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謝靜的水煮店就盛開在花街23 號。
這花街23 號很有些來歷?;ń衷静唤谢ń?,叫花柳巷。聽名字就知道,是舊時男人們尋快活的地方,脂粉青樓,明妓暗娼,淤塞了整條巷子。一般正經(jīng)的人家,不管男人和女人輕易不進花柳巷,遇事繞道而行,似乎只要打巷子里經(jīng)過就會染上花柳病。他們不進花柳巷并不表示內(nèi)心干凈,取締妓院那會兒,義寧州城的人們將花柳巷擠得水泄不通,個個將鴨脖子伸得老長,眼珠子都盯在了殘花敗柳們身上。一個比猴子還精瘦的老頭讓人從花柳群中扔出來,引起一陣轟然大笑。瘦猴抱著只黑布袋,在地上打了兩三個滾,三蹦兩跳,眨眼鉆入鴨脖子的縫隙不見了影蹤。妓女遣散后,花柳巷就改名叫花街,脫胎換骨,安置了好些窮苦的人家。
花街23 號的原名叫十八間,是花柳巷有名的妓院之一。義寧州城的建筑離不開數(shù)字,從一到十八都有說法,叫一殿二坊三寺四壇五廟六宮七祠八門九井十八巷。十八巷就有十八條巷子,十八間就是十八間藏秀納柳的脂粉屋。這十八間扯人眼球的不只女人,還有建筑,畫棟雕梁,鏤花的門窗,翹聳的飛檐,比萬壽宮還精美十分。十八間上下兩層,底層是客廳,客廳后有扶梯上二樓,二樓的屋子正中是張雕花大床,錦被云帳。十八間屋子都以花命名,每間屋子的檐梁上挑一盞紅燈籠,燈籠上畫著怒放的花朵,牡丹芍藥,芙蓉玫瑰,梅蘭荷菊。十八朵花就是十八個女人,不管她們之前叫什么名字,進了十八間就是牡丹芍藥芙蓉玫瑰。進出十八間的女人不同旁的女人,個個鮮嫩欲滴,嬌柔可人。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紳騎馬坐轎,都蜂擁進十八間。有個叫雪后梅的女人被國民黨的某個師長看中,用兩箱銀元十根金條贖了身,可嘆師長命薄無福消受,雪后梅落入另一位高官之手,幾番輾轉后來去了臺灣,活了九十多歲,壽終正寢,脫出了紅顏薄命的宿命。
謝靜的祖父就是那個讓人從花柳叢中扔出來的瘦猴,是個浪跡于青樓賭場的混混,不知怎么在十八間落了戶,得了三朵花,青梅、芙蓉和白菊。這瘦猴老大不小才撿了個從湖北逃荒過來的女人,生了謝靜的父親謝老頭。謝老頭快四十歲才得了謝梅,之后每隔兩年謝家就多個女兒。謝老頭沒讀過幾天書,懶得勞思費神,就拿房間的名字給女兒當名字了,大女兒叫謝梅,二女兒叫謝芙蓉,三女兒叫謝菊。謝老頭的懶惰招來了女兒們的白眼,長大后她們自作主張將名字改了,謝梅改名叫謝青,謝芙蓉叫謝箏,謝菊改叫了謝靜。她們的祖父瘦猴抱著的黑布袋里裝的是副象牙麻將,一百三十六張麻將,每一張都是精雕細刻,刀法嫻熟,都是挺精致的微雕。這副象牙麻將成了謝家的傳家之寶,傳到了謝靜手上。
也許得了那些花柳魂靈的蔭護,謝家的三個女兒并沒有讓十八間的濁氣污染,個個出脫得齊齊整整,不妖不穢。老大謝青是朵梅花,冷艷得嚇人。老二謝箏是朵木芙蓉,潑辣辣花枝招展。老三謝靜是朵白菊,文文靜靜,卻潔白得燦爛。義寧州城的人常拿謝家三姐妹說事,看人家謝青,不卑不亢,高傲得都到骨頭里了,哪像你沒臉沒皮,不知道害臊;瞧人家謝箏,走路有板有眼,腰桿挺得筆直,哪像你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瞅人家謝靜,有臉有笑,細聲細氣,哪像你瘋瘋癲癲,比大老爺們還瘋。義寧州城的小年輕喜歡成群結對往花街竄,大呼小叫的,去十八間看女人喔,去十八間看女人喔。他們都是些爛種,光膀子的,禿頭的,胳膊上刺青的,臉上砍著刀疤的,頭發(fā)紅一縷綠一縷,三分像人七分像獸。謝家的三個女兒沒少受他們的騷擾,從謝青上初中開始就沒有片刻安寧的生活,不是這個討好老大,就是那個糾纏老二,老三還在小學時屁股后就有人跟著。偏謝老頭是個糊涂蛋,全然不把女兒們的安危放在心上,反而因此渾身得意。本來女兒們能得到娘的照顧,可她們的娘死得早,謝靜十歲時她娘就患胃癌死了,臨死時肚子腫得像水桶。終有一天,她們中的一個出事了,某個晚上謝青讓人拖到一條偏僻的巷子里,將身子破了。謝青高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在十八間呆不到半年,只身去了南方,接連幾年都杳無音信。謝青的遭遇讓謝箏和謝靜嚇了一大跳,為了自身的安危她們不得不尋求庇護。謝箏念到初三時就有個男孩子亦步亦趨守著,她上哪他跟著上哪。謝箏沒接受也沒明著拒絕,只拿話套著男孩子,如果他考上大學,大學畢業(yè),她一定嫁給他。謝箏怕步了謝青的后塵沒敢再念高中,考上衛(wèi)校走了。畢業(yè)后碰巧義寧州城的醫(yī)院招護士,謝箏就進了第一人民醫(yī)院做護士。那男孩子信了謝箏的話,一半心思放在謝箏身上一半心思讀書,不知是太愚笨不開竅還是別的原因,在高中折騰了七八年都無緣上大學,成績最好的一次都差了二十多分。那男孩子絕望了,竟然從義寧州河的大橋上跳下去了。謝靜同謝箏的做法不一樣,她交了個鐵姐妹,從初中到高中始終形影不離,高中畢業(yè)謝靜沒能考上大學,先在一家超市坐了兩年辦公室,后來趕上州城的電信公司招聘員工,就棄了超市進了電信公司,做了收銀員。
謝家的三只鳳凰都飛走了,十八間就此空落。雖然另外十五間十五朵花兒也有些風景,可怎么也比不上謝家的三朵花吸引州城人的眼球。謝老頭早些年寂寞慣了,偏半老不死時犯了風流性子,今天招了這個半老的女人,明天又換了那個風韻猶存的徐娘,初一十五折騰個沒完。謝老頭的風流韻事很快傳遍了街頭巷尾,成了茶余飯后的笑談,有些片斷還有聲有色鉆進了謝箏和謝靜的耳朵。謝箏經(jīng)常上晚班,早搬進了醫(yī)院的單身宿舍,平日里十天半月難得回家一次。謝老頭折騰時她更懶得回十八間了。謝靜上班的地方遠一些,在新城那邊,隔著一條河,坐公交也得半小時,如果走路抄近道也得將近一個小時。謝靜每星期只有半天休息,絕大部分時間回不了十八間。同謝箏一樣,謝老頭身邊多了那些女人之后,她也沒興趣回花街了。謝老頭得了自在,更加肆無忌憚,不分白天黑夜。十八間終究是個淫邪之地,別的不興盛,這樣的破爛事遇火即著。折騰個三五年,謝老頭樂極生悲,半夜里不知下樓干什么,從扶梯上滾下來,摔成了半邊不遂。謝靜得到消息趕回家,謝老頭癱在床上,嘴巴哆嗦個不停,就是沒句明白話。謝青早中斷了同家里的聯(lián)系,謝靜只有去找謝箏商量。謝箏在宿舍里用水果刀不緊不慢削著黃瓜片,半天沒吱聲。削凈一根黃瓜,仰著臉,一片一片貼在臉上,直到黃瓜片將臉全葬沒了才說話。那些女人呢?讓她們來服侍他吧。我沒那個閑工夫,還得上晚班。謝箏的話尖聲細氣。謝靜再說,謝箏依舊順著她自個的話頭往下說,你去排個表,讓那些女人輪流來值班,誰遲到就扣誰的獎金,誰曠工就除誰的名!說完,謝箏尖笑了一聲,黃瓜片翻了兩層波浪,又平靜了。謝靜一愣一懵離開了醫(yī)院。
謝靜狠不下心,再有過錯謝老頭還是自己的父親,這種血緣誰也改變不了。她向公司請了假,公司領導很寬容,給了一年時間,一年之后不回公司上班就是自動離崗,以后別想進公司了。謝靜就這么返回了十八間,整日里幫老父端茶送藥,洗衣?lián)Q被。原以為謝老頭會很快康復,一年下來卻不見任何起色,謝靜在電信公司積蓄的幾個錢很快花光了,得回公司上班,又丟不下父親,只得去了電話感謝公司領導關照,告之自己沒法回去上班了。經(jīng)濟上的困難,她沒告訴謝箏,也指望不了她,只有自己想辦法。湊巧有人想租間鋪面開發(fā)廊,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一個鋪月租五百元。十八間的房子是臨街的,樓下一層原本就是客廳,只要將插銷從里面拔了,兩扇門一開就是間鋪子。不久又租出去一間,也是五百元,給人開了間裁裁剪剪縫縫補補的裁縫店。余下的一間,謝靜沒再租出去,給自己留個進出的門,她自己也有個朦朦朧朧的想法,渴望干點什么,只是一時沒想到該干什么。想了好多天,想到了好多瑣碎才想到水煮,原來電信公司上班的地方旁邊就有家水煮店,不做飯時謝靜就到水煮店對付一餐,不要說拜師學藝,就是吃也吃出味道了。她將僅剩的那根插銷拔了,敞開兩扇門開了水煮店,店名就叫夢里香,是她自己取的。
十八間的存在是義寧州城的一個奇跡。那些年月破四舊,連萬壽宮、有著五百年歷史的山谷書院都拆除了,它卻保存完整,毫發(fā)無損。之后無數(shù)的失火事件,將州城的百家祠堂化為了灰燼,只有它風韻猶存。這些年舊城改造,一些老建筑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一夜之間都去了另一個世界,替代的是拔地而起的樓房,仿佛高聳的墓碑。十八間的四周都開發(fā)了,它的背后是陽光賓館,正面是電業(yè)大樓,左面有濱江小區(qū)的小高樓,右面是糧食大廈。唯獨十八間這一塊,二層的樓房,矮遢遢趴在地上。周圍的高樓圍成一口井,十八間就成了井底之蛙。
謝靜曾夢想著從井里跳出去,跳出十八間,跳到一個遠離十八間的地方。那里誰也沒見過十八間,誰也沒聽說過十八間。這并不是說她有多么討厭十八間,相反她的內(nèi)心藏著幾許別人察覺不到的喜愛。它的飛檐,每塊木板上的花紋,斑剝的油漆,滄桑的光芒,她都很喜歡。她臨摹過門板上的花紋,月季、紅茶、夏荷、白菊,一朵一朵素凈的花,一根根干凈的線條。鉛筆在紙上游走,她的心思卻飄出了紙外,這怎么會是女人出賣肉體的地方呢?她琢磨不透,為什么這樣一塊地方竟然完美如初,這州城里的人保留它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謝青走了,謝靜隱隱感覺到一種也許同自己有關的不安,她說不上不安的原因,她的內(nèi)心毫無來由地忐忑著。去電信公司上班的前夜,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像蝴蝶一樣長出了美麗的翅膀。她飛啊飛啊,飛過一幢幢高樓,將十八間拋到了九霄云外。謝靜去電信公司上班時臉上飛滿了笑??刹棚w離幾天,就讓謝老頭拽了回來。她是只風箏,線還在十八間系著。別的人家有事找老大,可在謝家只有找她這個老三。老大謝青沒了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二謝箏從小就像誰欠了她十八輩子的債,見了誰都是張冷臉、兩只白眼球。謝老頭能指望的就只有謝靜了。
義寧州城的水煮店一律都是長方形灶臺,白鐵皮的,蒙著層散漫的銀光。灶臺中央是湯鍋,隔了好多間隔,每隔的吃食都不相同。絕大部分菜蔬都是用細長的篾簽串著的,白白嫩嫩的鵪鶉蛋、憨頭憨腦的芋頭、藕片、白菜幫子。有些只能用撈勺,如豬血鴨血、金針菇、香菜、薯線粉??腿硕际蔷椭钆_坐下,吃什么點什么,案板就在掌勺的廚師身后擺著。撈鍋時將篾簽抽了扔在灶臺上,這篾簽就是計數(shù)的,一根篾簽五毛錢,抽出的篾簽不夠數(shù)就另加篾簽,結賬時數(shù)一遍篾簽就完事了。所有的水煮店都是這個樣式,謝靜的夢里香也不例外??蓧衾锵阌袆e于其他地方,別的店燒鍋用的是煤爐,她用的是電磁爐,屋子里少了股刺鼻的煤氣味。她也不讓客人靠灶臺坐著,而是擺了幾張條形小幾,讓客人坐在小幾邊靜等。小幾上擺著白瓷瓶,瓷瓶里插枝花,花是花店里訂的鮮花,萎了就換掉,花色幾天不同。鋪底扶梯下放張小桌,小桌上是臺小彩電。鋪子的左邊靠墻立了花架,高高低低擺了幾盆花草,有蘆薈吊蘭,也有文竹水仙,都是清清爽爽的植物。有人勸她,小幾上的鮮花多浪費,不如用塑料花。也有人建議將花架撤走,擺張小幾還多坐一桌客呢。她只是微微一笑,花草照擺不誤,鮮花幾天一換。遇上心情爽朗的日子,她還在菜蔬上下些小功夫,將蘿卜藕片白菜幫子剪出各式各樣的花色,這樣的菜蔬撈進青花小碗別有一番情趣。
有了這間水煮店,十八間又熱鬧了。那些吃水煮的人似乎不是吃水煮,而是為了欣賞謝家這朵白菊。水煮店在州城里不少,街頭巷尾隨處可見,食客們未必一定老遠跑到花街來。謝靜的日子像個鐘擺,每天晨起蹬著三輪去菜市場,買了菜接著料理謝老頭,再洗菜切菜串菜,燒湯鍋,十二點開業(yè),零點打烊。這一天站下來,腰硬了,腿肚子粗了,兩條胳膊都酸軟得沒了骨頭。偏謝老頭不消停,靜養(yǎng)半年后身體有所恢復,讓人攙扶著可以走幾步,多半時間還是躺在床上。謝靜在扶梯口掛了個鈴鐺,將吊線拉到謝老頭的床頭,只要拽動吊線鈴鐺就響了。只要鈴鐺有了動靜,她就趕緊扔下?lián)粕祝讲⒆鰞刹酵鶚巧咸?。也沒什么大事,無非謝老頭一個姿勢睡久了想翻動身子,或者喝口水,背脊騷癢了得抓撓幾下。謝老頭掐準了時間,只要小幾邊坐滿了食客,鈴鐺就叫得格外歡快。只要謝靜慢了半拍,鈴鐺尖叫一聲就啞了,拽線斷了。嘭嘭,嘭嘭,樓板緊接著吼了起來。謝老頭揚起那條能活動的胳膊用拐杖狠命戳著樓板,不將樓板戳個洞來絕不會罷休。等謝靜氣喘噓噓跑上樓,謝老頭的眼眶里早積滿了淚,一張臉都脹成紫色了,嘴巴不住地哆嗦著。蘇梅,蘇梅。謝靜老半天才聽明白,謝老頭叫喊的是“蘇梅”兩個字,這應該是個女人的名字。如此反復多次,鈴鐺的吊線都拽斷了好大一把,樓板上都戳出木坑了。謝老頭哆嗦的仍就兩個字:蘇梅。
隔壁發(fā)廊的美發(fā)師是個女人,身邊圍了五六個女弟子,勸謝靜雇個保姆,既方便照顧謝老頭,沒事時還能幫著干些閑活。謝靜只當耳旁風,吹吹也就過去了。她不是沒想過雇人,這服侍人的活年輕的沒人愿意干,年老的還得替她捏把汗,不如咬咬牙自己挺著??芍x老頭一天都不肯安靜,她將他弄下樓,在街檐下擺張?zhí)梢巫屗胩芍?,不過半小時謝老頭就將躺椅弄塌了,連人帶被跌翻在地,嘴巴歪歪咧咧叫著,蘇梅,蘇梅。謝靜想,如果不找到這個叫蘇梅的女人,也許謝老頭一刻也不會安寧。她沒見過這個女人,可左鄰右舍絕對有認識她的。沒生意的空當,她就到鄰居家串串門,十八間住了七戶人家,都是多年的鄰居,沒有不熟識的,有兩戶將房子出租了,老鄰居還有四戶人家。畢竟是探聽父親的隱私,她不能直截了當,只能假裝漫不經(jīng)心將話題往謝老頭身上引導。有位同謝老頭差不多年歲的婆婆終于說到了蘇梅,可又含糊其辭,只說蘇梅好像住在南門頭,具體怎樣的一個人,老婆婆不細說,她也不便盯著問。南門頭有個小廣場,平日里老人們閑著沒事,就聚集在亭子里的長廊上打撲克、拉二胡,唱的唱、跳的跳,鬧成一堆。謝靜抽空去了趟南門頭,從一個吹嗩吶的老頭嘴里打聽到蘇梅,老頭鼓著腮幫子說,蘇老徐娘呀,剛走呢,明天下午來吧,她準會在。第二天,她干脆關了門,休息一天,下午早早守候在南門頭廣場。靠著吹嗩吶的老頭站了一個多小時,滿耳的嗩吶聲,連耳膜都快鬧穿了。謝靜的心緒有些浮動,該不該來找蘇梅,找到蘇梅又能怎樣,腦子里擠滿了沒有答案的問號。走神的間隙,嗩吶聲突然變得輕輕揚揚,無比的歡快。朝廣場的一角望去,一個半老的女人正踩著嗩吶的節(jié)拍,搖曳著身子,一步一步向謝靜走了過來。女人的身材沒有變形,胸部挺拔,腰肢柔軟,一腦頭發(fā)卷成大波浪。就外表,她會瞧得上邋里邋遢的謝老頭?謝靜藏著疑惑向女人走了過去。女人的皮膚也相當白凈,只有眼角的魚尾紋泄露了她的秘密,它們聚集在她的眼角,像是成堆的絲線。你是蘇梅?謝靜的口氣生硬,沒法啟齒叫她阿姨。叫蘇梅的女人狐疑地盯著她,沒肯定也沒否定。謝靜從她的表情上認定了她就是蘇梅。我叫謝靜,是謝立勤的女兒。謝靜對視著女人的眼睛說。女人像是讓謝靜的話扎著了,慌忙將目光挪開,偏過頭望向吹嗩吶的老頭,她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臉蒼白得沒了顏色。嗩吶聲是支調(diào)皮的曲子,活像個頑皮的孩子,向她們蹦跳過來。我不認識什么謝立勤。有了嗩吶聲的迎接,女人趁機溜了,扔下謝靜一個人在廣場中心。
謝靜拿定主意,讓謝老頭見一次蘇梅,不見蘇梅他可能會念叨一輩子。半個月后的某個下午,謝靜將謝老頭扶下樓梯,讓他坐到了輪椅上。她推著輪椅去了南門頭廣場,將謝老頭藏在一簇桂花樹后。她已經(jīng)看到叫蘇梅的女人推著輛童車,混在人堆里。如果她往回走,得從桂花樹前經(jīng)過,只要將輪椅推出去幾步遠,就能截住她。吹嗩吶的老頭沒吹嗩吶,粘在蘇梅的旁邊,低頭逗一手車廂里的孩子,仰臉又瞅一眼蘇梅。蘇梅臉上掛著笑。謝靜推著謝老頭在桂花樹后來來去去轉了半個下午,才見蘇梅推著童車走了過來。她揚著臉,表情很舒展,吹嗩吶的老頭卷起的笑還沒完全退潮。謝靜掐準了時間,突然將輪椅斜插在她的童車前。蘇梅猝不及防,竟在原地怔住了。蘇梅,蘇梅!謝老頭尖聲叫喊了起來。蘇梅的臉在急劇變幻,驚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轉而僵硬,不知所措。顏色也跟著在變,由白凈變成了漲紅,轉而褪成了死白。謝老頭的叫喊讓她清醒了,她將童車后撤兩步,避過謝老頭的輪椅,繞過兩棵樹,眨眼走得沒了影。謝老頭還在喊叫,蘇梅,蘇梅!混沌不清的喊聲,也只有謝靜聽得清楚。不知是喊累了,還是枯竭了,謝老頭的聲音漸漸暗淡,到后面聲息全無。謝靜低頭瞄一眼他的臉,他的雙眼積滿了淚水,她掏出面巾紙揩干凈他的眼窩。
從南門頭廣場回來,謝老頭不再鬧騰了,只有真正需要謝靜幫忙時才拉響鈴鐺。絕大部分時間,他就一個人躺在樓上,靜悄悄的,好像他這個人不再存在。他沒再叫喊過蘇梅的名字。有時謝靜將他弄下樓,放在街檐下的躺椅上,他就一聲不吭躺著,整整一個下午不會有任何動彈。謝靜想,她是不是太殘忍了,父親僅有的一點夢想就讓她這么給澆滅了?她知道了答案,就不應該安排他和她的相見??伤植蝗绦乃麅H有的生命在叫喊中虛耗,直到生命徹底結束,夢想完全覆滅。
蘇梅事件讓謝靜的內(nèi)心梗塞了好多天。她不敢輕易上樓,也不敢輕易去看謝老頭的臉,更不敢對視他的眼睛。謝老頭的臉蒙著厚厚一層死灰,眼珠子像被什么固定了,不管誰走近他,都一動不動,視若無物。乍一看,以為躺著個死人。他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在萎縮,上午見著還長一些,下午再看已經(jīng)短去了一大截。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萎縮成一根火柴棍,又短又瘦。謝老頭的萎縮讓謝靜的內(nèi)心也佝僂了,他萎縮一分重量就增加一分,她就越發(fā)佝僂了。壓得透不過氣的時候,她想著要不要將事情告訴謝箏呢,她也是他的女兒,她有權知道。
謝靜下了碗水煮,兩串鵪鶉蛋、一把金針菇、一串芋頭、小扎香菜。她替自己找到了借口,就是給謝箏送水煮。謝箏的房間有面鏡子,占據(jù)了半堵墻,鏡子前是個精致的化妝臺,臺上擱著許多小瓶子,奇形怪狀的,謝靜認不全。謝箏正趴在鏡子前用鑷子修整自己的眉毛,鏡子里的臉瘦薄了許多,白嫩中透著某種隱隱的憂慮。謝靜說不清自己的感覺。謝箏是三姐妹中最豐滿的一個,要不然謝老頭也不會用芙蓉給她命名。可這朵芙蓉含苞待放時就討嫌自己的豐滿,甚至嫉妒青梅和白菊的苗條,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少吃飯或不吃飯。她的身體偏偏與她擰著勁,吃什么都進了身體,連喝進去的水都長成了肉。待到花開,她的身體才瘦下來,比謝靜還瘦削。去夢里香吃水煮的有謝箏的同事,謝靜聽她們議論過,先說謝箏是骨感美人,后又稱是鉛筆美人。謝靜區(qū)別不了骨感美人和鉛筆美人,將謝箏的身子前后對照一遍,這中間的距離就明朗了。謝箏雖然瘦了,叫她鉛筆美人似乎有些過分,她的胳膊她的腿瘦成了鉛筆,可她的胸部和臀部依然渾圓渾圓的,都驕傲地挺著。謝箏是從十八間走出去的女人,又是第一人民醫(yī)院的院花,她們談論她,一半因為謝箏的花邊新聞,另一半則是滿懷妒忌。
那些花花絮絮點滴不剩都刮進了謝靜的耳朵。謝箏讓男人們圍得水泄不通了。從那些小護士嘴邊流出來的名字就像水煮,一串一串的,謝箏就是篾簽,將他們一個個串了起來。篾簽只有一根,有些名字就只能滴溜溜在旁邊轉著圈。因為篾簽,那些菜蔬相互撕咬、辱罵、掐架、爭風吃醋,鬧得醫(yī)院沒有片刻安寧,院長警告謝箏不要招是惹非,如果她不能收斂就卷鋪蓋滾蛋。情人節(jié)那天,謝箏收到的玫瑰擺滿了房間,花朵枯萎后清潔工裝了整整一板車才拉走。中間還讓人惡搞了一回,扔出去的花朵讓人拾回來,一束一束用安全套扎著,堵在謝箏門口。清潔工收拾到最后,花朵的底部是個紙盒子,拆開紙盒是個解剖模型。清潔工將模型托在手上左看右瞧,好半天才弄明白是個什么玩意兒。流氓,真是晦氣!清潔工紅著臉嘟噥了兩句。那玩意兒是個女性生殖器。受了雙重刺激,謝箏誰也不理會了,誰也討不到好臉色。只有馬一文例外,不管謝箏的冷臉,照舊一刻也不放松。他是外科醫(yī)生,聽小護士們說,他的長相挺斯文的,言語之間藏不住愛慕。就是臉皮厚,悶騷型的。她們格格笑著,這是她們對他的惋惜。謝靜沒見過馬一文,架不住想見見,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
對謝老頭和蘇梅的事情,謝箏相當冷淡。她放下鑷子,朝臉上薄施了層脂粉,接著擰開口紅,直到兩片嘴唇都紅透了,也沒吐半個字。謝靜揣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她看見的只有她的背部和鏡子里的那張臉。她的脊背很單薄,如果沒有衣衫的遮掩,那里已經(jīng)薄如紙頁了。那張臉也因為脂粉的掩飾,瞧不出任何表情,就是張臉,作為身體的一部分,僅此而已。二姐,你倒是說句話呀!謝靜說。你叫我說什么,我又能說什么?謝箏轉過身,兩眼噴著生冷的光芒。這些混賬事,以后少來煩我,你就當沒我這個姐!
謝靜緘了口,不知該怎么同謝箏說下去。十八間的一切似乎同謝箏沒任何關系了。謝青一去不返,謝箏回去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不到一千米的街道,半年都走不上一個來回。不要說回到十八間,就連十八間的人和事,她們都不愿見到,不愿意聽到。謝老頭不是她們的父親,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謝靜也不是她們的姐妹,同她們沒有血緣。他和她都不是她們愿意再見到的人。十八間是牢獄,十八間是罪犯。十八間是符咒,是瘟疫,是傳染病,是非典,是埋藏在她們骨子里的罪惡。她們連血帶骨頭將十八間從身體內(nèi)剜去了,從內(nèi)心剜去了。那個空殼子留給了謝老頭和謝靜。爾后,她們用冰冷的白鐵皮將自己包裹起來。隔著這層冷硬的外殼,謝箏徹頭徹尾成了陌生人,謝靜觸摸不到謝箏跳動的心,謝箏更沒心思顧及謝靜。謝青出事之后,她們?nèi)忝玫年P系就是這樣,突然支離破碎了。受到侵犯的似乎不只是謝青的身體,而是她們?nèi)齻€人,三個人的共同體,她們的處女膜在某條巷子的深處,在黑暗的深處,在同一瞬間破裂了。
謝靜只有離開謝箏的房間。就在她抬腿跨出門時,讓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擋住了。男人比謝箏高半個腦袋,偏瘦,文靜得有些秀氣。他的左手提了飯盒,右手是袋水果。謝靜只得后撤兩步,將男人讓進了屋子。他有可能就是馬一文吧?謝靜猜測。溜一眼謝箏,依然是張冷臉,見不著任何熱度。謝箏,我替你打飯了,趁熱吃吧。男人說。別拿這些垃圾給我吃!謝箏別過臉,對男人的飯菜不屑一顧。男人并不在意,將飯盒和水果放在小方桌上,轉身笑對謝靜。是小妹吧?我是馬一文。男人說。謝靜微微還了一笑,沒來得及開口,話頭就讓謝箏截了去。別見了誰都是你親娘似的,小妹可不是你叫的!謝箏的聲音尖細得扎耳。馬一文卻不見尷尬,只朝謝靜無可奈何笑了笑。謝靜發(fā)覺自己是個多余的人,呆下去只會增添他們的緊張,就同馬一文招呼一聲退出了房間。小妹,我送送你吧。馬一文追了出來。謝靜沒有拒絕他,他可能有話想對她說。走了好長一截路,臨到醫(yī)院門口馬一文才叫住謝靜,小妹,你勸勸你二姐,讓她吃點東西吧,減肥不能這么減,會減出毛病的。謝靜的內(nèi)心隱隱有了一縷酸楚,還夾雜了一絲感動。酸楚是對自己的,感動是替謝箏的。兩個人靜默了半晌,謝靜最后一言未發(fā)走了。
謝靜的心境被攪了個稀爛。從醫(yī)院出來沒有直接回花街,而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在大街上轉了半天,直到天色發(fā)黑,才回到十八間。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燈光,沒有人聲,鈴鐺也沒有響動。她干脆關了門,什么生意也不做了,和衣躺在床上。窗外的燈光輝映進來,屋子里的一切慢慢從黑暗中顯現(xiàn)了,鏤花的窗子,墻壁上的浮雕,天花板上的彩繪。它們清晰可辨,栩栩如生。這是謝青居住過的屋子,到處都是怒放的梅花,東西兩面是兩扇對稱的窗子,四扇窗門鏤著四枝梅花,像是用模子鑄出來的,完全一個模樣。南北兩面墻壁,浮雕兩樹不同的梅花,相同的是梅枝間嬉戲的鳥雀,交頸纏綿,啁啾和鳴。最繁華的是天花板上的那一樹,有一枝好像伸到了謝靜的鼻尖。她似乎嗅到了梅的清香,淡淡的,在鼻尖纏繞。有人在樓板上走來走去,踮著腳尖,繡花鞋印在樓板上悄然無聲。屋子里突然空曠起來,那些梅花一步一步撤退,慢慢模糊,完全隱入了黑暗中。謝靜的耳邊響起了無數(shù)女人的聲音,嬌柔的,圓潤的,清脆的,夢囈的,各種聲音交織在一塊,構成了一曲獨特的樂章。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叫喊。有的凄凄慘慘,有的悲悲寂寂,有的像淫蕩的歌唱,有的像瀕臨死亡的嗷叫。一種陳年脂粉的香味在謝靜的內(nèi)心緩緩流動,慢慢變熱。她的身體軟綿無力。有一個男人向她走了過來,她迫不及待將他摟入了懷中。他就在她的胸口跳動。她極力想看清楚他的臉,他卻別過頭,不讓她看到,她見到的只有一簇黑暗的頭發(fā)。她睜大眼睛,發(fā)現(xiàn)天花板的梅樹上懸著一個女人,吐著長舌,滿身青白。謝靜趕緊閉上了眼睛,耳邊突然炸起一種撞擊的響聲,有人從窗子上跳下去,濺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水花。
下半夜謝靜讓鈴鐺聲驚醒了。她緊緊抱著一只枕頭。她將它抱得死死的,抱成了一具實實在在的肉體。她的眼角流滿了淚痕,她明白自己多么渴望一個男人,一個實實在在的男人。
謝靜浪費了許多時日來回想夢中的情景,一遍遍翻看男人的后腦勺,就是記不起男人的模樣。她極力搜尋記憶中的男人,想印證夢里的后腦勺是不是個熟悉的男人,卻沒搜尋到一張完整的臉,凡是同她有過交往的男人,都是模糊的、朦朧的,一個也看不真切,一個也記不牢靠。讀書時,她就沒少有男孩子粘著她,她的鐵姐妹卻是個假小子,見誰都有一股子狠勁,加上她爸是州城治安大隊的大隊長,誰也不敢招惹她。有個男孩子偷偷往謝靜的抽屜塞過一次紙條,讓她的鐵姐妹知道了,不知怎么收拾了他,只要見著她們,那男孩子趕緊繞道而逃,從來不敢正面相迎。有了這層保護,謝靜在讀書時代再也沒受到他們的騷擾。鐵姐妹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去了香港,再也沒有回來。謝靜失去庇護后有些不知所措,不管對誰都保持了幾分距離,對誰也熱乎不起來。在電信公司上班時,有不少男孩子追求過她,其中有個叫陳蟻的,比誰都殷勤,只要她得了空,他就寸步不離,她吃水煮,他也吃水煮,她上洗手間,他就在門前蹲著。謝靜回了十八間,剛開始陳蟻經(jīng)常跑過來,后來見她不再回公司上班,他也就慢慢淡了,不再出現(xiàn)在花街上。再見時,陳蟻已經(jīng)摟了別的女孩子,鉆進了婚紗影樓。
謝靜夢中的男人不可能是陳蟻,她沒摟過他,連手也沒碰過。這樣的男人幸好沒碰過,沒有過肉體的任何親近,否則謝靜就是謝青,掉進州河里也洗不清白了。她惡心陳蟻,也惡心自己,居然同他有過那么多在一起的時間。她將陳蟻的臉譜叉進湯鍋里,煮了個稀爛,舀給食客們當湯喝了。
在夢里香,謝靜給自己多睜了一雙眼睛,就是尋找夢里的那顆后腦勺。本來陳蟻和蘇梅沒少給她打擊,謝老頭的癡情,蘇梅的冷漠,陳蟻的游戲,謝靜的內(nèi)心不要說絕望,多少有些心灰意冷。那顆后腦勺卻極不安分,時不時從她的腦海里跳出來,跳到男性食客的后腦勺上,等她睜大眼睛,它又立刻溜走了。夢里香的食客大多是女人和孩子,瘦不點的女人,丁不點的孩子,偶有個別男人,后腦勺不是癟的,就是尖的,沒有一顆是夢中的形狀,圓不了她的夢想。在義寧州城,一個大男人是很少光顧水煮店的。可天長日久的累積,夢里香接待的男食客也不在少數(shù)。某個晚上,快打烊的時候,從十八間背后繞道前門一次走進夢里香四個男人,經(jīng)常有陽光賓館的住客來吃夜宵,都是這么繞道進來的。這四個男人滿臉的疲倦,一個禿了頂,一個禿了腦門,一個寡瘦得成擠扁了的芋頭,另一個高大一些,腦門很寬,頭發(fā)蔥郁。高大的男人正對謝靜坐著,她沒法看見他的后腦勺。他們叫他段局,她聽食客們瞎編過,義寧州城有十大賭局,說的是好賭的十個機關單位的局長,不知這段局是不是其中之一。除了十大賭局,還有十大美女、十大寡婦、十大混混、十大雞頭,食客們東拉西扯,什么都編排過。這十大美女,謝家就占了兩席,謝青不在,否則就占齊前三甲了。四個男人擠在一張小幾上,輕聲說著什么,其中的一個朝謝靜張望著。謝靜沒多少剩菜了,食客們也沒挑剔,讓她隨便上幾串鵪鶉蛋什么的。謝靜有些歉意,怠慢顧客不是她的做法,可又拿不出更多的菜蔬。他們吃了二十五元,收銀時她只收了二十元,算是彌補,叫段局的男人給她一張五十元的票子,也沒找零轉身就出了門。段局走在最后,謝靜夢境中的那顆后腦勺突然跳了出來,它就附著在段局的腦袋上。那里是一簇黑暗的頭發(fā),深厚的,稠密的,同夢境里完全一個樣。她怔住了,好半天才醒過來,慌忙從抽屜里抽出三張十元的票子,追了出去。她想記住那張臉,那顆腦袋。
謝靜走失在一個夢里,走失在一個晚上。她走失得有些恍惚。她不知自己去了哪里,將要去哪里。她將頭發(fā)挽了髻,換了身白底青花的衣衫,加上細膩的嗓音,謝靜成了素面朝天的古典美人。她的另一半心思花在菜蔬上,花瓣狀的蘿卜片,菱形的血塊,每一刀都有模有樣。白瓷瓶的花朵每一朵都鮮艷欲滴。她立在銀白的灶臺后,靜靜地等待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她感覺自己就是十八間的風塵女子,寡廉無恥,守著每一個可能出現(xiàn)的男人。她不知怎么想到了雪后梅,幻想那個傳奇的女人,顛沛流離,絕世的美麗讓命里必然的一個男人帶走了。
一切都在謝靜的期待之中。叫段局的男人隔三差五總要來夢里香一次。段局叫段劍虹,是州城商業(yè)局的局長。對商業(yè)局的理解,謝靜僅限于十八間背后的陽光賓館,那就是它的產(chǎn)業(yè)。后來商業(yè)局同企業(yè)脫鉤,暗地里同陽光賓館還死粘著,陽光賓館的老總原來就是商業(yè)局的司機。段劍虹出現(xiàn)的時間大多都在晚上,時間就是他第一個晚上出現(xiàn)的前后,誤差不超過半小時。只要他出現(xiàn)過,謝靜晚上一定會做夢,一定會夢到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它飄揚在她的內(nèi)心,像水草一樣瘋長。而在夢里香,他和她幾乎沒什么交談,沒什么近距離的接觸,也沒興趣談論水煮的味道。他是她的食客,點單,買單,之后離開。最親密的一次,是段劍虹獨自來的,讓她陪著,在十八間的二樓走了一遍。二樓有條走廊,將十八個房間連成一體。從素雅的白菊,到國色天香的牡丹,一間一間走過去的,只有白菊芙蓉青梅的門開著,其他的房門都是關閉的。謝靜走在段劍虹的身后,那簇黑暗的頭發(fā)一步步飄遠,慢慢模糊,又一步步飄回來,一刻比一刻清晰。他慢慢悠悠飄進了謝靜的臥室。在那樹梅花的下面,段劍虹駐足良久,凝神屏氣,似乎讓囂張的梅花壓住了。謝靜的臉不知不覺潮紅,她的心緒又飛到了雪后梅身上,飛到了眾多遙遠的女人身上。十八間的某個女人領著某個陌生男人,在十八間里游蕩,讓他進入她的臥室,接下來他和她還會干些什么。段劍虹的一句話將她從幻想中踢回了現(xiàn)實。我是你姐姐謝青的同學,她現(xiàn)在在哪兒?謝靜哦了一聲,恍然醒了。他成為夢里香的食客,進入十八間,全是因為另一個女人,她的姐姐謝青。他是她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
謝靜慢慢回到了過去的平靜狀態(tài)。她收拾了自己的幻想,將段劍虹看作普通的食客,下菜,撈鍋,同平常沒什么不同。她不再盯著段劍虹的后腦勺。其實這種平靜只是一種掩蓋,夜深人靜時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又會橫兀在她的夢里。之后不久,因為十八間的原因,謝靜不得不去找段劍虹,她找他的理由就是他是她姐姐的同學。陽光賓館覬覦十八間已久,借口保護古建筑,召集十八間的所有業(yè)主,提出整體收購十八間。收購的條件相當優(yōu)惠,按十八間的建筑面積置換十八間同等面積的店鋪,每戶還可得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有兩戶私底下同陽光賓館達成了協(xié)議,另幾戶卻是死活不愿意,他們打著他們的如意算盤,如果十八間的業(yè)主聯(lián)合起來將房子拆了開發(fā),怎么也不是這個收益。陽光賓館一語戳破了他們的幻想,十八間有幾百年歷史了,是文物,誰開發(fā)誰就是犯罪。十八間的人本想說,不就是妓院么,算哪門子文物?可又張不開嘴,畢竟妓院不是什么光彩的門面。在此之前,有人找過謝靜,想將十八間租下來,開按摩店,她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幾乎將來人趕出了夢里香。謝靜將陽光賓館的事情告訴了謝老頭,謝老頭拄著那條能活動的胳膊想將身體撐起來,撐了幾次都頹然倒了下去。除非我死了。謝老頭歪扭著嘴,戳著謝靜的鼻子說,我死也要死在十八間。他已經(jīng)是個半死的老頭,估計誰也沒法說服他。她轉而求助段劍虹,擺明了謝老頭的態(tài)度,他是她的父親,只能由他說了算。謝靜是沖著段劍虹的后腦勺說這番話的。段劍虹聽了沒做聲,她也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很快陽光賓館就變換了方案,改整體收購為整體租賃,每朵花每月八百元的租金,外加每戶在陽光賓館安排一人就業(yè)。
段劍虹替謝靜算過賬,二千四百元的租金,加上謝靜在陽光賓館的工資,足夠請個保姆照顧謝老頭了。謝靜答應了陽光賓館,關了夢里香,在附近的小區(qū)租了一套住房。將謝老頭弄出來還是拖延了一些時日。無論怎么解釋,他都不相信,死活也不愿離開。她將租賃合同放在被褥上,謝老頭抓住合同就往嘴里塞,若不是她反應快,差點就讓他吞進肚子了。直到整個十八間都空洞了,謝老頭才勉強低下了頭。他讓謝靜搬來梯子,按他手指的方位,在天花板上找到一只木盒。木盒的油漆都剝落了,落滿了灰塵。盒子里裝的就是謝家的傳家寶,那副象牙麻將,一百三十六張麻將,一張也不少。謝老頭是流著淚離開十八間的。哪天我要斷氣了,也要留口氣回來。謝老頭的話同他的眼淚一樣混濁不清,很快被大街上人來車往的聲音吞沒了。
謝靜有過開間時裝店的夢想。之前十八間的位置不合適,加上她手頭上沒有足夠的資金。夢里香雖然是小營生,收入?yún)s不菲,兩年下來,開間小小的時裝店不成問題。陽光賓館履行合同,將她安排在貴賓樓,她毫不猶豫拒絕了。對于她的態(tài)度,陽光賓館有些驚訝,別的人家都接受了,連退休的老頭都安排看了門。謝靜的拒絕其實有另外的原因,陽光賓館距離十八間那樣近,從哪個角落偶然抬頭,滿眼都是十八間鏤花的背影。就像謝靜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那簇黑暗的頭發(fā)。這種日子她是受活罪,過不了。陽光賓館卻熱心得有些讓她感動,三番五次問及她的原因,她不方便說,只能含糊過去。陽光賓館卻捉住不放手,她只得將開時裝店的想法說出來,卻一時找不到開店的地方。沒過幾天,陽光賓館告知她,在另條街道替她找到了店面,是商業(yè)局下屬公司的房產(chǎn),租金同十八間的一樣,每月八百元。店名都有了,叫美人坊。謝靜明白段劍虹在背后做了手腳,可他始終沒出面,似乎同他半點關系也沒有。而且這些幫助正是她需要的。開張的那天他才露面,給她送來了一對花籃?;ê芴貏e,是兩簇菊,金背大紅,放在花叢中很露臉。謝靜只說了聲謝謝,段劍虹連水也沒喝一杯就走了。走了不過一刻鐘,謝靜收到一條短信,短信上說,水煮天天吃,衣服卻不能天天買。這一次她睜著眼睛,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從腦海中飄了出來,將眼睛遮沒了。
接連好多天,段劍虹沒有出現(xiàn),謝靜的日子過得像個鐘擺,出租屋,時裝店,兩點一線,一個人飄來飄去。謝老頭沒什么可擔心的了,她托人從鄉(xiāng)下請了個老頭來照顧他,買菜做飯,還能給她送飯。謝老頭比在十八間時還安靜,以前還能聽到鈴鐺聲,現(xiàn)在連鈴鐺聲也沒了。謝靜每天煎一杯人參湯,給謝老頭當茶喝。這是她的全部孝心。此外,她的心思全在時裝店,店里的生意也不賴,不讓她有多余的想法。只有晚上,同兩個孤老頭子共處一室,內(nèi)心難免落寞,那簇黑暗的頭發(fā)見縫插針又鉆進了她的夢里,趕也趕不走。
謝靜神思恍惚了。接連幾次,賣出去的衣服都叫錯了價,不是賤賣,就是多找了零。她暗暗替自己可憐,甚至不如十八間的一個女人,她們天天不抱希望或者天天抱著希望,而自己無時無刻不在絕望。她想到了陳蟻,想到了眾多追求過她的男孩子,她需要他們,渴望他們,他們卻一個個不見了,一個個溜之大吉。生活以他們的出現(xiàn)和消失來拒絕她,冷落她,折磨她。謝靜的內(nèi)心沒了白天和黑夜之分,一會兒讓她佇立生活的峰巔,一會兒又讓她沉入生活的海溝。她在渴望中煎熬,又在希望中跌落。這對她是不公平的,可沒有人在乎她的公平與不公平。在美人坊,有男人約她喝茶吃飯,她洞悉喝茶吃飯背后的用意,委婉謝絕了。有個男人還去過一次她的出租屋,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有可能他讓兩個糟老頭嚇跑了。在美麗和現(xiàn)實之間,美麗只是讓男人產(chǎn)生短暫的幻像,現(xiàn)實才是永遠清醒的定律,沒有人愿意將現(xiàn)實當包袱背著。有幾個人有雪后梅的幸運呢?
就在快要崩潰的時候,一個人的突然出現(xiàn)喚起了謝靜內(nèi)心久違的熱情。謝青回來了!她背對著陽光,一步步走入美人坊。謝靜幾乎認不出她了。她穿了身黑,卻戴著一副紅框的眼鏡。她施了薄薄的脂粉,淡淡的紅唇。她的身材是窈窕的,也是飽滿的,有著一種成熟的綻裂。她已經(jīng)不是謝靜記憶中的青梅,而是怒放的牡丹。不,不!不只是怒放的牡丹,是芍藥是吐艷的石榴是映日的荷花,是十八間所有花朵的總和。她是她們的共同體。謝靜的體內(nèi)莫名其妙涌起一股沖動的燥熱,在謝青面前,她好像不是女人,眨眼變成了男人,一個無比勇猛的男人。她無法抑制自己,這種燥熱快將她燒成灰了。她朝謝青撲了上去,摟住她的脖子。她終于擁抱了一具實實在在的肉體,一具夢寐以求的肉體,一具離去多年又失而復得的肉體。她在內(nèi)心叫喊著,蘇梅、蘇梅,陳蟻、陳蟻,段劍虹、段劍虹。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在內(nèi)心搖曳。她終究沒喊出聲,只喊出滿臉滾燙的淚水。
謝家的三姐妹在義寧州城團聚了。十八間的三朵花,又成了州城人茶余飯后的中心話題。她們姐妹三個沒來得及說幾句話,甚至謝青連謝箏的面都沒見著,段劍虹就掐準時間出現(xiàn)了。他在十八間設了宴,替謝青接風洗塵。十八間出租給陽光賓館后成了中餐廳,這不是一般的中餐廳,價格昂貴得讓人咋舌。謝靜瞅著謝青,看她怎么回答段劍虹,謝青卻連句推辭的話都沒有就爽快應下了。她的表情很恬淡,似乎十八間沒有給她留下任何陰影,她同段劍虹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關系。有了這番淺層的觀察,謝靜有了心情來打扮自己,原本小時候她們姐妹三個就爭妍斗艷過。她偏愛古典的妝扮,依舊選了白底青花的衣裙,這身衣裙是她進貨時看中的,青花的線條像小河流水一樣輕暢,束身的,將身體勾勒得曲線玲瓏。謝青沒戴眼鏡,只在頸脖上假披了條紅色絲巾,同黑色的衣裙搭配得極為默契。謝箏畫眼描眉,顯然精心修飾過自己,可掩飾不住滿身的骨瘦。她已經(jīng)不是骨感美人,而是骨頭美人、骷髏美人了。同她們相比,段劍虹的穿著卻很隨意,深色的T 恤,不顯山不露水,灑脫自然。
吃飯的房間選在青梅廳,是謝青小時候居住的房間。房間的布置同夢里香的風格差不多,三個墻角都擺了花,都是同樣的一樹梅花。連餐桌的正中央也是一缽梅。不是真花,是塑料仿制品,足夠以假亂真。菜也是普通的,都是州城人喜歡吃的家常菜,茄子炒豆角、炭烤虎皮椒、糯米甜藕片,等等。有幾樣是謝青喜歡的,也有幾樣是她謝靜偏愛的。這頓飯似乎偏向了謝青一個人。謝靜內(nèi)心起了波瀾,暗自揣測,也許她和謝箏都是陪襯。飯局沒有吃出想象的熱烈,都是段劍虹一個人在挑起話題。段劍虹問到謝青在南方的生活,這也是謝靜希望聽到的,謝青卻只字不說,將話題巧妙挪移了。問及謝青的婚姻,謝青答得直白,獨身。還不忘反戈一擊,怎么著,給我介紹一個,還是你也獨身?輪到段劍虹轉移話題了,謝靜,你什么時候賣男裝,讓我也成為你的上帝?問話時,段劍虹的目光直往謝靜的身上瞄。她沒接他的目光,搛了菜往謝箏的盤子里送。盤子堆成了小山,謝箏卻連筷子都沒碰一下,她的眉頭微鎖,明擺著有些厭煩。我可供奉不了你這尊上帝。謝靜撇著嘴說。其實她的內(nèi)心是歡喜的,他并沒有因為謝青而冷落她。她想不透自己,為什么害怕他會給她冷臉,難道是因為那些男人的離去讓她滋生了陰影,還是因為他有著那簇黑暗的頭發(fā)?段大局長,別轉移話題,我在聆聽你的回答呢!謝青提醒段劍虹。謝靜支起了耳朵,段劍虹卻一臉詭笑。這是秘密,就像女人的年齡。段劍虹說。因為這一笑,飯桌上才有了些輕松的氣氛。這種氣氛勉強維持到結束。不過菜幾乎沒少什么,謝青只在最后吃了兩片西瓜,謝靜隨便夾了幾筷子,吃了個半飽。段劍虹也沒動幾下筷子,臨到散席,又呵呵笑了幾聲。有趣,我都讓你們姐妹的秀色撐飽了。段劍虹說得夸張??刹荒茏屇惆讚瘟耍愕觅I單。謝青假意板了臉說。他的話讓幾個女人很有些受用。
從十八間出來,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馬一文,騎了電動車,守在門口。馬一文向她們點頭笑過,就徑直走向謝箏。謝箏,回醫(yī)院吧。謝箏卻沒拿正眼瞧他,我回不回醫(yī)院,關你什么事!馬一文轉臉向謝靜,小妹勸勸吧,你二姐身體虛弱,需要多休息。謝箏卻擰拗著,誰的話也不聽,同她們一塊回了謝靜的出租屋。馬一文只有老老實實跟著。謝老頭見了謝青,捉住謝青的手嘴唇哆嗦了老半天,話沒出口眼淚倒先出來了。你總算回來了。謝老頭說。我回來了。謝青也含了淚,說,不走了。不恨老爹吧?謝老頭問。謝青哽咽著搖了搖頭。這都是命,誰也掙不脫的命。謝老頭嘆息說。父女幾個眼淚鼻涕一回,好不容易才靜了下來。段劍虹接了個電話,有人在等他,最先離開了。隨后謝箏又讓馬一文糾纏走了。屋子里只留下謝靜、謝青和兩個老頭子。謝靜給謝青鋪了床,謝青卻說在賓館里開了房。姐,你還要走么?謝靜問。不走了,真不走了。以后這家你做主,姐只想找個人嫁了,做個好好的女人。謝青說著,從手袋里掏出兩扎鈔票,整整兩萬元,塞到謝靜的手心。等謝靜緩過神,謝青已經(jīng)走出了房門,她追過去,謝青早下了兩層樓梯,不見了背影?;胤繒r,謝靜的手機突然響了,是條短信,去陽光賓館上班吧。她飛快地打出一個字,不!壓下大拇指,摁下發(fā)送鍵。
有段時間,謝靜懷疑謝青當初的出走,究竟是不是那個原因,那次掩埋在小巷深處的傷害。她懷疑它的真實性,至少值得質疑。她回憶那個晚上的情形,謝青捂著臉跑進家門,除了讓夜風吹散的頭發(fā),她的衣衫整潔,看不出任何破綻。只有她的行動怪異,她沒在公共地帶停留,直接沖進臥室迅速將房門閂死了,隔著墻壁,隱隱聽見她壓抑的哭泣聲。關于謝青的受傷害,是謝箏告訴她的,謝箏撞見謝青偷偷搓洗她的內(nèi)褲,躲在墻角里,埋著頭,她的手底下是湯湯血水。洗過之后,那條內(nèi)褲再也沒在十八間現(xiàn)身過。有可能,謝青將內(nèi)褲連同羞辱一起扔掉了。
謝靜給謝青收拾了房間,讓她搬回來住,謝青卻不肯。謝靜以為她同某個男人在一塊,去了兩次賓館,都只見著謝青一人。謝青見了謝靜,莞爾一笑,不見有任何驚詫。她的臉那樣平靜,常態(tài)。謝靜懷疑那盆血水是不是謝箏虛構的,是個恐嚇謝靜的圈套,是個惡作劇。她沒法將謝青的臉同一盆血水聯(lián)系在一起,要知道那盆血水在謝靜眼前波光蕩漾了好多年才慢慢淡去。滿盆的血水,那是多少血液,謝靜假想過,如果換了她,她的體內(nèi)會不會有那么多血液,它們流出來,她的身體會不會干枯,她的生命會不會喪失,她的命運會不會改寫。那盆血水的主人回來了,她就活靈活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的臉上看不到半點過去的痕跡。十八間的生活沒了影子,南方的生活也不著邊際。謝青在十八間真正經(jīng)歷了什么,在南方又經(jīng)歷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還有一種解釋,生活是每個人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親身感受,并不是給別人表演,也不是拿來讓別人觀看的。
謝青并不在意謝靜的猜疑,有條不紊安排著自己的生活。她沒同任何人商量,在遠離十八間的新城購置了一套住房,又緊鑼密鼓請了工程隊裝修,不出三個月,她就擁有了一個完全屬于她個人的天地。裝修期間,謝靜多次去過,每一次都見謝青穿了件藍色的長袍,在屋子里顛來跑去,同工人們說這說那。門框做成什么樣子,窗臺用什么質地的石板,墻壁又漆成怎樣的顏色。她步履輕盈,滿臉桃紅,連嘴角的絨毛都披上了瑩光。謝靜遇到過一個男人,中年人,額頭微禿,腹部有些觍凸了。是州城某某局的股長,有著州城男人自以為是的作派。哪兒擺個酒柜,哪扇門得封了不然冬天就會有穿堂風,哪堵墻是風水墻,不能碰,碰了就破了風水。儼然他就是這房子的主人。男人唾沫飛濺,謝青含笑稱是。工人們停了手頭的活計,盯著他和她,不知該聽誰的。待到裝修結束,房間早不是設想的模樣,到處粉紅一片,墻壁是粉紅的,窗簾是粉紅的,沙發(fā)是粉紅的,連床鋪上的被褥也套著粉紅。那個股長的話不管用,人也撞不見了。
謝青的日子過得比天堂還閑適,懶散。她沒給自己找份事做,而是像個影子一樣在州城里飄來蕩去。有幾次謝靜偶然抬頭,謝青剛巧從美人坊門口經(jīng)過,一頭嫵媚的波浪,淡淡的口紅,嘴角一抹笑,辨不清是冷艷還是矜持。她的身邊總是走著各式各樣的男人,同她相比,他們要么是粗糙的磚塊,要么就是猥瑣的垃圾。州城里就這些男人,有些粗糙不堪,有些又俗不可耐,外表陽剛的,內(nèi)心卻沒長骨頭,孤傲的,又有些冷漠。謝靜以為謝青會進來,含了笑等著,謝青卻連頭都沒扭一下,就像云朵一樣飄過去了。她的心思全在那些男人身上。他們在喋喋不休說著什么。這也不奇怪,州城里的男人都是喜歡賣弄的,絕對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何況是十八間的一朵花,是州城的十大美人之首。有一次,謝青主動走進了美人坊,一次收走了五條裙子,都是深色的,像蛇一樣窈窕。閑聊時她還是那句話,只想找個人嫁出去。但她同他們的關系都是短暫的,一年多時間過去了,謝靜沒見過哪個男人第三次走在謝青身邊,謝青仍舊孑然一身。走得累了,謝青就逃到謝靜身邊,嘆口氣,說,找個人怎就這么難呢!姐,別著急,總會有緣的。謝靜寬慰她。我只想快點嫁出去。謝青揉著腳踝說。默然坐上半天,臨走時又收走了大包的衣服,那些衣服很少見她穿過,好像是她進入美人坊購買的門票,用過就當垃圾扔了。
州城的男人是曖昧的。他們恨不得將全世界的美色一口吞下去,另一方面卻對謝青有了種種猥褻的猜測。這樣一個女人,不見她做事,也不見她祖上有什么遺產(chǎn),哪來的那么多錢財?州城里有傳言,謝青可能做了什么下作的事,女人變壞才有錢,她不變壞哪來的錢呢?她本來就是出生在十八間的女人,十八間說得好聽是青樓,是煙花脂粉之地,露骨一點就是妓院,粗野一些就是雞窩。這地方的女人,再怎么清純,也逃不過耳濡目染。甚至有人宣稱,十幾年前,小巷深處的那樁風流事就是他干下的。時過境遷了,誰也拿他沒辦法,白讓他快活了一回。
謝青有可能走累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在州城里露面。她將自己關在屋子里,哪兒也沒去。呆到后來,可能忍受不了封閉的孤寂,又走出了屋子。她盤下座茶樓,將它改造成咖啡廳,親自打理經(jīng)營??Х葟d成了她進入州城的通道,謝青就是在那里認識西皮的。西皮是州城里的九混混,十大混混中排名第九,別人背后都叫他九先生。西皮是個長相標致的男人,讓州城無數(shù)的女人神魂顛倒過。他沒有正當?shù)穆殬I(yè),也不做什么正經(jīng)事,無聊時愛看些書報,談吐比一般的男人儒雅。他父親是州城寧河戲團的頂梁柱,自小受他父親的影響,西皮也會哼幾句。后來戲團不景氣,解散了,那些演員走的走散的散,有的經(jīng)了商,有的跳了槽,再也沒人愿意唱戲學戲,在州城里會哼幾句寧河戲的,都成了珍稀動物。西皮的嗓音磁性,有腔有調(diào),沒少惹人們的青睞。如果有女人嚷嚷,西皮更是渾身來勁,讓人如癡如醉。西皮很有女人緣,明著的,暗藏的,都心甘情愿粘著他。謝箏有個女同事,原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不知幫西皮弄癟了多少女孩子的肚子,竟然架不住西皮的三招兩式,做了他的俘虜。事情沒隱藏多久就敗露了,糾糾扯扯鬧了一場,女醫(yī)生讓她老公棄了,至今困在醫(yī)院的單身宿舍里,同謝箏隔了不過兩道門。
西皮靠了這點本事,掙了個九混混的名號。別的混混都是打打殺殺,硬拼出來的。將西皮同他們放一塊,那是莫大的污辱,誰也不屑同他往來。西皮的身邊少不了漂亮的女人,這很讓混混們眼紅,也是他們允許西皮接近他們的唯一理由。西皮沒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屬于啃老族,可他家的老父老母沒幾兩肉,西皮只有轉向啃女族,反正身邊有的是女人,不啃白不啃。據(jù)說謝青同西皮粘連上,起因是他同混混們打了個賭,不過五杯咖啡。混混們知道西皮的口袋空空,偏讓他買單,瞅他出笑話。西皮夸口五分鐘搞定女老板,讓她給他免單。如果西皮贏了,混混們請他到十八間的中餐廳搓一頓,如果他輸了,就五杯咖啡,沒錢買單就將他押給女老板當龜兒子。這事情是謝靜在美人坊偶爾聽到的,說話的兩個小姑娘渾身讓一股濁香包裹著,她們不熟悉謝靜和謝青的關系。讓謝靜大跌眼鏡的是,西皮根本不用五分鐘,三分鐘不到,女老板就給他免了單。謝青將自己賣了,成了五杯咖啡的犧牲品。
晚上收工時,謝靜沒回家,去了謝青的咖啡廳。正是夜生活的開始,州城的人沒去處,泡在咖啡館的紅男綠女扎堆,軟綿綿的音樂聽不見了,貫耳的都是嗡嗡嚶嚶的嘈雜聲。幽暗的燈光,加之彌漫的煙霧,到處都是懸浮的人影??苛朔丈闹敢?,才在臨窗的臺幾上找到謝青,她的身邊圍坐了大幫的男男女女,嘰嘰喳喳的,其中就有西皮的磁嗓音。他們見了謝靜,聲音突然凍住了。姐!謝靜叫了聲。謝青偎在西皮身邊,朝西皮耳語了一句什么,揚起手,讓服務生搬了張椅子過來,又給謝靜叫了杯炭燒咖啡。聽著西皮的磁嗓音,喝著咖啡,謝靜的內(nèi)心忽然竄進了某種幻像,西皮的前生有可能就是十八間的某個女人,是十八朵花中的一朵,投胎轉世才有了西皮。謝青則是進出十八間的某個男人,在西皮床榻上拍了胸口,發(fā)誓將西皮贖出來卻沒有兌現(xiàn),今世來還前世欠下的情債。謝靜為自己的幻想啞然失笑。瞧一眼謝青,臉上閃動著藏不住的滿足和嫵媚,還有小女孩的嬌嗔。
整個晚上,謝靜一語未出,就靜坐在那兒。她埋著頭,將目光浸在杯子里。她不明白自己跑到咖啡館來究竟想干什么。杯子里的咖啡流動著,慢慢變了色,成了血紅的液體。謝靜尖叫了一聲。所有的眼睛一起撲向了她,謝靜趕忙掩了口。好不容易靜下來,再凝神杯子,一簇黑暗的頭發(fā)從杯底浮了出來。那些發(fā)絲像是無數(shù)柔軟的手指,從杯子里爬出來,穿過氤氳的煙霧,一根根深入她的內(nèi)心。她攪動小匙,將那簇黑暗的頭發(fā)攪散了。她的手稍有安靜,它們又匯聚在一塊,一根根又往她心里生長、生長。她的內(nèi)心有種聲音在呼喊,我是十八間的女人,我是十八間的白菊!白菊的魂靈附著在她身上。她只有將小匙插在杯子里,逃出了咖啡館。
第二次進入咖啡館時,謝靜已經(jīng)洞察了自己的內(nèi)心,阻止謝青和西皮。如果西皮真是謝青前世在十八間欠下的風塵債,她決不讓她今生將他贖走。西皮只是個混混,犯不著她用一生的幸福來贖買,她要讓謝青將這個遺憾永遠留著。如果謝青是十八間的一枝青梅,她也不讓街頭的一個混混隨隨便便將她摘走。這枝青梅最終折在誰的手里,她無法預知。她將自己視做謝青的守護神,視做十八間所有女人的保護神。她不允許別人褻瀆她們,不允許任何男人染指其中的花朵。
對謝靜的二次到來,謝青先知先覺,沒有絲毫的意外。她的臉上掛著一抹精心修飾的微笑,上了脂粉的臉,鮮艷的口紅。在化妝上,謝箏同謝青有著表面的類似,謝箏濃烈得凄冷,謝青厚郁得熱烈。謝靜卻不同,只有自認為重要的場合才上點淡妝,絕大部分時間都素面朝天。謝靜張了張嘴,說,西皮。才吐了兩個字,謝青就擺了擺手,將她的話堵了回去。謝靜張開的嘴沒法合攏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你也別替姐瞎操心。謝青的話輕描淡寫,卻骨棱分明,他在替姐張羅生意,已經(jīng)是個老老實實的人了。說話間,西皮托著兩只花籃,朝她們走了過來。娘子,請看!西皮用寧河戲的腔調(diào)逗引謝青。謝青噗嗤一笑,嗔罵說,別貧嘴了,放到臺幾上吧。遵命!西皮托著花籃,故意拿捏著身段,一步一扭細步走向臺幾。謝靜介入不了他們,瞅著他們打情罵俏,只有主動回避。
謝靜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又拿謝青無可奈何。雖然小時候一起長大,但畢竟分開了這么多年,謝青的脾性她了解甚少。她們?nèi)忝糜袀€致命的共同點,那就是執(zhí)拗,生發(fā)分歧時誰也說服不了誰。謝靜想到了段劍虹,猶豫著,要不要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他是謝青的同學,謝青剛回來時他迫不及待替她接風洗塵,可見關系不一般。如果讓他去勸說,也許效果不一樣,她聽得進他說的話。倒過去想,謝靜又擔心自己看錯了,這么丁點大的地方,謝青和西皮的事情早傳遍州城的每個角落,不可能傳不到段劍虹的耳朵里。在州城里,正經(jīng)事兒沒人傳,可殺人放火偷盜劫掠偷情養(yǎng)奸一類的齷齪事跑得比風還快。也許他說過,或者她在他那里碰了壁,就算他和她的關系微妙,那也是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就像十八間的女人,都無影無蹤了,再也找不回來。生活替他們打上了句號,替他拒絕了她,也將他拒之她的門外。如果她讓他去說,會不會將他推向了謝青?謝靜也不想因為謝青的事去找段劍虹,在主動和被動的起伏中,她始終徘徊著。相見,不想見,渴望,拒絕,又疑心重重,她不知道自己偏向哪一種,到底想要哪一種。也許謝青是快樂的。
美人坊開張后,謝靜很少能見到段劍虹,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卻沒少飄揚在她的夢里。那已經(jīng)是個驅逐不散的夢靨。她夢見自己發(fā)足狂奔,撲向那團黑色的火焰。她想讓它吞噬了自己。她聽見它燃燒的聲音,燒灼她骨頭的聲音。她預感自己會主動去找段劍虹。她有些模糊,不久后發(fā)生的一件事印證了她的預感。州城的工商局執(zhí)法檢查時,在美人坊查出一批假冒的品牌服裝,將近二百件,占去了美人坊的半數(shù)。除了沒收假冒服裝外,還得繳一大筆罰款,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這橫生的枝蔓讓謝靜傻眼了,事情完全脫出她的意外。這是她承擔不起的損失?;挪粨衤窌r,她想到了段劍虹,只有找他,也許他會想辦法替她解決。她的要求很簡單,進貨時她并不知道那是假冒服裝,她也是受害者;假冒服裝沒收了自認倒霉,罰款能不能不繳或者少繳?段劍虹在省城出差,接到她的電話當夜趕了回來。這讓她有幾分感動,不管結果如何,至少他沒有敷衍她。對她的事,他是上心的。經(jīng)過段劍虹的通融,謝靜沒繳罰款,營業(yè)執(zhí)照也保住了。按照謝靜提供的線索,州城的工商局將案件上報上級工商部門,那制假方人去樓空,謝靜的損失怕是沒法挽回了。只要不繳罰款,謝靜已是心滿意足,她想請段劍虹吃頓飯。原以為他會爽快答應,段劍虹卻推托說不過舉手之勞,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謝靜的內(nèi)心有條暗流在洶涌,找不到出口。她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那簇黑暗的頭發(fā)讓人流徹底淹沒了。
經(jīng)過這一劫,美人坊的生意一落千丈,從此一蹶不振。這州城的人看待問題要么多了根筋,要么少了根筋,他們認定壞蛋就是壞蛋,壞蛋不可能變成好人,十八間就是青樓脂粉地,十八間的女人同別處的女人就不一樣,十八間不可能成為佛堂,妓女也不可能成為淑女。反過來卻行不通,好人不會永久是好人,好人可以墮落成惡棍。你某日順手牽羊了,你就永遠是個賊。他們的眼睛里藏了塊牛皮癬,盯誰誰就粘上了,那牛皮癬會永遠長在你的臉上,刮也刮不掉。謝靜絞盡了腦汁,美人坊的生意就是沒法起死回生。路過的人,對她不屑一顧,熟悉的人,對她嗤之以鼻。改做別的生意,一時又想不到。進退維谷時,陽光賓館突然找到她,他們的貴賓樓正在招聘一名主管,問她愿不愿意應聘,給她一星期時間考慮。在簽訂十八間的合同時,陽光賓館就答應給她安排工作,他們不忘兌現(xiàn)他們的承諾,如果她再不答應,就面向社會招聘。謝靜沒答應也沒拒絕,只說考慮后再回話。她琢磨他們的說法,好像同段劍虹扯不上關系,他們只不過在履行他們的諾言。又隱隱覺得,同他不無關系,她陷入困境時他們就雪中送炭,對她似乎知根知底,她什么時候需要他們就什么時候出現(xiàn)。她的背后像有雙眼睛始終注視著她,一眨不眨。她的心莫名其妙牽動了,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又像火苗子一樣在心底竄了起來。
謝靜說考慮,只是維持僅有的不堪一擊的矜持,同時拖延時間處理美人坊。其實已經(jīng)別無選擇,這是她需要的,需要穩(wěn)定的收入來擺脫經(jīng)濟上的困頓,謝老頭已讓她不堪重負。她感到心力交瘁,身體隨時有可能垮塌,轟然倒地。她渴望有只手撐著她,能撐多久算多久。陽光賓館給她安排的工作相當輕松,幾乎不必做什么事情,拿的薪水卻不比別人少。她正好靜養(yǎng)時光。貴賓樓的每層樓都有服務員,表面上她是她們的主管,實際上她們的工作并不由她布置,賓館早分工了,各干各的事,誰也不管誰。謝靜在九樓,這幢樓本身也就只有九層。賓館有規(guī)定,未經(jīng)允許,任何人都不得進入九樓。這給九樓增添了某種神秘。九樓只有幾個套間,大部分時間都空蕩蕩的,沒人入住。謝靜的工作室在樓梯口,窗戶正對十八間的后背。沒事時她就趴在窗臺上,靜靜地盯著十八間。它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滿目可及的建筑,只有它與眾不同。屋頂上是齊齊整整的瓦脊,有草在瓦脊上扎了根,沐了風雨,長得頗為逍遙。那是十八間的毛發(fā)。十八間的后背同前胸沒什么區(qū)別,一樣的飛檐,一樣鏤花的門窗,甚至它的脊背比它的胸部更精美,更加吸引人的眼球。如果關閉門窗,誰也沒法區(qū)分它的前后。它們已然渾成一體。
看得久了,謝靜有些走神,仿佛有個女人進入了十八間。那張如花的臉,在十八間前一晃就讓瓦脊吞沒了。再見她時,她在臨窗沐浴,她的后背有如十八間的后背,一樣精致美麗,如雕如畫。這不是一個女人的后背,是十八間無數(shù)女人的后背。她們聚在一塊,所有的脊背排列在一起,她們的后背構成了十八間的后背。謝靜的一只手不知不覺繞到了自己的后背,她的后背柔滑無骨而又滾燙無比。她的指尖漫過一串悚人的顫栗。
認識不到兩個月,謝青就和西皮結了婚。據(jù)說,請柬發(fā)出后謝青接到過不少電話,有男有女,一樣冰冷的腔調(diào),有些寒骨。有個男人說,有人出錢買謝青的兩只乳房,一萬元一只,兩只兩萬元。一個女人說,如果謝青膽敢同西皮結婚,她就廢了西皮。謝靜聽到恐嚇的傳言,心驚肉跳的,找謝青證實。謝青卻像個沒事人,跑進跑出,風風火火籌辦著自己的婚禮?;旎靷兪遣桓始拍模髌るm然只是個讓人不齒的九混混,但絲毫不影響他們鬧騰的興致。謝青也舍得花錢,婚車象征性地從花街走了一趟,州城的街道都讓婚車堵塞了。謝青不知用什么法子請到了州城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濃妝艷抹替她主持婚禮。謝靜是伴娘,穿了身粉紅,這顏色不是她喜歡的,一身青花縞素又不協(xié)調(diào),只有穿著。她是娘家唯一出席婚禮的,謝老頭癱在床上,謝箏也沒見蹤影?;槎Y過了半截,才見馬一文呼哧呼哧跑了來,他是來替代謝箏的。
謝靜瞎想,如果謝青不是同街頭的一個混混結婚,將西皮換成其他男人,她會不會阻止他們?如果換成那個額頭微禿腹部觍凸的股長,謝靜也許不會說什么,她不了解那個男人;如果換成馬一文,她肯定不會離間他們,反而會想方設法促成謝青同他結合。假如,假如他是段劍虹,西皮就是段劍虹,同謝青手挽著手,當著她的面擁抱、親昵,步入婚姻殿堂……謝靜內(nèi)心嘩啦拉一聲,像有什么東西撕裂了,她想象不出,如果真是段劍虹,她會怎么做。她暗暗在哄笑的人群中搜索,段劍虹沒有來,這樣的場合他不會出現(xiàn)。是他不敢面對謝青的婚禮,還是婚禮的嘈雜有損他的體面?總之他沒有參加。
謝青的婚禮自始至終都是平靜的,那些恐嚇的人一個也沒出現(xiàn)。到最后,就剩謝靜和馬一文,他們是一起離開的。馬一文好像有意等待謝靜,他的眉宇緊鎖著,隱藏了某種憂慮和不安。謝靜想起那些小護士的話,馬一文是厚臉皮,悶騷型的。他的確是臉皮厚,不拿自己當外人了。謝靜想笑,可他的神情讓她笑不出聲。小妹,去看看你二姐吧。馬一文的聲音里含了哀求。我二姐怎么了?謝靜被他嚇了一跳。接下來都是馬一文說,謝箏的點點滴滴,生活起居的每個細節(jié),一個陌生的謝箏。他的思維不怎么清晰,有些顛三倒四。但不妨礙謝靜的聆聽。謝箏剛進醫(yī)院那會兒,身體并不見瘦,甚至稱得上豐盈。馬一文說謝箏美得讓人揪心,他喜歡的就是那時的她。他說到喜歡,臉頰紅潤,呼吸急促,似乎難于啟齒。他并不像小護士說的臉皮厚得像口罩。隔著半肩的距離,謝靜感覺到他的心跳,像有支鼓槌在撞擊他。他的身體也跟著抖動,不過讓行走掩飾了。謝箏除了上班就是美容,減肥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不吃飯,成天用水果充饑。她一天比一天瘦削,像有把刀子,細碎地、不停息地收割著她的身體。她的臉頰塌陷了,顴骨聳了起來。腿上的肉剜去了,兩條腿成了兩根棉簽。她的身體成了一具骷髏。馬一文變著法子想讓她多吃一些,可不管怎么努力,她都不聽他的,他買來的東西她碰都不碰,全當垃圾扔掉了。她說話比誰都尖酸刻薄,換了誰都無法忍受。馬一文從沒停止他的勸說,謝箏也有可能意識到自己太瘦弱了,愿意吃些東西。她的身體卻不愿接納那些本不屬于它的物質,吃什么吐什么,什么東西也進入不了她的身體。它排斥它們,它在懲罰她以前的任性。她得厭食癥了,她的胃在萎縮,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她不讓我告訴你們。說到后面,他的聲音開始哽咽,慢慢的,就說不下去了。
馬一文的絕望讓謝靜無比的驚悚。一個如花的女人,在他的注視中衰敗、枯萎,直至凋零,可他無能為力,只能任由她自生自滅。這是十八間的女人,十八間所有的花朵共有的宿命。
謝靜見到的謝箏就是這副猙獰的模樣,臉上涂了厚厚的海藻泥,一動不動仰躺在床鋪上。她的身子讓絲棉被籠著,見不到多少分量。窗子閉著,窗簾也閉著,屋子里幽暗在流動。那張臉綠得有些可怕了,雖然明知那是海藻泥的顏色,謝靜仍止不住莫名地緊張。馬一文的敘說沒有任何夸張,就是涂了海藻泥,謝箏的臉也不見胖起來,依舊顴骨高聳。馬一文走得躡手躡腳,謝靜跟著走得小心翼翼。謝箏的眼睛死閉著,他們進來沒引起她的任何動作。謝箏。馬一文輕喚了一聲。你給我滾出去,我不想見到你!謝箏的嗓音壓得很低,不讓人猶豫。小妹來了。馬一文站著沒動。謝箏這才張開了眼,表情讓海藻泥蒙住了,現(xiàn)不出來。馬一文暗暗向謝靜使了個眼色,又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并且隨手將門掩住了。屋子里更加幽靜。謝靜在靠近床頭的椅子上坐了半天,不知該說些什么。謝箏卻從從容容爬了起來,繞過謝靜,揭去面膜,就著水盆,輕輕碎碎洗著臉,屋子里跳蕩著輕輕碎碎的水聲。謝靜不忍心驚動她,也許只有這種時候她是歡愉的、忘我的,她沉戀在她美麗的世界。因為撩水,她不得不捋起袖子,其實不用捋,只要她舉起手臂,袖子就滑落了。謝箏的手臂只剩下皮膚和骨頭,暴露的青筋根根可數(shù)。二姐。謝靜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水聲停頓了,謝箏將袖子捋回手腕,水聲斷斷續(xù)續(xù)響了幾聲,整個屋子就安靜了。臨走時,謝靜不管謝箏的反應,將她摟在了懷里。謝箏也沒掙扎,木然地讓她摟著。二姐,搬回家住吧。謝靜輕聲說。謝箏沒回答,退回到床邊,又躺下了。
依舊是馬一文主動來送謝靜,謝靜推辭說不用,他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前面。這一路走得沉重。半道里,他回身擋住謝靜的去路。小妹,去大姐的咖啡廳坐坐吧。馬一文說。謝靜卻答應不了,她的內(nèi)心像壓了塊石頭,呼吸怎么也暢快不起來。又不忍拒絕他,沉悶片刻后謝靜說,有什么話現(xiàn)在說吧。馬一文推了推眼鏡,飛快地掃視了一眼周圍。有個穿白大褂的胖女人迎面走過來,沖他們點了點頭,馬一文不知還了什么表情,等胖女人走遠了,才開口說話。小妹,我想娶謝箏,你能不能同她說說?謝靜愣住了,馬一文拿眼睛盯著她,急促之間她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答,只有偏過頭,避開他的目光。馬一文卻不讓她逃避,跨身搶到她的正面。謝靜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這事你直接同她說吧,也許那樣效果更好一些。我不敢同她說啊,怕她譏笑我。馬一文的聲音低落了,眼睛里卻有火光跳動。我試試看。謝靜的內(nèi)心起了悲憫。
離開馬一文,謝靜拿定了主意,決不將他的話轉告謝箏。如果說了,那就是害了他,不管他如何愛著謝箏,也不管她怎樣回應,她已經(jīng)承受不了愛的重量,也沒法付出她的愛。她要將她接回家,從馬一文的身邊消失。這是謝靜的決定。謝箏卻不依她的安排,無論她怎樣努力,謝箏就是不為所動,哪兒也不愿意去。她將自己閉在宿舍里,將門從里閂死了。謝靜再去,碰壁而回。只有去找謝青商量,謝青沉浸在她的幸福里,對于她的做法不置可否。謝靜逼得緊了,謝青才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就由著她吧。謝青說。西皮卻自告奮勇去當說客,謝青嗔白了他一眼,說,你以為謝箏是我啊,相信你的花言巧語,就你個流氓相。
也許因為西皮的花言巧語,或者別的原因,后來的一天,后半夜,謝靜突然讓電話吵醒了。是謝箏的電話,她告訴過她手機號,可極少接到電話,謝箏對她幾乎無話可說。這半夜的電話讓謝靜心驚肉跳,摁下接聽鍵,謝箏聲嘶力竭的喊叫立刻撞進了耳朵,接我回去吧,我要回家!謝箏的嗓音沙啞,滿嘴哭腔。謝靜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胡亂穿了衣,風急火燎往醫(yī)院跑。謝箏的房間燈火輝煌,進去了才見著兩個人,馬一文和謝箏。謝箏將臉埋在被子里,身體抽搐不止。馬一文手足無措立在旁邊,滿臉的無奈和無辜。屋子里狼籍一片,椅子翻倒在地,到處都是丟棄的物什,衣服、毛巾、鞋襪。門邊有一汪水,水桶踢到了門背后,只露出半張臉。化妝臺倒在地上,那些奇形怪狀的瓶子滾了滿地。墻上的鏡子碎裂了,墻跟積了堆碎片,更多碎片彈到屋子中央,滿眼的鋒利和細碎的閃亮。謝箏是謝靜和馬一文架著離開醫(yī)院的。她已經(jīng)沒多少重量,其實謝靜一個人就夠了。謝靜見馬一文可憐巴巴的樣子,就讓他搭了把手。謝箏抖抖身體,也沒力氣抖落他的手掌了,只能任由他們擺布。
謝箏的房間是謝靜收拾的。她在謝箏的床頭發(fā)現(xiàn)一本藍色封皮的筆記本,翻開本子,滿紙都是美容減肥的字眼,各種美容的小秘訣、減肥的小竅門。本子寫了一大半,翻到后面,謝靜見著幾行字,蘸著紫藥水寫的:我減肥成功了,你卻看不到,可恨!我太瘦了,你看到會恐怖的,我想多吃點東西,可什么也吃不下,真可恨!
可惡!可恨!
十八間的燈火黯淡時,貴賓樓才開始熱鬧起來。它的熱鬧是內(nèi)斂的,不為人知,只有在內(nèi)部活動的人才能知道。它的每個窗口都用厚厚的窗簾蒙蔽了,不泄露一線燈光。地板上鋪著比草地還柔軟的地毯,無論誰走在上面,都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從外部看,它是靜寂的、黑暗的。它肚子里的人物也是不存在的。他們都是些別人看不見的影子,謝靜就在那些影子中間走動。他們離開了,她就見不到他們了。這很像在十八間進出的男人,他們走了,十八間的花朵們就再也別想見到他們。
段劍虹不過是影子中間的一個。但對謝靜來說,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物,立體,活生生的,可觸可摸,那簇黑暗的頭發(fā)更是致命的利器。他們在九樓的樓梯口撞見時,他卻愣怔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她就是謝靜,她怎么會在這兒?謝靜也很驚訝,他怎會覺得突然,這一切不都是他安排的?她只不過在走投無路時走到了他替她鋪就的道路上。他不知詳情還情有可原,如果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那他太善于偽裝了。當然,也能合理解釋,他不想讓謝靜難堪,更不想她確認就是他的安排。
謝箏的回來打亂了謝靜的時間表。她不得不將自己劈為兩半,白天照顧謝箏,晚上屬于貴賓樓。剛開始,謝箏還能安靜地躺著,但很快就不安分了,屋子里被攪了個雞犬不寧。謝箏嚷嚷著,沒有鏡子,沒有化妝臺,面膜沒有了,口紅也不見了。謝靜讓她吵得暈頭轉向,沒有了片刻的安寧。馬一文幫她解了不少困,原來的化妝臺摔壞了,另買了一個,式樣和顏色都是一個樣。鏡子仍舊占據(jù)了整面墻。面膜是海藻泥的,綠色的那種,口紅有好多種類,淡紫的、玫瑰紅的,不下六七種顏色。扔掉這些包袱,謝靜用心料理謝箏的飲食,從一個老中醫(yī)那里找到一些配方,燉了湯,熬了粥,變換著花樣給她滋補。收效卻甚微,謝箏什么也進不了肚,剛入口立馬就吐了出來,她的體內(nèi)像埋伏了一架反胃的機器。不斷進食,又不斷嘔吐,反復的折騰中,謝箏一天比一天干枯、頹敗。她的臉蒙上了層死白,只能靠涂抹胭脂來維持一種假象。臨到后面,謝靜也絕望了,誰也沒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謝箏卻鬧騰起來,她的鬧騰是怪異的,她的武器就是那些嘔吐的穢物。先是將它們吐在容器里,空著的碗、臉盆、水桶,凡是能盛裝東西的容器都成了她泄穢的對象。之后慢慢升級,盛了湯的瓷缽、剛泡茶的茶杯,都漂浮著她的嘔吐物。有時坐在飯桌邊,正吃著飯,她突然張開嘴,一抹穢物就飛落在菜碟上。她的體內(nèi)像裝滿了類似的穢物,要將自己的身體吐干凈了才肯罷休。兩個老頭原本極是忍耐的,經(jīng)她這番鬧騰,就連謝老頭也不安靜了,又咕噥咕噥起來,誰也聽不清他叫喊什么。只有馬一文耐得住性子,依舊轉在謝箏的左左右右。謝靜不得空時,就由他來填補。她原想過將謝箏接回家,斷絕馬一文同她的往來,可現(xiàn)在是他在替她斷后,充當她的替罪羊。
謝靜讓謝箏的穢物擊敗了,逃進了貴賓樓。走在柔軟的地毯上,她的內(nèi)心慢慢松弛了、平靜了。這里的一切都是溫和的,私密的,沒人的時候,整層樓都屬于她一個人,誰也不會來打擾她。她因此特別喜歡人去樓空的時候,隨便站在哪兒,都不用擔心誰會窺見她。十八間的那些女人,那些花朵,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有過這樣的時刻,不讓人窺探內(nèi)心的驚恐和不安?她反思,也許不該那樣對待馬一文,如果沒有他,她此刻仍深陷在謝箏制造的恐懼中。對他,她有了愧疚。她很清醒,縱容馬一文其實是害了他,他和謝箏注定不會有任何結果,可她又想不出什么辦法讓他解脫出來。這種反復的思慮,只會讓她越陷越深,她甚至不愿回到他們的身邊,不敢面對他們。多數(shù)晚上,她就留在了貴賓樓,一個人躺在黑暗里。十八間就在不遠處,她感覺到十八間的女人,她們中的一個,也像她一樣躺在床上。她聽得見她的心跳,聞得到她的呼吸。她們的身邊也許睡著某個陌生的男人,她們在酣睡還是身陷反復的思慮。她摸摸她的身邊,什么也沒摸到。這樣的夜晚,她渴望有個人守著她,守住她的身體??伤纳眢w之外空無一物。
撞上謝靜,段劍虹進入貴賓樓就頻繁了,每次出現(xiàn)都像他去夢里香吃水煮一樣掐準了時間。他見到的謝靜,依舊是夢里香時的樣子,穿著青花的衣衫,微笑守候在樓梯口。整個人就是只身材窈窕的青花瓷瓶,加上溫軟的聲音,他疑心她是十八間的女人,幾百年前就從十八間逃逸出來了。他讀出了她臉上的安靜和憔悴,又不敢在她面前作過多停留。從謝靜這邊看,段劍虹似乎并不在意她,出示會員卡后,就直接走向某個套間。進入九樓的客人每人都有一張會員卡,黑色的背景,金色的文字。用這張卡,能夠打開九樓的任意一個房間。這是個秘密,除了持卡人,州城幾乎沒人知道。謝靜見著他后腦勺的時間比他身體的任一部位都更長久,幽暗的燈光下,空曠的走廊,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忽隱忽現(xiàn),最后一閃,消失在某個房門口。
進出九樓的客人并不多,少時四五個,多時也不過七八個,基本上是固定的客人。三幾個來回,謝靜就同他們熟識了,雖然說不上具體的名字,但他們的稱呼不會叫錯。要么是段局、陳局,要么就是周總、瞿總。謝靜的工作簡單而又輕松,待客人齊了,給他們沏一道茶,就沒什么事了。再每過半小時,敲開門,替他們續(xù)一道水。九樓就五個套間,每個套間的前間都是同一布置,一套真皮沙發(fā),一張茶幾,幾幅字畫,或幾盆花卉植物。后間就不相同了,一間擺了麻將臺,一間是只根雕的茶幾,靠墻的柜子里藏著幾套不同的茶具,有瓷器也有紫砂,另一間是會議室,一張圓桌,幾把皮椅,坐不下十個人。還有兩間擺了床榻,是休息室。他們在里面做了什么,說了什么,謝靜不知道,也不去知道。他們都是些影子,只有在晚上才出沒的影子。他們走后,她進入他們的空間,除了煙頭,見底的茶杯,他們沒留下任何印跡。久閉的空氣悶得人有些發(fā)暈,推開窗門,十八間又從窗外浮了出來。不見精雕細鏤的花紋,它就臥在那兒,像個女人一樣頭枕夜色。
回想進入貴賓樓的過程,謝靜止不住迷糊,段劍虹竟然這樣難以把握。他用手在背后揪住她,將她攥在手心,可她連他的手指長什么樣也沒看見。她的內(nèi)心有了排斥,她不想進入他的生活,不想聽他在套間里說了什么,也不想看見他做了什么。她呆在這里,完全是謝老頭和謝箏的原因,此外沒有更好的去處。她的抵制卻綿綿軟軟的,沒有絲毫的免疫力。從踏進九樓開始,她就不可遏制地陷入他的生活。段劍虹進入麻將間越來越頻繁,有時一個星期都有四五次。某個晚上,他又進了麻將間,幾個人閉門鏖戰(zhàn)。續(xù)第三遍茶水時,段劍虹從座位上站起來,將謝靜叫住了。來,你幫我頂幾把!段劍虹讓出了座位。這是第一次讓她來替代他,謝靜有些慌亂,不知該怎么來推辭。來吧,美女!段劍虹對面一個瘦臉男人向她招呼,他姓管,都叫他管總。我不會玩,我不會玩。謝靜不住地朝門邊退縮。不會玩那就更妙,你別心疼段局,他有的是銀子。管總說。就頂半小時。段劍虹表態(tài)。她只有硬著頭皮坐上去,以前在夢里香時見開裁縫鋪的女人打過麻將,多少懂得一些。她的運氣卻出奇的好,不過兩圈就順手了,只一個小時抽屜就塞滿了鈔票。段局火眼金睛,請了個美女財神。管總笑謔說。段劍虹將場子完全丟給了她,到散場都沒回來。謝靜收著那一沓紙幣,像摟了個火球,左右不是。挨到另個晚上才見著段劍虹。他似乎將她頂替打麻將的事拋到了腦后,怎么也不接她遞過去的錢。那是你贏的,都歸你。謝靜不由他推托,將錢扔在茶幾上,反身出了門,連茶都沒給他沏。
謝靜很氣惱,段劍虹是個沒心沒肝的男人,將她扔給那些男人就不聞不問了。不錯,她的確需要錢,但那樣的錢對她是種污辱,就像當眾扇她的耳光。他將她當做了十八間的某個女人,什么錢都會拿。她暗暗發(fā)誓,再也不頂替他了。可有了第一次,第二次想推脫就難了,隔三差五,她就讓他們叫進去,今天頂替張三,明天替代李四,沒完沒了。后來的一個晚上,包括段劍虹才來了三個人,有張面孔是陌生的,聽他的口音不是州城人。他們叫他胡老板,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們用老板稱呼別人。謝靜讓段劍虹拉上了桌,上桌前他塞給她一沓紙幣,叮囑她,誰的牌都可以和,唯獨不能和胡老板的,最好是將錢全部輸出去。段劍虹將她介紹給胡老板時稱她為謝總。胡老板長了顆扣子腦袋,窄臉,瞇著兩只眼,全罩在了她身上。謝靜本來就讓段劍虹的話弄得懵懵懂懂,加上謝總的稱呼和胡老板的目光,整個晚上都稀里嘩啦的,沒和幾把牌。終場時,如段劍虹所愿,那沓錢輸?shù)盟o幾了。謝靜渾身酸軟,好像輸出去的不是金錢,而是她自己,整個謝靜,物質的和精神的謝靜。她已不復存在。
也許因為愛情的滋潤,謝青完全變了一個人,從一枝冷艷的青梅怒放成一枝燦爛的紅梅。之前她很少去謝靜的出租屋,現(xiàn)在三天兩頭往回跑。她將咖啡館交給了西皮,全心全意做起了家庭主婦。她的到來,正好填補了謝靜和馬一文不在時的空白,出租屋里終于響起了久違的笑聲。謝靜因此有了錯覺,好像又回到了十八間的時候,她們姐妹三個共處的時光。
可這種時光是短暫的,來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接連幾天,謝青都不見露臉,沒去出租屋。等謝靜覺察,一段日子就過去了。對謝青和西皮的婚姻,她是有隱憂的,并不看好他們。仔細琢磨,她的隱憂又是茫然的,說不出個確切。偶然間,一串關于謝青的流言竄進了她的耳朵,她的內(nèi)心戛然一聲,像有什么折斷了。有人傳言謝青在南方做過小姐,準確說是暗娼。傳言繪聲繪色的,謝青整天守在咖啡館里,假裝一臉的落寞,等待男人上鉤。她是很媚惑人的,淺色的衣衫,眉頭鎖住淡淡的哀愁,無論哪個男人見了不免都會有幾分動心。這不難解釋,她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錢,有了錢為什么會開咖啡館。在南方,她泡在咖啡館里,是為了抬高自己的價格。在州城,她選擇咖啡館,是為了找個傻蛋娶了她。你想啊,十八間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貨色,不干那點事還指望她們干什么!謝青的破綻是讓誰發(fā)現(xiàn)的呢?是西皮的一個哥們,他在州城犯過事,在南方躲避了多年,等事情平息了才溜回來。他碰到過謝青接客,她挎了只坤包,包里裝了安全套和潔爾陰。那時他并不知道她就是州城人?;氐街莩?,他在咖啡館里撞見謝青,一眼就認出了她。謝青說他認錯了人,那混混戳著她的大腿說,要是看錯了我將眼珠子摳出來,你的大腿內(nèi)側有塊紅斑,像朵梅花一樣的紅斑,你脫了褲子讓人瞧瞧!
謝靜說服自己不去相信流言,他們是誣蔑謝青的,州城里的男人就這副臭德性,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她又沒法不相信流言,為謝青開脫的理由何其蒼白,綿軟無力。她不能追問謝青,又不能辯解。也許他們說的才是事實,謝青對南方的事緘口不談,刻意隱瞞,就像當年逃離州城一樣,其實是為了掩蔽被強暴的身體。南方不會知曉她在州城的過去,州城也不會掌握她在南方的秘密。她努力同過去割裂,卻怎么也割裂不了,過去的事情長成了尾巴,走哪都附著在她的背后。她是只駝鳥,以為將頭藏進草叢就安全了,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謝青送過只手袋給謝靜,白色的,皮質細膩,造型別致,價格應是不菲。謝靜常攜在手上,聽到流言后再打開手袋,隱隱約約聞到一股潔爾陰的味道。她疑心,謝青真像那混混說的,曾用它裝過安全套和潔爾陰,它是她在南方的罪證,居然將它送給了她!她再提不起興致將手袋拎出去了。
謝靜自問,對待謝青是不是太苛刻了,太殘忍了?謝青遭受強暴的那個晚上,她什么安慰也沒給她,她同西皮剛開始,她就想著拆散他們,而現(xiàn)在又那么輕易地相信了流言。她想不透自己懷了怎樣的一顆心,究竟希望看到謝青怎樣才滿意。如果謝青知道她和段劍虹,雖然暫時扯不上實質的關系,可如果她看到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在她夢里飄蕩,謝青會怎么想,又會怎么做?也許會想方設法來阻攔他們。她還阻止過謝箏和馬一文,想切斷他們的往來。雖說沒得逞,可畢竟事情做出去了。還有謝老頭和蘇梅,通過那樣殘忍的方式斷絕了謝老頭的幻想。謝靜迷糊了,她在她自己眼里成了不可理喻的怪物。
謝青的過去徹底暴露在西皮的眼皮底下。這個讓混混們不齒的混混,對付女人半點不手軟。某個夜晚,謝靜又在夢里飄飄忽忽的時候,讓一陣突然的敲門聲驚醒了。九樓已是人去樓空,只剩下她一個人。誰有可能來敲她的門?她的腦際迅速滑過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她摁亮燈,沒忘梳理一下自己,添了件衣,打開門,跌在懷里的竟然是謝青。她穿了身睡衣,胸口部位裂了好大一塊,半只乳房露了出來,有只衣袖撕裂了,肩頭赤裸著。大姐,你怎么了?謝靜趕緊將她扶到床上躺下,才發(fā)現(xiàn)她赤著雙腳。謝青鐵青著臉,咬著牙關,眼睛死盯著天花板,沒回答半個字。謝靜花了半夜的時間清理謝青,她的身體到處都是傷痕,青一塊紫一塊,都是奇形怪狀的,有像指頭擰的、鞭子抽的,也有像杯子砸的,背部的一處傷痕,足有兩個巴掌寬,不知用什么拍打出來的。兩只腿肚子淤青一團,可能是皮鞋踢的。在大腿的內(nèi)側,有朵梅花怒綻著。謝靜用毛巾在梅花上拭了一把,毛巾上立刻沾染了血,鮮艷的顏色嚇了她一跳。這是她第一次目睹謝青的裸體,謝青也不回避。恍惚中,謝靜的思緒飄遠了,那個晚上,小巷的深處,謝青是不是如此狼狽,她被迫裸露身體,任由那些強暴的男人胡作非為?擦拭到后來,謝青的眼角滾出了兩滴淚,謝靜抑制不住抱著謝青的身子嚶嚶哭了。
謝青的傷害印證了街頭的流言,她是個暗娼,這是不爭的事實。謝青無處可去,謝靜在謝箏的房間擺了張單人床,讓她們姐妹共處一室。謝青的愛情之花開得急促,敗得也迅猛,誰也無力挽留。試想,如果她是十八間的一個女人,誰能夠保護她少受或不受傷害呢?謝靜的出租屋成了暫時的避難所,謝青的加入,給屋子抹上了一層陰沉。謝箏也少了鬧騰,她的氣力好像快耗盡了。謝老頭卻躺不住了,讓服侍他的老頭攙扶著,時不時就往外面拐。這日子有了慣性,好歹還是平靜的。謝青的身體慢慢恢復了,原來淤紫的地方不管她的心情,都透出了女人該有的粉嫩和光澤。只有臉蛋不聽話,像蒙了云朵的天,陰白。這種陰抑的平靜是有限的。某天上午,謝靜從貴賓樓回來,剛近門口就聽到屋里有人吼,你個婊子,賣菖的,你說你給我戴了多少綠帽子?謝靜沖進去,只見西皮一手掐住謝青的脖子,將謝青頂在臥室的墻上。西皮的臉扭曲著,聲音失去了往日的磁性,狼嗥似的兇野。兩個老頭不在,謝箏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瞅著他們。謝青的臉轉了紫,眼睛現(xiàn)了死白。謝靜趕忙撲上去死拉活拽,才將西皮的手掰開。
謝青的婚姻很快走到了謝靜隱憂的路上。她的預感是正確的,也是惡毒的。如果不是她及時出現(xiàn),也許謝青就讓西皮掐死在臥室里。謝青剩下的道路,就是盡快結束這段噩夢似的婚姻,別讓她的后半生毀在一個混混手里。驚嚇過后的謝青提出離婚,得到的回答是西皮的幾聲冷笑。你跌了我這么大的臉面就想開溜?門都沒有,老子還得從你身上撈回來!他戳著她的鼻子說。謝青反而鎮(zhèn)靜了,出了出租屋,回到了她自己的新房。謝靜擋住她,她撥開她的手,甩出兩句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謝靜終究放心不下她,每隔一段日子就去探視一次。有一天,她撞見了謝青遭罪的場面,西皮一手拎著她的頭發(fā),一手握了根細軟的鋼絲。你這只雞,說,肚子里的野種是哪個王八蛋嫖客的?老子不抽你的肚子,就抽你的腿,抽你的屁股。也許這狗崽子是我的。西皮抽一鞭罵一聲。謝青躲不開,只有縮著身子承受著,眼睛里是兩束森冷的光芒。
謝青的忍耐和憤怒最終達到了極限。某個夜晚,趁著西皮醉酒的時候,她用一把水果刀結束了他的生命。等謝靜得到消息,她早不知逃到哪兒去了?;榇采系教幎际前导t的血跡,連棉被都浸透了。州城的警方是在開往南方的火車上抓到她的。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被晨起的陽光籠罩。她雙手被銬住時仍舊在睡夢中,滿臉的輕松。那個替她扣上手銬的警察溜了她幾眼,大概被她的美色吸引了。他的內(nèi)心也許在嘀咕,這樣美麗的女子怎么拿得起刀子,成為殺人嫌疑犯?
經(jīng)歷輸錢的那個晚上,走向段劍虹的通道轟然洞穿,謝靜最后的矜持也沒法藏匿了。九樓是個陷阱。她掙扎著,可越掙扎陷落得越快,陷入得越深。她無可救藥,一步步陷入段劍虹的生活。陽光賓館又推波助瀾,任命她為副總經(jīng)理,工作范圍仍在九樓。并且更換了她的工作服,給她量身裁剪了幾套旗袍。她在別人眼里總是一身單調(diào)的青花,瞧多了就倦怠了。有了旗袍,她就變幻多姿,生出許多風景。她沒法拒絕,這是工作需要,別人的理由堂而皇之。
對于這種陷入,謝靜身不由己,又心甘情愿,有過抗拒,卻默然接受了。她看不明白自己,她的心就像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在半空里飄飄蕩蕩。她想捉住它,等她伸出手它又不見了,留給她的是某種幻覺。它時隱時現(xiàn),若即若離。她渴望的時候,段劍虹卻玩起了失蹤,無聲無息,謝青出了這檔子事他都沒露面。他是個影子,無可捉摸的影子。她想打個電話給他,拿起手機又放下了。如果他接了電話,她想對他說什么,能對他說什么?
接下來發(fā)生的兩件事,迫使她不得不拿起手機,給段劍虹去了電話。其中之一就是謝箏死了。十八間的這朵芙蓉一天天虛弱、枯敗,可她的凋謝還是讓人感覺心背生寒。一天下午,謝箏突然從床上爬起來,嚷嚷著肚子餓了,喝了半碗謝靜熬的稀粥。接著坐在鏡子前,和了海藻泥,對著鏡子將臉抹了個綠。揭去海藻泥,洗凈臉龐后,又一筆一畫開始描眉。謝靜沒想到這是她的回光返照,臨出門時瞧了她一眼,進入眼睛的是身飄飄蕩蕩的睡衣,以及鏡子里半張干枯的臉。這是謝箏留給她的最后一眼。等她第二天下班回來,謝箏已經(jīng)寂然去了,馬一文趴在她的床邊不醒人事。謝箏仰躺在床上,她的臉經(jīng)她精心修飾過,恰到好處地將她的瘦削和憔悴掩飾了。乍一看,她像是在睡夢中,嘴角掛著些許的笑意。她的衣衫也換過了,是她常穿的顏色,也是她最喜愛的顏色。謝箏做這一切都是從容不迫的,也許她預感到她要離開了。
謝靜的腦子一片空白,謝家的兩朵花,一朵成了殺人的利器,另一朵悄然謝世了。她在電話里哽咽著,謝箏走了。段劍虹哦了一聲,像是愣住了,但很快就出現(xiàn)在謝靜身邊。他好像一直守著她的電話。謝靜還是懵懂失憶的狀態(tài),甚至沒認出段劍虹來。他不過是個陌生人。去休息一會吧,讓我來處理。段劍虹用手撫了撫她的肩說。她緩過神來,差點就撲進他的懷里,終究控制住了沒撲過去。謝箏的喪事是州城的第一人民醫(yī)院主持的,治喪期間,馬一文自始至終寸步不離守著謝箏。進入火化間時,他突然昏厥倒地,是段劍虹同另一個人將他架走了。臨到下葬,他才醒過來,又跌跌撞撞跑到了墓地。他來晚了一步,謝箏的骨灰早落入墓穴了。給謝箏立墓碑時,馬一文將謝靜拉到一邊,張著嘴卻說不出半句話。他失聲了。他向謝靜攤開手掌,掌心寫著兩行字:愛妻謝箏之墓,夫馬一文立。他的眼睛里寫滿了乞求。謝靜沒敢看他的眼睛,轉臉段劍虹,段劍虹沒接過他們的眼神,將臉別向了別處。謝靜的鼻子發(fā)了酸,眼眶里有淚轉動,有個男人這樣對待謝箏,死而無憾了。她的內(nèi)心說不出什么感受,有可能還有妒忌謝箏的成分。她點了點頭,不知用什么話來安慰他。
謝箏的喪事處理完畢,馬一文就離開了州城,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只在清明節(jié)的時候,謝靜替謝箏掃墓,在墓碑前發(fā)現(xiàn)一束玫瑰。鮮艷的紅玫瑰證明了一個人的存在,無論他去了哪里,總之沒忘記義寧州城,沒忘記十八間沉睡的一朵芙蓉。
也許是受了謝青和謝箏事件的刺激,謝老頭緊隨謝箏之后辭世了。離世前他給謝靜出了道難題,口不能言,那只能活動的手卻指向了窗外。她讀懂了他的手勢,那是十八間的方向。謝老頭說過死也要死在十八間,他在履行他的誓言。將一個垂死的老人抬回十八間,那已是熱鬧非凡的中餐廳,陽光賓館肯定不答應。這是老人最后的請求,她只有求助于段劍虹??申柟赓e館最終沒能答應,不知是段劍虹沒有努力去通融還是別的原因,謝老頭在醫(yī)院的搶救室里咽下最后一口氣,帶著滿腹的遺憾離世了。陽光賓館給了兩千元安葬費表示歉意。這兩千元有雙重的意義,一方面有可能照顧段劍虹的面子,另一方面謝靜是賓館的員工,出于對她的體恤和對逝者的尊重。謝老頭生前沒有單位,喪事全靠段劍虹張羅,治喪的人有段劍虹和謝青他們的同學,也有陽光賓館的員工,還有親朋好友。謝靜托人請了鄉(xiāng)下做道場的一班道士,吹吹打打鬧了一夜,謝靜端著謝老頭的靈位,在十八間走了一趟。這個臨死沒能進入十八間的老人,就讓他死后的魂靈回到十八間吧,假如人真有靈魂的話。治喪時,謝靜沒忘記在人群里搜索了一回,蘇梅沒來,傳說中同謝老頭曖昧的女人們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
喪事結束,謝靜一個人回到了出租屋。屋子里的陰抑消逝了,有的只是孤寂和空蕩。她的內(nèi)心也像這屋子一樣突然被掏空了,剩下的只有物質的軀殼。就像十八間,那些女人一個個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幢古老的建筑證明她們曾經(jīng)的存在。她坐在謝箏用過的鏡子前,怔怔地盯著自己。鏡子里的人寡白著臉,眼神黯淡,一身疲沓。她幾乎認不出了自己。她的神情有些恍惚,鏡子里的臉隨之變幻,一會兒濃妝重彩,一會兒素面朝天。那是謝青的臉,嘟紅著嘴,翹起的笑容。眨眼又變成了謝箏的臉,覆蓋了厚厚的海藻泥,表情都染上了淡綠。到后來,謝老頭的老臉、蘇梅驚惶失措的面孔、馬一文絕望的眼神,都從鏡子里跳了出來,將謝靜死死包圍了。無論她從哪個方向逃走,那個方向立馬就有一張臉譜堵住了去路。她無路可逃。
謝靜睡了三天三夜。睡夢中,她又重復了鏡子里的情形,她的身體不斷分裂,臉譜不斷變幻。她成了謝青,獨坐在咖啡館里,用眼神瞟著男人。可轉眼間,她好像同西皮摟在一起,摟得死死的,有血從西皮的嘴角涌了出來。謝靜感覺自己臉上沾滿了血,用手一抹,卻抹了滿手的黃瓜片,一片一片往下掉。她不是謝青,而是成了謝箏,她身后的黑暗處好像藏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嘆息著說,你太胖了。謝靜的心一驚,身體上的肉塊就紛紛剝落,叉開雙手捂著,卻怎么也捂不住,那些肉塊從指縫間沖出去,她的身體很快成了一副光禿禿的骨架。往后的變幻就加速了,她好像同時出現(xiàn)在好幾個地方,飛馳的火車,彌漫曖昧氣息的小房間,幽暗的咖啡廳;她同時又是好幾個人,謝老頭扭曲的臉,蘇梅歌唱時張開的嘴巴,十八間里扭動的腰肢;無數(shù)雜亂的響聲,洗麻將牌的聲音,男人的嬉笑,輕輕揚揚的嗩吶聲,突然砰的一聲響,玻璃碎了,滿地破碎的光芒。最后是轟隆一聲巨響,她從橋上墜落到了水中,有人用鋼絲綁著她的雙腳,將她往深水里拽。她尖叫一聲,一簇黑暗的頭發(fā)飄了過來。她將它緊緊抓在手里。
醒來時謝靜全身汗透了,她的雙手死死抓住被子的一角,將它當做了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她在虛空中枯坐了片刻,讓自己慢慢活過來。她不能再等待了,必須盡快做點什么。她不能讓時間吞沒了,也不能讓那些影子吞噬了。這世界總有一個開始或者結束,不開始就沒有結束。她拿起手機,撥通了段劍虹的電話。你快點來吧!她命令他。她沒有等他答話就掛了電話,她想他應該明白她潛在的臺詞,她害怕聽到他拒絕的聲音。之后,她迅速脫光了自己的衣服,跑進了浴室。他給她的時間不多。她要將自己干干凈凈交給一個男人。從浴室出來,她沒忘記偽裝一下自己,她坐在謝箏的鏡子前,用謝箏遺留的眉筆描了眉,又施了薄薄一層脂粉,甚至往私處噴了淡淡一抹香水。她再沒時間欣賞自己的身體,門就讓人叩響了。她拉開門,趁那個男人還懵懂的瞬間一把將他拽了進來,一直拽進自己懷里。他們發(fā)生戰(zhàn)爭的場所就在謝箏睡過的那張床上,一個死亡剛剛離去的地方。她躺在那兒,一個世界鋒利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她沒感覺到痛,那是謝箏的身體,那是謝箏在喊著痛。那也是謝青的身體,謝青在小巷深處喊著痛。謝靜耳聞目睹,十八間的花朵在同一時間盛開了,所有花朵都在喊著痛。
謝靜從瘋狂中平靜時,謝青的案子已經(jīng)判決了,謝青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法醫(yī)檢查她的身體時發(fā)現(xiàn)了四十三處傷痕,以及五個月的身孕。謝青延緩一年收監(jiān),回到出租屋待產(chǎn)。她的臉上見不出悲喜,也見不著陽光和陰霾。在被告席時她就是這樣的表情,旁聽的人群中有人嘖嘖,十八間的女人狠呀,殺個人就像捏死只蒼蠅,什么事兒也沒有。也有人對她的肚子寄予了同情,可憐的孩子,在肚子里就沒了爹。不管別人怎么議論,她始終仰著臉,不見任何風云變幻。
陽光賓館給了謝靜一個月的假期,讓她好好休養(yǎng)。她謝絕了賓館的好意,只休息了一個星期就去上班了。她不敢留在出租屋。她沒法面對謝青,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態(tài)來對待她。她小心翼翼收斂著自己,生怕謝青看出她的破綻。而一旦進入貴賓樓,謝靜如釋重負,她躲在工作間狠狠哭了一場。她不用擔心,沒有誰能聽到她的哭聲。段劍虹每天晚上都會來呆上兩個小時,不打麻將,只約了三兩個人在茶室里喝茶。有兩次離開時,他假裝遺忘了什么東西,返回九樓。謝靜看得出他眼神里的關切和熱烈,可她沒有挽留他。他也很乖覺,拿了東西,又老老實實下了樓。如果他擁抱她一下,拉一下她的手,或者拍拍她的肩膀,有可能她就會摟住他,不讓他離開。他沒有這樣做,她只有將自己裹得緊緊的,不讓他看穿。
日子就這么虛耗了。三個月后的某天,她接到段劍虹的電話,讓她將那副象牙麻將送到貴賓樓。她聽了一愣,他怎么知道她有一副象牙麻將?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沉靜,她多少淡化了淤積的悲傷和陰影。她記得她從來沒將麻將的事告訴過他,有可能他是從謝青那里知道的。她將十八間丟在了腦后一些日子,他這一問,又勾起了她的記憶。她弄不懂他的意圖,也許他讓她拿麻將只是個幌子。事實上,他又設了個牌局,來的依然是那個窄臉的胡老板。牌局沒開始,胡老板就歡喜了,見了象牙麻將愛不釋手。多精致啊!他拿了張牌在手頭摩挲著,贊嘆說。如果胡老板喜歡,就拿去玩玩吧。段劍虹順口說。他沒征求謝靜的意見,好像麻將原本就是他的私人物件,想送給誰就送給誰。這可是謝家的傳家寶,謝靜偷偷瞥了一眼段劍虹,內(nèi)心起了絲波瀾,可又說不上什么感覺。不敢不敢,這么精致的東西別讓我糟蹋了。胡老板推辭說,玩兩局,過過手癮。牌局拉開了,賭資又是段劍虹背地里塞給謝靜的,還是那句話,將錢輸出去。胡老板似乎瞅破了段劍虹的陰謀,笑著對謝靜說,謝總啊,三豬一老虎,你想吃誰就吃誰,可不要拘束。謝靜的手氣卻臭到了極點,幾圈下來,那沓鈔票就去了一大半。好不容易和了胡老板一把,以為手氣好轉了,誰知急轉直下,輸?shù)脡翰蛔×岁嚹_。段劍虹沒法在桌面上將錢給她,玩了不到兩個小時,只得草草收了兵。離開時,段劍虹將麻將收拾了,頭也沒回,就下了九樓。
謝靜悵然立在樓梯口,好像丟失了什么東西。電梯門打開,又迅速合上,將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完全擋住了。這一夜,她夢見了謝老頭,他向她伸出那只能活動的手,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她明白他想要什么,可他討要的東西不在她手上。他見她沒動靜,又抬起手指了指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個黑洞,空空的,深不見底。她看不見里面藏了什么。第二天早上,她突然接到一樓服務員的電話,說有東西交給她,她們不敢貿(mào)然送上樓來。謝靜下了樓,拿到手上的竟然是那只油漆斑駁的木盒,打開盒子,那副象牙麻將好好的,一張也沒少。盒子里還多了張名片,原來胡老板不是什么老板,而是省城的一個人物。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張麻將牌,無論誰抓在手里都會將她投擲出去,生活會將每一個人投擲出去。她毅然決定,她要離開陽光賓館,離開段劍虹。她找不到離開的理由,也沒理由勸說自己留下來。那簇黑暗的頭發(fā)不過是生活給她的一個幻像。她的內(nèi)心有個聲音在敲打她,離開,離開,越遠越好。
謝靜想給段劍虹打個電話,將她的決定告訴他,回答她的卻是個機械的女音,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也許他在開會或者有什么不方便,過會兒再打,他的手機仍然關機。連著三天,段劍虹的手機一直不通。就在她納悶時,九樓來了幾個穿制服的陌生人,是州城檢察院的,讓她跟他們走一趟。謝靜在檢察院呆了一個晚上,他們問的全是有關段劍虹的問題,什么投資啊項目啊,她聽得云里霧里,一個也沒弄明白。原以為她深入了他的生活,誰知他藏得這么深,她不知道的事情這么多。之后他們又拿出一大堆照片,讓她辨認是哪些人經(jīng)常進出貴賓樓。她隱隱感覺,段劍虹落到了他們手上。她避重就輕,挑出了管總和另外的兩個,那幾個頻繁進出的讓她隱瞞了,打麻將輸錢的事她也沒說。州城檢察院決意挖出九樓那些神秘的影子,臨走時又叮囑她,如果想起什么,讓她及時告訴他們。
謝靜讓檢察院傳喚時沒幾個人看見,等她回到貴賓樓,有關她的風言風語早傳開了。她沒聽到他們說什么,可他們的眼神泄露了他們的秘密。她對這些流言習以為常了,十八間的女人沒有不遭人非議的,謝家的三朵花更是他們議論的中心。她沒有等陽光賓館下逐客令,收拾自己的東西,離開了貴賓樓。既然她決定了離開,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時機。九樓的那些影子最終讓檢察院揪了出來,段劍虹只是其中之一,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這個結局不是謝靜想看到的,但替她解決了一個負擔,她不必向他解釋什么,五年后說不定他早將她忘記了。
過一段時間,出租屋終于迎來了滿屋子的歡笑。謝青生產(chǎn)了,是個女孩子,她給她取名憶男,姓謝,謝憶男。一個新生命的到來給謝家的兩個女人增添了無限活力,也給陰沉的屋子送來了無限生機。謝憶男成了她們共同的骨血,是她們共同的話題。那消逝的一切,謝靜不提及,謝青也回避了。背地里,謝靜多少會有些嘆息。半年后,謝青收監(jiān)了,臨走時謝靜說,姐,你放心去吧,我會帶憶男去看你的。謝青卻阻止了她,可別,我只要她的照片就成。謝靜應下了。謝青是帶著滿臉笑容離開的,陽光給她的身體從頭到腳添了一圈光環(huán)。她走得很輕松,就像小時候上學的步伐。十五年后,她回來時,謝憶男早就是青春少女了。謝靜想。
送走謝青,謝靜決定搬到另一個地方。這出租屋發(fā)生了太多的故事,夜深人靜時她免不了會胡思亂想。謝箏的死,謝老頭離開時怨毒的目光,她和段劍虹纏綿的夜晚,它們不可阻擋地從她的腦海里浮出來。她一邊逗著小憶男,一邊收拾房間。小憶男會發(fā)出格格的笑聲,就是她放肆的哭泣,也讓房間充滿了無窮的溫馨。她不免會收拾那只木盒,打開盒子,象牙麻將散發(fā)著一層溫暖的漫光,那張名片還在。她的腦子剎那間滑過一個念頭,掏出手機,撥打了名片上的手機號?;卮鹚氖莻€冷冷的聲音,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停機。她笑了笑,將名片從窗臺上扔了出去。名片在空中翻飛著,最后飄落在一堆落葉上,恰好讓一片剛墜落的葉子蓋住了。
謝靜思索了幾天,都沒有想著好的去處。她想她還是回到十八間去,那里才是她的家。因為段劍虹的牽連,陽光賓館也亂了套,當初的合同也到期了。謝靜將房子要回來還是費了一番周折,但終究要了回來。讓她這一鬧,十八間的用戶紛紛效仿,陽光賓館的中餐廳只好關門了。他們不甘心,威脅說,總有一天他們會收購十八間的,走著瞧!謝靜聽了只當耳旁風,照舊將另兩間鋪子出租了,自己留下一間,本想重開夢里香,剛有這想法,那簇黑暗的頭發(fā)又閃現(xiàn)了一眼,迅速從腦際滑過去了。她只有放棄了,改開了一家花店。既然是花街,總要對得起這名字,花街怎能沒有花朵呢?過些時間,州城的文化局說是保護文物,按照原來的色澤,修舊如舊,將十八間粉刷一新了。
謝靜終日帶著謝憶男守在花店里。憶男滿周歲了,她抱著她去照相館拍了張照片,給謝青送去了。憶男會走路了,她又拍了張照片,給謝青送去了。每隔幾個月,她都會往謝青所在的監(jiān)獄跑一趟,每一次她都見著了謝青燦爛的笑容。后來的一天,謝靜的花店接待了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佝僂著腰,讓人攙扶著,一間一間走過十八間的屋子。走到謝靜門口時,她讓滿目的鮮花吸引,挪不動腳步。謝靜聽到她在喃喃自語,雪后梅,雪后梅,就是這一間。花店正對的樓上就是謝青居住過的屋子。那瞬間,她全明白了,站在她眼前的老婆婆就是雪后梅,那個傳奇式的女人。她飛快地從花籃中取出幾支康乃馨,用花帶束了,伴上滿天星,扎成一束。奶奶,送給您,祝您健康長壽!謝靜將康乃馨放到老婆婆手上。謝謝你,小姑娘。老婆婆的聲音有些哽咽,她的眼中有淚光在閃動。謝靜摸摸自己的臉蛋,摸出了一手的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