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平
一
雞叫頭遍母親就醒了,此時是下半夜兩點左右。
夜出的老貓從屋后準(zhǔn)時跳上了窗臺,從母親為它留好的縫隙里悄悄地鉆了進(jìn)來。窗戶門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吱呀”聲,雖然大花輕手輕腳,但母親還是聽見了。母親輕喚一聲,大花?大花溫柔地“喵——”一聲,算是回應(yīng)母親。母親溫和地責(zé)備大花,戲到這半把夜才回家。大花可能也有點內(nèi)疚,跳下窗臺,走到母親的床邊,討好似地叫兩聲。母親知道大花想跳上床,大聲地說大花,你的腳臟死了,不要上來。大花聽見母親呵斥,蹦上踏板,在母親的暖鞋上臥了下來。母親繼續(xù)嘮叨大花,白天睡覺,一到晚上就出去跑,現(xiàn)在是戲也戲足了,也不幫我去捉捉老鼠,你說我養(yǎng)你有什么用?大花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可能是睡著了。
大花是老貓的名字,它很小的時候叫小花。一到成年母親就叫它大花,一直叫到它老去。
小花第一次進(jìn)我家是二十年前,是只黑白相間的小母貓。母親只養(yǎng)母貓,說公貓心野,不是三天不著家就是四天不見影;母貓呢,無論怎么戲,它不在外面過夜的,無論多晚,知道回家。在這一點上,小花也算替母親爭氣,從沒發(fā)生在外過夜的事情。小花長成大花的時候,生第一窩小貓,三只貓仔里有兩只和它一樣花紋的小貓,一只公一只母。母親留下了那只和大花一樣的小母貓,把公貓和另一只都送了人。第一只大花在小花成“人”后的一個冬天,躲在灶膛里睡覺,讓灶灰焐死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花貓的第二代里又有了一只母花貓,而這樣的延續(xù)一直到現(xiàn)在從沒間斷過,母親也不記得現(xiàn)在躺在她鞋上睡覺的大花是第幾代了。所以我說,小花第一次進(jìn)我家門是二十年前,也就是說,母親只叫過第一只花貓作小花,其余的都是叫大花。而每一只大花的離去都透著一種奇怪——更多的是在路上被車撞死的,有吃壞了東西被毒死的,但從沒有一只大花能老死。
母親和大花說話常常也有冤枉大花的時候。她有時候把大花的祖母或曾祖母的不是算在現(xiàn)在大花的頭上。母親數(shù)落大花時,大花一般都靜靜地聽著,即使母親記錯了年份或者委屈了它,大花都抱著理解的態(tài)度,從不齜牙咧嘴或吹胡子瞪眼。大花的溫柔體貼是遺傳的,不然母親也養(yǎng)不到現(xiàn)在。
大花攀上后院的圍墻,就聽見了第一聲雞鳴。隔壁的大黃狗不知從誰家叼回了半塊肉皮,悄悄地從圍墻根溜了回去。世間的雞鳴狗盜,大花一清二楚,但大花知道母親此時一定醒了,所以沒顧得大黃從哪個方向過來就跳下了圍墻,快速地來到了母親的身邊。
雞叫二遍還有一會兒。母親扭亮了電燈,起夜。大花見電燈亮了,伸了一下懶腰,站了起來,離開了暖鞋的鞋面,它知道母親要穿鞋方便。母親方便時,大花就在一旁用舌頭與前腳洗臉。母親對大花說,又要變天了,我這身上骨頭縫里都痛。大花就“喵喵”地回應(yīng)兩聲。母親艱難地回到床上躺下,大花也繼續(xù)蜷縮在母親的鞋上面,團(tuán)成一團(tuán),像一件舊花衣。
老屋的杉木橫條發(fā)出疲憊的噼啪聲,像輕微的嘆息。木板隔出的樓間里轟然作響,一只夜行鼠驚慌地跑過。屋頂?shù)幕彝呱纤朴姓l走過,碎裂聲從屋頂砸了下來,母親大聲罵道,是野貓吧,你這個發(fā)瘟的東西,還不下來,踩壞了我的瓦。野貓好像真聽見了母親的怒聲,小心地順著來路走了。母親接著埋怨大花,都是你惹來的好事。大花對母親的批評已習(xí)慣了,知道沉默是金。
夜風(fēng)輕輕吹動大花進(jìn)來的窗戶,發(fā)出一陣一陣的“吱扭”聲,像初學(xué)二胡的人第一次拉弓;亦仿佛是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經(jīng)年的嘆息,越發(fā)顯得夜的深沉與寂靜。
灶屋的雞塒里一陣騷動,母親以為是黃鼠狼進(jìn)來了,準(zhǔn)備起床,但雞塒里立馬又歸于平靜。一定是誰攪了誰的清夢,發(fā)生了爭吵,才出現(xiàn)了短暫的混亂。這樣的混亂從母親醒后至少要出現(xiàn)兩三回,而此后的兩回可能是公雞欲打鳴,為了盡力引項拍翅,吵醒了大家。堂屋里斜靠墻壁的掃把,疲憊地倒了下來,敲響了旁邊的鐵皮撮箕,叮當(dāng)作響。下了屋頂?shù)囊柏堅诖皯敉獍Ш績陕暆u漸遠(yuǎn)去了。吃過肉皮的大黃可能聽見了什么響動,也許是看見了路過的野貓,大聲地叫了起來。大花對這些聲響是無動于衷的,母親自言自語,大黃也不知在叫什么。
風(fēng)息了。天空落下零星的雨滴,滴滴答答敲在瓦片上。起先像試弦聲,間歇、長短不一;然后似鼓點,逐漸地密集起來;最后是大合唱,響聲一片了。
母親起床關(guān)好大花進(jìn)來的窗戶。雨水從野貓踩壞的小瓦裂縫處漏進(jìn)了廂房,在床尾滴答。母親一邊找腳盆接水一邊數(shù)落大花,你惹來的野貓,踩碎了我的屋頂,漏雨了不是?大花緩慢地邁著貓步,像政府的官員視察一樣,拖著長長的尾巴,看著母親忙碌,對母親的話充耳不聞。雨越下越大,廂房內(nèi)漏下的水滴也越來越緊密。母親躺在床上想,這樣的雨再落個一時半會兒,屋后的菜地就要淹了。
雞叫二遍的時候,大花從踏板上懶洋洋地站起來,它知道老鼠此時要出來活動了。大花也有點餓了,該找點什么填填肚皮。它在堂屋里轉(zhuǎn)悠,沒什么發(fā)現(xiàn)。接著它轉(zhuǎn)到廚房,也無功而返。就在大花出去轉(zhuǎn)悠的時候,一只老鼠跑到了母親房間的櫥柜上,翻動著糖罐。母親喊,大花,大花。老鼠聽見喊聲,哧溜一下,跑了。大花是只有經(jīng)驗的老貓,母親喊的時候其實它已聽見老鼠的響動了,正在悄悄地向廂房移動。大花沒急著出現(xiàn)在廂房,而是匍匐在廂房的門檻上,準(zhǔn)備給老鼠來個措手不及。母親嘮叨,這個大花,也不知死哪去了。老鼠聽母親罵大花,躲在暗夜的一角偷著樂。一切都籠罩在黑暗里——老鼠與大花這一對生死冤家,正在玩著致命的游戲。母親床底下發(fā)出了老鼠的嘰嘰聲,抑或是老鼠間的竊竊私語。
窗外的雨慢慢的小了,后園菜地里的水流進(jìn)了園外的池塘,嘩嘩的流水聲悅耳動聽。母親無心聽流水,想著菜地的壟溝是不是都暢通,還有后園圍墻底的出水溝早就該找個人用水泥補(bǔ)一補(bǔ)了,這樣的雨水一沖,不知圍墻是否會坍塌。母親翻了個身,想睡一小會兒。
那只老鼠終于按捺不住,再一次爬上了櫥柜,就在翻動糖罐的當(dāng)兒,大花像是從天而降一樣,整個身子撲向了糖罐,把那只老鼠壓在了身底。老鼠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在大花的身子底下愣住了。大花呢,知道老鼠已難逃它的手掌心,只等老鼠從身底下跑出,它瞬間就能將其擒拿。老鼠選擇了從大花的屁股后面逃竄,大花迅猛地掉個頭,前腳準(zhǔn)確無誤地按住了獵物。由于用力過猛,大花旋轉(zhuǎn)身體時,后尾打翻了櫥柜上的方鏡,啪噠一聲響,驚醒了剛剛睡著的母親。母親問了聲,大花,你又打翻了什么東西吧?此時的大花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前腳按住老鼠,昂著頭,對母親發(fā)出“喵喵”的叫聲。
二
天還沒亮,離天亮還有半個時辰。
屋外的公路上此時會有一輛夜行的卡車經(jīng)過,機(jī)器的轟鳴聲像響雷一樣滾過,把夜驚得四散。驚慌的夜尾隨著卡車跑了很長一段距離,才慢慢地從半空中落了下來。響聲滾過的夜在此時顯得越發(fā)靜謐,屋檐的水滴發(fā)出如敲擊瓷器般的滴答聲,后園的流水像一首從高潮進(jìn)入低谷的樂曲,在超低音部徘徊,發(fā)出若有若無的“咝咝”聲。風(fēng)在雨前已造訪過母親的老屋與后園,此時也不知在哪里吹。屋頂?shù)姆e水,你找不準(zhǔn)什么時候它從野貓踩碎的瓦礫縫落進(jìn)房中的水盆里,那一聲叮當(dāng)?shù)拇囗?,讓夜更加深沉?/p>
母親是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大花也不知躲到哪個角落去享受它的夜餐了。另一邊的廂房里,父親的鼾聲時斷時續(xù),甚至讓人擔(dān)心,父親會就此靜默下去。人老了以后的打鼾,像死亡的喘息。父親的嘴張得像個黑洞,呼出的氣息渾濁而腐朽;吸氣時像待在閉塞的空間,用盡了全身的心力,才讓滿屋的空氣絲絲縷縷地進(jìn)入胸腔。母親的腿總是在天要亮未亮?xí)r疼痛,僅有的夜聲也慢慢地消失在即將黎明的黑暗里,母親望著老式床頂?shù)奈脦?,雙手在按摩自己的膝蓋,緩慢而持久。窗外雨后帶來的些微亮色此時已變成黑黢黢一片,黑暗像堵厚厚的墻,推都推不開。夜此時好像有了重量,成團(tuán)地壓在母親的胸口。母親用手按住了絞痛的心臟,然后找到放在枕邊的藥丸,在黑暗中倒出幾粒送入口中。此時大花踱著方步去訪問父親,“喵喵”地叫了兩聲,見父親沒有回音,跳進(jìn)父親房間的火桶里,睡起了大覺。
晨光從大花進(jìn)來的那個窗戶里擠進(jìn)了母親住的后廂房。窗外的梧桐樹上提前醒來的鳥雀在樹枝間蹦跳,遠(yuǎn)處的江堤,江堤后的防護(hù)林,防護(hù)林后的長江,夜航船拉響了遠(yuǎn)航的汽笛。江對岸的山后,太陽射出了第一縷晨曦。江面還是昏黑一片,防護(hù)林里的楊樹頂泛出的晨白,翻過大壩來到母親的后園,從母親低矮的老屋后窗玻璃里穿越而過。母親說,天要亮了。睡意常常在這個時候來到母親的身邊。母親瞇上了眼睛,讓這難得的睡意把自己包裹。早醒的公雞是不理解母親的,它昂著頭使勁地打鳴,這是它一天當(dāng)中叫得最響亮的時刻。仿佛兩軍相對時的擊鼓,晨光在公雞的鳴叫聲里一步步擊退了黑暗,黎明來臨。
父親與睡眠決斗了一個晚上,在黎明醒來。對于父親來說,每一個醒來的清晨,都是他的再生。耄耋之年后的父親,在每年的年三十晚上都會念上這樣幾句話——老漢今年八十多,好比路邊草一棵,度過今冬長臘月,不知來年會如何。所以每一個黎明的來臨,父親醒來的時刻,都是太陽剛剛升起時。父親只要知道又是一天的開始就足夠了,他只在晨光里睜眼看一會依然存在的世界,接著又會沉浸到睡眠里。每一天對于父親來說,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天氣,晴也好雨也罷,父親早不理會了。
這難得的相對安靜的清晨,對于母親來說,是寶貴的睡眠時間,母親希望這清靜的村莊在此刻平靜再平靜一點。醒來后的父親在短暫的清醒之后又陷入了他夢中的世界,在夢里父親狠命地想把自己拉回到現(xiàn)實的白天,但他總在努力中失敗。父親身不由己地又沉入了昏睡的時刻,張著嘴,對清晨的時光發(fā)出呼喊似的鼾聲。父親不想這樣,父親是害怕長時間地進(jìn)入睡眠的。只要是沉睡的狀態(tài),父親就會一直發(fā)出他存在的聲響。這聲響是一種宣告,生命的宣告,存在的宣告。
母親睡著的氣息像游絲一樣,輕輕地蕩在蚊帳的周圍。稍稍有點大的動靜,母親就會從淺淺的睡眠里醒來。大花是知道母親這時需要安靜的,所以它已早早地找個地方睡下了。擾亂母親或者說趕走母親睡眠的還是那只大公雞,它報曉之后一直就沒有安分過。不是惹母雞打架,就是嫌雞窩太矮騰不開翅膀。母親只瞇了一小會兒就讓它沒來由的叫聲給驚醒了。母親醒來就喊大花,大花聽到母親的喊聲懶洋洋地起身,來到母親的床前。母親說,大花,你去灶屋看看,那些發(fā)瘟的東西也不知吵么事,我一夜沒睡覺,早上想睡一下都不行。大花去了灶屋,可它連雞窩望都沒望一眼,直接跳上灶臺,從灶臺邊的窗戶中出去了。
父親的回籠覺一般都很短,他會在某一個艱難呼吸的當(dāng)口醒來。醒來后,父親也不管母親是睡著還是在哪里忙,大聲地喊母親。而母親此時恰好進(jìn)入清晨的第二次小睡,父親的喊聲驚得母親猛然睜開眼睛。后窗的遠(yuǎn)處,東方才剛剛泛出紅色,太陽連大壩頂都沒翻過。
被驚醒的母親對父親有點懊惱,說,你這個死老頭子,你一夜呼到天光,我一夜沒困,想困點早覺(發(fā)“告”音)不是雞鬧就是你叫;你倒好,醒來就要吃要喝,我是鐵打的???就是鐵打的也會上銹也會彎呢。母親一邊大聲地說,一邊用雙手捶打著膝蓋。母親要把已經(jīng)陳舊腐朽沉睡的膝蓋捶打熱了,醒了,才能勉強(qiáng)挪動雙腿下床。下床后,母親要先站立一段時間,彎腰繼續(xù)摩擦膝蓋頂部,要么用高度的白酒擦拭膝蓋,直至膝蓋發(fā)燒發(fā)熱。母親說,這時候,她能挪動雙腿了。我買過多種治療關(guān)節(jié)炎的藥——噴霧劑、藥水、膏藥等,但母親說,現(xiàn)在都不管用了,只有白酒能讓她的膝蓋在白天勉強(qiáng)活過來。膝蓋醒過來了,母親才算是從夜晚里醒來。夜晚對于母親來說,是膝蓋在沉睡,而母親是醒在黑夜里的。母親說,人老了,身體的許多部件都睡著了,只有心睡不著。這是母親與父親的不同——父親的一切都在沉睡,父親害怕這樣的不醒,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回清醒狀態(tài),但要不了多久他又被睡眠拉回。
母親挪到父親的屋里,剛剛呼喊母親的父親,此時卻張著嘴打鼾。父親的雙手緊緊地抓著老式的床沿橫檔,身子側(cè)向內(nèi)墻,無發(fā)的頭頂暗紅斑駁。因父親這樣的睡姿,母親對我說,你看看你大,睡個覺總是抓著床檔,叫他不要抓,就是不聽。父親這樣抓著床檔睡覺是今年開始的。即使醒了,他的一只手也會抓在床檔上。是不是父親的夢里現(xiàn)在有了無數(shù)的小鬼在把他拉向地府的門檻?還是父親真的感覺到了他在向死亡的河流沉落,而要抓住此岸的希望呢?我沒問過父親,即使問了,我想父親也只會沉默。母親的數(shù)落,父親已當(dāng)成了一生的關(guān)愛與問候。父親已沉入了話語河流的底層,所有的語言都和身體一樣進(jìn)入了沉睡的海洋。
三
母親說,每天一睜開眼,是真的不想起來,但一想到還有個人躺在床上等吃等喝,我的眼就是再想閉也閉不上了。生命的延續(xù)或者說存在,對于母親來說,是一種意念在延長。是因為有父親在,父親不能自理的等待無形中在延續(xù)著母親生命的長度。父親在時,母親與父親很少能在同一個問題上達(dá)成共識,但在生命相扶這一點上,母親與父親成了生活的同謀。父親是母親嘮叨的接納器,母親是父親活著的所有支撐。
母親起來后的第一件事是燒開水,然后打開雞窩,放出吵了一個早上的雞。
大花早不知到哪閑逛去了。灶屋鍋臺的白色瓷磚上落了薄薄一層昨夜的塵埃,塵埃上有夜蟲爬過的痕跡,蟲路彎曲交錯,像城市交通線路圖。鍋蓋頂上,碎布條一般被煙熏黑的蜘蛛網(wǎng)斜躺著。直升屋頂?shù)臒焽枋怯檬宜鬯⑦^的,長年的煙熏火燎,原本白色的壁上浮了一層黑色的煙灰,似一幅宣紙上的淡墨畫。一夜風(fēng)雨一夜塵,人世的塵埃在夜晚靜靜沉落,悄無聲息。就是櫥柜里用紗布蓋住的飯碗里,也會滲進(jìn)夜晚的浮塵。
人生要吃三兩沙。說這句話的時候母親還年輕,我很小?,F(xiàn)在母親吃過的沙早就超過了三兩,那吃過的沙在母親的體內(nèi)累積質(zhì)變,成了堅硬的石頭,在每個夜晚或某個時間擊打著母親。人的生命就是這樣,支撐身體或者說自身攜帶的一些堅固的鈣質(zhì)在慢慢流失,另一些需要保持柔軟的部分卻在硬化或固化,這是歲月的硬度或踏過的痕跡。
此時,向東的窗戶里已漏進(jìn)了陽光,清亮柔和,把灶臺上的浮塵照得顆??梢?。外面扇動翅膀抖落羽毛的雞已活動好了,見母親來到廚房,集體撲到母親的腳邊,向母親吵著要吃食。母親用瓷碗裝了滿滿的一碗稻谷撒在灶屋門口的空地上,十幾只雞搶成了一團(tuán),當(dāng)?shù)孛媸O碌牡竟炔欢鄷r,雞就打起了架,你啄屁股它啄頭,直至地上沒有一粒存留,然后沒有任何結(jié)怨地散去了。
灶膛里火生起來了,火光映紅母親蒼老的面容。初燃的濃煙漫了出來,嗆得母親咳嗽了兩聲。母親吞下一口煙站起,挪到灶臺前,用水瓢從缸里舀幾瓢水添入鍋里,等水燒滾了,就清洗灶臺上的用具。鍋蓋、鍋鏟、灶臺面及碗筷。收拾好這些,淘點米放入鍋里,再添進(jìn)幾瓢水,塞點硬柴到灶膛里,讓它慢慢熬去。
大花大清早不知到哪去閑逛了一趟,帶著滿身的露水回來了。路過廚房,見到母親也不招呼,徑直向堂屋走去。母親喊了聲,大花!大花不理會。母親再喊,大花!叫你怎么不應(yīng)?。看蠡偷匾欢渡眢w,水滴四濺。大花的樣子看起來很疲憊,一定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亦可能是和隔壁的大黃干了一架也未可知。它連母親都懶得理會,找個地方睡覺去了。
太陽在爬高,正大光明地向天空升起。整個村莊的上空陸續(xù)飄散著炊煙,彎彎繞繞,東一柱西一條,這些從不同的地方出發(fā)的炊煙,慢慢地由藍(lán)色變成灰白色,在升起的過程中向天空擴(kuò)散,它們像是受到某種召喚似的,在天空里匯合成團(tuán)塊狀的煙云。母親常說,這人啊,像煙囪里的炊煙一樣,都要升天,最后都會集合到同一個地方的。我想,這人生要真像炊煙多好,飄到天空與飛鳥為伴,與白云相會,俯瞰著塵世的一切。
活著的人是不可能像炊煙一樣的。人活著更多的時候像個陀螺,總有一根無形的鞭子在抽打,讓你轉(zhuǎn)個不停。死去之后或許會像母親說的一樣,飄蕩在藍(lán)天,俯視或者說庇護(hù)活著的親人。照母親這么一說,天空中至少有一雙凝視我的眼睛。
夜晚的一場雨讓天明后的太陽顯得更加清亮,這種清亮?xí)者M(jìn)人的內(nèi)心。雨洗后的天空高且遙遠(yuǎn),仿佛一場空。大地上的一切空落起來,讓人輕松而慵懶。門前梧桐樹的葉子在陽光里仿佛透明,深綠色的葉脈清晰可辨。大花悠閑地在樹影間漫步,實在有點無聊的時候,就嚇一下臥在樹腳的雞。雞大叫著四散,看似驚恐,仿佛責(zé)怪。幾只鳥雀也似乎是受到大花的驚擾,從梧桐樹間飛到屋后的楊樹枝上,接著又落到后園的柴房頂,在瓦片上來回跳躍。此時一只高飛的大鳥寂寞地從高空中掠過,我在想它要走多遠(yuǎn)孤單的路程,才能找到或者跟上它的同類。這么好的天空,真是適合翱翔的,即使孤單。
日子像一棵樹在慢慢長高變老,但它依然吐出新綠。耕牛在大壩邊吃草,戴草帽的老人坐在石礅上吃煙,不知誰家的新婦在池塘邊的石塊上搗衣,捶擊的噼啪聲像昨夜的雨點,鏗鏘有力。洗一洗日子就是新的,池塘里的水讓新婦弄出了一圈圈的波紋,不平靜里卻有一分安然。一架飛機(jī)正好經(jīng)過村莊的上空,老漢抬起頭,新婦仰起了臉。飛機(jī)像夢一樣走了,眼前的一切又恢復(fù)到原樣。不過肯定在老漢與新婦的思緒里蕩起了似水的波紋,至于擴(kuò)散多遠(yuǎn),是人心里的事了。
時間是這樣的一件事——即說明寸日需珍惜,又仿佛預(yù)示它更多的是門內(nèi)的日子。而母親現(xiàn)在的每一天似乎也正這樣說明著時間。收拾好早飯后的碗筷,洗好昨夜換下的衣,太陽就已照到前屋的屋檐了。太陽的腳步有規(guī)律沒規(guī)則,它有時越過屋頂直接移動到老屋的前沿,有時從灶屋的斜角跨過來,斜照門前的老梧桐樹。即使天空中的云層遮住了太陽,母親也會說,太陽照進(jìn)堂屋了,該給老頭子換衣擦身子了。我說,媽,大大不在了。母親說,你看我這記性,老頭子不在了。母親說完徑直走到父親生前住過的廂房里,然后一個人又慢慢地挪出了廂房。我知道母親逐漸衰老的意識里,父親還在,還在廂房里的床上等著她去給他擦洗換衣。
父親是在八月底的一個晚上走的,享年82歲。我在父親身邊守了七天七夜。我看見父親生命最后的河流,一點一點地化成水汽升向了天空,留下干涸的河床,板結(jié)枯槁。父親臨走的那晚拉著我的手,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輕輕地?fù)崦8赣H臨終的眼沒有看守在他身邊的任何人,而是望向了一個遙遠(yuǎn)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