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健
第一次面對賀蘭山,如此真切,如此近距離地逼近傳說中的大山,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山體的石質(zhì)以及它呈現(xiàn)出的色澤,是撼動人心的。真的不清楚構(gòu)成這大山的是些什么石料,是花崗巖,是石灰?guī)r,還是玄武巖?抑或是這些石料的混合體的組成。這種色澤給人的感覺是冷峻、凝重、硬朗、蒼涼還有一種質(zhì)感那就是無情,不知道那一刻怎么會有這諸多的視覺效果。這是相對于平時司空見慣的呂梁山太行山而言的,太行呂梁也巍峨峻峭,但沒有它這般崢嶸冷峻,太行呂梁也凝重跌宕,卻少有它這般雄渾蒼涼,真的,當站立在著名的拜寺口雙塔附近時,賀蘭山的一側(cè)就以它逼人的氣勢橫亙在我面前。它幾乎木草不生的光裸巖體猶如一場空前的大火剛剛焚燒過、烤炙過一般,周身,好像能感覺到它依然擴散的熱量。
腳下,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滾石灘,大西北肆虐的風暴和日復一日的風沙,還有難得一遇的暴風雨,將這一處賀蘭山的大小石頭盡性掀起、揭起、沖起,卷揚與散落在這百里灘涂的地方,這里便聚集和收容了大如土丘小如雞蛋的各類石頭,或佇立或爬臥隨意在旱灘里時刻準備著滾動。
滾石灘是風沙打磨下的戰(zhàn)場。
沿了滾石灘前行,沿了周邊由混合巖和花崗巖構(gòu)成的呈了灰綠色和暗紅色緩慢延展的山體,來到了渴望已久也羨慕已久的賀蘭山巖畫區(qū)。
山體幾乎成了一色的花崗巖體,太陽下泛了一種結(jié)實的卻麻白的色澤,西部的日頭在一面面石坡上、石面上彈碰出劈劈啪啪的火星,這些堅硬而柔韌的巖石帶著上萬年的歷史風塵和風沙雪雨,在孤寂與靜默中,展示著它出神入化的獨特符號,吟唱著它艱辛與歡快、悲凄與疑惑的歌哭,這就是形成上萬年的賀蘭山巖畫,是我們的先人最早鑿刻在一面面巖石上的亦夢亦幻謎團千載的神秘符號。
這里,能算是曲折幽深的峽谷么,能說是人跡罕至的荒溝么?還真不是過于荒僻之地,溝澗并不如同想象中的那么崎嶇難行,而兩邊的山地也并不奇崛嶙峋,并不懸崖陡壁。這其實是一片我們早期人類文明的遺址,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狩獵、放牧、耕種、祭祀、交配、繁衍……把他們在艱辛的勞作中,在一次次生死攸關(guān)的圍追堵截捕獲獵殺,在寂寥蒼天下無垠草坡上的單調(diào)放牧中,在欲望驅(qū)動之下的交媾野合中,在一次次對太陽的崇拜中,對神靈的祈禱祭祀中,把他們自己的所經(jīng)所歷,所見所聞,所需所想,所欲所求,把原本單純但卻有了思考和認識的一腔心思,把歡樂、悲傷、困惑、痛苦、恐懼、敬畏等等尚屬于原始時期的諸多情緒,通過他們手中最簡單不過最粗糙不過的石器工具,在石崖上,在石坡里,在大片的石頭上,擇一處光潔的石面,鑿刻下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滿腹心結(jié)。
我想,當我們的第一個先民,不論他出于什么目的,或許壓根就沒有任何動機,只是在勞作之余的一種消遣吧,信手掂起身邊的一柄石器,在石面上認真地雕刻下第一幅圖案的時候,他并不知道他的漫不經(jīng)心的隨意為之,為他的同伴開了一個先河,同時,一種遠古文化意蘊和藝術(shù)形態(tài),便在這尖銳而響亮的擊打聲中開始了它的雛形。
用短暫的幾個小時,匆忙地卻是深情地打量著、凝視著仰望著一幅幅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巖畫,有驚訝、有感動、有震撼還有無可名狀的激動和困惑。以一斑而窺全豹,據(jù)說,在博大綿延,布滿了險峻深谷懸崖峭壁的賀蘭山區(qū),內(nèi)容豐富和千姿百態(tài)的石頭巖畫有廣泛的分布。我們的先民不把圖畫刻在樹木上,大地上或者獸皮上,而是選擇了堅硬無比具有永恒特質(zhì)的石頭上,在堅硬的巖石上表達他們的心愿,抒發(fā)他們的玄想,難道他們也聯(lián)想到了藝術(shù)應(yīng)當恒久的道理么?這實在令人玩味。
來賀蘭山觀巖石畫之前,曾不止一次看到過相關(guān)資料和報道。歐洲西班牙巖畫和南美洲墨西哥巴西一帶山區(qū)巖畫,特別是巴西境內(nèi)。佩德羅、萊奧波爾多的西坡,一片面積達一百多平方米的石山上,在怪石嶙峋的懸崖陡壁上,居然有許多奇幻多姿的壁畫,有頗富力度的雕刻,有怪異的人像,神秘題詞,有貌似牛頭、貓和猩猩的動物形象和表現(xiàn)力很強的運載圖和游藝圖形,構(gòu)圖精巧奇妙,形象栩栩如生。還有許多天然石洞的石壁上,發(fā)現(xiàn)有一系列神秘莫測的雕刻繪畫,象形符號古怪難辨,而雕工技藝卻嫻熟精湛。從大量的石刻來看,較多的是太陽形象,這正呼應(yīng)了賀蘭山巖畫的多處鑿刻的太陽神像??梢钥隙ǖ卣f當時的人們,起碼是雕刻者是信奉太陽的,那里也可能是古人祭拜太陽的地方。
曾一度固執(zhí)地把這一石刻和巖畫之謎認定為外星人的所為,是外星人早在萬多年前光臨地球并在地球荒僻的山坡和無人的懸崖上,留下的印記,諸多的圖像是外星人對地球印象的標記,也是他們(它們)先后呼應(yīng)交流的圖像。理由之一是許多的雕刻圖像只有運用極鋒利的金屬工具才能完成,而幾千年上萬年以前尚無金屬工具,而原始的石刀、石鑿是力不能及的。
聯(lián)想到歐洲斯堪的納維亞的遠古字母,南美洲的洞穴巖圖和我國的賀蘭山巖畫,這是否說明了遠在幾千年上萬年前歐、美、亞洲之間就有了文化層面上的聯(lián)系?還是外星人先后光臨了這三個大洲,并留下了只有他們才能讀懂的符號圖形或文字?
這是我多年來困惑地猜測,并且在潛意識里這樣固執(zhí)的認為。
當賀蘭山巖畫以它們各自的位置和狀態(tài)真切地一一呈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我徹底顛覆了以前自以為是的解讀,冥冥中有一個聲音自遠古傳來。賀蘭山巖畫,是賀蘭山人毋庸置疑的作品,是他們把古代的象征和原始的生命狀態(tài)隨意結(jié)合的經(jīng)典作品。
這里的巖畫數(shù)量之密集,內(nèi)容之宏富,形式之精彩,大約可集約式地代表賀蘭山巖畫的特質(zhì),就其文化韻味而言,它有一種遙遠陌生卻分外親切的力量,可以說是遠古民俗和文化最為燦爛和生動的一頁。
我忽然想到了《周易》,想到了上古時代《易經(jīng)》的創(chuàng)作,那是先民們在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大挫折之后,以他們極其脆弱的生存能力,而對雷鳴電閃和湯湯洪水,面對虎嘯猿啼和晝夜更替,面對雨后的亮麗彩虹和天邊斑斕的云朵,他們迷茫而困惑,在隨時可以碰到滅頂之災(zāi)的時候,生活逼迫著他們對那個混沌未知和恐懼的世界進行最初的卻是那時深層次的思索,才總結(jié)出構(gòu)成世界的最基本因素,天、地、水、火、風、雷、山澤,從草木枯榮到鳥獸繁衍,從日月交疊到寒暑交更。不是上古時代的每位先民都具有思考能力和創(chuàng)造水平的,在長期的勞動分工中,逐漸分離出一少部分人來,他們是當時的智者,當然巫師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們暫時告別了狩獵與放牧,告別了開墾與耕作,去潛下心來,思索季節(jié)變換的規(guī)律和大自然的諸多奧秘,他們是一個群體,是最早的勞心者……
賀蘭山巖畫的鑿刻者與《周易》的創(chuàng)作者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是從勞作的群體里最早分離出來的,實踐證明他們是最具有創(chuàng)造能力、想象能力和鑿刻能力的人。遠古的母系社會,賀蘭山人的統(tǒng)治者我想是較為開明的頭人們,他們在生存的艱辛和歲月的迷茫中,潛意識里有了一種對開化的渴望,故而選拔和調(diào)集了這一批巖畫的創(chuàng)作者,這些默默的順從者和創(chuàng)造者,這些吃了許多悲苦擁有了豐富積累的無名氏,這些心中蘊藏了無限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表達激情的藝術(shù)先驅(qū)們,他們便用手中簡陋且粗糙的石器工具,開始在石頭上直接記錄自身經(jīng)歷和所有遭際,讓石頭這個沉默堅硬卻富于靈氣的永恒載體來承載他們的悲辛和歡樂,希求與歌吟……
對太陽的崇拜與刻畫的似乎是賀蘭山巖畫中的主旋律作品,是他們鑿刻不衰的永恒命題。在諸多的巖畫中,只要一涉及到太陽,便可以看到畫面的開闊和格調(diào)的莊嚴,能捕捉到上萬年前這個鑿刻者的神圣情狀和嚴謹態(tài)度。它是一種信仰和情緒的集約代表。在陰暗潮濕的洞穴里,在恐懼黑暗的長夜里,在冰雪肆虐的嚴冬里,在煙雨綿綿的秋季里,先民們?nèi)淌苤鴽]有太陽的熬煎,也深知太陽的溫暖和光明,樹木花草皆因為有了太陽才能濃郁蓬勃,太陽便成了他們的神靈和信仰,成了人類敬畏的對象和自然崇拜的對象。這是因為,石器時代那一輪神圣神明的太陽能給先民們溫暖和光明。而到了青銅器時代,太陽則與農(nóng)人的春種秋收緊密相關(guān),定居與農(nóng)牧,耕種與收割,太陽的運行決定著先民的生活節(jié)季。太陽成為萬物賜予者和生命保護神,原始圖騰意識上的太陽,便成了賀蘭山巖畫的一大主題。
可以想象,當我們的先民鑿刻者在精心選擇了一塊巖石之后,當然,選擇這塊巖石可能需要巫師的測卜定奪和相關(guān)程序,在鑿刻之前,先民得朝了清晨初升太陽的方向,跪拜有加而祈禱連連,之后才帶著一顆朝圣的心,莊嚴虔誠地舉起掂著石斧的手來,杵下第一鑿。
狩獵題材占有巖畫的相當數(shù)量,這些畫面內(nèi)容與先民們早期的生活緊密相關(guān)。是狩獵必有血腥,必有獵殺的場景和智慧的體現(xiàn),生死存亡是艱辛的也是殘酷的,是甲生命為了更好地生存而殺食乙生命,在殘忍的較量中,分出了強弱,?,F(xiàn)了智慧,增加了經(jīng)驗,也有血的付出和一次次慘痛教訓的代價。在長期狩獵生活中,人類一點點強大起來,聰慧起來,生命也因之健壯和柔韌。巖畫將這一切具象地表現(xiàn)在一面面石頭上,狩獵生活那些漫長冷峻的日子也有了石頭一樣堅硬和冷峻的質(zhì)感。
游牧題材是緊隨著狩獵題材的,它們之間有先后和交叉的關(guān)系,當狩獵到成群的野羊野驢野馬而一時食用不完的時候,先民們便把它們?nèi)︷B(yǎng)起來,圈養(yǎng)的過程也是漸漸馴服馴化的過程,等到日漸地多起來的牛羊馬驢們失去了野性,而多了對人的依賴性的時候,一種嶄新的生活替代了狩獵的日子,那就是放牧。
放牧較之于狩獵,顯得詩意且輕松,故而放牧題材的巖畫畫面,無形中多了幾許抒情格調(diào),草地、牧群、天邊的太陽、遠處的群山,構(gòu)成了巖畫的寫意對象……不知為什么,在多幅放牧題材的巖畫里,我讀出的不僅僅是放達的詩意,釋懷的愉悅,還有另外的感覺和觸動,那就是巖畫中濃濃的沉郁情緒,憂郁甚或憂傷的調(diào)子,透過這種原始古樸的憂傷,多少傳達出了先民心底壓抑許久的渴盼,他們樸素的愿望和這種愿望一次次失落的無奈,只有在長滿青草的長坡里,這種希望和失望的情緒才表達的如此飽滿和淋漓盡致??梢园涯欠N憂傷理解為一種無望,無望并非絕望,無望中的追求才更具悲壯的色彩。巖畫因為具有了這樣的特質(zhì)才顯其可貴的藝術(shù)價值。
男女相交媾的巖畫表現(xiàn)得比想象中要大膽得多,還有極具象征意味的塔形建筑。這是性的啟蒙和對性的崇拜風尚。在上古時代,先民對天父地母的理解也已形成,蒼天和大地無疑是蒼茫宇宙間最偉大最神圣的陰陽兩極,天和地催生萬物,孕育一切,遠古人類敬畏天地其實是有性的因素在其中,是對生命最崇高的理解,對繁衍和發(fā)展的詠唱和渴望。在蒼涼的原野大漠,在碧綠無垠的草原,在地老天荒的孤寂中,想象一下,一男一女,為了生的需要、繁衍的需要,于山石上、草叢里,盡情交合,釋放最原始也最樸素的激情,母性袒露著豐腴的,青草茂盛的人類生命之源的河流與丘陵,無有拘束,熱情奔放。那是怎樣一些古樸生動的生活畫卷。
有關(guān)祭祀場景的巖畫表現(xiàn)也隨處可見,這類畫中離不開原始舞蹈和巫師的活動,對巫師的崇拜與迷信自上古時代開始,先民把與天地神靈的傳導人都寄托在巫師身上,巫師成了神靈的神秘使者,也是上古時代的先知先覺。祭祀與巫師,形成了原始巫文化的基本元素,巫文化幾乎籠罩了所有祭祀場所。祭祀題材的巖畫作為民俗的展示,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先民的生活狀態(tài)和原始的文化狀態(tài),也形成了母系氏族民俗和文化溫情和動人的篇章。
賀蘭山巖畫是先民的充滿神圣和神奇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可能是最早形成的具象和意象的符號,這些符號在形體表達和結(jié)構(gòu)勾畫上已類似于古老文字的元素了,它們已經(jīng)可以表達先人的生活情狀和傳達先民的思想情感。在一幅幅生動拙樸的巖畫前,凝視著這些圓形的筆畫渾樸的圖形,我仿佛傾聽到了一首首遙遠的聲色渾樸的歌謠,歌聲在茫茫蒼穹下飛越,在這些石面上聚集和擴散。那絕對是原生態(tài)的歌吟,或蒼莽粗獷,或細膩委婉,把人類的心智,把生存的艱澀,把浪漫的向往,把生命的情調(diào)統(tǒng)統(tǒng)唱進歷史的宏闊中,唱進歲月的永恒里……
月牙泉靜靜地汪泊在鳴沙山下。
看到你了,碧綠的月牙泉;
走近你了,靜美的月牙泉。
當繞過渾黃高大的鳴沙山,走過沙山下幾棵濃綠的老沙柳,抬頭一看,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牙泉,那一泓無與倫比的月牙泉就出現(xiàn)在了不遠處。
是在沙窩里奮力跑向那一片誘人碧綠的,每一個腳步都插進疏松綿軟的沙地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欣喜和期盼多年的愿望,一下?lián)涞搅嗽卵廊陌哆?。我一下站住了,木樁一般愣在那里,電擊一般。我是被月牙泉的美麗擊中了,在那一刻里居然邁不動一步,早聽說過月牙泉的嫻靜和優(yōu)雅,高貴和自信,當整個泉水以她柔美的身姿呈了典型的月牙狀態(tài)而沉靜地汪泊在高大沙山下的時候,我居然從她的柔韌里看出了幾分柔弱,從她的優(yōu)美里讀出了幾許憂郁。心,被隱隱地觸痛一下,是強烈的對比讓我一時無法接受么?四周高大的山沙與中間那么一泊凹陷的水泉;山丘一色的渾黃與其中泉水的碧綠;周邊戈壁沙灘的干旱與泉水碧波蕩漾著的滋潤;還有,風卷沙山的浮躁喧囂與月牙泉的水波不驚;三危山的逼人氣勢與月牙泉的內(nèi)斂汪泊……這種強悍與孱弱,陽剛與陰柔,荒漠與綠洲的鮮明對比,讓人毫無準備無從招架地去面對的時候,只能表現(xiàn)出不解和困惑,只能胡楊樹般地站立在這種反差巨大的對比面前,茫然無措,神情呆板。是月牙泉固守的那一份孤獨和靜美觸痛了我的心么?是帶著一顆好奇、探索、謙卑和敬畏的心,從千里之外的黃土高原來到這茫茫漠地沙灘戈壁拜謁這一泓傳說中的月牙泉的。之前曾有過許多的想象,腦海里勾勒著月牙泉的動人姿態(tài)和它周邊的蘆草與植被,大樹與灌木,在它不遠處的屬于同一水系的姐妹泉或母親河……沒成想,月牙泉就這么一泉獨秀,形只影單地點綴在漠漠沙地上,以她獨有的明凈和清冽,點綴成荒漠上美麗的眼睛。這是大漠的奇跡,是自然的造化,是人類的想象不可能企及的現(xiàn)實。月牙泉就這么孤獨而自戀地汪泊在那里,泊成幾千年大漠荒塬上的一段傳奇。
這是在河西走廊的兩端,在聞名遐爾的敦煌市南十余華里的同樣著名的鳴沙山的巨大懷抱中。方才,我騎著駱駝緩慢而悠揚地爬上了鳴沙山的南端,從那個角度,能看見東西綿延的四十余里而南北寬達二十余里的鳴沙山的一部分,那是典型的一望無際的沙漠戈壁,天黃黃地茫茫,起伏有致延宕不絕,它屬于三危山的一部分,索性橫臥在三危山下的戈壁荒灘上。這個角度是看不到月牙泉的,這讓當時的我遺憾非常,如果再朝鳴沙山的北山脊攀爬,是否居高臨下,能目擊到山下的月牙泉呢?或許,是因為泉水緊靠緊依著鳴沙山的山根,從而在山脊上是難以鳥瞰到她柔美身姿的。
這卻讓我大致了解了泉水所處的周邊地貌和環(huán)境。
鳴沙山是沙漠中的特色之山,它不僅色分五種,且能生發(fā)出一種鳴響,那是人與沙地接觸磨擦之后沙礫發(fā)出的奇特之聲,有時候沙山本身也發(fā)出奇妙的音響。它絕對是一種純自然的現(xiàn)象,是天地之間的奇響,是大自然賜給沙地的美妙樂章……只可惜,在那樣一個晴朗的初夏日、在眾多的旅行者間,在沉著高聳的駱駝背上,沒能傾聽到沙山之鳴,沙山似乎在刻意地給人們留些憾缺,讓美妙的月牙泉給人們另外一種情感補嘗。
曾在一位友人的文章里,讀到這樣有趣的文意,他說,鳴沙山和月牙泉是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戀人,作為偉岸丈夫的鳴沙山在用高大身軀和堅實的臂膀抵擋風沙,保護著月牙泉,而月牙泉則用她的柔美與忠貞永遠地守望著鳴沙山。這是一個絕妙的比喻和藝術(shù)的聯(lián)想。因為從地理的角度去看,鳴沙山的東西南山坡的底部,都緊連著月牙泉,幾千年來把遠處蠻橫襲來的風沙統(tǒng)統(tǒng)遮擋在它的山脊之外,月牙泉才有了如此的柔美和優(yōu)雅,才有了源頭活水的豐盈和水面銅鏡般的寧靜。
作為沙漠之眼的月牙泉,她看到過多少塵世不平和邊塞紛爭;目擊了絲綢之路上的多少來往商旅的艱辛身影,懷了各種夢想的旅人與戰(zhàn)事在身的土兵,在漠漠荒原上,在無望的戈壁,即使繞再遠的路途,也要千方百計來到月牙泉的身邊,飽飲甘甜的泉水,洗一洗旅途的征塵,讓他們干渴的戰(zhàn)馬,讓他們負重的駱駝,在泉水的岸畔得到瓊漿般的滋潤與灌溉,得到可貴的休整和武裝……
千百年來,在沙漠旅人的眼中,月牙泉是一片豐美的圣地,是身心棲息的家園,是令人神往的生命綠洲,她遠遠超越了一泓泉水的價值,她的昂貴更在于一種精神的層面上,她給人更多的,是精神的慰藉和安撫,是迷茫無望中的指引和希望,是思想處于苦惱干涸甚或崩潰時的精神的雨露和云層中透射出來的光芒。人的漫長一生如同在沙漠戈壁上的長途跋涉,干渴與無望猶如途中的風沙時時襲擊著我們。哀莫大于心死,一顆心在跳蕩著,在執(zhí)著著,在尋找著,心中有一泓永不干涸的月牙泉,旅者的腳步就不會停下來。
在月牙泉邊,我佇立著,靜靜地、深情地、仰慕地、愛戀地、久久地注視著她。
一首歌,穿越在鳴沙山的上空,悠悠地飄過來,在耳畔回旋——
就在天的那邊,
很遠,很遠,有美麗的月牙泉,
它是天的鏡子,
沙漠的眼,
星星沐浴的樂園。
看哪,看哪,月牙泉。
想啊,念啊,月牙泉。
在想念中,
歲月已過去二十余年。
我的心里藏著憂郁無限,月牙泉是否依然,
如今每個地方都在改變,它是否也換了容顏?
這首歌以前曾聽到過,也曾被它的深情和憂慮觸動過,如今,它又一次從粗大的沙柳樹梢上滑過來,一直穿越到我的心里。
真的,我眼里的月牙泉不僅僅是優(yōu)雅柔美的,我更多地看到了她的疲憊和憂郁,還有,那一縷一縷擴散著的憂傷。
作為沙漠之眼,她肯定有倦怠的時候,且不論往昔歲月里的滄桑閱歷,能有哪一個朝代的邊塞廝殺與血腥征討能逃離她明澈眼睛,但就自然處境而言,她無時無刻不在固守著自我的潔凈,以無形的內(nèi)力維持著矛盾又和諧的大自然的神奇。
有地質(zhì)學家曾說過,月牙泉底有潛流涌動,有源頭活水,因而千百年來不曾干涸,其水流處于循環(huán)交潛狀態(tài),因而不曾腐壞。泉四周沙山高聳,山之形狀也隨了泉水形成月牙之狀。奇特地形致使吹進這個環(huán)山洼里的風沙會自然上旋,把泉水四周的流沙又刮到四面山坡,正基于這種地形運動,使山沙和泉水保持著融洽又對立的生存狀態(tài),山以靈而故鳴,水以神而益秀。這種“神”我可以理解成月牙泉自身的不間斷不停歇的調(diào)解的努力。她要協(xié)調(diào)與四周沙山的矛盾,她得應(yīng)對隨時襲來的風沙,盡管處于這么一個三面環(huán)山的地形,風沙的肆無忌憚和蠻橫無情她領(lǐng)教了幾千年;她曾經(jīng)的清涼澄明,水波浩渺,久雨不溢,大旱不涸的水波淡定和細浪無聲一次又一次遭遇了嚴酷挑戰(zhàn),在風沙侵襲亢旱騷擾的惡劣的大環(huán)境下,月牙泉著實地疲倦了,她的倦怠表現(xiàn)在曾經(jīng)豐盈的身段令人可怕地消瘦了,瘦水微波嵌刻在荒漠上,是她的無奈和痛苦,她只會把痛苦深深埋進她的柔波里,而碧綠的水面上,浮出的是讓人深深愛憐與悲憫的憂郁。
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在攀爬鳴沙山的同時,是對沙山無禮的驚擾,受人驅(qū)趕而身馱游客的一隊隊駱駝的四蹄,是對沙山的踐踏,而山脊側(cè)坡的商家撞沙車,則是對沙山的凌辱。這一切,也勢必會影響到月牙泉,更有好事的游客,在靜謐的月夜徘徊在沙山之巔,游走在月牙泉畔,感受沙山的波浪和月牙泉的安詳。豈不知毫無節(jié)制的打擾,本身是對山與泉的破壞,還有景點之內(nèi)的數(shù)不勝數(shù)的仿古建筑人造豪華是對山泉的肆意造孽,靈性的山泉最需要歇息,需要恢復到當初原生態(tài)的幽靜里。
月牙泉用漸次弱下來的一泓瘦水來抵御著現(xiàn)代人的矯情喧囂和毫無節(jié)制的掠擾。
我這樣認為。
還月牙泉和鳴沙山以原始的古樸寧靜和自然形態(tài)的荒蕪吧,任何人為的雕飾任何不速之客腳步的踏進,都無異于污染和破壞。
筆者聽月牙泉管理處的工作人員說,面對可怕的水位下降,上峰已著手從疏勒河上游輸送生態(tài)水達敦煌,還有,也曾引渡黨河的水直接充盈月牙泉的,只是,黨河的水鹽分過高,經(jīng)過充水的月牙泉可怕地全變?yōu)樯顫岬柠}湖。這一工程即刻停止了。還是讓上游疏勒河流域修建相關(guān)灌溉工程,讓河水順著古河道流至敦煌綠洲,慢慢滲入到月牙泉周邊的草場與濕地,使月牙泉的地下水得到保護補充和調(diào)節(jié)……那人頗為自豪地說,這下就好啦,不用擔心月牙泉干涸啦,為有源頭活水來么,月牙泉依然是豐采的月牙泉!
但愿如此。
誰都愿月牙泉水波復漪漣,綠樹泉邊繞,誰都愿月牙泉風姿永綽約,胡楊翠沙地,誰都愿月牙泉明眸透清澈,水勢可載舟,誰都愿月牙泉碧波含詩意,漠地共天籟……
可是,這一切畢竟是人力所為,人心所向,是人們理性的思路和感性的激情,面對愈來愈頻仍的沙暴侵襲和沙化加速,面對宏觀的水資源奇缺和冰川萎縮,面對微觀的綠洲銳減和濕地蛻化,面對可怕的生態(tài)惡化和沙進人退……一顆心,被緊緊地揪著,非常害怕,由于人為的使然,讓月牙泉失卻自我修復的能力,久而久之,月牙泉蛻變作一泓人為水泉,成為千千萬萬見慣不慣的人造景觀。同時又憂慮著大環(huán)境的惡化使得我們親愛的敦煌城被風沙掩埋,同傳說中美麗的樓蘭一樣,讓后人在戈壁和荒漠中去尋覓當年的文明碎片……
看看不遠處風沙中滾動著的駱駝刺,看看幾株顯然已經(jīng)干枯了的枝條發(fā)硬的胡楊樹,揪心的痛和深切的患如同風沙一樣拍打著我的整個身心。
但愿我的憂患是杞人憂天。
可是,我看到此時幽靜的月牙泉,正眨動著美麗柔弱卻也幽怨憂傷的眼,她在憂郁什么呢?在這萬里無云的蒼天下,在這晴朗曠遠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