗓子說,這么重要的事,你們直接跟村長說啊,給我打什么電話嘛?他們說,仁軍你小子別沒良心啊,村長把你當(dāng)秘書重用,你卻一百個不愿意是不是?不領(lǐng)村長情是啵?最后,婦女主任也打電話來說,柱子死活不肯,我們做了半天工作,道理擺了一大籮筐,嘴巴皮子都講得起繭,他就是不答應(yīng)參加。
仁軍蔫了神,村委會上那股子信心已蕩然無存。時候尚早,時間很難熬,他真不知道如何跟村長解釋,這樣的結(jié)果他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更擔(dān)心的是,這對村長來說將是嚴(yán)重打擊,甚至可能會擊垮他。猶豫再三,還是覺得應(yīng)該給村長打個電話,以便村長再作應(yīng)對。
村長接到仁軍的電話,忍了半天,才說,狗日的們,太滑了!都怕惹火上身?狗日的們,都自作聰明,精過頭了,老子的命就不是命?罵一通,又對仁軍說,你也可以不去!我一個人去,看他們能不能吃了我,我就不信那個邪,正不壓邪了還?仁軍忙說,村長你放心,我肯定去,我跟著村長。村長和仁軍都在心里說,這都什么年代了啊,還像土匪那樣月黑風(fēng)高、殺人越貨。
15
下午的太陽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早已不知飄落何處;云朵在聚集,天空灰著個臉,沒有表情。村長似干不是干地鋤了會兒草,讓媳婦早早回家做飯,自己又坐不住,在屋外的樹下走來走去。
囫圇咽幾口飯菜,顧不上抹嘴,村長就急著往門外走。他穿了件白T恤,顯得很精神,看起來年青了許多。媳婦攔住他,叮囑了半天才讓出門。媳婦說,你機(jī)靈點(diǎn),不要做苕憨子事啊,三狗是那么好惹的么?盡個村長的分,過得去就行了,這不是你管得了的。
還沒進(jìn)翠翠的門,就聽見她與小龍拌嘴。小龍學(xué)校放月假,一個月也就回來一次,翠翠本來忙著給兒子炒菜做飯,卻總是無法集中精力,丟三落四的。吃飯時兒子說,菜里鹽都不放,看你慌慌張張的樣子,家里到底出了么事?翠翠說,沒得么事,吃完了你先去同學(xué)家玩,我叫你回來你再回來。兒子說,不,你不說我就不走,我看得出來,家里肯定有事。瞞是瞞不住了,只好告訴兒子實(shí)情。
太欺負(fù)人了,我跟他們拼命!兒子憤憤地說。
翠翠說,傻娃子喲,你這么小,哪拼得過他們呀。
那也得拼命啊,不然由他們怎么搞?
兩人正爭執(zhí)著,村長進(jìn)了門。村長說,小龍啊,你晚上躲遠(yuǎn)點(diǎn),你還小,有我們哩。
你們……?
嗯,我跟仁軍兩個。他們只是想嚇唬嚇唬,沒得事。
叔,就你跟仁軍?翠翠緊張地說。
嗯,他們就是嚇唬,沒得么事好怕的,翻不了大浪。到時候你別管,我來控制勢態(tài)。還有,小龍別在這里,你惹了他們,他們?nèi)W(xué)校找你麻煩,那就不好辦了。
這時,仁軍也來了,沒說話,只搓著手默站著,等候村長安排。
天慢慢黑下來,村長吩咐仁軍去村口放風(fēng),又對小龍說,萬一發(fā)生么事,你也不要出來,不要胡來啊,小娃子別管大人的事。小龍悶悶地站了一會,走了,嘴里一百個不服氣,我都十六了,還小娃子?
屋里靜下來。村長對翠翠說,去,把刀拿給我。
翠翠說,叔,你要跟他們動刀???那搞不得吧,搞出人命還得了。
村長說,你緊張什么?我嚇唬他們。別看他們多么厲害,一樣怕死得很。
一會兒,村長拿了菜刀,走到伙房,在水缸上刮起來,嚓——吱——,嚓——吱——,聲音很沒規(guī)律,輕一下重一下的。很快,刀就閃閃發(fā)亮,能照出人的臉來。村長用拇指肚試了試刀鋒,又握著刀在空中比劃一下,很滿意。又走到院子里,院子有些黑,刀卻反射出光芒。村長嘴巴不停地念叨起來,媽的,怎么還沒來?怎么還沒來?媽的,是怕了吧?不敢來了吧?一邊說著,一邊在院子和屋子間踱來踱去。
翠翠也跟著走來走去的。
天空中沒有星星,空氣紋絲不動,又悶又燥。很久,仍沒什么動靜。村長又說,翠翠,酒呢?拿酒給我。
翠翠說,叔,這時候還有心思喝酒?
村長笑了,說,對付流氓就得流氓辦法,我喝了酒就不是我自己了,也很壞的,你知道的。嗯?你知道的。
翠翠知道村長的意思,沒應(yīng)話。一會兒,不知從哪找來半瓶子酒。
村長接過酒,說,我喝了酒我怕誰?別說是三狗,就是閻王爺來,我也敢跟他拼。也沒吃菜,干干地咕了幾口,片刻工夫片,臉和眼睛都紅了。半瓶子酒沒了。
翠翠說,叔,沒喝多吧?
村長打了個嗝,酒氣很重,喉嚨咽了咽,說,不多,正好正好,這酒長勁。說著,又看了看刀,從后腰插進(jìn)褲帶別起來。拉開門前的燈,村長叉著腰,威風(fēng)凜凜立在門口,像個門神,頓時有了幾分殺氣。
其實(shí)他心里并不踏實(shí),便給派出所長打電話,鈴聲響了半天,卻沒人接,再撥,通了,沒等開口,那邊已粗著嗓子吼起來,老大呀,你老打個雞巴呀,市縣鎮(zhèn)三級領(lǐng)導(dǎo)正與鎮(zhèn)上社區(qū)搞聯(lián)歡吶,要維持秩序,老子忙得頭都大了,有什么指示明天再說吧。說完,就掛了。
村長想罵,卻最終沒出口。他怕翠翠更加不安。
16
起風(fēng)了,門前的梧桐樹葉一陣輕響。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叫,先是一兩聲長吠,漸漸,整村的狗都叫起來,此起彼伏響成一片。仁軍兔子一樣飛跑過來說,村長,來了好多人,應(yīng)該是三狗他們。
大概多少?
可能一二十個吧,聽腳步聲少說也有十幾個。
你敢不敢操家伙?說著,村長將刀亮給仁軍看看,又插回后腰。
等一哈(下)子,我都站了半天了,憋得屎都還沒屙。仁軍邊說邊提著褲子往廁所跑。
“格老子的,屁事多,快點(diǎn)啊?!贝彘L罵了句。
狗越叫越兇。一群黑影過來了,又都叼著煙,火星子忽閃忽閃的,像一群狼的眼睛。等走到燈光下,才看清楚,加上三狗,共七個,有的提砍刀,有的握棒子。三狗昂著頭站在了最前面。
村長說,三狗兄弟吧?
哦?村長也在?老子先把話說清楚,今天沒你的事,不然別怪我三狗翻臉不認(rèn)人!我只找她。三狗用手指了指翠翠。
翠翠說,三狗叔子,我都道歉了,又賠了你五百,你還要么樣呢?
么樣?我的稻子是太空種子,這點(diǎn)錢夠屁呀,得三萬!要么,你做我老婆,我又不嫌棄你,對你夠仁慈的吧。
村長說,三狗兄弟你這話咋說的,你把人家打得住了院,歉也道了,錢也賠了,一個孤兒寡母的女人家,又親又鄰的,還用動這么大的武哨,還說這些。
三狗叫了村長的名字,說,前天你去牽牛我已經(jīng)給足你面子了,現(xiàn)在沒你說話的份!
村長說,你到底想么樣?
要么賠錢,要么做我老婆,就這兩條路!
三狗你太過分了吧?現(xiàn)在是啥時代?你要逼婚不成?
她可以賠錢啊,老子又不是非她不娶。你們不要把老子的仁慈當(dāng)軟弱,不行就給老子先砸。三狗把煙摔到地上。
翠翠大聲說,你要逼我死是不是?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說著,就要拿頭往墻上撞。
村長說,三狗我跟你說清楚,太平村我是村長支書,共產(chǎn)黨員,這事我管定了!我就不相信這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還無法無天了嗨!
三狗笑了笑說,兄弟們看啊,什么雞巴村長,握著雞巴充六個指頭是不是?
有人叫囂起來,管他什么鳥長村長的,先砍了再說。
三狗說,先砸東西,哪個不讓砸就砍哪個!
老子今天看哪個敢鬧事!今天死人都行!村長提高了嗓門,亮出明晃晃的菜刀。
一伙人怔住了,都不敢上前。
三狗說,喲喲,你還敢殺人不成?
村長說,老子說了,今天死人都要得的!說著,掀起衣服在胸口劃了一刀,血立刻黑乎乎流了出來,像一條模糊的小溪。
三狗揮了揮手說,都愣著搞鬼,先去后院砸!
一伙人便繞過村長,從屋旁的巷子向后門的廚房沖去。接著,傳來水缸打破的聲音,鍋碗碎裂的聲音,水瓢和盆子被摔的聲音。翠翠失聲哭嚎著,我不活了,我不活了,這叫我們怎么活呀……
事情就在這個時候失去了控制,村長沖到后院時打砸已發(fā)生了。
一伙人砸得正來勁,幾塊磚頭從屋外飛進(jìn)來,一個家伙頭被砸破了,還有一個被砸在腰上。幾個人提著家伙沖出來追,那人跑幾步,摸了把木叉,又掉過頭來,揮舞著木叉大聲吼叫,老子跟你們拼了,老子跟你們拼了。
翠翠尖著嗓子哭喊,小龍啊,我的娃啊,你快跑,快跑啊小龍……
揮舞楊叉的正是小龍。小龍也哭起來,邊哭邊吼,老子不跑,老子不跑,老子跟你們拼了!老子跟你們拼了!
幾個家伙邊抵擋邊逼向小龍,眼見就要被逼到墻角,村長“啊”一聲沖上去護(hù)住了他。三四個人嚎叫著撲上來,村長手臂被砸了一棒,菜刀掉到地上,身上挨了兩刀子,又一棒,掄在頭上。村長兩眼一黑,倒在地上不動了。
三狗喊了聲“停——”,又扔一句,這事沒完,老子還會來的。說著,隨著一片狗吠聲漸漸遠(yuǎn)去。
院子頓時安靜下來。
仁軍跑了過來。他一直躲在廁所里,嚇得腿到現(xiàn)在還顫個不停。
出門時,仁軍媳婦挺著個大肚子反復(fù)交待過,她是個粗嗓門,說話又莽氣,聽起來更像是訓(xùn)斥和警告:仁軍你給我精點(diǎn)啊,不要搞得娃子還沒生出來,爹已經(jīng)沒得了。叫你不去不去,你偏不聽,不要那個寡婦的事沒搞成,家里又多出個寡婦來???我跟你說清楚,你今天晚上要是死了,明天老子就去引產(chǎn)!
還有,當(dāng)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幫影子從鄉(xiāng)道上走過來時,感覺黑壓壓好大一片,那“嘩嘩嘩嘩”的腳步聲,就跟美國電影里的魔鬼軍隊(duì)一樣,根本不像只這么幾個人。本來下定決心跟村長并肩站在一起,關(guān)鍵時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shí)在沒那個膽子。
“村長,村長,醒醒啊村長?!比受姄u著村長的身子,聲音和眼睛都濕了。翠翠也蹲在一邊“叔啊”“叔啊”哭叫著。
粗大的雨點(diǎn)落下來,零零散散砸在身上,很疼。風(fēng)也大起來,樹上的葉子落下又濺起,毫無方向感,飛得到處都是。村里好多人都來了,院子里擠得滿滿的,都圍著村長。村長滿身是血,他緩緩睜開眼,看到滿天都是星星——那是村民們的眼睛。他有氣沒力地說,小龍有事嗎?
沒事。都沒事。翠翠說。
村長咧了咧嘴,很費(fèi)力地說:“沒事就好。狗日的們,也就……也就……這點(diǎn)膽子么?!?/p>
仁軍說,村長你手機(jī)也摔在這里了。村長說,現(xiàn)在可以報……報案了,打……打劉禿子的……電話吧。
仁軍翻出名錄,撥過去,又把手機(jī)貼在村長耳邊。電話沒壞,里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您所撥打的手機(jī)暫時不在服務(wù)區(qū)……
村長沒說話。他的呼吸似乎無法捕捉到空氣,肺像是被捅了個豁口,氣泡子汩汩地冒出來;而腹部那一刀傷得又長又深,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剖腹了腸子的魚兒,正在緩緩下沉……下沉……
仁軍帶著哭腔喊,都還愣著搞么事呀?趕緊幫忙送醫(yī)院啊。
大家七手八腳弄來板車,鋪了墊被,把村長抬上去。雨越下越大了,天像決了堤一樣,院子很快變成了水塘。一群人有的拉板車,有的打雨傘,有的打電筒,急急忙忙出了院子,朝著鎮(zhèn)衛(wèi)生院方向奔去。
翠翠也忙收拾了兩樣?xùn)|西,緊跟著拉村長的人群奔去,嘴中哭喊道:這都什么世道啊,什么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