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克里瑪著杜常婧譯
男人走進房間,忽然停下腳步,因為門口有一股奇怪的氣味:悶不通風的羽絨被、腐爛的花和舊衣服。
“您只管進來吧?!彼f道,除下外套。
“那么這就是你的公寓嘍,克拉拉?!彼南麓蛄恐K莻€塊頭不大的小伙子,瘦削,但是有肚子,當然了,幾乎看不出他的年紀。他也除去外套和帽子,一頂非常舊、完全不時髦的帽子。他隨身穿著破舊的衣服,褲子的褲管過寬,后腿磨得都發(fā)亮了。他拎起它們,走了進來。
房間小而拮據(jù),在磨損的桌角上立著一只煤氣爐,緊挨著它的是一個陳舊不堪的水池,連著更為陳舊的水龍頭管道。特別寬敞的柜子上,擺著空箱子和收音機。
“你這里不錯嘛!”他說??墒撬杏X這里不太舒服?;蛟S他就是不該來這兒,盡管他對她有些渴望。他還注意到窗戶底下的一個箱子,然而,它確實令他覺得既奇特,又怪異,那是一只巨型花盆,種植著某種熱帶植物。他走向花盆——并沒有認出這些花來,可能是龍舌蘭吧。
“每一個都最先去瞧它,”她在他身后發(fā)出聲音,“去瞧我?guī)Т痰男氊???墒悄鷦e去擺弄花。誰摘下了它,就永遠不會幸福了,迷信就是這么說的。希臘的迷信?!?/p>
“并非所有人都幸福?!彼麛嘌缘馈Mㄏ蛲ピ旱拇皯舨⒉皇诌h,黃黃地映著幾扇外面的窗。這里肯定能看得到:每一個動作,一切事情。
房間里有沙發(fā),在它上方的壁架上,是臺燈和半導體收音機。他注意到,還有一臺半導體設(shè)備立在火爐旁邊。底下又有一只箱子。
“我喜歡幸福?!?/p>
“我們所有人都想要幸福,”他說,“幸福……可幸福到底是什么?”他嘆了口氣。他感覺在這里很不自在。他說不清楚為什么,但是在這兒,有什么壓迫著他??赡苁撬谶@里的處境所造成的。他還不習慣情人的角色?!盀槭裁茨氵@兒有這么多收音機,克拉拉?”他問道。
“他們給我的?!彼鶋乩锛訚M水,把它放到爐子上。
“是留作紀念吧?或者是圣誕禮物?我喜歡禮物。畢竟接受禮物沒有什么不好的,如果是出于愛的話?!?/p>
他是三周前和她認識的。以最普通的方式。在火車上,他正從家人那里回來,這趟車載著他開往度假小屋。
“我寧愿從不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彼f。她在沙發(fā)上彎下身子,打開半導體設(shè)備。不知是哪個外國電臺,他受不了這種音樂,這種流行音樂,這種鼓點,在所有的語言中總是同樣的動靜,從所有的廣播頻道里傾倒而出。
“我就是這樣使世界傳送到這里,”她將老舊褪色又撕裂了的百葉窗拉下來,“我不喜歡寂靜。有時候在夜里,它會降落到我身上:這里的一切老是一模一樣!還有寂靜。于是我打開收音機。正巧趕上那里有哪兩位先生用一種語言爭辯著,一種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而我想象著那兩位先生和為此給他們鼓掌的那些人,還有那個城市,所有人都講那種可笑語言的地方。”
她坐在沙發(fā)上,兩手令人眼花繚亂地交纏在一起,當向他吐露心事的時候,在他看來她顯得極其親密。他想坐到她旁邊,抱抱她,但他不確定,是否已經(jīng)到了合適的時機。此外,他確實說不上為什么,這些空箱子讓他感到惱火?!澳阏婵蓯?,克拉拉?!彼f道,“你這里的這些箱子有什么用處?”
“它是紀念品……一位先生留下的。他生產(chǎn)它們?!?/p>
在擁抱她之前,他也該對她說點自己的事情。這三周以來,他給她講了許多,他傾吐自己生活里的故事,然而那些故事太一般了!他可以講給其他任何一個人聽。
他對她而言實際上是陌生的?!耙悄隳苤牢宜赖氖隆彼袛嗔艘幌?,又說道,“我必須再對你講講這個?!蓖瑫r他意識到,在沙發(fā)上方,被書擋掉一半的壁架上,擺有電話。他不曉得為什么,但是這使他慌張起來?!澳銖臎]對我說過,你有電話。”他責備地說道。
“沒人打給我?!彼f。
“我會給你打的!”他移走圖書,拿起聽筒。語音發(fā)出忙音。他迅速擱下聽筒,又一次拿起來。他將它擎在耳邊,可是聽不到什么動靜。只有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某種讀食譜的聲音。
“你想給誰打電話嗎?”她問。
“沒有,”他馬上說,“都已經(jīng)這么晚了!”再次掛上了電話。我表現(xiàn)得真可笑。我自顧自地做夢,渴望著她,而現(xiàn)在我竟玩起電話來了?!翱死?,”他說道,“你還不知道,我想要怎么樣?!?/p>
“你想要怎么樣?”她很好奇。
“現(xiàn)在和你在一起。我很喜歡你。我還從沒有……”他坐得相當貼近她了,“你是我遇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她向他靠過去,吻了他一下,“紳士們總說這種話。你不想喝一點兒嗎?”
這三周以來,他們兩次一起去過小酒館,他不習慣喝得太多,有時在星期天午飯后他會喝點啤酒,他在新年前夜喝得最多,但也還沒到過量的程度,不管怎么說,他來這兒不是為了喝酒的?!拔也恢?,”他說,“畢竟我們只是喝過酒?,F(xiàn)在既然我們總算在一起了……”
“我總喜歡喝一杯?!彼呦蚬駲弧.斔蜷_它時,他愣住了。柜子里擺放著一堆各式各樣的東西,很可能是她所有的東西,從馬克杯到絨線衫到浴衣,可是,最讓他發(fā)愣的,是一團帶倒鉤的鐵絲,被擱到柜子的一角。她又移開一只空箱子,抽出一瓶酒?!爸笪揖蜁苡信d致跳舞了。”
“在這里?”他很驚訝。
“桌子給挪開了,”她說明道,“我一跳起舞來,可開心呢。”
他幾乎意識不到她了。她沒有將柜櫥徹底關(guān)嚴,他看到了一團鐵絲的邊緣。他沒法子從那上面移開眼睛?!翱死?,”他指著柜子,“你家里要這種鐵絲做什么?”
“我是有啊,”她回答,“那么你想來跳舞嗎?”
他算是不會跳舞的人,此外,他荒唐地想到,若是現(xiàn)在他在這個小房間里,在水池子、沙發(fā)、花盆,以及裝著箱子和帶倒鉤鐵絲的巨無霸柜櫥之間扭動,會是什么情形。
“不想。”他說。
收音機在他后面發(fā)出轟響,令他感覺那旋律仿佛穿透了整個身體。或許我真不應(yīng)該到這里來。在他們走進房子的時候,走廊那邊站著一個身穿睡衣的女人。這是個陌生女人,不可能認識他,她用好奇的牢不可破的眼光,充滿渴望地看了他一眼。
“聽著,那個穿睡衣的,”他問道,“我們走進房子時碰上的,是干什么的?”
“那個女的嗎?”她奇怪地說,“她住這里。我怎么可能認識每一個住在這兒的女人呢?”
“大半夜的穿著睡衣在走廊里。”他說。
“總有人站在那兒。一般只是在門邊。也許在監(jiān)視什么人?!?/p>
“那你呢,”他問,“你在這兒住多久了?”
“很長時間了?!彼f。桌子上立著幾個玻璃杯。她拿起兩只,沖了沖,往里面倒上葡萄酒。“今天讓我們來度過愉快的一晚,”她說,“今天我很有興致要開心一場。”
“遵命?!彼f。他真是笨,總是想一些讓自己恐慌的事情。他來到這兒,要不了多久又會離開。他同這個房間沒有,也不必有什么關(guān)系,他沒必要對這些箱子或那團鐵絲感興趣。就連那個穿睡衣的女人他也已經(jīng)好幾次忍住不去想了。此刻,在夜里,他獨自和這個漂亮的女孩待在一起。他握住她的手?!白衩?,今天我們會很開心的!”
“那么喝酒吧!不過這個音樂不好聽。”她起身,關(guān)掉半導體設(shè)備。她走向柜櫥,合上柜門,按下第二臺半導體的開關(guān)。
“克拉拉,請!”他向她伸出手去。
“我燒了水,”她說,“您至少得喝點咖啡?!?/p>
“克拉拉,”他重復了一遍。她控制住他的急躁。他感覺疲倦慢慢侵入到他的整個身體?!昂冒?,我來點咖啡?!?/p>
她取來杯子。
這個時間他通常已經(jīng)睡了。他妻子很注重要他生活得規(guī)律而健康??墒茄巯滤辉溉ハ胨?/p>
“我們會很開心的。”他說,喝了口咖啡。“我們什么都不去想,只想著我們自己,還有我們的愛情。這種時候真是少有,我們不必去想其他任何事?!?/p>
“您不必,您此刻當真不必嗎?”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先生們總是在想某些事情。即便在這種時候。”
他努力裝作對她的話懵然不知?!白罱粋€星期我對這一刻想象了太多次,克拉拉。你很美,”他說道,“就像,就像……”其實他已經(jīng)忘記如何編排甜言蜜語:“就像花一樣。你聞起來就像,就像……花?!彼畔驴Х缺?,抱住她。
電話響了。
她去拿聽筒?!澳愫?,”她說,“是的,我不知道……我問一問。”她捂住話筒,小聲說道:“我想,這是找您的?!?/p>
驚恐瞬間攫住了他,他恨不得站起身,飛奔出這間公寓。不過,這還未百分之百地撼動他?!罢椅业模俊彼Y(jié)巴了,“可是沒人知道我在這兒啊。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半個鐘頭之前,就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呢,我不知道你住哪里?!?/p>
“那您就來接吧,”她不耐煩地激他一下子。
他接過聽筒,好像它被感染了似的?!澳愫?。”他以緊縮的嗓音說道。
沒聲音。
“可是那邊什么人也沒有?。 彼f,松弛下來。
“也許她掛了,誰叫您猶豫了這么長時間?!?/p>
“她掛了?是個女人?”
“現(xiàn)在都過了半夜了,還有其他什么人會給您打電話么。”
“我妻子?”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擔憂。
“我怎么會聽得出來呢?”她說,“我從沒和您的妻子講過話。”
“可她不會知道我在這兒啊,”他信誓旦旦地宣稱,“沒有人知道的。要么就是你對什么人說過,你邀請了我?”
“您就別再去想這件事了。也許這根本就不是找您的!”
“是啊,”他抓緊葡萄酒酒杯,喝了一口。他注意到,他的手指在發(fā)顫?!翱墒堑降资钦l打的電話呢?”他警惕起來?!八晕医榻B了嗎?”
“您就別想了。有時候會發(fā)生這種事,電話響了,他們找的是我旁邊的這位先生。別忘了先生們常有電話找,即使在夜里。因為先生們負有責任?!?/p>
“克拉拉,”他說,“你怎么這么說呢?畢竟是你……”他停住了。
“你說過是個女人。”
“先生們肯定都有女人嘛。即使在夜里,即使他們不在她們身邊!”
“你在想些什么???”他疲乏地問道,“你說的都是什么樣的男人哪?”
“您別生氣嘛,”她抓住他的手,“別忘了您今天晚上可是要開心的?!?/p>
他習慣了自己妻子平靜而熟悉的依偎。這個女孩用她自己無厘頭的話,從第一刻起就讓他不愉快,甚至受到了誘惑?!翱死?,”他低聲說,“我想對你說:在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對我來說就像……就像個幻覺。”他抱住她。她嬌小可人,幾乎消失在他的懷抱里。他止不住興奮起來?!翱死?,”他低聲說,“小寶貝!”
“您等等,”她從他的懷抱里滑出來。她走到洗臉池前,脫下羊毛衫?!罢婵上幌胩?,”她說,“不過您不介意這個音樂吧,還是介意?”
他聽著她將水放進洗臉池里,眼下他無法去想其他事情,除了片刻后她將來到他身邊。可能他是愛她的,可能他真的愛她,這整整三周以來他差不多都活在恍惚之中。他想著她?!拔以?jīng)認識這么一位先生,”她閑聊著,“我們一起到了……那個城市有個奇怪的名字……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名字了,終點在一個城邦,或者可以說是在希臘。在那個旅館里,音樂一直播放到早上,我們呢,在這個故事中,也就是我和那位先生,做著愛,地板上蜥蜴一只只爬過。稍后的某個時候,等我們已經(jīng)不再做愛了,我們來到下面的酒吧,我們還在那兒跳舞來著。”
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快被妒忌給吞沒了。并非為了那個陌生的男人,那個陌生的情境,它早已永遠停留在她的回憶里,而是為了今晚對她來說很可能是乏味的,完全普普通通的一晚,在她的記憶中會與其他夜晚混在一起?!澳敲茨汩_心嗎?”他問。
“我在那里一直都挺開心的?!?/p>
“我也要帶你去一次。我們一起去,然后……我們一起待在那個沒有這些箱子的地方……我們在那里待上很長時間……”這些承諾讓他有些驚慌,仿佛不受他的意志控制從唇邊涌出來的一般,他閉上嘴巴。
她始終半裸著,頭發(fā)披在肩上。她轉(zhuǎn)向他,露出微笑?!澳灰v講就好,”她請求他?!拔蚁矚g聽這些話??吹玫胶>暗姆块g。在那里,當我們停止做愛的時候,我們沖出去,還沒到大清早,不過水一樣暖得很,之后我們還在那兒的沙堆里……”她開著玩笑?!澳灰ハ肱c我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在我喜歡什么人的時候,我就是……說到底,這是同某個人做愛的正確方法,假如我喜歡他的話?!?/p>
“是哦!”他疲憊地說。
“我寧愿從不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她說,“這肯定很可怕,你在什么人身邊醒來,你已經(jīng)不愛這個人了,卻要表現(xiàn)得就像你還愛著他!”
她用手抹去什么黑點,然后關(guān)上大燈。
“要是您愿意站一小會兒的話,”她說,“我來鋪床?!?/p>
“是的,當然?!彼膭?wù)實令他吃了一驚。他站起來,說道:“克拉拉,我愛你?!彼粫缘迷撛谀睦锫淠_。房間里滿是箱子、鐵絲和接收器。他立在柜櫥邊,后背倚在門上。她用幾個熟練的動作使沙發(fā)伸展開來,然后鉆到毯子底下。
“克拉拉!”他低語道。他躺到她旁邊,吻她。
此時——聽上去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嘶啞而擾亂心神,同時又分明很近,就在他們躺著的墻后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它是如此不真實,如此讓人困惑,有那么一剎那,他認為他陷入了妄想,正趕上這個聲音從墻壁間重復自己的呼喚,他意識到,他被牽制住了,他被誘騙到圈套中,以此來敲詐他,侮辱他,毀掉他。他感覺到冷汗迅速地覆滿全身?!罢l在叫你?”他自己的聲音透出驚恐。
“您不要在意這個,”她說,“他正在喊醫(yī)生。他自己已經(jīng)打了太多嗎啡了?!?/p>
“誰能夠得到嗎啡?”同時他感到,希望迅速回到他身上。
“喏——這種病人啦,”她說,“您別去在意他。他只不過住在這兒而已。有時候叫叫我。在他需要什么的時候。不過這種狀況不會持續(xù)太久啦。他很快就不再需要任何東西了。”
“誰很快就不再需要任何東西?”
“從前我們相遇的時候,”她貼緊他,“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那時我愛上了他……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的事。當時我把他帶到這里;可現(xiàn)在他只盼著醫(yī)生來,好給他注射?!?/p>
他的如釋重負感如此之強,溫柔一下子占據(jù)了他。“你愛過他?”他問。
“那已經(jīng)是很早以前了,”她說,“現(xiàn)在我不愛他了。現(xiàn)在可是您了?!彼羞^去,親了一下?!凹热晃也粣鬯耍@樣才對嘛!是您在這兒而不是他。”
他知道,此刻他最好吻她,抱住她,和她做愛,但他并不認為這是百分之百的愛情。他坐起來——房間里很冷,可是對他來說穿上衣服又很尷尬,他確實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辦。這種情況,這種情況,他疲憊地思索著。為什么我不待在家里就好呢。人應(yīng)該忠于自己的原則啊。他在那只巨大的花盆前停住。
她觀察著他?!靶⌒模蓜e去碰這支花!”
“為什么?”
“那您就再也不會幸福了!”
“克拉拉,”他需要爭取一點時間,“也許你該跟那個叫你的人走。他生病了。他或許需要點什么的?!?/p>
“要是您這么想的話,”她站起身。一瞬間他瞥了一眼她的胴體。平心而論,她真美,要不是剛才的話聽上去太過直白,他寧愿折回去了。她只穿著一件襯衣,走了出去。
現(xiàn)在是他穿衣服的最佳時機,趁她回來之前,然而他不可思議地猶豫起來,站在那兒因寒冷而打著哆嗦,等著。上帝呀,他沉思道,既然我已經(jīng)在這里了,既然我已經(jīng)下過一次決心,我是愛上她了,也許我真的是愛她的吧。
電話響了。他只要伸出手便可以,但是他沒有做到。取而代之,他看了一眼表,十二點半了。“克拉拉?!彼暗馈?/p>
她走進來。她從架子上拿了只玻璃杯,往里面倒上水。“您為什么不接呢?”她問道,“這肯定是找您的。這種時候沒人給我打電話?!?/p>
“克拉拉,”他說,“你可要知道,沒人會知道……”然而她已經(jīng)又出去了。
電話一直在響。他從未料到,單純的電話鈴聲會有這么恐怖。有人在跟蹤我,他忽然想到。有人看見了我,現(xiàn)在在跟蹤我。他可能想錄下我的聲音。他很驚悸——有人可能已經(jīng)對我妻子通風報信,她現(xiàn)在要核查一下,這個指控是不是真的。
她又走進來,悄悄從他身邊溜過去。她接起電話。
“你好!”接著她聽了一會兒?!澳矗@就是找您的?!彼f,一邊掛上電話。
“你怎么知道?”他差不多快吼出來了,“那是誰?”
“我不知道,”她說,“很顯然他掛了,您這么久都沒接。”
“那你到底怎么會認為,它是……”他抓住腦袋,“克拉拉,克拉拉,”他重復著:“你為什么要折磨我?”
“他只不過想喝酒。”她向他稟報。
“誰想喝酒?”
“他那里也有三只玻璃杯。”她說。
“他已經(jīng)有三只玻璃杯了,”他跟著她重復道,“現(xiàn)在他在干嘛?”
“我不知道,”她說,“也許在睡覺。如果他沒有遭受特別大的痛苦的話。不過您不要去想他了,他只不過住在這兒而已。偶爾喊上兩聲,就像現(xiàn)在?!?/p>
“他很痛苦?”他問。
“他大概是很痛苦吧,”她說,“有時他幾乎會鬧上一整夜。在他沒有及時打上嗎啡的時候?!?/p>
“你別說得這么大聲,”他說,“畢竟在隔壁什么都聽得到?!彼幌伦右庾R到了:“這個人知道我們的一切……他知道我在這兒,知道我對你講的所有事情……”
“您別怕。他已經(jīng)不會對任何人說了?!?/p>
“你怎么這么認為?”
“他不會有多長時間了,”她說,“醫(yī)生這么講的?!彼俅巫酱采?。她舉起盛葡萄酒的杯子:“您不來一點嗎?”
“你別這么嚷嚷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您別去想這件事,您別去想他?!彼终酒饋恚h(huán)住他的肩膀,“您坐下來吧。為什么您不坐下來呢?”
他坐到她旁邊,她的一側(cè)貼向他,而他立刻便覺察到了。他記得的所有的告發(fā)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自己的父親被告發(fā)過三回,他本人呢,雖然一貫如此謹小慎微,忠厚老實,也被自己的學生打過小報告,不得不離開學校幾年……他驅(qū)散那些回憶?!懊總€人都會胡說八道的,克拉拉,”他說,“你不知道,人們會扯出一切事情。我們不應(yīng)該待在這里!”
“您想去哪兒嗎?”她驚奇地問道,“現(xiàn)在,這大晚上的?”
“是的,”他略一遲疑,“和你一起?!彼杆傺a了一句:“我要把你從這個可怕的房子里帶走,遠離這些鐵絲和箱子。你這里要這些箱子究竟有什么用?”
“這都是他的箱子?!彼f。
“誰的?”
她指了指墻。“您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彼蛩蕾诉^去,近乎祈求地問道,“您當真愛我嗎?”
“你是知道的,我愛,”他馬上說,“可為什么是空的?”
“他買了鳥,后來又把它們放了。他把這些箱子拿到窗邊,打開它們:飛吧,鳥兒們!”她嘆了口氣?!斑@已經(jīng)是很早以前的事了?!?/p>
墻后面的那個人咳起來,他咳了很久,不依不饒地,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來。
“這都是抽煙害的,”她說,“癌癥。他抽得很兇?!?/p>
“他得了癌癥?”
她點點頭。
“你怎么能說得這么大聲呢,要是他聽見了怎么辦?”他誠惶誠恐。
“他本來就知道啊。”
他真想發(fā)出一聲呻吟?!斑@太可怕了!”
“他們想給他做手術(shù),”她說,“可是沒法子,因為他沒有心。他的心徹底被毀了?!?/p>
“這太可怕了?!彼偃貜椭?。
“您別再想了?!彼f,將杯子遞給他,“這是那種您不必去想的事情?!?/p>
他將杯子一飲而盡。好的,他不去想,不去想?!安?,”他大聲說道,“我做不到。畢竟人必須得有良知?!?/p>
“什么良知?”她問。
“克拉拉,”他乏力地說,“就是這種內(nèi)心的聲音!”
“我真的不知道這個,”她以充滿無辜的笑容朝他一笑。因為這個笑容,他開始愛上她了?!坝袝r候,當他叫我時,我覺得,這種聲音,根本不是任何活人在叫,這是我自己的聲音。是我自己在叫:克拉拉!好讓我自己小心,不要相信什么東西。我很喜歡這樣,相當喜歡,我能聽到這個聲音?!?/p>
他沒有聽她說話,他在傾聽自己的不安?!八惺裁疵??”他問。
“您不要再去想他了!”她說。
“也許我認識他呢!”
她不言語了。他意識到,恐慌又一次迫近了他。
“你就說說看嘛!”
“我叫他萊奧。”
“萊奧,萊奧,”他簡單地再三重復著。他不記得認識什么叫這個名字的人?!斑€有呢?”
她聳了聳肩。
“克拉拉,”他幾乎在吼了,“你肯定知道他后面的姓是什么?!?/p>
“您不要再去想他了!”
“克拉拉!”他哀求地說道。
“好啦!”
他將頭埋進手掌中。他覺得,他在發(fā)瘋,這里面其實什么事兒也沒有。他閉上眼睛。他睜開眼,又覺得昏昏欲睡,他摸到身畔自己妻子的手。他聽著她往玻璃杯里倒酒。她碰了碰他的肩膀,把它遞給他?!澳鷦e再去想他了,”她說,“他也不會知道任何事情的。”
他意識到,他身邊這個姑娘的溫柔征服了他,她的勇氣也升華了這里的一切?!翱死彼f,“我是個傻瓜。我終于和你在一起了,可我卻……上帝?。 彼腥淮笪虬阏f道:“我真是個傻瓜?!彼ё∷?,一剎那間,他遠離了一切,他擺脫了這里的這個小房間,擺脫了自己的生活,擺脫了自己小心翼翼、忠厚老實的整個生活,他只感受得到他抱著的這個女孩。然后他意識到,有什么滲入到他的狂喜之中。
鈴聲響了。他睜開眼,仿佛是想最終在意識里翻找一下,那里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出現(xiàn)過的東西了。
然而鈴聲一直在響?!斑@是怎么回事?”他喊道。
她也坐起來?!坝腥嗽诎粹?。”她起來了。
“現(xiàn)在?”至少已經(jīng)過午夜一點了,“誰會在現(xiàn)在按鈴呢?”
“可是鈴在響?!彼蜷_柜子,從里面拽出睡衣,它顯然根本不是她的。
“你別去開門嘛。現(xiàn)在……我在這兒哪?!?/p>
她套上過長的袖子。“要是什么好消息呢?”她說。
“好消息,”他絕望地喊道,“在半夜一點鐘?”
“也許哪個在美國的先生想起來,要邀約我。別忘了在那邊現(xiàn)在可不是夜里一點鐘。”
鈴聲再次響起來。
“克拉拉,”他站起來,抓住她的肩膀,“別開門!”
“也可能是找您的呢!”
“找我的?胡說!”他說,“沒有人猜得到我在這兒?!?/p>
“您不知道有誰看見了您?!?/p>
“是啊,”他意識到,“可這樣的話你就更別開了?!?/p>
“這也可能是醫(yī)生的!”她掙脫了他。他在她后面跑著,不過他畢竟不能和她扭打,還有人站在走廊里呢。至少他關(guān)上了到前廳的門。然后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襯衣,開始匆匆忙忙地穿起來;他扯脫了袖口的扣子,它不知滾到了哪里,但是他沒有去找它。
待她再次進來時,他已經(jīng)完美地坐在那兒,穿戴整齊,一位打著領(lǐng)帶、身著西裝的客人?!笆钦l?”他問。
“您已經(jīng)穿好了?!彼l(fā)覺,“您要走了嗎?”
“都是你害的,”他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進來。那是誰?”
“那個女人,我們進來時站在那里的那個,穿著睡衣在走廊里的那個?!?/p>
“現(xiàn)在是夜里一點鐘,她想干什么?”
“她問,這里有沒有醫(yī)生。”
“她要醫(yī)生做什么?”
她聳了聳肩:“大概她也想注射吧。”她舒服地裹在大睡衣里,它顯然屬于那個名叫萊奧的男人。
“您不想再來點咖啡嗎?”她問。然后她打開爐子旁邊的半導體。
“什么注射?”
“嗎啡。”她說,往壺里加水,“大概她想讓他給她打嗎啡。”
“可是沒有疼痛的話,是得不到嗎啡的?!彼f,“克拉拉,你在說什么呢。這里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可能她有點痛吧?!彼诖采?,用自己的大眼睛盯牢他。當他初次看見她的時候,當她初次看向他的時候,他覺得,那還是雙孩子的眼睛?!斑@畢竟不是我們的麻煩?!?/p>
“克拉拉,”他說,“這是不可能的,這支注射是給那個患癌癥的人的。”
“我不曉得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彼f,“可她究竟為什么每一夜都在等這位醫(yī)生呢?”
“醫(yī)生可是……”
“醫(yī)生也是人吶……”
“克拉拉,你肯定知道,醫(yī)生給沒給隔壁那個人注射!”
“您就別再想這件事了,這又不是您的煩惱?!?/p>
“太可惡了?!彼酒饋怼!翱蓯海彼貜土艘痪?。
她往他的玻璃杯中倒上余下的葡萄酒?!澳纫稽c兒吧,”她說,“您需要喝一點!”
他拿起玻璃杯,遲疑了片刻,然后喝了一口?!翱死?,”他說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向她兜售嗎啡么?”
“我不知道他在向誰兜售。他已經(jīng)是不相干的人了。他只不過住在這兒。有時候我給他帶去水和食物。但他是不相干的人!”
“誰在照顧他?”他問,“畢竟得有什么人在照顧他?!?/p>
“您喝點酒吧,”她說,“別再去想他了。給我講點什么吧。咱們第一次見面時,您對我講了那么多事。”
“是啊,”他想起來,“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咱們一塊兒走下那輛火車。我多么希望你不要離開我,我們能一起再待上一會兒。后來你真的走了,當我們坐在那個小酒館里的時候……”
床鋪上方的架子上發(fā)出了刺耳的鈴聲。
“您快點講啊!”她催促他。
“我怎么講?”他喊了出來,“你沒聽到嗎?有電話?!?/p>
“您就讓它響去吧!”
“讓它響?要是有人找我怎么辦?不,真荒唐!”他意識到,“也許是你的什么好消息!”
“電話打來的不會是什么好消息!”她的邏輯和他不是一國的。
“要是那個醫(yī)生打來的怎么辦?”
“什么醫(yī)生?”她很奇怪。
“上帝??!”他喊道,“我們是聊誰聊了快一個鐘頭。那個有嗎啡的!”
“那個?那個不是?!?/p>
“克拉拉!”他哀嘆起來。
“好吧?!彼f。她伸手去拿電話。“你好,”她對著電話說道?!昂玫?,我問問他。”她轉(zhuǎn)向他。“她想知道,您還要待多久!”同時她用手掌捂住話筒。
這對他來說真是太過分了?!笆钦l想知道?”他吼道。
“那個一直給您打電話的女人?!彼潇o地告知他。
“趕緊掛上!”他向她發(fā)出命令,“我不在這兒。我不在這里!我不在這里!”
“他不在這里,”她轉(zhuǎn)達道,“他說他根本不在這里!”她掛上電話。
“是誰打來的?”他虛弱地問道,“她對你介紹自己了嗎?”
“是的!”
“她叫什么?”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收緊了。
“我沒聽明白那個名字。”
他握住玻璃杯,一飲而盡。
爐子上的水早已經(jīng)燒開,她顯然并未注意到,音樂不絕如縷地從半導體里涌出來,令他很惱火。
“不能切斷這部電話嗎?”他問。
“當然可以啊,”她抓起電話線。
“要不還是算了,”他說,“反正——我已經(jīng)要走了。要是有什么人打來的話……”
“現(xiàn)在不會再有人打來了。”她很有把握地說。
“也許是那個醫(yī)生呢?!彼肫饋?。
“那個人不會再打來了?!?/p>
“你說過他會打來的!”
“現(xiàn)在不會了,”她鎮(zhèn)定地說,“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睡覺了。他已經(jīng)自己扎好了!”
“他給自己扎什么?”他脫口而出。
“嗎啡!”她站起身,關(guān)上爐子。
“不可能!”他喊道,“他不可能辦到的——醫(yī)生哪!”
她放到他面前一杯咖啡。“您不要去想這件事了!”
他知道,他應(yīng)該站起來,立刻站起來,離開這間公寓,逃離這一晚,逃離這個可怕的陌生世界,畢竟他不屬于這里,但是他還坐在那兒,守候著,仿佛這種陌生吸引住了他。
“你能關(guān)上那音樂嗎?”他問。
“它讓您不舒服了?”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關(guān)上收音機?!斑@可是不錯的音樂,”她指出,“現(xiàn)在一片寂靜了。我的收音機從來不會寂靜。”
“如果在你內(nèi)心,如果在你內(nèi)心沒有理性的聲音回響的話,寂靜是不會飄走的?!彼f。釋放的醉意在他的腦中擴散,他感到有講話的需要?!翱墒窃谀銉?nèi)心沒有,”他說,“你內(nèi)心并不寂靜。當我第一次看見你,當我第一次瞥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純凈的,克拉拉,由此我有一點承認,我相信,我知道,你也是純凈的,你只不過在防備這個世界,抗拒聽到自己理性的聲音,就是這么回事兒?!?/p>
“什么理性?”她問。
“克拉拉!”他懇求道。
“有時候我會祈禱,”她回想起來,“對我自己的上帝。晚上,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躺下來,緊握雙手,收起兩腿,祈禱道:我親愛的上帝啊,克拉拉又不知該怎么辦了。她形單影只。您發(fā)發(fā)慈悲,賜給她幸福吧,賜給所有人幸福吧,所有愛過她的人,所有她愛過的人,就算現(xiàn)在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而上帝看向我,趿拉著拖鞋,和善的胖胖的先生,祝福我,我會幸福的,連那些我愛過的人也會幸福的?!?/p>
“你在那兒也為這一位祈禱了?”他指著墻。
“祈禱了。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了。他得了這種病,畢竟不是我的錯。他已經(jīng)得了病。他是從那里染上的……”
“哪里?”
墻后面的床鋪在咯吱作響,一個聲音幾乎很清晰地講出幾個字來。
“他在叫你?!彼f。
“您過去那邊吧,”她請求他,“或許他看到您會很高興呢?!?/p>
“他看到我會很高興?”
“他看到某個新面孔時會很高興,”她說,“至少您可以聽聽看,他在那邊都能聽到什么?!?/p>
“我不敢過去。”他意識到這個請求很不合適。他站起來,緩緩走向門口。“我有點醉了,克拉拉。要是情形相反會怎么樣,要是他怕我呢?”
“他不會怕您的,”她說,“他都不會看見您,那里很暗?!?/p>
衣架上掛著他的外套和帽子。他因這個念頭樂了一陣子,悄悄穿上衣服,從這兒溜出去,然后在那個昏暗的、充滿發(fā)霉臭味的門廊里等著,就在這時他意識到,在所有這些門的上方也懸掛著空箱子。
從那個他走出來的房間里,又再次響起表演般響亮刺耳的鈴音,同時,在第二個房間緊閉的門后,傳出悶悶的喋喋不休之語。
他要走是如此簡單,他幾乎從自己的逃離中感到了寬慰,但他也知道,他不會走的,就算先前他打開了自己面前的那扇門,就算它是屬于這位先生的。死亡令他震驚,誘惑著他,它的魅力比恐懼要強大得多。
他略微挺了挺胸。門這么破舊,他碰觸到的可能是里面裸露出來的木頭,門上方一只燈泡發(fā)著微光,顯然曾被涂成藍色,天曉得為什么。他敲了敲門。當這個人叫什么人來找自己時,敲門是沒有意義的,于是他推開門。
房間內(nèi)溢滿讓人倒胃口的悶氣。地方這么小,至多擺得下一張床、一把椅子。他摸了一下開關(guān),燈亮了。
他想要尖聲叫喊,卻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個人躺在臟兮兮的床鋪上,毫無疑問已奄奄一息了。他看向他嶙峋的手指,痙攣地在灰色的被子上一張一合,看向他的面孔,那么皺縮,那么慘白,如同再沒有一滴血流過。
“您想喝點什么嗎?”他問,“您需要什么嗎?”
在床鋪邊的椅子上,立著幾只裝滿水的玻璃杯。或許這個人聽見了他的動靜,他還察覺到,他的眼睛定格在他的方向上,令他感到,在那里面可以瞥見他的驚訝。病人動了動嘴唇,試圖講幾句恭維話?!蚌l魚,”他說,“鰈魚?!?/p>
在他毫無血色的嘴唇里,他瞥見什么紅紅的東西,大概是舌頭或是血。虛弱制住了他,他幾近昏厥,被從房間里拖出去。門廊里,他倚著衣架,重重喘息著。在微啟的門后,他看見了那個女孩。她躺在床上,兩手交叉在胸前,低聲聊著:“老天,你怎么不說話了?你生氣了嗎?上帝呵,可是我看見你了。你的胖手。你扣好涼鞋,同時看向我。我就這么躺著,等待著。你那么做了,上帝呵,你那么做了,我的小胖胖,你做了?!彼@然注意到了他,坐了起來?!澳^來吧!”她喊道,“您總不能就那樣站在那里!”
“克拉拉,”他說,“那個人,他很嚴重,醫(yī)生必須立刻趕過來?!?/p>
“他想要什么?”她問。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醫(yī)生必須趕過來?!?/p>
然后他想起那個奇怪的詞。
“鰈魚,”他說,“他重復著這個詞?!?/p>
“鐵絲,”她說,“他老想要鐵絲?!?/p>
“鐵絲?”他喊起來,“但這怎么可能,他要鐵絲有什么用?”
“您就不要去想這件事了?!彼兆∷氖?,“您全身都在發(fā)顫呢。”
“克拉拉親愛的,”他說,“你要知道,是你,他愛你?!?/p>
“是哦,你已經(jīng)對我講過了?!?/p>
“這個人要鐵絲有什么用?”
“他想要我緊緊圍繞在他身邊。他記得在他被關(guān)起來的時候,在他周圍到處都是鐵絲,這樣他就跑不掉了,現(xiàn)在他不想消失,不想從這兒消失。他想要我牽一條狗來……他已經(jīng),他已經(jīng)不想要了?!?/p>
“狗?”他跟著她重復了一遍,“狗?”
“他們那邊大概也有狗在看守吧?!?/p>
“這個人被關(guān)過?”
“您別再想了。您為什么總想著這件事呢?”
“克拉拉,”他說,“他什么時候被關(guān)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沒問他。可能是在戰(zhàn)爭時期,可能是在現(xiàn)在,也可能戰(zhàn)爭時期和現(xiàn)在都關(guān)過。我沒有問他?!?/p>
“你不是說過……畢竟你愛過他?!?/p>
“您不要念念不忘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愛他了。”
“可他畢竟……他總算……”他遲疑了一下,“他們?yōu)槭裁幢O(jiān)禁他,克拉拉?”
“我知道的是人們關(guān)人的隨便什么理由。可能他干了什么事,也可能他什么都沒干?!?/p>
“你畢竟愛過他啊!”他愁悶地說。
“我們相愛過?!?/p>
“你問問他好嗎?你一定得問問他,他們因為什么事情監(jiān)禁他?!?/p>
“為什么呢?我們不談這種事?!?/p>
他注意到,她的臉孔很疲倦,眼睛幾乎快合上了。天曉得她在這里忍受了這個人多長時間,而他現(xiàn)在像在法庭上一樣對她問訊?!澳氵€有什么喝的嗎?”他問。
“有的,”她說,松了口氣,“我去看一眼?!彼蜷_櫥柜,他又瞥見了那團鐵絲,其實他跟她提喝的東西只是為了再看看它:一團帶倒鉤的鐵絲,在塞滿內(nèi)衣褲、衣服和小瓶子的櫥柜里是那么可疑,不合常理。她又找到一瓶酒,打開它,給他倒上。
他一口干下一杯。那個人又在喊她了。她坐在床上,仿佛什么都沒覺察到似的。
“克拉拉,”他說,“他在叫你?!?/p>
“他想要您把那個鐵絲給他拿過去!”
“我?”
“他跟您要的還不就是那個!”
“可現(xiàn)在他喊的是你!”
“他不知道您叫什么。他總是只喊我。他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忘了所有旁的人,除了我。他也忘了那些狗。”
“克拉拉,”他說,“一切都這么可怕,你怎么可以,你到底怎么能夠這樣活著的?”
“您也活著??!”她說,“難道您不要活了?”
“但這畢竟是另外一回事兒……”他略為遲疑。這個人一直在叫。
她站起來,走向柜櫥?!澳敲茨蝗??”她問。她彎下身子,非常小心又很敏捷地掏出那團鐵絲。
“克拉拉,”他吼道,“你怎么能這樣!這太瘋狂了?!?/p>
“他祈求的就是這個?!彼杆傥艘豢跉?,她是這么疲倦,可能也分外沮喪,沮喪到了極點,所有事情對她來說已經(jīng)無所謂了。
“起先他并沒有祈求,他甚至都不愿談到這件事。直到現(xiàn)在才這樣。他想留在這兒,他認為,假如有了這個鐵絲,他就會留在這兒,他就會一直留在這兒?!?/p>
“克拉拉,”他說,“你不可以這樣,你不能這樣,這太殘忍了!”
“怎么會?”她問。
“這太殘忍了,”他重復著,“太可怕了,你不要拿這鐵絲去那邊!”他抓住她的手,它小而柔弱?!胺畔逻@個鐵絲!”他制止她道。他試圖從她那兒把那團鐵絲奪過來,這檔口他被抓傷了,袖子也被扯破。接下來鐵絲團躺到了地上,躺在地毯上,躺在房間中央破舊的狹長地毯上。
隔壁房間的那個人始終在叫喊?!翱死?,”他悄聲說道,“畢竟你不可以這樣對他……你或許應(yīng)該做點什么,或許他真的需要些什么?!?/p>
“他想要這個鐵絲,”她說,“或是一條狗也好?!?/p>
“可不管怎么說你沒有狗??!”
“我沒有!”
“但是他會一直喊下去的?!彼^望地說。
“那您就不要聽!”
“我做不到,”他說,“我不能不去聽它!”
“那么我該把這個鐵絲拿給他嗎?”
他猶豫了?!安?!”他隨后說道。
“那么您過去叫兩嗓子吧!”
他僵住了。“我應(yīng)該過去叫喚嗎?”
“他想聽狗叫,”她說,“之前他并不想。在我們還相愛的時候。直到現(xiàn)在才這樣的。如此一來他便知道,它們在看守他。他人在這里,而不可能在其他地方?!?/p>
“過去叫兩嗓子,”他重復著,“過去叫兩嗓子!”
隔壁的另一位在那個霉臭陰暗的小房間里一刻不停地叫嚷。
“您要么過去,要么就別再想這件事情!”
他站起來。他取過酒瓶,給自己倒上。待他喝完一杯,他說道:“我去叫兩嗓子??死?,我是為你去叫兩嗓子的。就這樣?!彼ζ饋?。他忽然想到,他似乎看到自己手腳并用,光溜溜地在臟亂的門廳里爬著,領(lǐng)受著藍色燈光的洗禮,頭發(fā)蓬亂,齜著牙。我只差一條尾巴了,他估摸著。要是……他再次哈哈笑開了。
“您別想了!”她說。
“四肢著地,還是兩條腿?”他問。
“反正他也看不見您?!彼f,“屋子很暗?!?/p>
“那我去了,克拉拉?!彼麤Q定了。他脫下西裝,摘下領(lǐng)帶,襯衫只解開了扣子。她看向他,微微一笑,這并非嘲弄的微笑,更像是理解甚至是深情的一笑。
他又在走廊里了,通向第二個房間的門在前面微開著,但那個小地方是這么黑,除了白色床單的下擺,什么也看不到。
他總是很在乎自己的威嚴,當他步入教室時,他要求所有人都起立,注意力完全集中,他還要求充分的安靜,而他的孩子們,不管他們有多想進他的房間,必須都得敲門,而且之后,他們得繼續(xù)詢問,要問:你允許嗎,父親?
現(xiàn)在他慢慢地用膝蓋和手掌著地。他的膝蓋還是瑟縮不前,他小心地將袖子挽高。我這樣是在做善事,他思量著。這個人,這個不幸的人很可能因為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而喪失了理智,他求的只是這個,唯有這樣才能令他放松,就如禱告或關(guān)系密切者的手緊緊相握會使其他人放松一樣。
從他一會兒之前出去的房間里,又響起了音樂,不過現(xiàn)在沒有任何鼓點了,而是某種管風琴樂曲,甚至可能是巴赫,他很是欣喜,恰恰在這一刻響起了這么莊嚴的曲調(diào),他移動前爪,接著抬起下巴,他的眼睛現(xiàn)在緊緊盯著藍色的燈光,緊緊盯著這輪殘缺不全的月亮,他厲聲叫起來,就像童年時作為對付那些外來狗的手段一般吠叫,就像對他自己的孩子那樣狂吼,在他們還很小的時候。
他聽見這短而尖的叫聲,仿佛不是從他的嘴里發(fā)出來的。他幾乎被這完美的獸的聲響弄得打起寒戰(zhàn)來,他整個四肢著地,等著,看這個聲響會不會再次發(fā)出來。然而此刻走廊里的寂靜受到了干擾,或者說是被更為多重的管風琴聲給蓋過了。他試著站起來。他頭暈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他打開最后一扇,在此之前都沒打開過的門。廁所的洗臉池破損了,木板也裂開來。他背倚在墻上,向前屈著身子。他的膝蓋抖了片刻。鐵絲,他想起來,他想要鐵絲。而我為他吠了。為萊奧。他悄聲笑了。或許有一天什么人也會為我叫上兩嗓子的,等我就要……
他進來的時候,她躺在床上,閉著眼。他的嘴嚅動著。他注意到,她眼睛下面有陰影,又深又暗的陰影,就像疲勞至極的人,瀕臨衰竭邊緣的人。他剎那間分外清晰地看到她,如同在明亮猛烈的太陽光下,她在他眼中顯得真美,隨后一切都分崩離析,旋轉(zhuǎn)起來,他不得不用手握住桌子?!翱死?,我叫過了?!彼蛩娴馈?/p>
她睜開眼睛,沖他微微一笑:“那您就別想這事兒了?!?/p>
“我為他服務(wù)過了,”他說,“誰讓你愛過他呢?!彼呦虼策?,坐下來。
“現(xiàn)在他睡著了,”她輕聲說,“我們總算是安靜了?!?/p>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克拉拉!”
鐵絲團至今還躺在屋子中央,它其實是相當小的一團。他不明白,為何它會令他那么在乎。
他的手掌一直還在流血,她拉過他的手,給他纏上止血敷布。
他又一次留意到她精疲力盡的眼睛。夜緩緩接近頂點,他們始終在一起,他們一起度過了這一夜,而他意識到自己痛徹心扉死守著的最后底線,她不會忘記這一夜,畢竟他也不會忘記身邊的這個女孩,他一下子再次感到對她突如其來的柔情?!澳銗畚覇??”他問。
“我愛你,”她說,“我愛你,你為了我來到這兒,你和我一起待在這兒,我為此愛你。”
“克拉拉,”他說,幾乎有些驚奇了,“經(jīng)過了所有這一切,你現(xiàn)在還愛我嗎?”
“親親我吧,”她說,“我很高興,你來了。你和我度過了這一夜?!?/p>
“是呵,我和你待在這兒?!彼终f道,還處在驚奇之中。的確如此,現(xiàn)在他和她在一起,而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撤退了,退得最遠的是他從前的生活,仿佛與他隔開了許多年,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去想,就應(yīng)該如此這般嘛!他身后的整個歲月亦求如此,他不去想這一晚,這個房間,空箱子,隔壁的這個人,沒來注射的醫(yī)生,穿睡衣的女人,奇怪的電話,他不去想其中的任何事。這其中的任何事都不是他的麻煩,他好似懸浮在接近天堂般的虛空中,靜靜地吻了她,接吻的聲響在他周圍和他心中漫溢開來,他和她在這片靜謐里做著愛,其間他聽見她的呻吟和自己的呼吸,之后他立刻便睡著了。
他只睡了幾分鐘,也許只有幾秒鐘。等他醒過來時,她漠然地躺在他的側(cè)面,她的眼睛始終環(huán)繞著同樣的陰影,燈泡在床鋪上方亮著。
她坐起身。他的襯衫袖子還一直挽著。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它們,接著穿上褲子和西裝。一只袖子扯破了,必須得補一下,這是他最好的行頭了。他繞著鐵絲團走了一圈,偷偷溜向門口。
“您這就走了?”她在他身后問道。
他轉(zhuǎn)過身來。“我不得不走了,克拉拉?!?/p>
“這兒真靜。”她朝架子上的半導體伸出手去。
那令人難以忍受的音樂又放了出來。他站在離門幾步遠的地方,喉嚨因渴而灼燒著。他拿起一只玻璃杯,倒上水。
“當時在那個旅店,”她輕聲說道,“音樂播了一整夜,我們沒有放過在那里的每一分鐘。在那邊我們始終在一起,那里有個黑黑的希臘人走來走去,我們跳舞的時候,他一直朝我看。他就那么坐在桌子后面看。后來他們打起來。那兩位先生打得很厲害,直到這個希臘人削斷了他的手,用匕首,這時候血噴了出來。那里的一切都是白的——墻壁是白的,就連桌椅也苫著一層白皮子。接著一切都染上血了……而現(xiàn)在,”她說:“而現(xiàn)在……那邊很靜,您感覺不到那邊很靜嗎?”
他意識到,恐懼再一次降落到他身上。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束手無策了,現(xiàn)在他已不必等待了——一分鐘也不必等。
“是他嗎,和你一起在那里的人?”他問道。
“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說。
“他們到底為什么關(guān)他,克拉拉?”他問。
“醫(yī)生說,可能是在今夜,”她嘆了口氣,“在今夜?!?/p>
“什么在今夜?”他問,盡管他明白,今夜會發(fā)生什么。
“您不覺得那邊很靜嗎?”她問。
“別去想,”他馬上說,“睡吧!”
他打開通往走廊的門?!翱死?,那我這就……”他匆忙穿上外套,然后扣上古板的帽子。他已準備好離開了。通向那個小地方的門始終微開著,他愣了片刻,專注地聽著。那邊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音。他給駭住了。
他回到房間?!翱死?,”他說,“我這就走了??斓皆缟狭??!?/p>
“您走吧!”她說,“我會為您禱告的。”
“克拉拉,”他又說,“克拉拉,萬一他出了什么事,要是以后有什么人問起……我不在這里。你可要知道,我不認識這個人,我從沒見過他。和他相愛的人是你。我根本沒料到你會帶我來這兒。我和這件事沒有任何干系?!?/p>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羽絨被的被面有多破舊,它的補丁和顏色發(fā)暗的地方都變成灰斑了。她躺著,閉著眼睛。“這兒很靜?!彼f,然而她腦袋后面的收音機正大聲播放著曲子?!拔也幌胍@種安靜,我不想要?!彼酒饋?,走向第二臺接收器,也按下它的按鈕。旋律粗暴而尖利地穿透耳膜。這太可怕了。
誰都不知道我,他喃喃自語著,我沒跟任何人講過話,也沒接過那個電話。我不在這里。他踮著腳尖走到走廊,打開通往大廳的門。它空空如也。沒有人看見他。他不在這里。他從沒有到過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