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唧,唧唧——唧——雖然是一只孤獨的蟋蟀,而且是來自家鄉(xiāng)的灶馬蟋,它的聲音,我太熟悉了。以為是在夢中回到了家鄉(xiāng),躺在西廂那張永遠散發(fā)著木質(zhì)氣息的板床上。我輕輕地揉搓眼瞼,意志漸漸地清醒,可是耳畔依舊傳來孤獨的鳴叫。在城市,在高層建筑,怎么會有灶馬蟋呢?
我怕驚醒愛人,躡手躡腳步出臥室,朝著灶馬蟋鳴叫的方向。窗外的月光,映照在地磚上,能夠清楚看見戶外高大挺拔的水杉在秋風中搖曳的樹影。唧唧——唧,唧唧——唧。孤獨而單調(diào)的鳴叫,它是在懷鄉(xiāng)戀土,還是在呼喚親人,還是在告別秋風?我一邊傾聽,一邊思想:它是怎么跑到我的廚房里來的呢?難道它的翅膀能夠飛越幾百里地?我突然想起,前不久母親進城帶來了一捆稻草,這是愛人要她帶的,準備冬天做豆腐乳用的。也許它就是跟著這捆稻草悄然到了我的家里,一個充滿怪異而陌生的地方。
我坐在月光下,透過寬闊的玻璃望著婆娑的樹影,耳畔回響著孤獨而單調(diào)的鳴叫。我的思緒又回到30年前的家鄉(xiāng)麒麟畈。老屋的東朵是破舊的灶房,沙土夯筑的土墻,一半坍塌,用編輯的巴茅草遮風擋雨。每到夜晚,那些長居灶房的灶馬蟋便放開歌喉,伴著月色或者風聲,奏起美妙的小夜曲,使得清貧而樸素的夜晚變得詩意盎然。
我家的灶馬蟋不同于野外的蟋蟀,它比較粗壯有力,形象卻似弓腰駝背的老人,翅膀短促,觸須根長,躍跳躍時,后足用力,反彈身體,蹦得老遠,最值得跳遠遠動員好好學習。白天,它們隱匿在灶房的縫隙中,到了夜間便傾巢出動,趨光趨暖。特別是春夏之交的夜晚,灶馬蟀摩拳擦掌,興高采烈,發(fā)出唧唧——唧唧的聲音,響成一片。到了秋天,它們的鳴叫變得嘹亮、清脆,透明度很高。童年的我,幾乎每個夜晚都是在灶馬蟋的小夜曲下酣然入睡的。
印象最深的是,暮秋之后,我家每晚要在鐵鍋里烘烤鍋巴。因為熱鍋暖灶的,灶馬蟋一起飛到灶臺上,更有甚者,蹄到熱鍋巴里。當我把鍋蓋一掀起,它們便四處逃躥。小時候得過疳疾,喜歡吃香物。母親讓我到灶房里捕灶馬蟋,烤著吃。每次進灶房,我都躡手躡腳靠近灶臺,生怕驚擾了它們,然后一去不復返。我用事先準備好的抹布將鍋蓋的縫隙蓋嚴實。亮燈之后,慢慢地挪動木鍋蓋,等灶馬蟀剛剛躥出來,就將其捕獲。我左右手各執(zhí)一個,來到堂廳。持其后足,將灶馬放到煤油燈的火焰上烤炙,并不斷地翻轉(zhuǎn)。起初聽見火烤時的吱吱聲音,看見灶馬蟀的觸須在火焰中萎縮、碳化,直到馨香飄逸才從火中取出,輕輕地在衣服上蹭幾下,再冷卻,便放到嘴里咀嚼,其味決不亞于油炸山雀。
我的嘴在蠕動,突然發(fā)出聲響,灶房里孤獨而單調(diào)的鳴叫戛然而止。等了好長時間,仍然不聞其鳴,我輕輕地掌嘴,怨恨自己不該懷念童年的殘忍。但我沒有離開灶房,依舊靜靜地坐在月光下等待。大約十多分鐘過去了,孤獨而單調(diào)的鳴叫,又開始了。只是單調(diào)有了些許不易覺察的變化,唧——唧唧,唧唧——唧……似乎有點紊亂,也許是剛才受到驚嚇的緣故。
我想準確判斷這只來自家鄉(xiāng)老屋的灶馬蟋,究竟藏身何處?是冰箱的旮旯里,還是地柜的縫隙中?我悄無聲息地蹲下身子,挪動步伐,轉(zhuǎn)動身體,調(diào)整耳朵的方向——奇是奇了怪了?怎么感覺它在跟我捉迷藏,一會兒在冰箱旮旯里,一會兒在地柜里,一會兒又在水柜里,一會兒又跑到米甕里……它的鳴叫已經(jīng)不再有淡淡的憂傷,而充盈著歡快和喜悅。
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xiàn)月光映照的水杉下面也有了呼應,這里是唧唧——唧,那是矍矍——矍,仿佛一問一答。也許它們早已在進行交流了,要不然,剛才我怎么感覺灶馬蟋的鳴叫充滿著歡快呢?可它們只能邂逅,遙相呼應,而不能相逢如故知。
今年的中秋夜,非常特別,因為有了來自老家的灶馬蟋,我的精神為之一振。
(編輯 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