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君
如果我依然能夠誠實地面對當年我的學(xué)習(xí)狀況,真的會為今天的我感到吃驚——無論如何,人們無法將當年那個不求上進、在玩耍和做夢中打發(fā)時日的孩子,與今天這個以寫作為職業(yè)的人相提并論——這里,我絲毫沒有自得和自詡的意思,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腦力勞動者,但我依然認為自己所得遠超出了自己的資質(zhì),幸運女神對我的眷顧不少。
記得有一次,班主任賀春林布置作文,以“我的理想”為題。嗣后,點名讓幾個同學(xué)朗讀。我第一次道出自己的理想——也許是率性的,根本沒有深思熟慮,但至少不算很離譜——當老師——在初中畢業(yè)填寫志愿的時候,我仍然毫不猶豫地寫上“師范”,并真的如愿以償?shù)貋淼搅思矌煼秾W(xué)校讀書,畢業(yè)后當了幾年老師。我的同桌李海星是我很好的朋友,他給自己定義的理想我不記得了,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他說,二十年以后我們再相聚,那時李小軍已經(jīng)成了一個畫家……在他眼中,畫家是我未來的形象。帶有這種認識的,在班上還不乏其人。然而李海星話音未落,立馬遭到了班主任的恥笑,說李小軍(作者本名)這個樣子還想當畫家?!……這是我這輩子遭受的最嚴重的羞辱,但也不足以讓自己崩潰。我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僵直地坐在那里,腦袋里嗡嗡響,對班主任的羞辱既感到憤慨又從心里表示認同。
我把班主任賀春林對我的批評既看作是羞辱,也看作是鞭策。我是班委成員之一,每周一下午,會和班上其他的干部準時來到校辦大樓三層,他的辦公室——這是一棟紅磚外墻、木質(zhì)地板樓梯的老樓,蘇式建筑風(fēng)格的外形,寬大的門窗,墻上文革的標語隱約可見。我們每個人手中拿著一個筆記本,仿佛一個個小政客似的,目不轉(zhuǎn)睛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將他的訓(xùn)示和語錄給記下來。我們中學(xué)是個老牌學(xué)校,建校的歷史有近百年,學(xué)校的地址叫“小碧嶺”——這是一個詩意的名字。在縣城中心一個人工堆積起來的不高的山嶺上,種植著大量的板栗樹、楓楊樹和柳樹。這個地方也許在很早的時候,就是地方文人士子游覽的名勝。在綠樹濃蔭間談?wù)撛娫~歌賦,亭閣回廊中鼓吹弦樂,登高望遠,發(fā)思古幽情,是他們經(jīng)常性的舉動。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這個他眼中的好學(xué)生開始變得不學(xué)無術(shù)、不求上進。我記得那時班上的風(fēng)氣,是學(xué)習(xí)上大家鉚足勁你爭我奪,互爭上游。班長劉梁軍和學(xué)習(xí)委員吳煒蓉,兩人總是在第一二名之間形成犬牙交錯之勢,各領(lǐng)一陣風(fēng)騷。還有幾個尾隨者暗中使勁,奮力追趕。作為班委的我,本被班主任寄予厚望,但我很快主動放棄加入競爭——首先,我充分認識到自己,在讀書上天分不高,尤其對死記硬背深惡痛絕,我的這種自知之明源于自我認識的清醒;其次,我骨子里愛好富有想象力和畫面感的藝術(shù),對框框和條條的抵制與生俱來。以這樣的態(tài)度,成績自然不盡如人意。加之家庭環(huán)境的原因——父親不在身邊,母親作為一個農(nóng)婦并非疏于而是無暇顧及三個孩子的學(xué)習(xí),我便像一朵野花一樣,盡情盡興地遵照自己的心愿開放。
就在這樣的混沌中,遭到了賀春林老師的當頭棒喝!坦率地說,我在本子上寫下自己的理想——做一名教師時,自己也覺得不配,但虛榮心使然,我還是做夢般把自己往教師這個形象上貼。我總不能說自己的理想是當一個農(nóng)民、廚子、小販,甚至混混吧……這種心口不一的表白,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便已諳熟。至今,看到一個系著紅領(lǐng)巾的娃娃在電視屏幕上,大聲說我長大了要當科學(xué)家之類的話時,仍然心驚不已!
沒有辦法,成績是衡量學(xué)生好壞的唯一標準。這源于我們應(yīng)試教育的體制。久而久之,在老師的頭腦中便形成了這樣一種刻板的、幾乎下意識的認識。在我日后做老師的幾年時間里,我自己也無意識地帶著這副有色眼鏡。當一個個體有絕對價值而不容別人有不同看法時,這個人中毒可謂深矣。然而,環(huán)境越固化、僵硬,人的看法往往越走向絕對和片面。應(yīng)該說,我的性情并非一個反叛者,更多的程度上符合朱熹所謂“中規(guī)中矩”的人,對于生活的天理我是持肯定意見的。但是并不意味著自己無力參與競爭也要勉力為之。我主動放棄這種競爭,像一只滑翔的紙鳶,往低空里墜落……事實上,這種感受是不快的。我要承認,初中三年,是我所有學(xué)習(xí)經(jīng)歷里最不愉快的三年,而此后的師范三年則是我學(xué)涯中最難忘和首肯的。
成績的每況愈下,讓自我評價遭到嚴重貶抑。我成了一個自卑、怯弱而又無所謂的孩子,深陷苦海卻又無力自拔。我依然和那些成績優(yōu)秀的班干部們混在一起,人模狗樣地拿著一個本子,每周一,帶著仿佛有某種優(yōu)越感的神情,來到神圣的校辦大樓,去班主任賀春林的辦公室開會。顯然,有權(quán)在這里開會是一種榮耀,它使得我們和其他的同學(xué)區(qū)別開來,涇渭分明,與時俱進。然而沒有誰知道我內(nèi)心頂著一股巨大的壓力,與那些驕子們?yōu)槲?,我自慚形穢,生怕自己玷污了他們頭上的光輝。班主任之所以還沒有撤換我的職位,也許我畫畫的優(yōu)勢過于明顯,這使得我們班的黑板報總在年級評比中名列前茅,我在這方面的優(yōu)勢無人替代;另外,這也可看出班主任的一片良苦用心,對我還抱有期待,寄望于我能好轉(zhuǎn)。
然而我的這種狀況不僅影響到心理的成長,也影響到對自己理想的重估。教師——真的是自己的終極理想嗎?現(xiàn)實教師的形象真的符合自己心甘情愿為之奮斗終身的角色定位嗎?甚至我在心里,開始對老師這個歷來被我視為神圣的群體,產(chǎn)生了其他的看法??赡茏鲆粋€自由職業(yè)者,更符合我當時的追求。當我不太認真而又鬼使神差地在本子上寫下我的理想——教師時,并未意識到這是命運和我開的無足輕重的玩笑。我日后真的成為了一個教師,雖然這只是我工作后的第一個角色,之后我又從事過多種職業(yè)。
記得當時我們班只有四個同學(xué)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一部分升上高中,相當一部分刷下來,進入到了社會。而入讀師范的四個同學(xué)中,我是唯一一個今天不再從事教師職業(yè)的人。我曾經(jīng)的理想是做一個畫家——正如我的同桌李海星描繪的那樣——雖然遭到了班主任的恥笑,但有一段時間,直到23歲以前,我還一直堅持想當一個畫家——我甚至一度來到北京,以畫油畫為業(yè),期望成為下一個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畢加索或德加……我其實無意想成為一個教師,但偏偏被命運驅(qū)策著走上了一條自己在白紙黑字上選擇的道路;而我一直苦苦求索的畫家夢,最后也宣告破滅,因為我對成為一個作家的愿望更加強烈和自信。后來,讀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也在我相仿的年齡中,對他的母親說,我不想當畫家,而想當一名作家時——我是那樣的驚訝和欣悅!在閱讀《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中,那種“呼愁”,似乎也喚醒我體內(nèi)曾經(jīng)的憂傷和記憶。
這里,我依然要書寫對賀春林老師的敬意。他是我的語文老師——語文課,一直是我最喜歡的課程。我曾經(jīng)描寫他有著魯迅一般短而直立的頭發(fā),嚴峻而清朗的神情。他的板書很漂亮,寫得一手工整有力的粉筆字,上課的表情如同布道者一般嚴肅和鄭重——這種感覺,總讓我覺得仿佛魯迅。盡管害怕他,但事實上我對他的敬意從來沒有減少。如果說,在任課老師里讓我挑選一個人品和教學(xué)俱佳的人,我會選他,他身上那種凌然正氣和知識人的驕傲感是如此鮮明,使人不得不為之肅然。然而同學(xué)們也在傳播一個與我看法差異很大的賀春林老師的形象——他是個熱衷麻將的賭徒和喜歡垂釣的人,這兩項癖好毫不遲疑地被我納入到人性的污點里去。我以為的這個道德和學(xué)問兩全的完美師者,在我的將信將疑中打了很大的折扣——事實上,后者更符合人最真實的面貌,符合人性本身。
雖然對校園抗拒和教育價值持保留看法,但老師,無疑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人。他們將我塑造成今天這個樣子。雖然在今天,對教育的詬病愈益深重,但總不能成為自己對老師不懷有感恩之情的理由。假使,賀春林老師再次布置作文,讓我寫自己的理想,我也許會再次仿佛不加思索地寫下:做一名老師。
(作者系著名作家,江西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江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時光鏡像》《晝與夜的邊緣》等文集多部。地址:南昌市八一大道371號江西省文聯(lián) 郵編:330046)
責(zé)編:周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