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遙遠
郎遙遠,浙江永康人,獨立時評家,資深策劃人,商業(yè)地產(chǎn)專家,營銷實戰(zhàn)專家。曾任《中國民營》雜志常務副社長,現(xiàn)任《世界華商》雜志副社長兼總策劃,遙遠星空(北京)國際文化傳媒董事長、遼寧新遼商文化傳媒公司董事長、杭州遙遠策劃咨詢公司董事長。現(xiàn)定居杭州。
“不要臉、不要命”的中央編譯局女博士常艷,以天涯的曝光勇氣和豆瓣的嘰歪精神,把當代中國學術(shù)界的丑陋,寫實在她刪除了的長篇紀實博客里。男主人公、讓人眩目的優(yōu)秀“衣老師”衣俊卿,堂堂的國家編譯局局長因此身敗名裂,削了官職?!懊\、制度摧毀了這一切?!彼浑[不忌不諱的名利場自述,如邁克·華萊士的尖銳犀利,如盧梭驚世駭俗的自我懺悔,讓人看到她“無懼、無恥,但極棒”的個性,使一個庸常的狗血故事,升華成了《包法利夫人》。
有識見的人們,在看完常艷《一朝忽覺京夢醒,半世浮沉雨打萍》,思考都不會至步于簡單的道德唾棄了。
中國社會,尤其是精英云集的知識界,為什么變得如此烏煙瘴氣?為什么潛規(guī)則橫行?為什么名士風范難覓?在當今這樣一個人心浮躁、濁流暗涌、沉渣起伏、上下“征利”的威權(quán)“皆商”時代,還有多少知識分子,真正守住了精神家園?
當代中國大學生們所經(jīng)受的道德教育,往往被發(fā)生在身邊的校園丑聞,一下子擊得粉碎。中國高校、研究機構(gòu)許多人喪失廉恥之心,靈魂遠不如秦淮河的歌妓高貴,甚至不如夜總會的出臺小姐干凈。她們苦于生計,依翠偎紅,依門賣笑,身子雖然不那么干凈,但靈魂未必骯臟,很少損人利己。而有些知識精英則不然,為了往上爬,連祖宗都可以廉價出售,思想獨立性更踩在地上。為了那一點名與利,投機鉆營,無所不用其極。
常艷在文中鄙視地批判:“一方面做著權(quán)力的忠實奴仆,執(zhí)行主子的意旨;另一方面,又偷偷煽風點火,看個熱鬧或為自己撈點什么?!弊屓瞬豢伤甲h的是,這樣的知識分子,如今卻十分吃得開。在中國知識界,只有這樣的人,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衣常孽緣”之悲,是僵化體制和墮落風氣雙重夾擊下的知識精英命運。知名學者張鳴評論說:“衣局長搞不搞女人,這原本不干我們的事兒,有他老婆管。但你搞女人不能利用導師的身份搞,不能用局長的權(quán)勢搞,不能把編譯局的女博士和博士后,搞成情婦團?!倍@種根植于特權(quán)的官場、職場、娛樂場潛規(guī)則,泛濫成災,讓人類最美好的情愛,變得扭曲、變質(zhì)、發(fā)臭。
當代著名哲學家周國平,最近發(fā)微博,不知道是否因“衣常孽緣”,而對性愛有感而發(fā)。他寫道:“在動物那里,性是單純的,只是生理需要,誠然也有爭奪配偶的斗爭,但絕不會有利益的交易摻雜其中。只有人才會這樣,結(jié)果敗壞了單純的肉體快樂,就此而言,人不如動物幸福。當然人可以把性升華為愛情,獲得精神的快樂,就此而言,人比動物幸福。但性的單純是前提,否則這個更高方面就無從談起。”換而言之,當今中國官場、職場、娛樂場的權(quán)色交易潛規(guī)則,凸顯了“比動物性更齷齪卑劣”的人性腐化和人道毀滅。
儒雅大智的周國平,在其內(nèi)斂的筆下,藏不住批判當今丑惡性愛的犀利,他接著寫道:“對于人來說,好的性愛有兩個要素,一個是純粹身體的吸引和快樂,一個是純粹心靈的共鳴和愉悅,二者彼此交融,互相強化,身心合一,這是最佳境界。次好境界是單純作為動物享受肉體的快樂。最差境界是出于利益的茍合,把做動物的快樂和做人的快樂都喪失掉了?!逼鋵?,中國潛規(guī)則下的丑陋性愛,除了自愿的利益茍合,更有權(quán)錢勢力的步步壓迫或誘使,比“最差境界”,還更差。潛規(guī)則大行其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就不再是一對男女作為個體的人性丑陋,而是一個國家的文明丑陋了。
而常艷“自我毀滅”之悲,是潛規(guī)則的犧牲品,也是當代女性隨波逐流、攀附權(quán)錢、甘于沉淪之悲。許多現(xiàn)代女性越來越現(xiàn)實,越來越勢利,寧在寶馬車上哭,也不在自行車上笑,甚至不擇手段,難找溫潤如玉的氣質(zhì)。往昔民國的知性女子,如林徽因,如陸小曼,雖早作故人,她們的豐采和文采,她們的豪情和柔情, 都變做一 抔黃土,滿目蒿草了,但依然如歲月深處的沉香,沁人心扉。
可嘆當下中國,經(jīng)濟發(fā)達,精神貧瘠,物欲在飛,靈魂在顫。舉目學界,權(quán)錢作威,尊嚴掃地,情操失守,浪漫已殤,詩意破碎。
遙想千年前的魏晉,建安七子、正始名士、竹林七賢、王謝世家,乃至隱士陶潛,共同詮釋了一個蔑視權(quán)勢禮法、追求自由個性的名士風范。在那個名士風流時代,風流、瘋狂的不只有文人?!敖ò财咦印敝坏耐豸铀篮?,一位前往悼念的朋友對眾人說:“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毖粤T,他自己先帶頭大叫起來。隨即,靈堂里此起彼伏的驢叫聲,不絕于耳,好一陣才停下來。這個帶頭學驢叫的朋友,是誰?他就是當時的魏王世子,后來代漢稱帝的魏文帝、大名鼎鼎的文學家曹丕。
回眸民國時期,政局動蕩,中西文化兼容并包,社會風起云涌,諸多往事,頗令人慨嘆唏噓。作為該段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民國文人名士無不挺身而出,欲圖扭轉(zhuǎn)國家危難,民族危局。
他們性情各異,志趣相殊。章太炎、黃侃、辜鴻銘等,狂狷桀驁,卻皆胸懷天下,勇?lián)厝危桓邓鼓?、張君勱等以學術(shù)文章名揚天下,亦臧否人物,指點江山;蔣廷黻、翁文灝等更是難耐參政救時之熱誠,入主中樞,盡職盡責;蔣夢麟、羅家倫作為民國教育界之佼佼者,執(zhí)掌名校,功績炳彪。民國大師們胸懷天下,赤子情懷,其真學識、真風骨、真性情,即所謂名士風范,讓今人津津樂道,無限仰慕。
民國名士的情愛故事,也沒有被權(quán)錢捆綁和蹂躪,成為潛規(guī)則下的利益茍合,而是名士和佳人的才華魅力相吸。最著名的民國愛情故事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京城,有兩位風華絕代的名媛——林徽因和陸小曼,她們美貌動人,才華出眾,不僅如此,她們都與當時的著名詩人徐志摩有過浪漫愛情。林徽因與徐志摩的愛情,人間四月天,終成一場夢;而徐志摩苦追有婦之夫陸小曼,雖歷盡波折,終是步入婚姻殿堂。陸小曼前夫王庚,是徐志摩的好友,也是很有才華的海歸派,同是梁啟超的學生,還是個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上校武官。到哈爾濱當警察廳廳長后,并沒有攜陸小曼同往。于是徐志摩和陸小曼經(jīng)常相處,日久生情,難舍難分。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夫,掉進愛情的深深旋渦中不能自拔。這個愛情故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僅僅是男女主角為愛情而驚世駭俗,更是徐志摩居然給王庚寫信,訴說自己如何愛他的老婆陸小曼。而王庚見信,并沒有勃然大怒,很有風度,淡然地說:“既然你們?nèi)绱讼鄲?,就成全你們吧?!?/p>
徐志摩與陸小曼緣分的背后,是知識精英的名士風范,是個性自由的社會氛圍,是純粹愛情的最佳境界。我想,要是穿越在當今,徐志摩不被“欺朋友妻”的道德口水淹死了,也要被“破壞軍婚”的法律制裁了,再不然,也要被警察廳長王庚貼上“失蹤”、“精神病”的標簽,而命運叵測了。當今中國,沒有佳話,只有奇跡。
中國傳統(tǒng)名士幾近仙蹤的風度,永遠像是一面鏡子,照出我們心靈深處的所有塵埃,使我們的心靈和精神受到蕩滌,得到凈化。他們以超然的精神追求取代現(xiàn)實的物質(zhì)欲求,以個體的自由灑脫取代社會意志的規(guī)矩樊籠,以士人的道統(tǒng)良知取代皇權(quán)的勢統(tǒng)控馭,以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取代現(xiàn)實功利的人生態(tài)度。雖然,歷史上那些名士,無論如何放浪形骸,蔑視禮法,其命運終究要由皇帝來決定。但是,名士們參透了名利,參透了生死,瀟灑活在自己的精神宇宙里,因而活出了作為人的全部尊嚴,活出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全部風骨。
而今,魏晉遺風,蕩然無存。民國風范,難覓殘羹冷炙。近百年來的內(nèi)憂外患,文化入侵,什么文化?早讓我們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傳統(tǒng)文化支離破碎。曾經(jīng)仰慕的名士風流,也被風吹雨打去。如今,逐漸富裕的我們,浮躁虛偽的我們,利欲纏心的我們,是否應該從消失的傳統(tǒng)名士風范,找回做人的更多自由和風骨呢?當下中國,不乏顯貴名流,更不乏各路精英,但不少人或為西方文明所完全征服,或為權(quán)力、名利束縛了心靈,對傳統(tǒng)名士風范向往者,寥若晨星。有多少知識分子可以天為被,以地為席,放曠任達,隱逸避世,驚世駭俗、一騎絕塵?有多少人能解脫權(quán)錢的羈押,在浮躁中換一個清涼的生活方式?
在新時代,人們對當代名士有了新解讀,但不變的應是:當代名士在面對不公時能無畏地堅持立場,獨立自信,決不盲從,始終堅持自己的理念和原則底線,舉重若輕而又卓爾不群。當代名士活得忠于自我,絕不虛偽,永遠是揮灑自如,絕不故作清高。《紅樓夢》說“真名士自風流”。真性情,才稱真名士,當代名士豈能是“裝”出來,是特權(quán)“潛規(guī)則”出來的?沒有政治的獨立,沒有思想的獨立,沒有經(jīng)濟的獨立,就不能成為真正的現(xiàn)代名士。
這些年,國學、儒學紛紛攘攘,好不熱鬧,更有官媒鼓吹用東方文明替代普世價值。我想,不管是東方文明還是普世價值,對現(xiàn)代人而言,取舍之道,是如何更有利于公平正義,更有利于共同富裕,更有利于捍衛(wèi)自由和尊嚴。如果不能從國學故紙堆里,尋找名士風范之魂,給逼仄的心靈拓展一片魏晉天空,而只是多一些口水,自欺欺人,那么重提國學,就沒有多大意義。
中國人的心靈,被禁錮太久了,太深了。沒有思想自由,哪里有文化自強?沒有名士風范,哪來高山仰止?社會精英的言行風范,引導普羅大眾的道德取向。一個潛規(guī)則充斥官場和學界的國度,名士風范的水袖,注定是甩不出新優(yōu)雅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