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耀亭
(山西師范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山西臨汾041000)
思孟學派曾因文獻不足征而無法深入研究,但又是思想史中一個無法繞開的話題。近年來先秦儒家材料的不斷出土,使思孟學派再度成為學界探討的焦點。學界對思孟學派的研究取得眾多成績的同時,也存在著許多分歧。有學者認為思孟學派是子思學派和孟子學派的合稱,①梁濤:《思孟學派考述》,《中國哲學史》,2002年第3期。也有學者對“思孟學派”這個稱呼的合法性進行質(zhì)疑。②如有的學者認為“如果這個詞是不通的,不清楚的,就應摒棄不用”。參見蘇瑞隆:《簡帛五行篇與思孟學派再議》,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編:《儒家思孟學派論集》,齊魯書社2008年版,第40-50頁。之所以如此,俱因“思孟學派”的定性沒有明確。厘清何為“思孟學派”,是我們深入研究“思孟學派”相關(guān)問題的首要之務。筆者擬結(jié)合先秦文獻中對“學派”的劃分標準,通過對孔門弟子思想的分析及去向的梳理來探討何為“思孟學派”。
一
明確使用“思孟學派”一詞,是近代以來之事。侯外廬先生在成書于1942年的《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一書中專列一章“儒家思孟學派及其放大了的儒學”,正式提出了“思孟學派”這個名稱。此后在思想史的著作中,“思孟學派”一詞屢見不鮮。“思孟學派”雖為現(xiàn)代學術(shù)語境之語,但視子思、孟子在儒家發(fā)展史上一系相承,歷代不乏論述。我們之所以稱“思孟學派”,最早來源于《荀子·非十二子》的一段話: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的,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荀子說子思、孟子前唱后和,世俗之儒受而傳之,以為是孔子、子游的真學說、真精神。但荀子認為這是子思、孟子的罪過,他們的學說并不代表著儒家學說的真精神。荀子除對思孟進行批評之外,對其他儒者也有批評,如在《荀子·非十二子》中稱子夏、子游之儒為“賤儒”。荀子對思孟的批評是放在其所批評的十二子中進行的,而對子夏之儒、子游之儒的批評是在文末論述當時儒者之蔽時提及,這也昭示著荀子批評思孟所采取的標準與批評子夏、子游之儒所用標準不同,因此荀子批評十二子所采用的標準就是我們確定思孟學派成立的標準。
荀子對十二子的批評所采用的標準是思想的相近性?!盾髯印し鞘印钒咽臃譃榱?1.它囂、魏牟;2.陳仲、史鰌;3.墨翟、宋钘;4.慎到、田駢;5.惠施、鄧析;6.子思、孟軻。在先秦著作中類似的劃分方式還見于《莊子·天下》篇,其把當時的學術(shù)分六類進行論述:1.墨翟、禽滑厘、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2.宋钘、尹文;3.彭蒙、田駢、慎到;4.關(guān)尹、老聃;5.莊周;6.惠施、桓團、公孫龍。輔之以《漢書·藝文志》,大略可以看出《莊子·天下》篇與《荀子·非十二子》中劃分派別的標準。如《莊子·天下》篇把宋钘、尹文歸為一類,《荀子·非十二子》把墨翟、宋钘歸為一類,《漢書·藝文志》中則把上述三人分列三家,宋钘入小說家,尹文入名家,墨翟入墨家?!肚f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都把慎到、田駢歸為一類,而《漢書·藝文志》則分列二家,慎到入法,田駢入道。在上述歸為同類的諸子中,墨者中有些人有師承關(guān)系,關(guān)尹與老聃有傳說中的師生關(guān)系,楊倞《荀子·正論》注云宋钘蓋為尹文弟子,不知何據(jù),學者大多不從。其他歸為同類的諸子皆無師承關(guān)系可尋,而是依據(jù)思想學說相同或相近進行歸類。
由《荀子·非十二子》、《莊子·天下》、《漢書·藝文志》的具體分類可知,荀子在列舉思孟時,主要依所持思想主張相同或相近來劃分。我們論說“思孟學派”的文獻來源是《荀子·非十二子》,所以也應依據(jù)荀子對學派的劃分標準來界定“思孟學派”。如此,則其合法性便無可置疑。構(gòu)成學派最重要因素有二:一為相近的思想主張;一為師承關(guān)系。相對而言,第一因素更具主導地位。具有師承關(guān)系的劃為一派,無形中也符合第一個因素,即思想主張相近。如思想主張有重大差別,即使具有師承關(guān)系也不會劃為一派,如子夏的弟子,見載于史書中的便有魏文侯、曾申、公羊高、谷梁赤、段干木,吳起等。荀子的弟子有韓非、李斯。很顯然在他們身上進行學派劃分時所采用的標準并非是師承。所以我們也應以思想的相近性為基礎(chǔ),旁及師承關(guān)系來確定何為“思孟學派”。
荀子從思想相近性上認為子思、孟子一系相承,代表著先秦儒學在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學術(shù)陣營,后人多把子思、孟子看做一系,乃至在現(xiàn)代學術(shù)語境中把其視為同一學派,稱之為“思孟學派”。但其弟子韓非在《韓非子·顯學》篇中又有不同的提法:“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對于韓非儒分為八的記載,論者甚多,仍未有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究其因,文獻不足所致。在韓非所列八派中,我們沒有見到子夏、曾子、子游、澹臺滅明等人的身影。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現(xiàn)象。郭沫若認為韓非不論子夏,是把子夏當做法家的始祖。①郭沫若:《十批判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16-743頁。果真如此,則為何不載曾子、子游?也有學者認為“儒家八派的說法并不是指孔子之后儒學分化的全部情況,而是指那些打著孔子招牌而兜售私貨的假儒或賤儒或俗儒”。②龐樸主編:《中國儒學》第一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71頁。果真如此,則為何不見子夏、子游之儒?因為荀子在《荀子·非十二子》中明確把子夏、子游之儒列入賤儒之列。《史記》載“澹臺滅明……南游至江,從弟子三百人”,可見這是一支南傳的儒學,且規(guī)模亦不小,而韓非又只字不提。對韓非“儒家八派”的劃分,近于情理的解釋可能是:韓非只是記錄了當時所存在的儒家學派和他自己聽說過的,且他認為能夠稱得上流派的儒家學派。因為韓非是法家人物,故未對儒家流派的內(nèi)在傳承淵源做詳盡的考證,也在情理之中。韓非論及的子思之儒與孟氏之儒,雖學界曾有不同看法,但傳統(tǒng)的說法仍被大多數(shù)學人認可,即分別是指孔子之孫子思與孟軻,我們也持此看法。韓非把子思、孟子分列兩派。韓非所言“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由此可見韓非劃分儒家八派非隨意劃分,而是依據(jù)一定的標準,即所列八派對孔子的學說“取舍相反不同,而皆稱是真孔學”。八派必具較大的不同,以至韓非作為法家人物都能看出其間差異。這種劃分方式類似于《尸子·廣澤篇》、《荀子》之《天論》、《解蔽》篇以及《呂氏春秋·不二篇》中以分評諸子的形式來討論諸子之學的不同,類似于以“子”代“家”的形式。
荀子針對影響之大者進行批評,韓非為顯儒、墨之盛而羅列,其主旨不同,所述也不盡相同。應該說荀子、韓非所述皆能支持其自身論點,在二人看來,這便足夠了。但由于敘述的不詳盡和用語的相出入,二人的論述給后代學者造成了困惑,到底孔子死后,儒家的分化情況如何?直到今天仍沒有得出一個令學界十分贊同的結(jié)論。荀子、韓非所述雖不能令學人十分滿意,但透過文本,我們能得到以下兩個基本事實:第一,孔子死后,儒學發(fā)生了分化,且分化程度相當劇烈;第二,在荀子之前,子思、孟子的學說大行于世,受而傳之者,為數(shù)不少。
諸子思想本針對當時社會變化而發(fā),是以處于不同時期的子思和孟子在思想上會顯出不同的面貌,韓非據(jù)此分為兩派。但孟子思想是在子思一系思想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從儒學內(nèi)部思想發(fā)展的歷程上看,其淵源有自,雖在一些具體學說上有所不同,但其核心精神相同,是以荀子視子思、孟子為一派。荀子為戰(zhàn)國晚期的儒學大師,對儒家內(nèi)部的傳承流變自然相當清楚,其從儒家內(nèi)部承認子思、孟子是一系相承,應該說是確切的。有些學者認為子思、孟子思想中有不一致的地方,因此對“思孟學派”存有疑義。我們認為,不能以子思、孟子思想中有不一致的地方而否定思孟學派的存在。子思、孟子分別為思孟學派的前、后期代表人物,并非構(gòu)成學派之全部,所以在構(gòu)成思孟學派的文獻中有思想不盡相同之表述,實屬正常。一個有其發(fā)展歷程的學派,思想自難全部相同,否則也不會得以發(fā)展,此種情形,正體現(xiàn)出學術(shù)發(fā)展過程中的繼承與發(fā)展。因此,在現(xiàn)代學術(shù)語境中以“思孟學派”來指稱子思、孟子一系儒學陣營是合理的。
二
思孟學派的成立是以思想的相近性為基礎(chǔ),旁及師承關(guān)系。我們也以此為標準考察思孟學派的具體所指。思孟學派以子思、孟子為代表。新出土的郭店簡、上博簡中的一些儒家材料讓我們看到孟子對子思思想的繼承,學界于此探討較多。①參見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關(guān)于孟子的師承,漢儒多記孟子師事子思,但據(jù)錢穆考證,子思約卒于公元前402年,孟子生于公元前372年左右。②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99-202、216頁。子思與孟子并未有相見的機會。孟子自己也說:“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雹劢寡?《孟子正義》卷一六《離婁下》,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77頁?!妒酚洝っ陷V荀卿列傳》載:“孟軻,鄒人。受業(yè)于子思之門人?!毙鲁鐾恋娜寮也牧献屛覀兛吹阶铀妓枷雽γ献拥挠绊?,此也證實司馬遷的說法是可信的。
相對孟子而言,子思思想形成所受影響及其師承關(guān)系較為復雜。子思的生卒年,史學界有不同的看法,但一個普遍承認的事實是孔子去世時,子思尚幼。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便是子思之學從何而來?孔子前期弟子與孔子年齡相差無幾,子思求學之事自然落在后期弟子身上,且光大孔子學術(shù)思想的大多是后期弟子,這從孔門弟子中開啟學派者多為后期弟子也可得到證實。孔門弟子以魯人居多??鬃尤ナ篮螅茏印叭晷膯十?,相訣而去”。④《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945頁。在失去核心領(lǐng)軍人物之后,弟子去魯者為數(shù)不少。為了便于考察,筆者把孔子逝后,重要弟子去向列表如下。⑤此表依據(jù)《史記》中《仲尼弟子列傳》、《孔子世家》以及《孔子家語》等相關(guān)資料,同時參考了李啟謙先生的《孔門弟子研究》一書。
從下表的統(tǒng)計可以看到,子羽、子夏、子張等能開啟儒家學派的后期重要弟子都離開了魯國。⑥《史記·儒林列傳》載:“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弊勇纷溆诳鬃尤ナ乐?。原憲在孔子去世后便隱居。子貢注重外事,尤其擅長外交,常往返于諸侯國之間,最終卒于齊地。子貢對擴大儒學的影響力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但對子思的實際影響不可能大。
姓名 國別 少孔子年數(shù) 去向 姓名 國別 少孔子年數(shù) 去向顏回 魯 30 早卒 宰我 魯 29(?) 不詳冉伯牛 魯 7 早卒 子羔 衛(wèi) 30 在魯入仕子路 魯 9 早卒 宓子賤 魯 30 不詳司馬耕 宋 不詳 早卒 子貢 衛(wèi) 31 終于齊顏路 魯 6 不詳 原憲 魯 36 隱居曾點 魯 不詳 不詳 樊遲 魯 36 不詳漆雕開 魯 11 不詳 有若 魯 43 居魯公晳哀 齊 不詳 隱居 子夏 晉 44 居魏閔子騫 魯 15 不詳 子游 吳 45 不詳冉雍 魯 29 不詳 曾參 魯 46 居魯冉求 魯 29 不詳 子張 陳 48 居陳子羽 魯 29 居楚 公冶長 齊 不詳 不詳商瞿 魯 29不詳 南宮適 魯 不詳 不詳
子思的學術(shù)來源與長居魯?shù)氐目组T弟子關(guān)系密切。在孔門后期重要弟子中,除上述弟子之外,還有子羔、冉求、商瞿、公冶長、南宮適、宰我、宓子賤、樊遲、冉雍、有子、子游、①子游被稱為“南方夫子”,后世文獻多載其晚年居吳。據(jù)《禮記·檀弓下》載,有若去世后,喪禮由子游主持。子游與有若年齡相當,此時仍在魯??鬃尤ナ篮?,子游長期居魯,因此把其也列為考察對象。曾子等人。這些弟子或居于魯,或去向不明,但為了考察的精確,我們把范圍擴大,即假定這些弟子在孔子去世后仍在魯國活動。此雖為考察的精確而假設,但也有推測的合理性。這些弟子都為孔門重要弟子,如果他們有新的去向,文獻或許有所記載,因為孔門重要弟子的去向也曾見于文獻記載。以下具體分析這些弟子對子思思想的影響度。
子羔是孔門弟子中擔任官職較多、時間較長的一位弟子,在其妻去世之時,仍擔任孟孫氏的成邑宰。②《禮記·檀弓下》:“季子皋葬其妻,犯人之禾。申祥以告,曰:‘請庚之?!痈拊?‘孟氏不以是罪予,朋友不以是棄予,以吾為邑長于斯也,買道而葬,后難繼也?!比角笾铝τ谡拢瑢τ谇蟮?,顯得極無耐心。他曾向孔子說學習“道”的困難:“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雹鄢虡涞?《論語集釋》卷一一《雍也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88頁。樊遲曾在魯國季氏那里任職,在其身上表現(xiàn)出的主要是勇猛精神,對孔子的學術(shù)思想似無多大繼承,孔子曾說“小人哉,樊須也”。④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二六《子路上》,第896頁。上述三人皆于政事關(guān)系密切,一般而言,從事于政事者,在學術(shù)傳承發(fā)展方面貢獻相對要小一些。公冶長為孔子女婿,南宮適為孔子侄女婿,如果二人對子思多有教誨,依其與孔氏家族之關(guān)系,當在文獻中有所記載,而現(xiàn)存文獻中關(guān)于兩人思想、事跡記載相當缺乏,可見其對子思的影響不大。宰我,孔子把他劃歸到言語科,且《論語·陽貨》載宰我有變?nèi)曛畣蕿橐荒曛畣实南敕?,遭到孔子的批評。這與子思的思想不太相符,宰我對子思的影響也不大?!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份d孔子傳《易》于商瞿,則商瞿主要思想學說與《易》有關(guān),但在子思的思想及其言論中,受《易》的影響不多,是以商瞿對子思影響不大?!稘h書·藝文志》著錄有《宓子》十六篇,可見宓子賤在孔門的影響也不小,能流傳至漢初的著作,在戰(zhàn)國時期的孟子、荀子定有所知,但二人俱未說宓子賤同子思有何關(guān)系,是以宓子賤對子思的影響也不大。
上述弟子之外,后期重要弟子在魯者便只有冉雍、有子、子游、曾子四人。冉雍可以說是內(nèi)外皆修,內(nèi)外皆有成效,但整體上偏于向內(nèi)探求,所以孔子把他列入德行一科?!爸俟瓎柸?。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⑤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二四《顏淵上》,第824頁。針對仲弓問仁,孔子以為政的內(nèi)容予以解答,這是因為其有為政的能力。子曰:“雍也,可使南面。”⑥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一一《雍也上》,第361頁??鬃踊卮鹬俟瓎枴叭省保砻婵词侨绾螢檎?,但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孔子為仲弓指出了一條由內(nèi)向外的發(fā)展途徑?!俺鲩T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體現(xiàn)出對“民”的重視,如沒有自身修養(yǎng)的提高,很難真正做到,在更深層次上強調(diào)了自身修養(yǎng)的重要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達到此,除了注重自身的修養(yǎng)外,別無他途?!霸诎顭o怨,在家無怨”。要做到此,首先要端正自己?!凹究底訂栒诳鬃???鬃訉υ?‘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①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二五《顏淵下》,第864頁。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凹核挥鹗┯谌恕?,這是孔子給“恕”下的定義,且其為孔子“道”的一個方面。②《論語·衛(wèi)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薄墩撜Z·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映觥iT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仲弓在實際中也是如此做的,“若逢有德之君,世受顯命,不失厥名,以御于天子,則王者之相也。在貧如客,使其臣如借,不遷怒,不深怨,不錄舊罪,是冉雍之行也”。③廖名春、鄒新明校點:《孔子家語》,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1頁。仲弓把貧困當做是臨時之客,不以臣下為自己所有,而把他們看成是借用之使者,不拿別人出氣,不把怨恨加深,不記錄和計較別人過去犯過的罪行。這種寬宏大量品格的形成,正是賴于自身修養(yǎng)的提高。
仲弓在德行上修養(yǎng)有成,孔子認為他可以入仕。事實上,他也曾為政做官。“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雹艹虡涞?《論語集釋》卷二六《子路上》,第882頁。他不但做了官,且很有才干?!爸俟瓎栕由2?,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雹莩虡涞?《論語集釋》卷一一《雍也上》,第362頁。仲弓依據(jù)不同的情況,對“簡”做了評價,孔子認為他是對的,因以說“雍也,可使南面”。上博簡《中弓》的出土,也讓我們看到在公元前300年左右,有關(guān)仲弓的文獻記錄仍有較多的流傳,雖其在孔子去世后情況不詳,但其既為魯人,又曾在魯國擔任官職,且屬于德行科的弟子,思孟學派也主要以“內(nèi)圣”為其特色,子思也曾與魯國政要接觸頻繁,因以我們認為仲弓的思想與思孟學派也有一定之關(guān)聯(lián)。
有若既注重自身的修養(yǎng),也重視外在的制約。《論語·學而》:“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毙┎粌H成為修身、齊家的根本,同時也是治國、平天下之本。孝、悌是修養(yǎng)的外在表現(xiàn),可見有若強調(diào)自身修養(yǎng)的重要性?!墩撜Z·學而》:“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庇腥粢矎娬{(diào)外在制約的重要性。有若在孔門眾多弟子中是和孔子思想最為接近的弟子。有若不僅在思想上和孔子接近,而且在相貌上也與孔子相似?!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份d孔子去世后,為避免儒家走向分裂,孔門弟子曾推舉有若來統(tǒng)率儒家學派,但沒有成功?!抖Y記·檀弓下》載:“有若之喪,悼公吊焉,子游擯由左?!庇腥衾嫌隰敚瑔识Y由子游主持。
對于曾子同思孟學派的關(guān)系,現(xiàn)代學人多持肯定意見,尤其是上博簡《內(nèi)禮》的出土,更為我們重新審視曾子的相關(guān)文獻提供了契機。⑥羅新慧:《上博楚簡〈內(nèi)禮〉與〈曾子〉十篇》,《齊魯學刊》,2009年第4期。孟子稱“曾子、子思同道”,⑦焦循:《孟子正義》卷一七《離婁下》,第604頁。從思想上看,曾子當為主要影響子思之人。子思與曾子之間有交往,文獻有明確記載?!抖Y記·檀弓上》:“曾子謂子思曰:‘伋!吾執(zhí)親之喪也,水漿不入于口者七日。’子思曰:‘先王之制禮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故君子之執(zhí)親之喪也,水漿不入于口者三日,杖而后能起?!贝穗m然不能證明曾子與子思有明確的師承關(guān)系,但二人的交往是可以肯定的。在交往的過程中,作為孔門后期重要弟子的曾子在思想上對子思產(chǎn)生影響,也在情理之中。從文獻中我們能夠看到曾子與子思在思想上的聯(lián)系。
曾子在孔門弟子中特別注重向內(nèi)探求?!墩撜Z·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敝祆湟x氏言:“諸子之學,皆出于圣人,其后愈而遠愈失其真。獨曾子之學,專用心于內(nèi),故傳之無弊,觀于子思、孟子可見矣?!雹嘀祆?《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8頁。姑且不論謝氏所言是否完全正確,但他注意到曾子注重向內(nèi)探求則是完全正確的。 《大戴禮記·曾子立事》載曾子言:“是故為善必自內(nèi)始”,曾子向內(nèi)探求的修養(yǎng)方法,在新出土的思孟學派早期作品中屢有提及,且所見的修養(yǎng)方法與曾子注重向內(nèi)探求是一致的。
“孝”在曾子的思想中占有非常突出的地位,孟子說:“事親若曾子者,可也?!雹俳寡?《孟子正義》卷一五《離婁上》,第524頁。曾子的“孝”并非僅僅是限于狹義的家庭之內(nèi),而是基于家庭倫理向社會倫理的推進?!洞蟠鞫Y記·曾子立孝》載曾子言:“是故未有君而忠臣可知者,孝子之謂也;未有長而順下可知者,弟弟之謂也;未有治而能仕可知者,先修之謂也。故曰孝子善事君,弟弟善事長,君子一孝一弟,可謂知終矣?!边@在思孟學派早期的作品郭店簡《六德》中也有體現(xiàn):“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②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頁。“是故先王之教民也,始于孝弟。君子于此一體者無所廢,是故先王之教民也,不使此民也憂其身,失其體。孝,本也。下修其本,可以斷讒?!雹劾盍?《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第172頁。二者在“孝”的認識上,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除以上所論,最為關(guān)鍵者為《大學》與《中庸》所反映的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思想是相同的?!洞髮W》為曾子一系儒者的作品,④梁濤:《〈大學〉早出新證》,《中國哲學史》,2000年第3期。其在繼承孔子思想的基礎(chǔ)上,對儒家“內(nèi)圣外王”之道有了完整清晰的表達,此即《大學》篇的“三綱領(lǐng)”、“八條目”?!懊髅鞯隆笔恰皟?nèi)圣”之工夫,“親民”是“外王”之事業(yè),“止于至善”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實現(xiàn)。雖然“格物”、“致知”、“正心”、“誠意”都是為了達到“修身”,但“修身”本身不是最終的目的?!靶奚怼钡淖罱K目的在“止于至善”,即“明明德于天下”,也即實現(xiàn)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懊髅鞯掠谔煜隆?,對內(nèi)而言,個人達到了修身之最高目的,實現(xiàn)了成“圣”的目標;對外而言,完成了“外王”事業(yè),“家齊”、“國治”、“天下平”,社會的治理達到最好的效果。儒家“內(nèi)圣外王”之道是一個緊密聯(lián)系的整體,其中“修身”為實現(xiàn)儒家“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根本,且在修身的過程中特別注重向內(nèi)探求。屬于子思作品的《中庸》言:“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nèi)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薄俺杉撼晌铩奔慈寮摇皟?nèi)圣外王”之道,在此過程中,“成己”是基礎(chǔ),“成物”是“成己”的最后歸宿。此與《大學》篇表達的達致儒家“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路徑是相同的,即“內(nèi)圣”是實現(xiàn)“外王”的基礎(chǔ),“外王”是“內(nèi)圣”的最后歸宿。其中關(guān)鍵者是“修身”,且在“修身”的過程中走的是一條向內(nèi)探求的道路。所以我們認為子思在思想上主要受到曾子的影響。
從《荀子·非十二子》中可以看到,思孟的言論讓后世陋儒“以為仲尼、子游茲厚于后世”。這說明不論是當時的子思、孟子,還是后來的荀子,都認為思孟一系出于仲尼、子游。此處的子游有人認為是子弓之誤,王先謙在《荀子集解》中引郭嵩濤之語:“荀子屢言仲尼、子弓,不及子游。本篇后云‘子游氏之賤儒’,與子張、子夏同市譏,則此子游必子弓之誤”。⑤王先謙:《荀子集解》,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60頁。郭沫若認為:“別處之所屢言‘仲尼子弓’者,是荀子自述其師承;本處之所以獨言‘仲尼、子游’者,乃指子思、孟軻的道統(tǒng),這是絲毫也不足怪的”。⑥郭沫若:《十批判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22頁。若就荀子所論而言,以上兩說皆可成立。荀子屢以仲尼、子弓合稱,此處子游如為子弓之誤,荀子之語便可理解為思孟的學說背離了仲尼、子弓之意,而仲尼、子弓在荀子看來則是儒學之正統(tǒng),這也符合荀子的思想。如果此處子游不是子弓之誤,則郭沫若的解釋便符合情理,即荀子在此處說出了子思、孟子與子游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孰是孰非?只就《荀子》一書,似乎難下定論。新材料的出土,可為我們解決此難題。學界多稱《禮記·禮運》篇為子游一系所作。⑦姜廣輝:《郭店楚簡與〈子思子〉——兼談郭店楚簡的思想史意義》,《哲學研究》,1998年第7期。子游在孔門弟子中列為文學之首,檢諸有關(guān)文獻,子游的成就主要在禮樂方面。《禮記·禮運》篇與其說是為我們描繪出了大同、小康的世界,毋寧說是強調(diào)禮樂思想。①參見顏炳罡:《“儒分為八”的再審視》,龐樸主編:《儒林》第一集,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6-153頁。郭店楚簡和上博簡中多有論及禮樂思想,而其中許多篇章可歸為思孟學派。由此可見,子游同思孟是有聯(lián)系的,則荀子所述子游不必為子弓之誤,正如郭沫若所說是荀子闡述了思孟的“道統(tǒng)”。
通過以上分析,子思的思想最有可能受到仲弓、有子、曾子、子游等人的影響,其中曾子對子思的思想影響最大。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們要確定子思的具體師承關(guān)系,只是就目前的材料分析,他們對子思在學術(shù)思想上產(chǎn)生影響最有可能。
以上就學術(shù)思想傳承中傳授者的作用進行了分析。不可否認,學術(shù)思想的形成,除卻受傳授人影響之外,還有來自于文獻的影響,此也是“弟子賢于師”的一個原因。所以,要精確考定子思的老師是誰,在目前來看是困難的。但從以上分析,因有子與孔子思想整體上最為接近,此也意味著其較少有突破和特色,且其言論又少,可從屬于孔子??鬃硬粌H對子思有血緣、人格上感召力,對子思來說,更充當著經(jīng)典文獻的功能??鬃映洚斀?jīng)典文獻的作用,我們也不可限于狹隘的專指成于文書的記錄,當也包括由孔子弟子口述于子思者。魯穆公曾問子思:“子之書所記夫子之言,或者以謂子之辭”。子思答到:“臣所記臣祖之言,或親聞之者,或有聞之于人者。雖非其正辭,然猶不失其意焉?!雹诳柞V:《孔叢子》卷三《公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頁。雖然荀子早已說到子思的源頭受到子游思想的影響,但傳統(tǒng)說法卻把子游排除在外,此于道統(tǒng)觀念有關(guān)。納入道統(tǒng)的儒者,多為在“內(nèi)圣”方面較突出者,子游精于禮、樂,少談心性,因而被排除在外。
在孔門弟子與后學的學術(shù)傳承關(guān)系上,寬泛性的處理可能更適宜。正如我們很難確定說孔門后學具體只受前期某一位儒者的影響一樣,也不應把前期儒者的影響只限于某位后儒身上,建立前期與后期一一對應的影響模式。思想的形成與師承關(guān)系最為密切,但并非是唯一的影響因素。在思想與師承的關(guān)系上不應過于拘謹,因為我們是要找到承接孔子與子思的學術(shù)紐帶,并非是重建道統(tǒng),且我們對“思孟學派”的界定,本就是基于思想相近性。依我們對思孟學派的界定,參照荀子批判思孟之語,我們可以把思孟學派看做是:以子思、孟子為代表,其可溯源于孔子、曾子,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仲弓、子游等人思想影響,在戰(zhàn)國前中期儒學發(fā)展中占有較強優(yōu)勢的一個儒家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