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迅

那個夏季的雨水特別多，村子里濕熱難挨，很容易讓人想起一九八四年那場持續(xù)多日的大雨。那一年恰逢我出生，猛獸般的山洪將山崖下起伏的坡地沖刷撞擊得驚心動魄。潺潺溪流在一夜間變成了深溝巨壑。埋伏在泥土里的桌子般大小的石頭遍布山野。屋子里灌滿了水，渾黃的泛著泡沫的水還在汩汩不停地從火坑里涌出來。一個夏天的雨水改變了整個盆地的形態(tài)。都以為世界末日來了。大家心中充滿了憤怒，積滿了怨恨，憋足了詛咒，在泥濘里苦苦掙扎，求盡八方菩薩賜一碗飯吃。那異?；野档囊豁?，雖給所有人都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記，但最終還是被一雙雙生滿老繭的手給從日歷上硬翻了過去。

難得的一個多云日子，陽光撲朔迷離。拄著雙拐的父親，在我的協(xié)助下，吃力地操刀破開母親剛剛從竹園砍回的兩根水竹。兩年前編織的撮箕、篩子等家用工具早已有了敗壞的跡象，幾經(jīng)修補終于決定廢棄。不能忍受終日閑著的父親，要試一試身手。他右腳上打著的那一大截石膏，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半年來，它試圖讓我們習(xí)慣它的存在?？扇绾文軌蜃龅侥?？就是它，讓父親的步伐變得異常沉重，讓父親必須依靠拐杖才能勉強在院子里挪動。母親為此一定是落過不少淚的。父親的技藝還算嫻熟，削開的篾條依然像模像樣，游蛇一樣在父親手中靈活游走。我在旁邊打下手，可實在幫不上忙，只好傻傻地站著。我習(xí)慣性地站在他的右側(cè)。雖然父親不能像以往那樣健步如飛，而且右腿恢復(fù)的前景也比較暗淡，但我依然依賴他。

我正看得眼花，院子西邊的路上響起了重重的跺鞋泥的聲音。原來是穿著靴子從坡上下來的一位伯父。父親的堂兄。村民組長。他在例行咳嗽了兩聲后，徑直來到院子。像個真正的國家干部。父親坐著，站不起來。寒暄了一番，接著稀稀拉拉地扯著閑白。父親沒有停住手中的活路，聽伯父說話，偶爾插一嘴。伯父比父親年長兩歲，這幾年因兒子在外打工掙了不少錢修建了新房子而顯得有些志得意滿，看起來倒比父親年輕好幾歲。父親原來是極看不起他這位堂兄的。在父親眼里，伯父就是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做事情沒有規(guī)劃，以至于把日子過得那么不像樣，到他家里煙抽不到一根，茶也喝不上一口。有一年，伯父得了闌尾炎，動了手術(shù)，切除了闌尾，從來不問醫(yī)藥的父親與鄰人都以為他再也站不直腰了，這一輩子再也翻不了身了。他哪里料得到，那個被他經(jīng)常嘲諷為“日古子”的伯父，現(xiàn)在就挺直了腰桿坐在對面與他談天呢。父親心底定然是有所惆悵和感喟的吧。

我雖已滿十八歲，卻仍不是十分關(guān)心大人之間的事情。我聽著吩咐，在一旁候著為伯父裝煙遞茶。他們的談話，我并未全部聽進(jìn)去，卻也記住一些。略略記得伯父談起了村里村外一些人事，提及誰誰家的孩子沒念幾年書，在外面掙了大錢，而誰誰家的孩子好不容易念完了大學(xué)，卻一直窠在家里，那書算是白念了。木訥遲鈍的我，并未聽出伯父一席談話的弦外之音。姜到底是老的辣，聽話聽音，父親將伯父客客氣氣地送走后，立刻倒出了不滿：自己的兒子沒本事考上大學(xué)，也不讓別人的兒子念書呢！他這一番陰陽怪氣的話，不知是替誰來游說呢！父親頗有一些動氣，一直在堂屋里忙活著的母親也前來將伯父數(shù)落了一番。我雖對鄉(xiāng)下這種類似于長舌婦的議論很有一些深惡痛絕，卻究竟是將伯父的話回味了一遍，明顯覺察到了他的不善意圖。我分明記得剛考取縣城高中的那一年，他在我家爐火邊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過，要是三年后你考取了大學(xué)，伯父獎勵你一千塊錢，伯父說話算數(shù)，決不食言！

這是異常艱難的一年，而我卻極不合時宜地收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自從知道高考成績后，我就已自斷了念大學(xué)的妄想。高考前，我曾一度吹噓，倘若考不上重點，這書我就不念了。父親也在與我的談話里表達(dá)了這層意思，并用非常嚴(yán)厲的方式警告過我，要是你考上重點了，老子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讀書，但若只考個普通大學(xué)，那就不要怪我們了。我對父親這一番苛責(zé)的話生不起絲毫怨恨。他在前一年意外出事，整個家庭陷入從未有過的困境。大有家道中落之感。這個時候，急切需要一件事情來扭轉(zhuǎn)一下這種異常頹唐的氣氛。他們都將這一點希望全部壓在了我的身上。而我自負(fù)得過了頭，以為考個重點大學(xué)跟到菜園子里掐一根蔥那樣簡單，卻不曾預(yù)料到那么快就要自食其果——高考發(fā)揮失常，我只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也就是我們通常上所說的二流大學(xué)。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出門總覺得臉上有蒼蠅在爬，跟干了虧心事一樣。

我的確心懷愧疚。在父親受難的情況下，他們?nèi)匀灰е狸P(guān)把我送上了高考這個戰(zhàn)場。他們愁眉苦臉地等著我金榜題名，結(jié)果也跟我一樣大失所望。我沒有爭氣地考上足以讓他們揚眉吐氣的重點大學(xué)。然而我究竟是向家那塊巴掌大的地方上名正言順考取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那些在我之前曾經(jīng)以讀書著稱的堂哥堂姐們，最終都名落孫山。父母終究還是在暗淡的嘆息聲里拾起了那么一點喜色。那算得上是這一段堪稱漫長的愁眉緊鎖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片亮光。作為主要當(dāng)事人的我，到底沒有勇氣兌現(xiàn)曾經(jīng)的承諾。只要一想起不能再繼續(xù)讀書，從此也將像父母一樣，在這無盡的山野里掙扎一生，就不免黯然神傷。每天都有那么幾個時刻，我茫然地站在階檐下，望著無盡的藍(lán)天與飄渺的遠(yuǎn)方躊躇不決。若不去念大學(xué)，我到底是心有不甘的；但是眼下的情境，不叫人死心也難。小我五歲的妹妹，見證了我全部的憂戚。我覺得同樣念書的她，可以理解我的心境。我不曾向父母痛下不再讀書的決定。這是一個讓他們騎虎難下的問題。

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村子。雖無人登門道賀，但我還是聞見了一種莫以名狀的氣息。那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氣息呢？我至今仍無力陳述清楚。我在村子里走路，總會有暗器一般的包含了很多內(nèi)容的眼光在我身上游走。這其中包括十多年不曾與我家來往的仇家。生活在同一個院子里的叔叔嬸嬸，見到我也閉口不提考大學(xué)的事，即便提及，也是一句話帶過。然而等我剛一轉(zhuǎn)身，她們就關(guān)起門教育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堂妹們，一定要服恨讀書。那恨從何而來？我不得而知。只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多少有一點眼紅的意思吧。大抵是母親對我說的吧，自從你去縣城念高中的那天起，就有許多人等著看你的笑話。他們要看的笑話，就是等著我在高考后背著鋪蓋卷灰溜溜地滾回村子躲進(jìn)院落，三月不敢出門，一輩子抬不起頭。他們?yōu)榇藴?zhǔn)備了足夠多的嘲諷和唾沫。然而，我令他們失望了。特別是那些仇家，壓根就不想聽見我們家有人出人頭地的消息。用父親的話講，他們恨不得把我們家一輩子踩在腳下。

父親雖終日呆在家里，卻洞察所有的變化。一個雨天，他拄著拐杖站在階檐下，望了一眼惆悵的雨簾，很有一些憤然地對我們說，人家現(xiàn)在都躲著我們呢！我考上大學(xué)，雖沒有將他們的顏面丟盡，卻讓他們陷入了一個比先前更為愁苦的深淵。他和母親終日里愁腸百結(jié)，茶飯不香，夜不能寐。他們和所有鄉(xiāng)下夫妻一樣，時而為一些雞皮蒜毛的事而大打嘴巴仗，甚至惡語相向。那個夏天，父親因腳傷賦閑在家不能做事，對母親的態(tài)度和外人的說辭格外敏感，用他的壞脾氣維護(hù)著一個男人的自尊。沉默堅韌的母親，在照料父親的飲食起居的同時，用她的柔弱之軀挑起了家中里里外外的大小事情。雖然他們都盡量謙讓和理解對方，在說話上十分考究，卻還是因無數(shù)瑣事和沉重負(fù)擔(dān)積郁了太多的情緒，需要爆發(fā)。一個太陽天，我和母親在院子里曬玉米，父親坐在堂屋里乘涼。他們聊著聊著不知什么原因就吵了起來。我一向看不慣父親的壞脾氣，便對母親說，不要理他，等他一個人說去。父親聽見了，臉豁地一下煞白得不成樣子，緊緊地抽搐了一陣，一團話久久哽在喉嚨里，隨之將拐杖嘩地一聲甩在地上，一聲不吭地躺到床上去了。父親一氣三四天，情緒極為低落。母親后來才告訴我，父親是為此事掉過淚的。我對不起他?？梢哉f，他的意外出事，都是因我而起。而我的話，卻像一顆殺傷力極強的子彈，像是在他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傷害了他。之后不久，他們終于在我的事情上起了爭執(zhí)。母親撒氣般地對父親說，這書大不了不讀了。父親對此火冒三丈，卻是自嘲道，不讀了，說得好，不讓別人笑死才怪，人家現(xiàn)在巴不得我們供不起他，巴不得我爬不起來！我聽著心酸，但不敢插嘴，坐在一旁，手腳不知往何處放。那已是到學(xué)校報到的前夕。父親終于決定厚著臉皮去求他的那幾個與他深有罅隙的弟弟了。一向臉皮甚薄的母親，也往返于親戚鄰人之間。幾日下來，那看起來遙不可及的一筆學(xué)費已差不多湊齊。這很讓父親驚異，覺得自己的臉面擺在那里還管用。但幾位同門之輩的做法讓父親憎惡不已，他曾這樣慨嘆，那些人啊，現(xiàn)在見我的腳一時半會兒好不了，生怕我們借錢了還不起！說這話時的父親，確實對自己能否再次站立起來，沒有抱多少希望。

母親提起過一件事，說是我的一位叔伯表叔愿意借給我三千塊，將來讀完大學(xué)了再還不遲。但希望我們把家中的那只小狗送給他們家。那只小狗是在鎮(zhèn)上念書的妹妹，與同學(xué)在街上玩耍時收養(yǎng)的一條流浪狗。妹妹周末回家時，不顧路途遙遠(yuǎn)把它帶回家里。那是一只剛滿月不久的小狗，卻極為聽話。到我們家后不久，就已經(jīng)學(xué)著吠叫咬人了。父親說這是一條好狗。我們都很喜歡它。生得虎頭虎腦，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只是母親不喜歡它，雖然它天天跟著母親去地里巡邏，回家時還裝模作樣地銜一根木柴。母親說，它身上長著那么多“漩渦”，不吉祥，送人算了。我們都沒有把母親的題外話當(dāng)成一回事，以為就是那表叔順口說說的。我私下跟妹妹分析，表叔大概不會以借錢為借口而白白地?fù)Q我們家一條看家狗吧。如果真是那樣，那就太卑鄙太無恥了。妹妹雖與表叔家的姑娘玩得爛熟，也知道實質(zhì)上是那表妹喜歡上了那條狗，卻對我的話深以為然。她對那條狗的感情，比我們?nèi)魏稳硕忌詈瘛?/p>

離上學(xué)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父親還是對我第一次出門遠(yuǎn)行放心不下。也不放心母親去送我，因她也從未出過遠(yuǎn)門。他決定親自送我。當(dāng)所有人知道他的這個決定后，都提出了反對意見。我一再表態(tài)，我已成年，完全可以獨自去學(xué)校。母親對他說，你自己連路都走不穩(wěn)，怎么去送??！這個時候的父親，行走完全不便，倘若離開了那一對拐杖，那是寸步都不能走動的。這一年多來，他已先后做過幾次大手術(shù)，一次次傷筋動骨。由于是粉碎性骨折，手術(shù)后因條件限制又沒有得到很好地休養(yǎng)，加之他年齡也不小了，傷口愈合得極其緩慢。醫(yī)生反復(fù)交代，千萬不要碰著傷口，如果讓植入骨頭里的螺絲和夾板松動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墒歉赣H一意孤行。他執(zhí)意讓母親請來在鎮(zhèn)上診所里的一位醫(yī)生，在家里的椅子上，為他卸除了那一截起著固定作用的石膏，用酒精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右腳踝處那一道豁然醒目的傷口，硬生生地拆了線。我在一旁看得頭暈?zāi)垦?，渾身發(fā)涼打顫。父親顯然也是緊張的。他抓著椅子把柄的手上青筋暴露，干裂的嘴唇被咬出了兩道牙印，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用毛巾揩了又揩。這一場景讓我想起大哥給我講過的一件事。父親為了節(jié)省錢，在一次需要用器械打開他腳踝的大手術(shù)時，竟然要求醫(yī)生不要打麻醉藥！父親的倔強與蠻勇，讓我不禁想起刮骨去毒的關(guān)羽。我無意夸大父親的堅強，但他的所做作為的確讓我望到了一些罕見的英雄氣！

此后的父親，天天拄著拐杖在院子里練習(xí)走路。他每走一步，都讓人感覺到世事的艱難。

父親和母親沒有準(zhǔn)備整學(xué)酒。他們覺得我的成績還不足以撐起那個場面，同時也擔(dān)心沒有多少人來捧場，那個臉丟不起。自父親出事后，家里一直是門前冷落鞍馬稀?？删褪窃谒麄儨?zhǔn)備悄無聲息地送我去上學(xué)那天的前夜，家里來了好幾桌客人，都是向家院子里同門同姓的族人和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鄰人。好面子的父親，再次認(rèn)為盡管他的腳受了重創(chuàng)，但面子還擺在那里。我和妹妹忙著招呼客人，裝煙倒茶，端菜斟酒。那是父親出事后，家里第一次來了那么多客人，好好熱鬧了一番。愁眉苦臉的父親，終于在桌子上露出了難得的苦笑。前來道賀的表叔提起了那條狗的事。父親當(dāng)仁不讓地爽快答應(yīng)了。他吩咐我去找一根繩子，將那條狗拴來交予表叔。我一臉不快，半天不應(yīng)，把表叔冷在那里。父親一下子火了，叫你去找根繩子沒聽見啊，怎么這么不懂事。表叔站起來打圓場，要是娃娃們舍不得就算了。父親說，哪能連一只狗都舍不得呢！在他的一再催促下，我終于報復(fù)似的找來一根繩子，將那條狗狠狠地拴了起來交予了表叔。做完這一切，我跑到了屋子西邊的菜園子，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腦海里全是那條狗活蹦亂跳的影子。妹妹不知什么時候也蹲在黑暗中，嚶嚶地抽搐著。然而，最終是她過來安慰我，送人就送人了。不一會兒，院子里狗聲四濺，大狗小狗的叫聲纏作一團。我趕到院子，才知道是表叔牽著小狗要回家去，被我家的那條大狗給纏上了。不知大狗怎么那么兇，任憑你拿棍棒怎么打都打不開，它不去咬人，卻只管咆哮著撲上前去咬小狗。那架勢，是要把小狗置于死地的。記得小狗沒來多久，它們就已經(jīng)混得爛熟，形同母子了，終日形影不離。天氣暖的日子，小狗時常把頭趴在大狗身上曬太陽。在大狗的眼里，看得見暖暖的母愛?？捎肋h(yuǎn)無法解釋，在這個晚上，它竟瘋狂到要將朝夕相處的親如愛子的小狗親口撕咬。我們終將大狗強行趕開，小狗尖利的叫聲撒了一路。母親說，它確實是將它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了。

那個不眠之夜，大狗與小狗的叫聲在月色下彼此呼應(yīng)著。

那個夏天，刻在了我的記憶里，揮之不去，翻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