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邪
已經(jīng)很晚了,一聽就是K的口音。
深夜,K,電話。許多年來,總是這樣的,那一頭,K在說,興奮地,在嘈雜喧嘩之中,或者消沉地,在可怕的寂靜里,聽得見他的呼吸。K是無所顧忌的,在我面前。我也是。我和K,老同學(xué),以前一起玩,一塊兒瘋的。
許多年來,我一直是個生活很有規(guī)律的人,每當K來電話的時候,我不是已經(jīng)睡下了,就是剛要去睡的途中。這話是K說的,這話K說過好多次。K說,我為什么總是在這時候給你打電話?這是因為,我他媽的總是在這時候想起了你。當然也許,這時候,不排除你正在干別的。有一次,K這么說,然后曖昧地不歇氣地笑,而我樂了,我說,都一大把年紀了,除了睡覺,我還能干些什么?K呢,那一次,K在電話那頭笑得特別豪放,他說你他媽別貶低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我們老了嗎?按照聯(lián)合國的標準,我們連中年的門把都沒摸到呢,我們風(fēng)華正茂,雄姿英發(fā),我們可是中流砥柱,是國家的棟梁啊……
我說,你在哪?這么吵,我都聽不清啦,你知道的呀,我耳背。
K說,我在秦淮河呀!
南京?我躺到床上,剛合上眼皮,不由得又睜大了眼睛。
嘿嘿,對,南京!聽得出來,K又喝多了,舌頭有那么一點兒打結(jié),但是他非常興奮。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他開始吟詠起來。
我有點蔫了,重新合上了眼皮。
哦,怎么又跑南京去了……我喃喃地說,南京好哇,還秦淮河呢,可惜,我沒去過南京,只在火車上看過一次南京的尾巴,對了秦淮河的夜景一定,非常迷人吧?
嗯,這個嘛,當然的啦!秦淮河呀,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皓月當空,槳聲燈影!K來勁了,聲音又提高了許多,我現(xiàn)在就坐在秦淮河邊,一位才子,兩位佳人,我們對影成三人,多浪漫哪……
這么吵?秦淮河邊怎么這個樣子?我忍不住打斷了K。
K說,如今這世道,哪兒不吵?不吵的地兒,你上哪兒去找?
我家呀!我真的累了,想睡了,我說,我家不吵,時間不早了,我要睡了,明兒還得準時起來,你就顧著對影成三人吧,不過,別喝太多了……
我要掛了,可是K話鋒一轉(zhuǎn)。
不,我不喝酒了,我們喝茶,怎么樣?K說,我辦公室里又有好茶了,絕對正宗的西湖龍井,還有,世上稀有的鐵觀音!
我們喝茶?我迷糊了,好哇,那也得等你回來。
不,我現(xiàn)在就回來,你在樓下等我!K的舌頭幾乎卷著放不下來了。
什么,現(xiàn)在?哪怕你馬上就動身回來,也得天亮了吧?除非你坐火箭回來!我沒好氣地說,那我先睡了!
可是,K激動起來了,說,你他媽睡個頭哇,我,我,我這就坐火箭,去打個箭的,我馬上就到你樓下,你先下來!
我正要回話,K把手機關(guān)了。
媽的,混蛋!我咕噥了一句,也把手機扔到一邊。
那一年,我進了共城,K呢,還在下面的鎮(zhèn)中學(xué)教書。他一邊教書,一邊寫那些酸菜一樣的破詩。K進城來找我聚了一次,我說,就別寫那些狗屁詩了!可是他生氣了,挺直了脖子,大義凜然地說,人生是需要理想的,絕對不可以渾渾噩噩一輩子!我赧然一笑,關(guān)于詩,就此不再多言。
在師范學(xué)院那四年里,我和K可謂是形影不離的死黨。
那個插曲,值得一提。有個學(xué)期,我們倆還不約而同喜歡上了音樂系的一個女孩子,分頭展開了攻勢。那個女孩子并不是特別漂亮,然而在她身上,有一種特別迷人的氣質(zhì)。后來,我們談?wù)撈鹉莻€女孩子,才知道,她在我們的心目中居然有一個同樣的形象——天使。確實,她擁有天使般的眼神、天使般的微笑和天使般的嗓音,只是大多時候,她表面上又有一種看上去比較普通平凡的東西,這成了她的偽裝,遮蔽了她,使得她不是那么的引人注目。那個女孩子,我們心目中的共同的天使,結(jié)果并沒有屬于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究其原因,竟然首先是因為我們又不約而同放棄了她,停止了攻勢。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們后來才明白,這是由于互相謙讓,而正由于我們的互相謙讓,那個天使般的女孩子被數(shù)學(xué)系的一個追求者趁機俘虜去了。
我和K的分歧,差不多就是從放棄那個天使般的女孩子之后開始的,K迷戀上了那些分行的現(xiàn)代詩歌,而我呢,迷上了《周易》,對一切玄學(xué)和神秘主義的東西,充滿了好奇與探究的熱情。常常,K一激動,就要給我朗誦北島的詩歌,其中有許多名句,比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從星星的彈孔里/將流出血紅的黎明”等等,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連我也能背誦了。我對詩歌真的不感興趣,當我聽K朗誦詩歌的時候,我的對策就是給他講他根本就不以為然的《周易》,或者干脆問他要不要“占一卦”,引發(fā)他的嗤之以鼻,因為我清楚知道,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熾熱的靈魂回復(fù)平靜與理智。弄到后來,我們兩個死黨每每互掐的時候,都是這樣的一番情景——K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或問別人一句我的口頭禪:“要不要占一卦?”而我則昂頭高聲朗誦:“從星星的彈孔里,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畢業(yè)后,我和K分別進了兩所鎮(zhèn)中學(xué)教書。K一直老老實實教書,一邊勤勤懇懇寫詩,而我注定不適合做為人師表的工作,我開始研究股市投機,并且在大熊市里連連掘金,最后索性辭職,炒了學(xué)校的魷魚,成了一個職業(yè)股民。
對于我的墮落,K是痛心疾首的。最初幾年,他經(jīng)常給我寫信,后來是直接打電話,一次次尖刻地批評我?!叭松切枰硐氲模^對不可以渾渾噩噩一輩子!”他這句話是有所指的,當我聽明白了這句話的潛臺詞,那么,我除了羞愧,還能怎么樣呢?
那些年里,K把對我的大義凜然和慷慨陳辭,漸漸轉(zhuǎn)化為面向公共的一種發(fā)聲狀態(tài),他經(jīng)常撰寫匕首、投槍式的文章刊登于報端,或者給報紙的主要版面撰寫大篇幅的新聞報道。很快,由于那一支如椽之筆,K獲得了有關(guān)部門的賞識,被調(diào)離了學(xué)校,進了共城,到市政府去任職了。
自從K進了政府部門做了秘書,在我的印象中,他幾乎是平步青云的,因為沒多少年工夫,他就從科長、主任做到了副局長,然后當上了正局長。倒是我這個小小的“股神”,卻經(jīng)歷了幾個大起大落,接受了極端殘酷的資本市場的洗禮,雖然終于致富,但中途差點輸?shù)弥皇O卵濕茫欢壤仟N不堪。
有時候,人生還是蠻有意思的。最有意思的是,我和K從大學(xué)時的死黨,曾經(jīng)一度變得貌合神離,而最后,又重新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地成為了死黨——他隨著職位的越來越高,逐漸消磨了內(nèi)心的那種大義凜然,而我隨著資本的滾雪球式的積累,由渾渾噩噩的小股民,變成了關(guān)心時事同時喜歡慷慨激昂的憤青。我和K這兩個角色,從某種意義上說,像是一個坐標兩側(cè)的兩條拋物線,正在互相靠攏、趨同……
我的手機大約在十分鐘后再次響起。我已進入了夢鄉(xiāng),我是多么不情愿再回到現(xiàn)實,所以惺忪中我一再拒絕接聽電話。然而,K是蠻橫的,他居然在我的樓下大聲喊起了我的大名,還一字一頓地,把尾音拖得長長的。
深夜。K的略微有點變異的嗓音。我的名字。
那種聲音絕對是具有非凡的震懾力的,以至于讓我產(chǎn)生了被人揪住了心臟的幻覺。
我撥通了K的手機,聽到他在喘息,然后是得意揚揚的大笑。
快下來,我坐火箭回來了!K似乎是捂著嘴,然后急促地對著手機說,大師,出狀況了,你得出山了!十萬火急!
大師。
沒錯,K是說大師。我聽得分明。
K要稱呼我,是有許多種稱謂可以供他選擇的。大師這個稱謂是后來增加的。我得承認,像K這樣在政府機關(guān)打拼了多年的人,他對我的稱呼,通常都是比較刻意的。比如,他向一個酒樓經(jīng)理介紹我的時候,他會稱呼我為死黨;當他向一個熱衷于投資的下屬介紹我的時候,他會稱呼我為股神;而在特定的時刻,他會神秘兮兮地向人介紹,稱呼我為大師……
K第一次稱呼我為大師,是因為我的一語成讖。那會兒他剛升任副局長不久,他帶我去他的新辦公室,在走廊上碰上了他的領(lǐng)導(dǎo),他點頭哈腰時,我也端起了一臉的微笑。
進了K的辦公室,我說,你的領(lǐng)導(dǎo)最近會有點麻煩。
我的領(lǐng)導(dǎo)?K一愣怔,笑說,我的領(lǐng)導(dǎo)可是很牛逼的呀,他能有什么麻煩?
我說,最好能去看看他的辦公室,瞄一眼就行。
K也來了興致,找了個借口,去隔壁找領(lǐng)導(dǎo),而我在他門口晃了一下。
怎么樣?K回來問。
不僅有麻煩,還可能有血光之災(zāi)!我說。
你快成大師了?K看著我說。
我知道,K這么說,是揶揄。
所以我很認真。我說,大師不敢當,但我最近功力突飛猛進,卻是事實。
那么,大師可否有化解之策?K還是半真半假,一副戲謔的口吻。
有是有,就怕他老人家不配合!我沉吟片刻,說,三天之內(nèi),你想個辦法,讓他別把那張寬闊得那么恐怖的辦公桌對著門口,哪怕調(diào)整一下角度,大于三十度就行。
K的那個牛逼的領(lǐng)導(dǎo)兩個月后去外地考察,在一場車禍中不幸罹難。K當天就給我打了電話,并且非常認真地再次稱呼我為大師。
大師,真正的大師,你太厲害了!在電話那頭,K的聲音帶著不由自主的顫抖。然后,他向我描述了那場莫名其妙的車禍——早晨,那輛越野車行駛了半小時,剛上高速,可是司機居然覺得很困,司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沒發(fā)現(xiàn)前面拋錨的一輛大貨車,把越野車直接插進了大貨車的屁股。越野車上坐了四個人,包括司機在內(nèi)的其他三個都是輕傷,唯獨坐在司機后面的領(lǐng)導(dǎo),他的右太陽穴被大貨車上的一根三角鐵命中了,差不多直接貫穿。
那你之前怎么不想辦法讓他移動一下辦公桌呢?我問。
冤枉啊,我還真的努力想辦法了,可他就是沒領(lǐng)會我的暗示!K很無奈地說。
K對我的功力深信不疑,還因為事態(tài)的后續(xù)發(fā)展。
我讓K把自己的辦公椅換掉一把,然后告訴他,時機還不成熟,在他摘帽轉(zhuǎn)正之前,上面還應(yīng)該有一個空降來的女領(lǐng)導(dǎo),但女領(lǐng)導(dǎo)不足為慮,頭發(fā)長見識短,她會很快滾蛋——所有的這些,后來也都一一應(yīng)驗。
K當上正局長的第二天,特意請我去了一趟他的辦公室,虔誠地讓我指導(dǎo)他辦公室里的一切細節(jié)的布局。
K非常嚴肅地對我說,你絕對是大師!
我也很不謙虛,說,事到如今,我就做一回大師吧!
原本是悶熱的夏夜,可我到了樓下,卻突然覺得有一股沒來由的涼意。
K換車子了,換成了一輛簇新的黑色轎車。沒想到的是,連司機都換了。司機是個年輕人,黑T恤,臉也是黑的,一言不發(fā)。
我和K坐在后面。
這是小楊,我的新司機,他不愛說話,但是為人絕對忠厚,讓人放心。K首先介紹司機。
你不是說在南京,說是在秦淮河邊喝酒的嗎?我說。
我是說在秦淮河,可我沒說在南京,是你說我在南京的呀!K笑著,像是在說相聲,然而臉色有點不對勁。他又說,剛才我們是在秦淮河,可秦淮河是一個KTV包廂的名字嘛。
我啞然。
什么事?出什么狀況了?這么火燒眉毛似的。我問。
K沉下了臉,說,難道你不知道動車追尾了?大師!
我說,睡覺前看到了這個壞消息,很無辜,很慘烈……
K說,有什么感受?
我說,難受。
K說,是因為那么多活生生的生命的瞬間消失,還是因為你的預(yù)言?
敢情K還記得我的預(yù)言。
那會兒甬臺溫高速鐵路上的動車組剛剛通行,K眉飛色舞,說動車最高時速達兩百五十公里。我說,這個速度很要命。K說,很安全的呀,經(jīng)過反復(fù)論證的!我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速度有點急巴巴,而這么急巴巴是要出問題的!當時K有點較真,說,大師,真要出問題呀,你能指出時間地點嗎?我脫口而出,不出兩年,出事地點,應(yīng)該就在溫州境內(nèi)了!
很不幸,現(xiàn)在又是一語成讖。
我說,就算都是吧,不過還因為其他的東西,比如說,為什么恰好是在高架橋上?又比如說,人類為什么要那么快的速度?真的有必要?
K沉默著。
可是,我們看到這么慘烈的消息,急也沒用,于事無補……我說,所以還是要睡覺,但你干什么呢,也這么急巴巴的?
K又沉默良久,回過神來,嘆了口氣。
我們還是先去喝茶吧!他神情頹然,拍拍我的肩膀。
街上,路燈奇怪地黯淡著。轎車行駛得很快,街景不斷變幻,直至漸漸消失。
我們?nèi)ツ模坎皇钦f去你辦公室嗎?霍然間,我有一絲訝異了。
還不是喝茶呀!K很平靜,說,我們換一個地方。
我一路上都在試圖辨別方位,可是外面太黑,車速又太快,我竟然真的有點迷糊了。
去郊外是肯定的了,但是離開共城,至少有大致八個方位呀——東、西、南、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問題是,我甚至不知道哪個方位的可能性大一點。作為一個自以為精明的人,我?guī)缀鯇ψ约和蝗婚g的迷糊感到了憤怒,覺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可原諒。
好在當我的忍耐度快要達到極限時,轎車慢了下來。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個亮麗的名字——孔雀山莊。
孔雀山莊?這是在哪里?我說。
孔雀山莊,當然就是在孔雀山莊嘍!黑暗中,我看到K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詭譎。
怎么從來……我都不知道有這么一座山莊?我似乎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大師,這天底下的事兒,也不是什么都必須讓你知道,都必須在你掌握之中的吧?K卷著舌頭打趣說。
說話間,黑黢黢的仿古鐵門默默打開了。轎車進入山莊,快速行駛了一段路,突然嘎地剎住。
到了!司機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司機說話,司機的嗓音雖然有點沙啞,但這兩個字擲地有聲,簡直像是咬著牙說出的。
我和K同時從兩邊下來,而司機悄聲倒車,倒出好遠,急忙掉頭走了。
我回過頭,打量著整座山莊的格局。
山莊大得驚人,到處是參天的原始樹木。建筑卻清一色是新的,并且都比較矮小,差不多算是隱匿在樹木之下??v深處,地勢在不斷抬高。
我的臉色為之一變。
這孔雀山莊,讓我想起了杭州西湖邊的中山公園!我發(fā)現(xiàn)K似乎在耐心地等待著我開口,于是我說,不過它比中山公園大好多,相當于八九個中山公園那么大吧?
K好像也在回想中山公園的規(guī)模,好一會兒,用力點了一下頭,又使勁搖頭。
不止八九個,還要大很多吧,也許是大得你無法想象!K說。
我不再說話,但是我的腳沒有挪動的意思。
K盯著我,小聲說,怎么了?
癡呆了片刻,我看了他一眼,張嘴要說,又猶豫了。有問題嗎?K問。
不知道該不該說。我試探了一下。
說吧!K說。
好,那我就直說,這座山莊陰氣太重了!我說,它給了我一個說出來會很不吉利的印象——這兒像是一座龐大的陵園!
剎那間,K呆住了。他久久地戳在了那里,不再移步。
后來,K向我豎起了大拇指,晃了又晃。
大師??!他說。
孔雀山莊里的交通工具首先就讓我大開眼界了。
我和K向山莊里面走了一小段路,途中我就對地面上鑲嵌的幾條與地面的高度保持一致的小鐵軌產(chǎn)生了興趣。
這種地面讓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我去過的北方的一些城市,我說,想不到現(xiàn)在,在這里也看到了類似的景象,這是一種復(fù)古?
K笑了笑,說,這里的交通工具主要就是軌道車,有創(chuàng)意吧?
真的呀?我雖然有所預(yù)料,但還是驚訝了起來。
K沒有說話,是因為他不需要說了,我們的面前就停著一輛軌道車——它趴在兩條并行的軌道上,像是一輛沒有輪子的小型面包車。
軌道車的車門沒上鎖,K帶我進去,然后徑自坐到了駕駛座上。車內(nèi)有五個座位,我挑了門口的位置坐下。
這軌道車顯然是蓄電池車,連方向盤都不需要,只有一個啟動開關(guān)和另外一個似乎是緊急制動閘的紅色手柄。
K啟動了軌道車,可是卻轉(zhuǎn)身向我。
不怕撞車?我問。
根本不會,軌道上只有同一方向的車。K說。
我苦笑,說,那么最多只有追尾嘍!
K搖頭說,也不會,車上裝有最先進的防追尾系統(tǒng),通過軌道和紅外線雙重感應(yīng),當前車距離不足五十米,它會自動斷開動力。
見我將信將疑,K又說,這車速度很慢,絕對沒問題,再說了,我們這里沒有高架橋。
我正要為K的幽默而再次苦笑,突然被一個詞刺了一下。
我們?我說,你是說,這是屬于你們局里的?
不,K搖頭說,不屬于我們局,我們局沒有這么牛逼,但是這里有我們的一幢辦公樓。
K微笑著,笑得意味深長。
真沒料到,這孔雀山莊里,竟然會有K的辦公室。
軌道車在一幢小別墅前停了下來。K帶我走過一條曲折的通道,上了樓,又是曲里拐彎的走廊。
我說,有一年,我住在太湖邊的哥倫布城堡,也是這個模樣,像個迷宮,我住了三天三夜,不知道在里面迷了多少次路……
迷宮?K打斷了我的話,說,這里不是迷宮,其實是個行宮!
我愕然,看著K,而K笑了一笑,打開了一個房間的房門。
這時走廊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悄聲來到了我身后,而我居然渾無所覺。
局,今晚都在這兒辦公嗎?她柔聲問。
像是置身于八月的桂花園中,我聞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我轉(zhuǎn)身,目睹面前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酷似港星黎姿的年輕美女,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
K進了門,在房間內(nèi)轉(zhuǎn)過身來,對著女人綻開了笑臉。
在,應(yīng)該在的,K說,待會兒我們出去一下,我再回來!
女人笑了,我看得真切,那黎姿般的小酒窩和黎姿般的長睫毛都在笑。然后她轉(zhuǎn)身,向我微微點了下頭,又擠了下眼睛,便扭轉(zhuǎn)柔曼的腰肢,風(fēng)吹荷葉般走了。
目送女人離開,飄進了另一個房間,我才進K的房間。
好大的房間,從裝修和格局看,像是我想象中的總統(tǒng)套房。
這里是我的另一個辦公室。K微笑著對我說。
好像是總統(tǒng)套房??!我說。
哪里,總統(tǒng)套房不是這個樣子的,就算是一個局長套房吧——外面辦公,里面可以睡覺,干什么都行!K哈哈一笑。
K畢竟是喝多了,笑得未免放浪形骸了一些,因此似乎也讓我一下子又窺見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許多秘密。
我們在客廳里坐定,K在一臺復(fù)雜的機器前按下一個開關(guān),機器里馬上有了吱吱的燒水聲。然后,K從書櫥里搬出幾個包裝考究的盒子。
人間尤物哇!我靠到沙發(fā)上,不禁感嘆起來。
這個當然,都是上萬塊的極品,并且絕對正宗!K說。
我盯著K看,說,我不是說茶葉,是說美女。
我覺得她像是香港的女星黎姿,漂亮得有點過分。我又說。
K一愣,笑說,噢,她呀,我們都叫她林志玲!
臺灣的林志玲?我琢磨著說,嗯,也蠻像的,那娃娃音也像,不過我覺得更像是香港的黎姿。
K笑了,顯然有點走神。
你們……很曖昧,我說,應(yīng)該是有故事的人。
不,不是曖昧,K笑了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也不是有故事,準確點說是,有一腿!
K這么直接,倒把我給弄得不好意思了。
剛才,她喊你局,沒有在前面加你的姓,又不是喊局長,這個稱呼就很露骨了嘛!我說。
K在等我的下文。
“局,今晚都在這兒辦公嗎?”我模仿那女人的柔美的娃娃音,然后說,這句話太有意思了,還特意加了“都”這個副詞,簡直是暗示,或者是邀請嘛……
K咳嗽了一聲,換了一副神情和語調(diào),仿佛我們談?wù)摰臒o關(guān)風(fēng)月,而是正經(jīng)事。
其實,她不是和我有一腿,是跟很多人都有一腿。K坐端正了身子,說。
哦?我驚異了起來。
你知道她是誰嗎?K說。
我怎么會知道!我笑了。
她爸是我們共城公認的首富。K說。
是嗎?我更驚訝了,說,她在你們局里上班?
一個科長。K說。
首富的女兒,她爸應(yīng)該有幾億十幾個億吧?還稀罕弄個科長干干?我說。
K沉默了片刻,突然提了個突兀的問題。
你說艾滋病病毒厲害嗎?K問。
當然的啦。我說。
可是我說艾滋病病毒不厲害,你同意嗎?K詭異地看著我。
我一愣,說,同意,如果艾滋病病毒不在體內(nèi),而在空氣中或者水中的話。
非常正確!K突然鼓掌,說,你已經(jīng)回答了首富的女兒為什么要當科長的原因了!
我看著K,張大了嘴。
或許是怕我不明白吧,K把話說得更進了一步。
有錢嘛,有什么了不起?首富算個鳥?你有錢,還得進入肌體,就像艾滋病病毒,你不能把它放在空氣中或水中,你要把它植入鮮活的肌體,它才算是個事,它才要你的命!K說得來勁,有點手舞足蹈了。
我們喝茶。用K自己的話說是,我們喝得比較勞民傷財,也比較窮兇極惡。
因為,K動用了兩個紫砂壺,用來自共城最高峰的龍池的水,同時泡了兩壺茶,一壺是人間極品級的龍井,另一壺是人間極品級的鐵觀音。我們不是每人一壺分開喝,而是每人兩個杯子,一杯龍井,一杯鐵觀音,交替著喝。
我笑了,說,這可是左右開弓啊,你發(fā)明的?
K說,不,不是左右開弓,是左摟右抱!當然是我這么有智慧的人發(fā)明的!說罷,哈哈大笑。
我們左右開弓著,不,是左摟右抱著,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從那個黎姿或林志玲而漫漶開來,幾乎不可收拾。
在我們無所顧忌的葷聊中,K甚至不小心透露了他的艷史——自從離開那所中學(xué),這些年來,他至少已經(jīng)與一百個女人上過床了,除了極個別的來自娛樂場所,這些女人大部分都是各級機關(guān)里的“良家婦女”,包括女性下屬或上司,甚至還擴展到下屬或上司的老婆、姐妹、好友等。
說實話,K自曝的艷史還是著實讓我震驚的。從他的表情和口吻來分析,他是誠實的,他提供的數(shù)據(jù)應(yīng)該沒有絲毫夸張的成分。
我進而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因為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之傳說中的娛樂圈似乎更淫亂的“圈”。
貴圈真亂哪!我像一個著了魔的傻瓜,喃喃地說著一句傳說中的臺詞。
你說什么?K忽然說。
沒什么!我心頭一凜,轉(zhuǎn)換話題說,對了,你不是說出狀況了?什么狀況這么緊急呢?
我的這個問題仿佛也把K從催眠狀態(tài)中拽回。
K嚴肅地問,要不要占一卦?
我一愣怔,說,從星星的彈孔里,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這是當年我們互掐時的臺詞,現(xiàn)在變成了接頭的暗號,哈哈。
K說,我是說真的,你先給我占一卦吧!
我看看K的表情說,不用了,剛才我在你的辦公桌上看到了那本《北島詩歌集》,它擺放的樣子與方位,就已經(jīng)是一個典型的卦象。
哦,此卦象可有解釋?K問。
沒什么,只能說明,你的內(nèi)心非常糾結(jié)!我說,局,你的內(nèi)心非常糾結(jié),此時此刻,還是先把你內(nèi)心的糾結(jié)說來聽聽吧!
好吧,先說自己,K說,我覺得自己得了一種病,我把它叫做“萬艾可癥”,精力旺盛……
K猶豫了一下。
精力旺盛好哇!你看我,每天都昏昏欲睡的,跑步進入中年了!我打趣說。
可是我睡不著,經(jīng)常,我只能借酒麻醉自己……K說,現(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可怕,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看到一個女人,只要這個女人年輕,只要這個女人有點姿色,只要這個女人不是我的親人,我就有一股要沖上去像剝大蔥一樣剝了她衣服的欲望……
我收起了臉上的笑意。
K盯著我,似乎希望馬上從我的臉上讀出他需要的答案來。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墮落的人!K可能沒有從我的臉上讀出什么,他繼續(xù)說,你看,在工作上,我一直那么努力,并且,我是真正具有領(lǐng)導(dǎo)能力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我甚至覺得自己同時還是具有良知的,在這個良知普遍泯滅的時代!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墮落的人!我只是覺得自己內(nèi)心有一個魔鬼,不是,有一種前赴后繼的非凡的力量,去沖,去沖鋒,去剝女人的衣服,剝得一絲不掛,而上了戰(zhàn)場,我從來是不怕犧牲的,是越戰(zhàn)越勇的……
哦,是嗎?我用手勢打斷了K的言語,笑說,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K驚訝起來。
我說,其實以前在學(xué)院里的時候,我是深入研究過心理學(xué)的,后來在中學(xué)上課那幾年,我對性學(xué)也做過專門的研究。
K猛地閉嘴,不再言語。
我說,在我看來,你的狀況非常小兒科——首先,你不是精力旺盛,精力旺盛只是個表象,這個表象下面的事實是,你的精力正在無可挽回地衰退,也正因為衰退,所以你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哼,不對呀,大師!K冷笑了,你的衰退說只是主觀臆測,太想當然了!
想當然的是你呀!我繼續(xù)說,我是看過太多的資料,大量的科學(xué)調(diào)查研究表明,絕大部分中年男人,在性能力上都有老當益壯的錯覺,與此類似的還有他們對自己的酒量的錯覺,你說吧,現(xiàn)在你是不是也覺得自己很能喝,甚至大大超過年輕的時候?
K愣怔住了。
我說,科學(xué)研究表明一個不爭的事實,絕大部分男人,他們的性能力和酒量,最好的時光絕對都是在年輕的時候……
還有,你對女人的瘋狂想法,并不能說明你的性能力!我不再理K的臉色,只顧著自己說,這只能說明,在內(nèi)心深處,你是個自卑感很深的人,然后,你絕對是一個貪婪、占有欲強的人,你幾乎已經(jīng)接近變態(tài)——這跟偷盜是同樣的道理,有些人偷盜是因為貧窮,但有一些不是,他們只是想偷盜,不停地偷盜,他們……
也就是說,一個餓死鬼,當他吃光了天下所有的肉包子,他還想吃光天下所有的饅頭,而根本不考慮自己是不是會被撐死。K的臉色有點難看,可是突然陰轉(zhuǎn)多云,打了個哈哈,打斷了我。
對,就這么個意思!我說。
好啦,我自己的狀況是小狀況,先不討論,再說大狀況吧!K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大狀況?國內(nèi)還是國際?我也笑笑。
不,是這孔雀山莊!K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狡黠。
K一手端起一個杯子,說,干杯!
茶呀,又不是秦淮河的酒!我說。
干杯!K打了個嗝兒,居然還滿是酒味兒,茶怎么啦,酒干了,茶也干了!我們干杯!
我只有照他的樣子端起兩個茶杯,接連仰頭干了。
K說,走,我們?nèi)ネ饷?,去現(xiàn)場勘察勘察!
我們先后出了房間。我讓K先走。K的腳步有點恍惚,他經(jīng)過那個女人的房間,靠近房門,側(cè)耳傾聽了片刻,然后邁著鴨步走了。
我也情不自禁地靠近房門,做了個傾聽的姿勢。
K沒有回頭,可是好像背后長了眼睛。
大師聽到了什么聲音?K在前面發(fā)問。
像是……有人在哭吧!我說。
哈哈!K大笑,大師,那不是哭哇,那是有人爽歪歪,在叫床!
我們下了樓,重新進入那輛軌道車。
在進入軌道車之前,我發(fā)現(xiàn)它原本停在一個小小的弧形軌道上。敢情,軌道車每一次停下來,都會停泊在“車站”里。怪不得,這樣一來,它就不妨礙別的車輛在同一軌道上通行了。而另一個發(fā)現(xiàn),差點讓我喊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陰影里有個胸前持著槍的警衛(wèi)。
軌道車啟動了。
我說,我看見警衛(wèi)了,是真的吧?
K笑了,說,你以為是田野上的稻草人哪?嚇唬麻雀來著?
我說,不是,我是在想,真沒這個必要嘛!
K說,你的想法是幼稚的!
我急了,說,我幼稚?
K說,這里是要地,這里有許多機密呀,你說需不需要武裝力量的保護?
機密?什么機密,這么嚴重?我故作輕松地笑笑。
也是啊,今天晚上,你知道了許多不應(yīng)該知道的東西了!K突然說。
我基本看不到K臉上的表情。透過軌道車額頭上的那塊唯一有點明亮的玻璃,也只能看到車燈照射下的外面數(shù)米范圍內(nèi)的軌道、植物和建筑物。
軌道車走了一陣子,K才說,我們先去餐廳看看吧。
去餐廳?我奇怪了。
不是去就餐,是去看看幾個奇異景象。K笑說。
餐廳里能有什么奇異景象?我努力想象,可是真的想象不出什么來。
軌道車在一幢別致的白色別墅前停住了——孔雀山莊顯然是大手筆的,大手筆得連餐廳都安排在一幢專門的別墅里。
上了臺階,K開始躡手躡腳地走,一邊把食指豎在嘴邊,向我示意。到了底樓的兩扇玻璃門前,K把我拉到他的身邊,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袖珍手電筒。
K附耳過來說,把眼睛湊在玻璃上,注意了,我要打開手電筒了,你看清楚點兒。
我湊上去,在手電筒光束的掃射下,看到了幾張白色的餐桌。
哇,你看!K在我耳邊緊張地說,快看那邊!
什么呀?我小聲說,看什么?
老鼠哇!你沒有看到?K說。
哪有老鼠,就幾張桌子嘛!我莫名其妙。
K關(guān)閉了手電筒。由于靠得太近,除了聞到K噴出的酒氣,我分明還看到了他臉上掛著的失望。
這么大的老鼠,你怎么看不到呢?K說。
我看到了,就是幾張白色的餐桌嘛,老鼠在哪?我說。
桌子上??!K又打開手電筒,朝里面掃射了一通,說,喏喏喏,這張桌子上一只,那張桌子上兩只,剛才手電筒一照到它們,它們就跑了!
我又湊過去仔細張望了幾下。
我說,我真的沒看見,不過,我是近視眼,眼神不好,這么多年整天盯著電腦看股票,眼睛壞掉了……
玻璃門沒有上鎖,我用手去推,被K攔住了。
不要進去了,里面有錄像監(jiān)控!K說。
K帶我上右側(cè)的樓梯。我們躡手躡腳地走,感覺像是手里捏著拐杖的福爾摩斯和他的助手華生正在偵破謎案。
樓上像是一個豪華酒樓。
這些包廂里肯定都有老鼠!K指著一溜兒包廂說。
不會吧?老鼠是你們飼養(yǎng)的呀,哪來這么多老鼠!我笑。
你真的不信?好!K掏出一串鑰匙,在我耳邊小聲說,我打開包廂,你看好了!
K在一個包廂前住腳,打開手電筒,然后揀了一把鑰匙,小心翼翼地?zé)o聲息地插進門鎖,慢慢慢慢地擰開,最后猛地推開門。
嘭!嘭!
只聽見兩聲異樣的聲響。K用手電筒照著窗戶,驚恐的目光直瞪瞪地看著外面。好一會兒,K再回頭看著我,眼睛里滿是恐怖的光芒。
終于看見了吧?這么大的老鼠!比貓還大!K說。
說實話,我也愣怔住了。但是,我還是沒有看見K所說的老鼠。
我有點不好意思,說,我聽到聲音了,它們慌忙逃竄時撞擊到玻璃的聲音,可是你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還是沒有看真切……就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個身影……
K摁亮了包廂里的燈光。刺亮的燈光下,紅色的原木圓桌上果然隱約留下了一連串的腳印。
我撲過去,像是一個生物學(xué)家,煞有介事地,繞著桌子,反復(fù)比畫。我覺得這些印記如果非得認定它們是動物留下的腳印,那么它們應(yīng)該是貓留下的,而不應(yīng)該是老鼠。
剛才你看清楚了是老鼠而不是貓?我說。
笑話!你可以懷疑我的智商,卻不可以懷疑我通過視網(wǎng)膜的反映所得出的最基本的事實判斷!K看著我,笑了一下,但他的臉色告訴我,他幾乎是有點不悅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老鼠不應(yīng)該有這么大的腳印,還有,它們邁開步子的幅度,未免也太大了。我說。
對呀,我就是說,我看到了那么大的老鼠嘛!K用雙手比畫著說。
過去推上窗戶,鎖上。K又說,真是見鬼,這里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包廂啊,沒別的人能夠私自進來的,窗怎么開了?窗是鎖著的,我反復(fù)檢查過的呀!
是不是你忘記推上鎖上了呢?我說。
K不回答我,或者是,他沒有聽見我的話。因為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持久的恐懼,他仿佛陷入某種臆想的泥淖,已經(jīng)不能自拔了。
我不管K了,在這個包廂里走動起來。
據(jù)我所知,這樣的包廂,敢情是與一般酒樓的包廂不可同日而語的,哪怕是豪華的酒樓。
包廂約莫只有十多個平米,大部分空間被中間考究的桌子和四張椅子占據(jù)。此外,有一整面墻壁都被一只巨大的組合櫥柜給擋住了。櫥柜里擺了各式各樣的紅酒白酒藥酒,包裝上找不到漢字的洋酒,還有各種飲料。櫥柜中間另有一個突出的空間,大大咧咧地放著一只笨拙的水果榨汁機。
咳,局長的生活還是比較奢侈的嘛!我說。
K被我這么一說,回過神來了。
奢侈個鳥哇,都這樣,我們是同一級別的統(tǒng)一規(guī)格。K說。
可是,K看著櫥柜,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撲了過來,然后目光在許多酒瓶上巡視了一遍。
K最后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神情沮喪地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這些酒和飲料都是剛剛換過的,K說,你不知道事情有多邪門——原先的那些酒和飲料,除了白酒,竟然大部分都變質(zhì)了!
變質(zhì)很正常啊,這么多東西,你喝不了,過期了,當然就變質(zhì)啦,就是爆炸,也是有可能的嘛!我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笑。
哪里呀!K疲憊地朝我揮手,說,不是這樣的,是邪門了,你知道嗎?
還有哇,這世道,到處都是劣質(zhì)產(chǎn)品,假冒偽劣……我說。
什么假冒偽劣!他媽的假冒偽劣能假冒偽劣到我們頭上?K粗暴地打斷了我。
我也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K開始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嗅,像一條獵犬在尋找著什么蛛絲馬跡。
嗅了一圈之后,K伸手抽掉了桌子中間的一個小布墊子。墊子下面是個小窟窿,沒有油漆的覆蓋。
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K神秘兮兮地問。
假冒偽劣產(chǎn)品嘍,掉漆了,說不定連原木也是假的嘍!你知道的,連“達芬奇家具”都是假的,還假洋鬼子呢!我回答。
你別他媽的再說假冒偽劣了!K又開始揮手,說,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攤水,那水還是渾濁的,我以為是啤酒,可是這啤酒是哪來的呢?我又不喝啤酒,后來一聞,才知道是尿,透著一股尿臊味!
老鼠尿?我問。
K說,后來叫人清洗了老鼠尿,好了,過兩天,這里起了個大包,油漆剝落了,他媽的油漆掉了也就罷了,又過了幾天,這一片裸露的木頭上竟然長出了一朵東西!
什么東西?花?我認真起來。
蘑菇!一朵蘑菇!K拍了下桌子,叫嚷了起來。
蘑菇?我睜大了眼睛。
還是朵毒蘑菇,紅色的!廚房的師傅說他認識的,是毒蘑菇!K的眼神里又蓄滿了恐懼。
我看著K,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一會兒,我才想到一句話,我笑了起來。
當然是蘑菇了,蘑菇就是從木頭里長出來的嘛!我故作輕松地說。
太邪門了!前兩天,在餐廳用餐后有好多人突然上吐下瀉——怎么可能呢?其他環(huán)節(jié)不會有問題,出問題的應(yīng)該就在這里!K指著桌上的小窟窿說。
上吐下瀉嘛,可以是食物中毒,也可以是霍亂哪!我笑說,即便是在今天,霍亂在世界上可從來沒停止流行過……
K沒有接我的話茬,而是木然不語了。
接著,我只有不知所措地看著K,循著K的目光在整個包廂里游離,最后,K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K突然滿面春風(fēng)般地笑了,對著我。K仿佛是離開了眼前的世界,回到了從前,甚至是當年的師范學(xué)院,而我們這兩個死黨在促膝談心,談?wù)撝牟皇菆杂驳墓终Q的現(xiàn)實,卻是虛無縹緲的美好的夢想。
大師,你不會認為我是在編故事吧?K用一種天真的頑皮的聲調(diào)問。
當然不會!邪門的事實擺在眼前哪!我說。
其實,我們還有非常確鑿的證據(jù)!K說,剛才看到的樓下那個地方,就是那些警衛(wèi)就餐的位置,后來裝上監(jiān)控裝置了,我們拍到了錄像——雖然畫面不是很清晰,但是無可懷疑,有許多大老鼠,像山貓一樣的大老鼠,多次出現(xiàn),上躥下跳,或是聚集在餐桌上,聚精會神地……
它們干什么?我說。
也許是開會唄!K嘎嘎地笑起來。
頓時,我有點毛骨悚然了。
真的是拍到了錄像?后來我問,那豈不是成恐怖片了?
當然是拍到了!那還有假?K說,不過我現(xiàn)在還沒看到錄像,據(jù)說是證物移交到有關(guān)部門去了……
我們就是在說得越來越恐怖的時候離開那幢白色的別墅。K說再帶我去一個地方。
我們又坐軌道車,拐來拐去地,軌道車開了好長的路。這回不是房子,是在一堵很高的圍墻前停了下來。雪白的圍墻上有一扇雪白的隱形小門,門前站了一名警衛(wèi)。
警衛(wèi)開了門,我們進入,警衛(wèi)又把門給關(guān)閉了。
K打開手電筒掃著地面,說,當心毒蛇!
有毒蛇嗎?我笑。
毒蛇當然有啦,這么熱的天氣,五步蛇啦,竹葉青蛇啦,都出來了,一不小心踩上,就翹辮子了嘛!K說得鄭重其事。
前面豁然開朗,原來是一大片的田野。
我抬頭,發(fā)現(xiàn)田野上空就懸掛著月亮。是下弦月,凄凄慘慘的樣子,半亮不亮的,弄得整個田野朦朦朧朧的。
依稀可見,田野里有水稻,更多的是菜地和果園。
這是我們用心打理的綠色田野!K說。
田野,還綠色?我笑說,田野當然是綠色的!
不是這個意思!K說,所謂綠色,是不施化肥,只用有機肥;不噴灑農(nóng)藥,不使用一切生長素,當然,更沒有轉(zhuǎn)基因……
這么講究?你們開發(fā)農(nóng)場?搞綠色農(nóng)產(chǎn)品出口?我問。
不,進口!K說。
進口?我被弄糊涂了。
是進我們自己的口!K大笑,我們自產(chǎn)自銷——不是說嘛,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我明白了。
我說,我操哇!全是你們局里的?
你怎么啦,老是惦記著我們局?K說,這里是屬于大家,屬于所有的機關(guān)單位呀,我們局哪有這么大的魄力?我們只是一小撮分子??!
很好嘛,我操哇!可是,讓我看什么呢?就看田野?我疑惑不解。
K不回答,只用手電筒掃著地面。地面有一口井,臉盆那么大的口子。
老鼠洞!我說。
大師你真是幽默。K白我一眼。
哦,是水井??!我說,挖水井灌溉?
是啊,可是水量不理想,現(xiàn)在全改用自來水啦。K說。
那出什么狀況了?我問。
還是老鼠!K說,滿田野的老鼠哇,所有的農(nóng)作物都不得安寧,我們不能用老鼠藥,這樣會破壞土質(zhì),我們買了一大批的貓,投放進去,田野里馬上隨處可見血淋淋的打斗現(xiàn)場,可是后來,老鼠照樣橫行,滿田野吱吱吱的叫聲,我們卻都沒有看到貓了……
就是說,貓寡不敵眾,全軍覆沒?我插了一句。
K突然不說話了,然后呀地叫了起來。
我一哆嗦,但隨即鎮(zhèn)定下來,走過去,朝向他手電筒照射的位置看去。
是兩只老鼠,很平常的老鼠,最多比常見的肥胖了一些。它們都死在草叢里,前一只的屁股與后一只的腦袋碰在一起,屁股和腦袋上都有一點新鮮的血跡。
K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手電筒的光束在兩只死老鼠身上控制不住地晃悠……
我說,是發(fā)生追尾事故了!
可是,這樣的輕度追尾,不至于釀成大禍的呀?我又說。
K臉色慘白,喃喃地說,它們應(yīng)該是得病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田野里,貓還是有的,它們正在忙于夜以繼日的追捕工作,只是你們沒有注意它們的豐功偉績而已?我不理K,繼續(xù)滔滔不絕。
這時候,月光下,田野上空,猛然滑過一個黑影,似乎還攜帶著一陣風(fēng)。
我嚇了一跳。
什么東西?我牙齒開始打戰(zhàn),叫了一聲。
可是K忽然呵呵笑了。
別怕,那是高速纜車,剛才是它經(jīng)過這里,可不是飛碟,你別怕!K說。
高速纜車?是這兒的另一種交通工具?我傻了眼,心有余悸地說,它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K還是笑,但他關(guān)閉了手電筒,說,從前面左邊的山上來,到前面右邊的山上去,有時候是反過來,從右邊到左邊去。
果然,前面的兩座山上,都有隱約的燈光。那是什么單位?我問。
K臉上的笑凝固著,說,集中營!
什么呀?我再問。
集中營??!K再說了一遍。
我聽清楚了,然而我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哦了一聲??墒蔷o接著,一陣風(fēng)拂過,我不歇氣地連續(xù)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大師,不爭氣呀,你要感冒了?K笑了。
對,頭疼,可能堅持不住了,你知道的,我從不熬夜……我說,這樣吧,不早了,我得趕緊回家睡覺了!
K好像從我的臉色上看出了什么,不笑了,拉著我的手,把我?guī)Щ亓藝鷫叀?/p>
圍墻上的門訇然開了,我們回到了里邊,警衛(wèi)又面無表情地關(guān)上門,然后向我們舉手,行了個禮。
我又打噴嚏了。K帶著我趕緊進了軌道車。
怎么樣,有頭緒了嗎,對這孔雀山莊?K啟動軌道車,然后問。
我得先知道這孔雀山莊在什么方位呀。我說。
這個嘛,K猶豫了起來,說,你是大師啊,不知道方位就不行嗎?你要知道,孔雀山莊可是個機密,非同小可的機密!剛才你發(fā)現(xiàn)沒有,連田野外面都全部是很高的圍墻,圍墻外面又做了偽裝……
嗯,那再說吧……我說,讓我琢磨琢磨,給我一點時間,好吧?
K突然在我肩上砸了一拳。
你可記住,今天晚上,我們說過的、你看到過的一切,可都是機密!K幾乎是要摟著我了,說,我們是死黨啊,別忘了!
由于軌道車不是原路返回,兜了一圈,我突然覺得有點迷糊了。這時K撥了一個電話,像是發(fā)秘密電報,非常簡短,然后就掛了。
軌道車又行走了一段路,停下。
下了車,我這才發(fā)覺,我們來到了離山莊大門不太遠的地方,也就是那個司機送我們進來后剎車停下的位置。再一抬頭,嚇了一跳,K的那輛轎車居然悄沒聲息地停在那里。
轎車的窗玻璃緩緩地降下,那個司機伸出了一只手和半個腦袋。
月光下,司機的臉不黑了,而且很白。
小楊你辛苦跑一趟,送大師回去!K說,我累了,就不走了。
我點頭,對K揮了一下手,走上前,鉆進了轎車。
轎車出大門時,我看得真切,沉重的老式大門是被兩個荷槍的警衛(wèi)拉開的,拉開之后,他們齊刷刷向我們敬了個禮。
我接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
前面遞過來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手上有紙巾。
大師,小心著涼!司機用那種類似于咬牙切齒的口吻說。
謝謝!我接過紙巾,象征性地擦了擦鼻子,發(fā)現(xiàn)這不是紙巾,竟然是手絹。絲綢做的手絹,非?;?,像美女的手。
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條手絹,只有把它握在手里。
車子在加速,我看到遠處的天空有一條巨大的閃電,緊接著,一個悶雷在空中炸響。
要下雷雨了!我說。
司機沒有應(yīng)和,應(yīng)和的是天空,嘩啦啦——雨水鋪天蓋地下來了。
哦,還真快!我說,師傅,下雷雨了,不急的,不用太快……
我分明聽見司機哼了一聲。沒有下文,但是車子反而越來越快。接二連三的轟隆隆的巨響中,雨水似乎與擋風(fēng)玻璃上的刮水器飆上了,一個是使勁兒刮,一個是使勁兒砸……
這雷雨,可真邪門兒!訕訕地,我自我解嘲似的說著。
外面漆黑一團。車子簡直要飛起來了,瘋狂地向前沖,卻也終究算是平穩(wěn)。后來,路上有了燈光,車子才明顯慢了下來。
師傅……我剛要說,被司機打斷了。
大師,別怕,司機還是一副咬牙切齒的口吻,說,我就是把車子開飛起來,也不會出事的!
我笑了,我說,不是,剛才我是想說……
真是的,我剛才是想說什么來著?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居然想不起來了!
尷尬中,我發(fā)覺車子已經(jīng)來到了我家的大樓下,已經(jīng)剎住了。
大師走好!司機回頭,向我敬了個禮。
我下了車,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啟齒,這時又是一條閃電在空中矯龍般躍起。我趕緊用力帶上車門,跳進樓梯腳下,但還是慢了一步,一聲巨大的轟響,感覺幾乎砸在我的頭頂……
我呆呆地在樓梯腳下,看著那輛車子猶如一匹生猛的怪獸,咆哮著逃竄走了……
我說過的,許多年來,我一直是個生活很有規(guī)律的人。像我這樣的人,體內(nèi)的生物鐘被粗暴地打亂后,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我是在凌晨三點鐘睡下的。
睡下之后,還是不停地打噴嚏。我確信,我是著涼了,得了感冒了。
然后是失眠。眼前像放著電影,邊沿帶著一個個小孔的膠片一張一張慢慢地拉過,彩色的,黑白的……
后來雷雨終于停歇了,我才迷迷糊糊睡著,開始做噩夢,接連不斷的噩夢。夢中,幾次三番覺得腦袋沉重得不行,又疼痛得感覺快裂開了,而且我似乎要昏厥過去了……
當我醒來,已經(jīng)是午后。
奇怪的是,我是光著身子躺在床上的,我霍然驚起。我的褲衩呢?驚惶中,出了一身冷汗,才發(fā)現(xiàn)睡夢中脫下來的褲衩,居然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中,正被自己舉著,像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
我的手機是在我穿褲衩的那一刻響起的。僅僅一只腳剛伸進去,褲衩還在小腿上,我摁下了接聽鍵。
陌生的號碼,陌生的聲音。
大師……對方聲音很低,卻又清晰,聽上去是個小女孩。
可是,她對我的稱呼嚇了我一跳。誰?我說,你是哪位?
林志玲。對方說。
我呆住了。哦,不,我是黎姿。對方笑了一下,改口說。誰?我的臉不由得紅了,心跳開始加速。
大師,我們昨晚見過的呀!對方說。
噢,是……在孔雀……我囁嚅起來。
對呀!對方說。
咦,我……你的號碼……我有點辭不達意起來。
是,當然是他告訴我的。對方說。
哦,你……你……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了。
是這樣,我是想請您來我家,哦,您別誤會,對方說,我是想請您給我老爸占一卦……
呃,這個呀,沒問題的,我清了下嗓子,說,大家只當是玩一個游戲吧!
您真謙虛!對方說,大師,這怎么會是游戲呢?
我一時語塞。
那好吧,不過這兩天有點事兒,恐怕得再過幾天……具體再聯(lián)絡(luò),好嗎?最后我柔聲說。
對了,大師,還有個事,您知道了嗎?對方說。
你說吧!我說。
對方說,今天上午,局長……他走了!
我說,哦,他去哪兒出差?
對方說,不是出差,他說他很痛苦,所以,就走了!
什么?你再說一遍!惺忪中,我猛然一驚,徹底清醒了。
他從陽臺上跳下,所以,您也知道的,根本來不及搶救……對方說。
怎么會?怎么可能的呢?我……他……我突然急了,對著手機喊。
是啊,我也這么覺得,對方冷靜地說,可是,好多年了,他的抑郁癥越來越嚴重,這是事實,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無可挽回……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了。
我使勁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再清醒一些,然后好讓自己知道,這徹頭徹尾只是一個噩夢。可是我沒有做到。
我又想對那個黎姿或林志玲說,你是在開玩笑,肯定是,要不然你不會這么冷靜,還有,如果他真的這么走了,你怎么可能有機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呢?怎么可能從容得先跟我談給你老爸占一卦的事然后再談他?
我覺得自己幾乎是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可以用來懷疑事件的真?zhèn)瘟耍墒俏覐堥_了嘴巴,卻沒能發(fā)出聲音。
就這樣,我一手提著褲衩,一手握著手機,滑稽地站在床中央。仿佛,我手里的不是褲衩和手機,而是它們已經(jīng)合二為一了,已經(jīng)是同一樣神秘的東西了,它們充滿了莫可言喻的玄機,我緊緊地抓著握著,是多么希望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