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發(fā)芾
近日的審計結果顯示,地方四級政府的債務余額達到14萬億元。這個天文數(shù)字,引發(fā)人們對于地方債的擔憂,專家們也紛紛建言獻策,最有代表性的建議,無非是調整中央與地方的財權關系,給地方更多財權,比如允許地方獨立發(fā)債,給地方更多的稅收,甚至允許地方擁有稅收立法權等等。
地方債問題是中央與地方財政關系失衡的突出體現(xiàn)。如果把目前地方政府債務失控的現(xiàn)象放到整個中國歷史的大環(huán)境中看,就能更好地理解目前地方財政亂象的實質。
西周封建時代,中央與地方的財政關系,以地方為主。周天子將全國土地分封給自己的兄弟子侄和其他姻親,諸侯們在自己的封地上進行治理,征收租稅,具有相當獨立的財政權。中央與地方的財權劃分相對清楚。中央政府最大的事權是“祀與戎”,即祭祀與戰(zhàn)爭。祭祀是當時非常重大的事件,需要很多財物,這些財物是由分封的諸侯通過貢獻分擔的。在周朝,各地諸侯負有向周天子進貢地方土特產的義務和職責。如果諸侯拒絕納貢或者納貢不及時,不但失禮,而且很可能要被問罪。如春秋時齊國就以楚國不貢苞茅,“王祭不供,無以縮酒”而興師問罪。不過在西周時期,諸侯向周王的納貢義務最重要的意義是象征性的,即政治上的臣服,所貢財物的數(shù)量倒不是很多,對于諸侯們來說并不是多大的負擔。除了納貢外,地方諸侯還負有在周王遇到戰(zhàn)爭時必須出征勤王的義務。當然,軍費是由諸侯們負擔的。人們熟知的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可以看出各地諸侯率兵勤王的做法。這就是說,在封建的周王朝,中央與地方的財權事權的劃分基本清楚,地方諸侯掌握財權。
這種情況是與當時生產力發(fā)展狀況相適應的。周朝時期的賦稅,主要是實物稅和勞役稅。由于地方距離中央王朝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大量的財物不可能一一運到朝廷所在地,老百姓也無法千里迢迢去首都服役。這種狀況下,由地方諸侯作為財政收入,管理和支出的主體,是符合當時的實際的。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建立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的國家之后,中央與地方的財政關系隨之發(fā)生變化。從秦漢開始,分封制下地方擁有較大財權事權的形勢發(fā)生根本變化。財權基本收歸中央,地方各級政府代表中央政府向老百姓征收賦稅,然后通過漕運系統(tǒng)將征收的錢物送到京城。為了加強對全國賦稅征收的管理和監(jiān)督,秦漢時期還確立并完善了上計制度。上計制度要求地方政府必須于每年的特定時間,向中央政府報告本地財政收支狀況和相關的內容。具體來說,在漢朝,鄉(xiāng)嗇夫負責征收賦稅,縣令將賦稅收支情況編制成計簿及說明書,呈送郡,郡守再編制郡的計簿及說明書,上報朝廷。朝廷據(jù)此考核地方官員。國家在春末或夏初要舉行隆重的上計大會。
自從秦朝統(tǒng)一中國,實行中央集權制度,此后的歷朝歷代實行的主要就是秦法,各級地方政府成為代表朝廷向百姓征收,管理和運送賦稅錢物的機構,并無獨立的財權。財政實行統(tǒng)收統(tǒng)支制度,地方政府所支出的任何一筆費用,都被納入中央統(tǒng)一管理。
從秦朝開始的中央高度集權的財政體制,實際上并不總是有效的。這種體制是否有效,取決于中央與地方力量的對比。中央力量強大,地方服從中央,地方征收的賦稅就會源源不斷地、按時按量地運送給中央,即使存留地方保管,也嚴格按照中央的意志支出使用,地方毫無擅自作主進行支出的權力。但一旦中央權力衰弱,地方勢力增長,地方截留使用賦稅,進而坐大,完全擺脫中央對地方財政收入的領導,也是常見的現(xiàn)象。在中央與地方的博弈中,地方的優(yōu)勢在于存在管理的方便。地方直接組織征收并管理所有的賦稅,一旦中央力量衰落,地方就會乘機將征收管理的賦稅留作自用。在歷史上,中央與地方在財權上的博弈,一直沒有停止。
唐朝無疑是中國強大的中央集權王朝。唐朝的財政體制和秦漢一樣,也實行統(tǒng)收統(tǒng)支的高度集權的財政體制。歷史記載說:“初,國家舊制,天下才賦皆納于左藏庫,而太府四時以數(shù)聞,尚書比部覆其出入,上下相轄,無失遺”。但是,安史之亂完全顛覆了這種財政體制。
安史之亂是唐朝在極盛時期發(fā)生的一場大叛亂。戰(zhàn)爭發(fā)生后,中央權力急劇衰落,統(tǒng)治力量鞭長莫及,四方州、縣、節(jié)度使、團練使都自己征收賦稅,自己使用,不向中央輸納,中央也無法統(tǒng)攝。朝廷不能審計各級節(jié)度使、團練使,節(jié)度使、團練使也不能審計州縣,統(tǒng)收統(tǒng)支的財政管理體制崩潰了。安史之亂嚴重打擊唐王朝,安史之亂平息后,王朝根本不能夠恢復到戰(zhàn)前的實力,在平息戰(zhàn)亂中崛起的地方勢力以及在戰(zhàn)亂中擁兵自保壯大起來的勢力,能夠與朝廷進行反復的討價還價。中央與地方的博弈,最終形成“上供、送使、留州”這樣的財政管理體制。
這種體制下,地方所征收的賦稅收入,一般分為三部分:一為上供,即地方解交中央部分;二為送使,即地方解交諸道節(jié)度使,以充中央在各道的支出;三為留州,即留給本州自用部分。至于三者的比例和變化,實際上體現(xiàn)了中央、節(jié)度使和州縣的實際權力的大小的消長。到了后期藩鎮(zhèn)割據(jù),地方原上解中央的各種賦稅,多為節(jié)度使截留,“戶版不籍于天府,稅賦不入于朝廷”。地方將收到的賦稅完全截留,唐王朝基本上喪失了財權,最后也就不得不喪失政權。歷史進入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
宋朝以后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國家都同樣實行高度集權的財政管理體制,強大的中央政府將財權重新完全抓到自己的手中。但是晚清太平天國戰(zhàn)亂,就像當年的安史之亂一樣,再次擊碎了中央集權的財政管理體制,地方再次爭奪到財政自主權,清朝也在財權喪失,地方離心離德的窘境中垮臺。
晚清太平天國之亂是一場影響巨大的戰(zhàn)亂。天平天國占領南京,建立政權后,中國最為繁榮富庶,政府財政收入最多的江南地區(qū),被天平天國占據(jù),清朝政府失去了最重要的稅源。沒有稅源就沒有收入,鎮(zhèn)壓叛亂所需要的軍費就無從籌措。這種嚴峻形勢下,清朝政府采納建議,允許地方政府開征厘金,籌措軍費。
地方開征厘金籌措軍費,打敗太平天國是有極大意義的。但是,允許地方政府征收厘金,對于清朝政府來說,等于打開了潘多拉盒子,一系列麻煩由此而產生了。本來,厘金的征收是為了給戰(zhàn)爭籌措軍費,當初政府承諾一旦戰(zhàn)爭結束,便立即停止厘金。本來,厘金也叫厘捐,是臨時性的捐助性的征收,不是國家正稅,并無法律上的正當性。但是,太平天國戰(zhàn)爭結束后,地方政府已經食髓知味,根本無法停止厘金的征收。各地廣設關卡,層層征收,豐厚的收入已經成為地方政府的巨大財源,要停止此征收根本不可能。在戰(zhàn)爭結束后,深受其害的商人,甚至外國列強,以及開明人士,都紛紛呼吁停止厘金,但是,因為厘金涉及等巨額的利益,地方堅決反對取消,中央也沒有替代的辦法以安撫地方,所以也不能下決心停止厘金。
一直到清朝垮臺,也沒有取消厘金。中華民國建立后,地方政府繼續(xù)征收厘金和其他名目繁多的捐稅,有獨立的財權,日子過得比中央政府還好。南京政府建立后,營業(yè)稅、契稅以及土地稅等多項現(xiàn)代稅收,換取地方統(tǒng)一取消厘金。但中央與地方的財政關系并未徹底解決。
這種亂相是中國歷史興衰周期律的一種體現(xiàn)。打破這種周期律,建立中央與地方的良性財政關系,需要建立和完善民主制度,尤其地方民主自治制度,否則,仍然不能走出周期律,仍然可能陷入要么高度中央集權,要么地方分裂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