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十九
乾隆五十七年(1792),將軍??蛋脖M收西藏失地,使廓爾喀求和稱臣。乾隆皇帝非常高興,厚加賞賜。
??蛋矂P旋,征廓爾喀一應軍需費用交戶部報銷。??蛋策€在享受著建功立業(yè)的得意,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戶部一名書吏的名帖。那名小吏以向他賀喜為名,要求賞賜萬金。
??蛋伯敃r已是一等公,歷任陜甘、閩浙、兩廣總督,深得乾隆帝信重,離封王只有一步之遙。而小小一名胥吏,只是戶部操辦文書的職員,既無官銜,又不在編制之內(nèi),只算得“臨時工”,居然敢向??蛋菜魅≠V賂。??蛋泊笈?,說:“幺么小胥,敢向大帥索賄賂乎!”
據(jù)說,那一天,福康安聲色俱厲,而小吏鎮(zhèn)定自若。他向暴怒的將軍申述了自己索取賄賂的理由:“我不敢向大人索取賄賂,但是軍需用款多至數(shù)千萬,賬冊太多,必須多添人手,日夜加快辦理,幾個月內(nèi)完成,全部上奏,皇上剛剛賞賜了戰(zhàn)功,必然高興,馬上就準了。倘若您不給錢,僅就我們戶部本來的人手,分批陸續(xù)報銷,沒有三四年不能了事。今天報銷一點,明天又報銷一點,皇上看得煩了,肯定要責問,輿論攻訐也趁機而入,必興大獄。這是為了中堂大人您考慮,不是為了我們這些小吏算計啊?!?/p>
清人筆記《水窗春囈》中記載,??蛋猜牶蟛粌H感激小吏的提醒,而且大為贊賞,馬上命令“糧臺以二百萬予之”。
胥吏,是官府中處理具體事務的職員。他們并無品級,不算官員,但是又代表官府行事。他們的工資甚至不是由國家開支,而是雇傭他們的官員自己掏腰包,或從項目經(jīng)費中抽取。以今天的編制制度推之,應屬政府的“臨時工”。
在漢代,官吏并無判然分別。掌管具體事務的吏,也可升官,甚至做到宰相。而到元代,因為官員多為蒙古人,往往不通漢字,更不懂政治,便將種種事務都交給文案、書吏,胥吏的權(quán)力因此大大擴張。明代繼承元朝的制度之弊,更加規(guī)定胥吏不能考進士,“一朝為吏,終生為吏”,永遠不能進入上流社會,且為人所鄙夷,所謂“不入流”。
所謂“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官員在一地任職的時間很短,而胥吏卻幾乎世代沿襲當差,所以新官上任,對本部或者本地的情況了解很少,對事務不熟悉,又無親信,往往要“以吏為師”,向這些“臨時工”學習如何辦理政事、處理公文。當時辦理文牘,往往是官員交給書吏,書吏去查閱案例、法律,寫完之后呈給官員,官員只是簽字蓋章同意而已。
胥吏之害,自宋代就已有人指出。王安石曾在給仁宗皇帝的言事書中提出,對胥吏“饒之以財”,即以高薪養(yǎng)廉吏。明末清初,顧炎武也曾說:“柄國者,吏胥而已。”而到清代,胥吏對國家和社會的傷害更加變本加厲。
康熙五十一年(1721)三月,著名的桐城派文學家方苞因戴名世《南山集》案株連,被關(guān)在刑部獄,目睹了監(jiān)獄里胥吏橫行、弄權(quán)枉法的猖獗,令他瞠目結(jié)舌。
掌管審案和監(jiān)獄的小吏,把關(guān)押犯人當作生意,但凡與案件有牽連,一概拘捕,投入大牢百般折磨,然后讓他們繳納保證金,才放出去。倘若無錢賄賂,則往往因折磨而死。
即便是已經(jīng)被判死刑的,這些小吏依然有能力從中榨取錢財。如果犯人被處凌遲,那么施以賄賂者,可以先刺心臟,使其速死;倘若不給賄賂,則慢慢臠割折磨。掌管捆綁犯人的差役也有辦法敲詐,倘若沒有打點,便在捆綁時故意用力折斷犯人筋骨,許多人因此終生殘疾。
尤其讓方苞驚詫莫名的是,刑部的老吏居然在家中私藏官印,膽敢更改公文。當時有兩兄弟把持公倉,按律當立即處決。獄吏對他說:“給我一千兩銀子,我可以讓你活命?!彼硗鉁蕚湟环葑嗾拢脧姆钢袃蓚€單身漢的名字換了兩兄弟的名字。同伙的獄吏認為不妥,說:“這樣可以欺騙被處死的犯人,但欺騙不了主審官。如果事情敗露,我們就死定了。”
這名獄吏笑道:“倘若主審官上奏,我們是死路一條,他也會因此被撤職。他不可能為了兩個犯人的命丟自己的官?!?/p>
嘉慶年間,工部書吏王書常隨身攜帶假印,冒名支取國庫錢財。皇帝下令修建工程,他便捏造高官姓名,重復向戶部支取白銀近千萬兩。按照規(guī)定,工部支領(lǐng)銀錢,必須各司簽押完畢,告知戶部的相關(guān)部門,經(jīng)過度支大員復核,才能發(fā)派。然而各部的小吏早已狼狽為奸,專門等候官員們談笑會飲之時,將故意潦草書寫的文書呈上,官員無心查看,便隨手簽畫,于是這些“臨時工”得以趁機謀取巨利。
至于官員升遷任命,也有“臨時工”挑弄其中。吏部的書吏得利最多,因為官員補缺、晉升,都要經(jīng)過吏部的審核程序,這些書吏就按照官位油水的多少索取賄賂,如果不給,那么便尋找理由駁斥或延誤辦理。于是要得到任命,就要賄賂“臨時工”,便成了官場規(guī)則,想要官員清廉,也不再可能。
他們沒有治理國家的目標,也沒有政治清明的責任,只是盤踞在官僚體系之中,謀取私利。他們由官府雇傭,百姓不能彈劾罷免,又賄賂上官,結(jié)成利益同盟。他們看似是維護朝廷統(tǒng)治最為積極的一群人,但實際上只是為了維持這種他們熟悉的規(guī)則與秩序,以便從中吸取膏脂,消耗著帝國的生命力。而一旦大廈將傾,他們也立即“樹倒猢猻散”,絕不會為維護舊有的統(tǒng)治作出任何努力。
嘉慶皇帝曾經(jīng)對這種局面怒不可遏地說,上無法度準則,下不依法履職,“太阿倒持,群小放恣,國事尚可問乎?”
但是面對如此盤根錯節(jié)的集團,他也毫無辦法。胥吏之害,一直到清朝滅亡也不能革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