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賢

一

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南城門，不知怎的，毛丫子覺得腳步越來越沉了，既盼著三兩步趕回家中，卻又有些發(fā)愁回到那個家。

毛丫子是昨天下午跑出城去的。聽到紅軍馬上就要進城的消息后，媽就對她說，遠(yuǎn)遠(yuǎn)地跑，往山里跑，跑得越遠(yuǎn)越好！毛丫子便伙在人群里沒命地往城外跑，一直跑到了離城很遠(yuǎn)的山窩窩里。天寒地凍的，一伙子人（大都是些年輕的姑娘媳婦和一些怕被抓丁的青年）擠在山隅里呆了一個晚上，有人愁得哭哩，說紅軍要是不走了，難道永遠(yuǎn)不回家了不成？毛丫子也在犯愁，但在犯愁的同時倒也有一絲輕松，不回去了，也就不用愁著嫁給文寶做媳婦了。

今天一早就有人帶來了城里的消息，說紅軍已經(jīng)進城了，但紅軍并不禍害老百姓，還勸說大家都回城去哩。人們將信將疑，但也就有人起身回城了。毛丫子猶豫著不知該怎么辦，后來見回城的人越來越多，想了想便也提起包袱往回走，往山丹城里走，也就是往文寶媳婦那條路上走去。

城門上已有了紅軍安排的崗哨，滿街滿巷也都是紅軍，拉電線的，打鑼吹號唱歌跳舞宣傳抗日的。讓毛丫子覺得好笑的是這紅軍穿啥的都有，有穿灰色軍衣的，也有穿老百姓衣服的，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就像群“叫花子兵”。來到東街上，毛丫子看到有一個戴眼鏡的紅軍，把幾張大大的白紙鋪在桌上，用毛筆蘸了黑墨寫字，毛丫子就停住了腳步看，只覺得那人字寫得真好看。那紅軍就放下手中的筆，笑著問她認(rèn)得字嗎？毛丫子搖搖頭，那紅軍就往鼻梁上推推眼鏡，給她指著一字一字念了出來：推翻中國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又指著另外一幅標(biāo)語念道：紅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聽這紅軍一口濃濃的外鄉(xiāng)口音，毛丫子便問他是哪里人？他又往鼻梁上推推眼鏡，笑著說，四川的。

毛丫子就尋思，看來紅軍并不可怕嘛，不像事先馬家軍宣傳的，紅軍殺人放火，共產(chǎn)共妻，滅回滅教等，把媽嚇的，這些日子白天晚上都緊閉著大門。

那個四川兵抬頭打量著她，看到毛丫子涂得臟黑的臉蛋，便問，妹娃子，你是昨天下午跑出城去的吧？我們紅軍是老百姓的隊伍，從不欺壓老百姓。你現(xiàn)在回來啊就對頭了。

聽他這么一說，毛丫子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二

夜里，毛丫子在炕上翻來覆去地忍著越來越重的尿意，實在忍不住了便鼓起勇氣拉開屋門，對門口屋檐下睡著的紅軍說，你們能起身讓我出去一下嗎？

城區(qū)家戶家的都住滿了紅軍，此刻毛丫子家的院子里躺滿了紅軍，北屋里（文寶在甘州城里學(xué)皮匠，冬月里才能回來，北屋一直就空著）炕上地下也睡滿了紅軍，就連毛丫子和媽睡的那間屋子，門口屋檐下也滿躺了紅軍。這些紅軍疲乏得幾乎躺下就睡著了，此刻毛丫子連喊了幾聲，靠近門口的一個紅軍才閉著眼睛說，妹娃兒，你就直接從我們身上跨著過吧。毛丫子心想，這些人也太不講究了，讓一個女人家的從身上跨過去咋成呢！還想再喊，那人已經(jīng)睡著了。毛丫子覺得這人說一口四川話有點耳熟，仔細(xì)一看，竟然是那個在街上寫標(biāo)語的戴眼鏡的四川兵。沒法子，毛丫子只好從他們的身體縫隙處一個一個橫跨過去，腳碰著他們的身子也沒有反應(yīng)。

已是初冬，夜里非常寒冷，院子里的紅軍身上還有老百姓送的被子，屋檐下躺著的那些則大多只是和衣睡著。毛丫子看到門口的那個四川兵身上的衣服非常單薄，就想，當(dāng)紅軍也真是遭罪哩！自己家里窮，也再沒有多余的被褥了，回到屋里便和媽商量，把炕席上鋪的那條氈子扯下來給門口的幾個蓋上，媽嘆口氣，點頭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毛丫子醒來，看到院子里架著兩口大鍋，幾個紅軍正在燒水做飯，那條氈子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門口。

三

紅軍挖了東關(guān)劉麻子家的浮財，又開了馬二家的兩個大糧窖，在城東放糧散財賑濟百姓哩。媽打發(fā)毛丫子也去看看，毛丫子就去了，去了就分到了一小口袋糧食。提著糧食口袋回家的路上，毛丫子看到了那個天天睡在自家屋檐下的四川兵（毛丫子已經(jīng)知道他姓姚，媽就把他叫姚共產(chǎn)），他正和另外幾個紅軍在墻上用白灰和木炭寫標(biāo)語。對面走過來十多個女紅軍，毛丫子知道，她們是紅軍前進劇團的，每天到街上來向過往群眾宣傳紅軍的抗日政策。今天她們站在街邊向群眾教唱起歌子來，毛丫子先是一眼不眨地盯著她們看，后來就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這都是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子，留著齊耳短發(fā)，嘴里說著她聽不太懂的話，唱著她不會唱的歌，看起來是那么高興那么快活，毛丫子覺出了自己心底里的羨慕?！肮穆曔诉?，紅旗飄飄，戰(zhàn)士們好英勇！”這歌子聽起來好有勁，毛丫子剛開始還有點害羞，只是在嗓子眼里小聲哼哼，后來不由得也跟著大聲唱了起來。

歌子教唱完后，人群逐漸散了開去。毛丫子嘆口氣，也準(zhǔn)備要走，卻聽見一個女紅軍指著街對面說，那不是姚才子嗎？不知道給咱們的新歌寫好了沒有？另一個就笑著打趣她說，你為什么一提起這個軍中才子就兩眼放光?。績蓚€人就大笑著追打起來。

毛丫子的眼光追著她們，看著她們走過去和姚共產(chǎn)一起說話，看到姚共產(chǎn)拿出了幾張紙交給她們（想來就是給她們寫的新歌了），看著她們嘰嘰喳喳地走遠(yuǎn)了。毛丫子又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起了姚共產(chǎn)，瘦高個，無論是站著還是走著腰板都挺得筆直，一副眼鏡卻又使他顯得文縐縐的，看起來又像個軍人又像個念書人。毛丫子就嘆口氣，想，這群人就是和她身邊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啊。這時，姚共產(chǎn)在街對面向她招招手，毛丫子便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頭，走了過去。

姚共產(chǎn)說，女娃兒，我看你很羨慕這些女紅軍啊！你要是想當(dāng)紅軍，也可以來??！

我也能當(dāng)紅軍？

能??！

毛丫子的眼神亮了起來，但又立刻黯淡下去，半天低聲說，翻過年去我就要給文寶做媳婦了！我現(xiàn)在的媽不是我的親媽，她養(yǎng)我是要給她的兒子文寶做媳婦的。

姚共產(chǎn)說，所以你更要起來反抗啊，我們隊伍中有個婦女獨立團，里面好多同志和你一樣，以前也是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后來都參加了革命。我們革命就是為了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新社會，在這個新社會里，男女平等，你們女娃兒同樣可以上學(xué)讀書，婚姻自主，做社會和國家的主人。

毛丫子支棱起耳朵細(xì)聽著，想了想?yún)s又搖著頭說，男女平等，婚姻自主？我不相信會有那樣的社會。那姚共產(chǎn)你就是為了這個新社會參加紅軍的嗎？

姚共產(chǎn)點點頭說，是的，這個新社會是我的信仰，我信仰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主義是我對新世界的向往和追求。

雖然不是完全能聽懂，但毛丫子還是感受到了姚共產(chǎn)說這番話時的那種激情。

四

毛丫子對媽說，我想把文寶哥那件舊棉襖給姚共產(chǎn)穿去，這風(fēng)天雪地的，紅軍身上的衣裳太單??！

媽瞟她一眼說，你男人的衣服你倒給別的男人穿去！

毛丫子說，文寶哥現(xiàn)在身上有穿的呢，那件棉襖又舊又破，里面的棉絮都碾成碎疙瘩了，等以后我再給文寶哥做新的。

過了一會兒，毛丫子又對媽說，縣蘇維埃政府動員群眾參軍哩，我們街上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報名參加紅軍了，每天都在學(xué)校訓(xùn)練哩，要跟隨紅軍西征，里邊還有兩個女的哩。

媽就剜她一眼，說，別人當(dāng)不當(dāng)女紅軍不關(guān)我的事，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多年，是讓你給文寶當(dāng)媳婦子的，我可不是養(yǎng)女紅軍的！

毛丫子就低頭做自己的事情，不敢再說什么了。她每天清早出去，和街上的一些年輕婦女聚在一起給紅軍做氈鞋，補衣服。毛丫子還把文寶的那件破棉衣補綴了一下給姚共產(chǎn)了，她本來是想把那破棉衣拆洗后翻新一下再給的，但想到天越來越冷了，姚共產(chǎn)身上的衣服太單薄，不如讓他早點上身御寒。送衣服的時候毛丫子有些不好意思，說這衣服太破了，但姚共產(chǎn)接過來就穿在身上了，他謝了毛丫子，還堅持給毛丫子打了條據(jù)，說等以后革命成功了，憑條據(jù)付款。

一有閑時間，毛丫子就偷偷地跑去學(xué)?？葱录t軍訓(xùn)練，看他們排成隊伍，有的端著步槍，有的舉著系紅布條的大刀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操練著。

這天毛丫子在隊伍里面看到了一個認(rèn)識的人，就是住在西街上的彩彩，她的眼睛就不由得盯在了彩彩身上，覺得這時的彩彩咋也不像是過去那個彩彩了，咋看都像是個女紅軍了。彩彩在隊伍里招手叫她，她便忸怩磨蹭著，心里既想去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彩彩一伸手便把她拉進了隊伍。

那個紅軍教官就走了過來，問她是不是想?yún)⒓蛹t軍？毛丫子靦腆地說，就是過來先看看。那教官把手中的一桿步槍交在毛丫子手中，說看看沒啥意思，還是跟著一起練練吧。接過步槍的剎那，毛丫子就覺得自己的人生不一樣了，究竟咋不一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九歲起就知道自己要做文寶的媳婦，她是文寶家的童養(yǎng)媳，這使她每次見到文寶都覺得別扭，甚至有些怕他，她也說不清是為啥?？墒撬俨辉敢庖驳米哌@一條路，成為文寶媳婦是她唯一的歸宿，她似乎只有這么一個活法，可是眼下她好像不知不覺走到另一條路上來了。

五

紅軍幾乎天天打仗，不是大仗就是小仗。傷員越來越多，總部醫(yī)院住不下了，一些住家戶里也安排了傷員。毛丫子家里也有兩個傷員，毛丫子每天為他們用鹽水擦洗傷口，傷剛好些他們就又上戰(zhàn)場了。毛丫子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看見姚共產(chǎn)了，她最后一次見姚共產(chǎn)是在街上，姚共產(chǎn)對她說紅軍雖然作戰(zhàn)疲勞，缺乏冬衣彈藥，但士氣高漲，還動員毛丫子也來參軍。

這一天訓(xùn)練完回家后，毛丫子將幾塊銀元交到媽手中，媽問是哪來的錢？毛丫子說是紅軍給的安家費。還說，所有在山丹新參加的紅軍都被編入了新兵團，都給發(fā)了安家費。

媽睜大眼睛望著毛丫子，半天才問了一句，你還真的要去當(dāng)紅軍?。?/p>

毛丫子點點頭。

媽一下就吊下了臉子，說，毛丫子，我養(yǎng)了你六年??！

毛丫子就撲通一聲跪在媽的面前，說，媽，我現(xiàn)在沒法報答你，等革命成功了我一定會回來孝敬你，給你養(yǎng)老送終！媽盯住毛丫子的眼睛，問，你該就是看上那個戴眼鏡子的姚共產(chǎn)了吧？

毛丫子低頭想了想，又搖搖頭，說，就是紅軍里面沒有個姚共產(chǎn)，我也要去當(dāng)紅軍!

媽說，毛丫子，你丫頭還傻著哩，你以為那是“革命”呢？你還不知道那是“要命”哩！

毛丫子說，我要是怕死就不去當(dāng)紅軍！

媽低下頭想了想，不再說話，把錢收了起來。

第二天清早起來，毛丫子發(fā)現(xiàn)門窗被媽從外面鎖上了，任她怎樣拍門呼喊，媽就是不開門。就和她鐵了心要當(dāng)女紅軍一樣，媽也鐵了心要關(guān)她一輩子。直到天黑了媽才送進來一碗飯，對毛丫子說，你是文寶的媳婦，我不能做主放你走！文寶這一兩天就回來了，放不放你走，文寶回來說了算！

毛丫子心里急得起了火，整夜里坐在炕上睡不著覺，現(xiàn)在紅軍已經(jīng)開始撤離山丹，她能聽到街上傳來的人聲馬聲。想到那群人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了，想到他們描繪的那個世界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了，想到再也見不到姚共產(chǎn)了，毛丫子心里又急又痛。

文寶是第二天下午回來的。夜里，媽把文寶搡進了毛丫子的屋子，說毛丫子是你的人，留不留得住她就看你了！文寶把從甘州城里給毛丫子帶來的兩塊花布放在毛丫子的枕邊，但毛丫子臉沖里睡著，看也不看。文寶不由得來了氣，說，你在我家過了這么多年，共產(chǎn)黨才來了幾天，你就死了心要跟他們走，你個沒良心的！

毛丫子閉著眼不做聲。

文寶又說，你是我媳婦，想走也由不得你！說完就躺在了毛丫子的身邊，抱著毛丫子沒頭沒臉的親起來。毛丫子沒有一絲的掙扎反抗，這讓文寶有點詫異，他記得去年他從甘州回家后，有一天把正在掃院子的毛丫子抵在院子的西墻根下，抱住了想親親她，毛丫子掙扎不開，便一口咬在他的嘴唇上。

文寶三兩下解開了毛丫子貼身穿的花布小襖，當(dāng)少女果肉般的身子展露在他面前的時候，文寶渾身顫栗起來，他把那個身子緊緊地?fù)г谧约旱膽牙铩＿@時他看見毛丫子緊閉的雙眼中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滾落下來，這兩顆淚珠瞬間就把他凍成了個冰坨子。他聽見毛丫子說，你想干啥就干啥吧，從此我再也不把自己當(dāng)成個活人！

文寶就呆在了那里。

我再也不把自己當(dāng)成活人，毛丫子這話他信。媽讓他今夜要把毛丫子留住，他現(xiàn)在明白了，他就是留住了毛丫子的身子也留不住毛丫子的心了。文寶懊惱地坐起身，看著身邊躺著的女人，這個和他在一個家里生活了六年多的女人，此刻讓他覺得是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一時間，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一個在炕上坐著，一個躺著?；秀遍g文寶覺得此刻毛丫子死了，他跟著也死了，然而黑漆漆的夜并沒有死，文寶能聽到隱隱的人聲腳步聲、馬蹄聲。

文寶站起身來，嘆了口氣，說，想走就走吧！估計到明早晨紅軍就撤光了，你要走就跟上快走吧！

炕上的毛丫子立時睜開了眼睛，坐起身來望著文寶，兩只眼睛黑漆漆亮閃閃的。

文寶煩惱地?fù)]揮手，說想走就走吧，我不攔擋你！

毛丫子迅速地扣上小襖，起身穿上棉衣，兩手在腦后胸前快速地編好了長長的辮子，抬腿就要出門，文寶指著柜上放著的一碗飯說，吃了再去吧，兩天水米沒粘牙了！

毛丫子說，我不餓！

文寶知道，毛丫子不是不餓，毛丫子是怕耽擱了時間他會反悔，就是他自己，也不能保證再過一會就不會反悔哩！

沖到門口的毛丫子回過身來，望著他喊了聲，文寶哥！

毛丫子這丫頭平時嘴硬得很，以前他要她叫聲哥，她從來不喊，平日里和他說話總是沒個稱呼白搭話。此時一聲“文寶哥”倒把文寶的眼睛叫濕了。他揮手要她快走，然后眼睜睜看著毛丫子像一條歡快的游魚游進了黑漆漆的夜色里。

六

毛丫子走后，文寶就覺得他的心空下了，對以后的日子也沒心勁了。再有半年他就把皮匠學(xué)出來了，媽也早說了過完年叫他和毛丫子圓房哩，他原本計劃著在城里開家皮貨店，掙錢養(yǎng)活媽養(yǎng)活媳婦，過個太平安穩(wěn)日子。

話又說回來，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哪有個太平日子過呢。紅軍離開后，馬家軍和保安團又回來了，蘇維?？h政府“八大委員”、各街市政府成員和其他一些與紅軍有瓜葛的人，前前后后被抓了有二百多人。因為自己家里出了“共產(chǎn)丫頭”，文寶也被抓去關(guān)了幾天，挨了幾次打，好在媽把紅軍付賬留下的十幾塊白洋和大煙拿出來買通了馬家軍官，才算保住了性命。回家后也不得安寧，三天兩頭就有馬家軍上門搜查，看有沒有窩藏共匪。文寶煩躁得不行，和媽商量了一下，兩人就收拾了行李鋪蓋雇個驢車回雙洼子老家去了。

來到雙洼子，打開久鎖的院門，一股荒涼破敗之氣撲面而來，夾雜在這股破敗之氣當(dāng)中的，還有另一個人的氣息，文寶和文寶媽都感受到了這個人的氣息，一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那人就是文寶爹，其實不是親爹，在文寶記憶中，那人背有些微駝，雙洼子村民們都叫他楊羅桿。想當(dāng)年楊羅桿在雙洼子也有近百畝土地，可是讓楊羅桿發(fā)愁的是自己光有土地卻沒個后人，先后娶了兩房女人都不生養(yǎng)，楊羅桿自怨命舛，每夜把女人打得慘叫哩。四十歲上又娶了鄰村的寡婦，也就是文寶的媽。文寶的媽是帶著文寶嫁過去的，楊羅桿之所以娶文寶的媽就是為了確保找個不但能生娃而且還能生男娃的女人，可文寶媽進門兩年也沒有生養(yǎng)。有一夜楊羅桿喝了酒，一雙醉眼看著正在逗弄文寶的女人，怒從心起，舉拳就打，打完了女人又要打文寶。文寶媽就跳起來揚著嗓子喊，怕是你有毛病吧，你自己沒本事，就知道天天打女人！楊羅桿聽到這話，一下子就泄了氣，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其實這個念頭他自己心里未嘗沒有過，只是一直不愿也不敢相信。被女人喊破以后，楊羅桿在女人面前再也直不起腰來，自此性情大變，不再勤勉經(jīng)營土地了，后來干脆遣散了長工，變賣了土地，成天坐在房頂上，抽著煙鍋子，望著遠(yuǎn)方出神。最終在一天黃昏，一頭從房頂上栽了下來，啥也沒留下，既沒有留下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幾個錢。死后的楊羅桿就成了村里人久久猜測和議論的一個謎，他變賣田地，村人都能理解，誰愿意把土地家業(yè)留給旁姓人呢，只是他賣了地的錢呢？

男人死了，文寶媽也不想在這院子里住了，就鎖了院門，帶著文寶進了城，在城里給有錢人家打零工討生活……

媽在默默地打掃著屋子，文寶轉(zhuǎn)到堂屋，看到地上有水淌過泡過的痕跡，知道是屋頂?shù)耐呗┝?，就攀著梯子上了房去拾掇屋頂。在屋頂揭起幾層瓦，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油紙包，文寶的心立時就亂跳起來。油紙包沉甸甸的，文寶起初以為是金銀，在手里仔細(xì)捏著又感覺不像，他顫抖著手一層一層打開油紙，才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是一把黑油油的槍，還有子彈。文寶張著嘴半天合不攏，心里既失望又覺得奇怪，坐在房頂上苦苦思謀著，這樣的東西咋會出現(xiàn)在房頂上呢？他不禁回憶起小時候經(jīng)?？吹綏盍_桿坐在房頂上出神的樣子，意識到這油紙包就是楊羅桿變賣了田地后買來的東西。然而文寶實在想不通，楊羅桿為啥會對一把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槍產(chǎn)生興趣，莫非是覺得土地和女人都不如一把槍可靠？或是他仇恨著身邊的女人甚至身邊的一切想毀滅了它們？這一切已經(jīng)伴隨著楊羅桿的逝去成為永遠(yuǎn)的一個謎。

直到媽在院子里喊他吃飯，文寶才從房上下來。他不會擺弄槍，對槍也沒興趣，又用油紙包好小心地放在了瓦下。他沒有對媽說起槍的事，但這把槍讓他有點興奮又有點害怕，他這一夜都沒睡安生，翻來覆去腦子里盡是那把槍，好不容易睡著了也盡做和那把槍有關(guān)的夢。

安置好了家，就該過年了。文寶今年根本沒心思過年，正月十五還沒過就收拾了幾樣?xùn)|西動身去甘州了。一路上耳朵里不時聽到紅軍的消息，偶爾也能看見有紅軍作戰(zhàn)后遺下的軍帽、背包、飯碗和鞋子等物。每當(dāng)聽到和紅軍有關(guān)的消息，文寶就覺得離毛丫子近了一些，覺得毛丫子還沒有徹底從他自己的生活中消失?？斓礁手莩菚r，他聽到一個買賣人說，前一陣在山丹參加紅軍的大部分人都又跑回家來了。文寶聽了就想，毛丫子說不定也會回來的，當(dāng)紅軍那是要把腦袋提留在手里呢！心里就急，想現(xiàn)在媽搬回老家了，毛丫子回去找不著家該咋辦呢？

進了甘州城，文寶又聽到兩個人悄悄議論說，紅軍在臨澤倪家營子吃了敗仗，剛才馬家軍又押走了幾個共產(chǎn)丫頭，聽說里面還有個山丹丫頭哩！

文寶一聽，心就咚咚跳了起來。忙上前去追著問，是個啥樣子的山丹丫頭，叫個啥？人家望他一眼，說不知道叫啥，看著就十五六的樣子。

文寶感覺這個山丹丫頭肯定就是毛丫子。他立刻奔到皮匠師傅那里，說明了情況，求皮匠師傅出面托人四處打聽。經(jīng)打聽，確實剛才又有幾個女紅軍被押到了大衙門，但人家說里面沒有個毛丫子，只有一個山丹丫頭叫胡自英。文寶聽了滿心的失望，忽然又想起毛丫子在娘家似乎姓胡，他便四處求人，最終把身上帶的幾個錢都花光了，又借了師傅的錢，才把那個山丹丫頭保釋出來。

沒想到那丫頭果真就是毛丫子，但眼前這個毛丫子似乎又不是原來他熟悉的那個毛丫子了。瘦伶伶的身子，身上穿著骯臟、肥大的男人衣服，頭發(fā)剪得短短的，臉上不僅有傷，還用黑灰抹得臟乎乎的，可能是傷了腳，瘸拉著走不順當(dāng)。但讓文寶感到陌生的還不止是這些，而是毛丫子的眼神。以前毛丫子哭的時候眼睛里就是個哭，笑的時候眼睛里就是個笑。此刻毛丫子見到他既沒有哭也沒有笑，但毛丫子的眼睛里有了別的東西，有了他看不懂的東西。這東西讓他覺得，毛丫子長大了，毛丫子不是原來的毛丫子了，毛丫子現(xiàn)在變成“胡自英”，毛丫子和他越來越遠(yuǎn)了。

毛丫子望著他只說了一句，我們一起被抓的還有五個人哩！

文寶知道毛丫子的意思，他搖搖頭說，我身上沒錢了，就是有錢也沒有辦法。我?guī)煾档教幫腥?，說你是我的婆姨，人家才讓我把你保釋出來的。

毛丫子便不再說話。

文寶就問，毛丫子，你咋就成了胡自英？我剛開始還以為不是你呢！

毛丫子說，是在部隊上起的新名字。

文寶忽然就有些傷感?！懊咀印边@個名字還是他起的。六年前，文寶第一次見毛丫子的時候，毛丫子才九歲多點，帶著兩個弟弟跟在她親媽的后面討飯到了自家門口，一頭亂扎扎的黑頭發(fā)，濃密的眼睫毛粘著淚珠兒，還有冬日晨光照亮的臉上細(xì)細(xì)的絨毛，都讓文寶聯(lián)想起小狗小貓之類毛茸茸的小東西。媽留下了毛丫子，對文寶說這個九歲的丫頭子是你將來的媳婦，十五歲的文寶就甕聲甕氣地說，我不要媳婦，我才不要這個小毛丫子當(dāng)媳婦！

此后大家就都叫她毛丫子了。

七

毛丫子先是不開口，后來整個夜晚都處于不停地回憶和講述中。毛丫子講的都是紅軍的事。剛開始文寶不愿聽，一聽毛丫子說紅軍兩個字他就頭疼就心疼，但后來在毛丫子的講述中他不知不覺就聽了進去，為毛丫子捏著一把汗，為那樣的一支軍隊?wèi)移鹆诵摹?/p>

毛丫子說，她追上部隊后，就被分在了紅軍總供給部。部隊供給不足，是數(shù)著一粒粒糧食在打仗，她就利用自己本地人的優(yōu)勢到老百姓中間給部隊籌糧。到倪家營子后，她和其他一些衛(wèi)生部門、后勤部門的零散女紅軍都集中編入了婦女團，白天守圍子、抬傷兵、送飯，每天夜里或快天亮的時候，到河邊上砸冰、背冰，守在那邊的馬匪聽到動靜就開槍，毛丫子說我們好多姐妹就死在冰河上，我自己也差點死在那里。

毛丫子說，馬家軍圍攻倪家營子的幾十天，幾乎沒有一天不不打仗，有時白天晚上都在打仗，累得站著都能睡著，有的戰(zhàn)士打著仗也能睡著。

毛丫子說，人家馬匪有炮哩，我們沒炮，武器和子彈都缺乏，后來女同志把武器都交到男同志手里了，再后來男的有武器也沒有子彈了。再后來也不分男同志和女同志、輕傷員和重傷員、戰(zhàn)斗人員和勤雜人員了，大家把武器砸折、分散埋了，人人手里都握著大刀、長矛、木棍或石頭，單等馬匪上來拼殺。前面的同志倒下去，后面的同志就堵上來。

毛丫子說，我們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最后敵人用汽油、柴火燒開了莊門，我們幾個人就和其他的戰(zhàn)友打散了，后來跑著跑著就被抓了。

在以前，毛丫子還從沒有和文寶說過這么多話，文寶注意到，毛丫子說話的時候，眼睛既像是望著他，又像是望著他身后更遠(yuǎn)的什么，讓文寶覺得毛丫子又像是和他說話，又像是在和別人說話。

毛丫子，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為啥要當(dāng)紅軍？文寶打斷她，問。

毛丫子愣住了，為啥要當(dāng)紅軍呢？是為了反馬抗日？是為了逃避和文寶的婚姻？是為了姚共產(chǎn)描述的那個未來的社會？或僅僅是為了姚共產(chǎn)？似乎都是又都不是。好半天，她才說，我就是想過和以前不一樣的日子。

文寶又問，后悔了嗎？

沒后悔！

可是我那晚把你放走就后悔了。紅軍被打散了，你現(xiàn)在跟我回去吧，回家去過個安生日子。

毛丫子說我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我再也忘不掉那些慘死的和被俘的戰(zhàn)友，再說在馬匪手底下哪有安生日子過？我一定要找部隊去。

兩人就半天不說話。文寶后來就嘆口氣，苦笑著說，我記得你從小挨媽打就不告饒，現(xiàn)在想起來，你可真是個當(dāng)紅軍的料。

毛丫子也咧嘴笑了，也就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想起了在爹病死后無力償還債務(wù)被迫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親媽，想起了九歲時的那個雪后的早晨，想起了文寶媽遞在媽手心里的兩塊大洋，想起了自己臉蛋上凍結(jié)的兩行淚痕，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沒見過媽和兩個弟弟。毛丫子的眼里就有了一層薄薄的淚，想起了自己從小就嘴硬，剛開始死也不叫文寶媽是媽，文寶媽就打她，有時活沒干好，文寶媽也打她，她性子倔，心想，媽又不是親媽，告啥饒呢！所以從來都是支著身子在那兒讓媽打，文寶媽就越打越氣，越氣越打。

八

文寶說，紅軍已經(jīng)被打散了，你到哪兒找部隊去？是找死呢！

文寶說，馬匪時不時地搜山、清鄉(xiāng)哩，他們抓到紅軍就活埋，有的就用刀砍、火燒，還有的就割破喉嚨或是挑斷筋肋，更有好多女紅軍還讓糟蹋哩。

文寶說，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為啥非要急著去送死呢？要找部隊也應(yīng)該先把身子養(yǎng)好，等過了這一陣，把情況打聽清楚了再去找。

在文寶的反復(fù)勸說下，毛丫子終于答應(yīng)先跟文寶回雙洼子養(yǎng)傷。文寶松了一口氣，想不管咋樣先回去再說。

他們是在離雙洼子不遠(yuǎn)的地方遇見姚共產(chǎn)的。文寶停下了雇來的驢車子，跑到遠(yuǎn)處荒灘上撒尿，往回走的時候看到幾處墳包，其中一個墳包上伏著一個人，而且渾身上下血糊拉拉的，把文寶嚇了一跳，仔細(xì)一看這個人頭上身上都有刀傷。更讓他吃驚的是這人身上穿的棉衣，從幾塊熟悉的補丁上文寶認(rèn)出那是自己穿過多年的棉襖，只不過那棉襖現(xiàn)在更加破舊，布滿了臟污和血跡。猛然看到自己的棉衣穿在別人身上而且渾身是血倒在一個墳包上，文寶雖在白天也覺得有點頭皮發(fā)麻，不過他很快就想到了這人一定是個紅軍，而且十有八九就是媽給他提說過幾次的那個姚共產(chǎn)。文寶大著膽子上前摸摸，身子還軟著，手搭在嘴邊，嘴里還有一絲氣息。文寶站在墳包前猶豫了很久，最后跺了一下腳，見死不救喪良心哩，就把姚共產(chǎn)扛在了背上。

毛丫子等半天不見文寶回來，就從驢車上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看到文寶背回了一個人，等到了近前認(rèn)出他背上的人竟然是姚共產(chǎn)，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忙上前把姚共產(chǎn)扶下來，幫著文寶把他弄到驢車上。

文寶就想，現(xiàn)在是帶著兩個紅軍回家哩！說啥也不敢白天走了，就把驢車趕到一處土崖下，等天黑再走。

姚共產(chǎn)醒過來說，他是在三道柳溝突圍時被俘的，在甘州城里關(guān)押了兩天，又和另外幾百名俘虜被馬匪押往西寧。一路上，他們受盡了馬匪打罵，稍有反抗便被砍死。姚共產(chǎn)因為腿上有傷，走不快，一個馬匪便上來在他脖子上、頭上連砍了兩刀，他當(dāng)時就昏了過去，第二天早上蘇醒后，看到地上到處是凝固的血跡，四周還有其他戰(zhàn)友的遺體。附近來掩埋尸體的老鄉(xiāng)見他還活著，就悄悄把他抬到一個小廟里，天黑后，給他送來了一罐米湯。姚共產(chǎn)不愿牽連老鄉(xiāng)，喝完米湯就掙扎著走了，走了半天卻又昏倒在這里。

聽著姚共產(chǎn)的講述，毛丫子的眼里就蒙上了一層淚水。文寶則細(xì)細(xì)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共產(chǎn)，瘦高個子，深凹的眼睛，眼鏡早折了一條腿，用鞋帶子綁在腦后，眼鏡片上還粘著血跡。咋看這人也不像個紅軍，倒像個念書人。姚共產(chǎn)說一口四川話，文寶就想不通他為啥要從四川跑到這兒，要受這份罪？

文寶就問，你大老遠(yuǎn)地跑來吃這些苦，還差點搭上性命，究竟圖了個啥？

姚共產(chǎn)說，為了我的信仰，為了正義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

文寶思謀了一陣，還是不明白，就又問，那你現(xiàn)今是啥打算？

去延安，黨中央在延安。我還要繼續(xù)戰(zhàn)斗，為死去的同志報仇！

馬家軍狠著哩，見人就殺，你不怕死？我們山丹也有一些人參加了紅軍，后來大多都跑回家來過安生日子了。文寶后一句話是說給毛丫子聽的。

姚共產(chǎn)說，這些新紅軍參加革命時間短，接受的革命道理少，容易思想動搖，不像我們這些參加過長征的紅軍意志堅定。真正的革命者是不怕死的，如果怕死，中國革命就不能成功。

毛丫子就說，我沒有參加過長征，可我的意志也堅定著哩！

嘿嘿，文寶不再說話，心想，這兩人都是天生當(dāng)紅軍的料。

天黑下來了，星不多，一鉤新月把晴朗的夜空襯得明凈而深沉。

九

媽的眼睛睜得老大，把文寶拉到一邊，說現(xiàn)在誰還敢收留紅軍？你可好，一次就帶回來兩個！不過當(dāng)媽看到姚共產(chǎn)和毛丫子身上和臉上的傷，又嘆息道，孽障啊，孽障??！

文寶和媽商量了一陣，最后就把姚共產(chǎn)藏在了地窖里，每天用鹽水給他擦洗傷口。姚共產(chǎn)不愿牽連文寶一家，住了兩天就提出要走。文寶看他傷重，不放心他現(xiàn)在走，又怕毛丫子會跟他一起走，就勸他再呆些日子把傷養(yǎng)好。

十多天后的一個中午，文寶他們正在吃飯，就聽見有人使勁地?fù)v打著院門，媽嚇慌了，文寶急中生智，把姚共產(chǎn)連人帶碗都藏進了炕洞。上門的是四個馬匪，說文寶家里藏了紅軍，然后就四處亂搜，連地窖也下去了一趟。文寶一口咬定，家里是有一個共產(chǎn)，就是自己的媳婦子，在甘州城里保釋出來的，現(xiàn)在是良民，早就和共產(chǎn)沒關(guān)系了。

馬匪沒有搜到共產(chǎn)，就把文寶踢了兩腳，又用槍托搗打了幾下。臨走的時候，一個馬匪特地回過身對文寶媽說，凡藏共產(chǎn)的人不交出者不但要罰款，抓住了還要和共產(chǎn)一起槍斃。你家要是真的藏了共產(chǎn)，就把你的兒子一起斃掉。

文寶看到媽的臉上就失了色，整整一個下午，媽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姚共產(chǎn)從炕洞里出來后就要走，文寶說馬匪這兩天使勁抓人哩，你今天出門就是個死，不如躲過幾天再說。

十

吃晚飯的時候開始落雪，四月的地已經(jīng)熱了，雪片子落到地上留不住，眨眼就化成了水。毛丫子心想，怕是今年春里的最后一場雪了吧！

媽晚飯也沒吃，炕也沒煨，早早就躺下了。臨睡的時候，毛丫子想把自己壓在棉被上的氈子給姚共產(chǎn)送到窖里，下雪了，冷著哩。抱氈子的時候，她看見媽睜開了眼望著她，才知道媽一直沒睡著。也難怪，媽今天被馬匪嚇著了，馬匪狠著哩，殺人不眨眼。再過兩天姚共產(chǎn)的傷好些，就得趕緊走了，也免得讓媽讓文寶擔(dān)驚受怕。

朦朦朧朧剛睡著，就聽到屋門呼嗒響了一聲，毛丫子心想風(fēng)太大了，把門都刮得響哩，聽著再無聲息，便又沉沉睡去了。卻又開始做夢，夢到自己也去參加長征了，正過草地呢，腳踩在草地上一腳一個水窩窩，好幾次陷下去又被姚共產(chǎn)拉起來。有敵人騎著馬追來，卻是馬匪，看面目竟是今個下午來院里的幾個，姚共產(chǎn)這時卻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見幾個馬匪朝著她舉起了槍，啪啪啪啪連打許多槍，奇怪的是馬匪的槍也不怎么靈光，自己咋也沒被打死，也不是很痛，心里急著想跑卻腳軟得抬不起來。這時就聽見有人毛丫子毛丫子使勁地喊她，仔細(xì)一聽卻是文寶的聲音，毛丫子睜開了眼，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在做夢，文寶的喊聲卻是真的，忙披衣下炕，發(fā)現(xiàn)門開著。文寶站在門口急急地說，媽剛?cè)ジ骜R匪了！

毛丫子立時就覺得每一根毛發(fā)都清醒了。讓文寶快去窖里把姚共產(chǎn)背上來，自己去灶房往包袱里收拾了幾塊干糧，等文寶把姚共產(chǎn)背出了地窖，看著穿戴齊整提著包袱的毛丫子，就問，你也要跟著走嗎？

毛丫子點頭說，我也要找部隊去。文寶軟軟地靠在院墻上，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毛丫子輕聲說，他的腿有傷，我和他一起走也是個幫襯。

文寶眼睜睜看著毛丫子和姚共產(chǎn)走出院門，呆愣了片刻，就攀著梯子上了房，從那片瓦下掏出了那個油紙包，三兩下剝開幾層油紙，把那把槍拿在了手里。他摸索著手里的槍，沉甸甸的，子彈滑潤潤的，看到這槍他就想起了楊羅桿，他總想不明白楊羅桿為啥要賣了地買來這把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兒，如今看來也許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為了今天。他三兩步跑出門，朝著遠(yuǎn)處那兩個漸漸走遠(yuǎn)的黑影子追去。

十一

幾個馬匪來的時候，文寶正在炕上裝睡。他聽到媽把馬匪引到窖邊，他聽到有馬匪下到窖里又上來。他聽到馬匪在院子里搜騰了一陣，有兩個來到了他睡覺的屋子。他緊緊地閉著眼，心里緊張得咚咚直跳。一個馬匪用槍托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他唉呀一聲坐了起來。一個胡子長滿了半個臉的馬匪把馬燈舉到他眼前問他，共產(chǎn)黨到哪里去了？他說不知道，我一直睡覺呢。腦門上就被半臉胡子砸了一槍托，另一個瘦子上來舉刀要砍，媽立刻嚎叫著護到身前，說他是我的文寶兒，不是共產(chǎn)黨！半臉胡子說，算了，糟殺他干啥，緊著快追吧！

馬匪走后，文寶就在炕上呆坐了一夜，一夜里他精神恍惚，神不守舍，耳朵盡響著槍聲。天剛麻麻亮，文寶就出了門。凌晨的鄉(xiāng)村寂然無人，雪在夜里已經(jīng)停了，落在地上的雪先是化成了水又在寒夜里凍成了一層薄冰。文寶抬頭又望了望天，天邊掛著一輪血紅血紅的月亮，襯得這個黎明更加凄冷。文寶把腰里的草繩緊了緊，向東走去。

他走過梁城子，見到一匹馬倒在地上，抽搐著，馬腿上有槍傷。他圍著馬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馬的背上身上都有血跡，看來是有馬匪受了傷。一定是毛丫子打的，這馬匪一定沒有料到毛丫子手里還有槍哩。他想起昨夜里毛丫子接過他遞給的槍，毛毛眼里裝滿了驚奇，連聲問文寶哥你咋會有這個東西？他就說，你不要管了，拿上快走！

毛丫子臨走又喊了他一聲，文寶哥！

這一聲文寶哥，又把他的眼睛喊濕了。

又向東走了幾十步，就發(fā)現(xiàn)了姚共產(chǎn)。姚共產(chǎn)臉上沒有了眼鏡子，但沒有眼鏡子他也認(rèn)出了姚共產(chǎn)，姚共產(chǎn)躺在地上，身上有幾處深深的刀傷，肉往外翻著。文寶只覺得喉頭發(fā)緊，連連咽了幾口唾沫。大喊了一聲，毛丫子！

最終看到毛丫子躺在一處坡上，一雙毛毛眼半睜半閉著，身上血肉模糊。文寶明白，他的毛丫子死了，那雙毛毛眼再也不會睜開，毛丫子再不會喊他文寶哥了。

文寶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腔子上不來，好半天才沖著天沖著地沖著這血色的黎明暴喊了一聲，老子也要去當(dāng)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