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楚
一
這個早晨不安生。蘇蕓正蜷在沙發(fā)里涂指甲油,便聽到河南侉子大聲喊:“生了!生了!”隨后是劈里啪啦的腳步聲。蘇蕓知道是侉子老婆跑出去張看了。侉子老婆也是個侉子,梳兩條歪扭的麻花辮,白日里低眉耷眼,只到了晚上叫得比誰都?xì)g。這兩個侉子養(yǎng)了只母鹿犬,不曉得從哪兒偷來的,夏日里鬼祟著配了狗,這幾天要生養(yǎng)了。想想狹窄的院里又要多幾只小畜生,蘇蕓隱隱厭惡起來。她打小不喜歡畜生。她信父親的話,畜生眼里住著死者的魂靈。
“要一只不?”侉子老婆撩開一角門簾,探著脖頸細(xì)聲細(xì)氣地問。她眼如席篾,又老怯生生彎著,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諂笑,“不要錢的,白送的。”
“你倒貼錢我都不要,”蘇蕓懶懶地盯著指甲,“你也不想想,我哪兒有空拉扯那玩意?又拉屎又撒尿的,渾身都是虱子。”
侉子老婆囁囁道:“那我們送給別人,說實話,人都排隊等著呢?!?/p>
蘇蕓和這對夫婦從春分起就住在這處租來的房子里。三間平房,蘇云住東屋,他們住西屋,中間的屋子兩家合用,算是廚房。不過蘇蕓很少開火煮飯,大都在店里吃盒飯。這夫妻倆就把廚房當(dāng)成了私有廚房,什么物事都堆:瘸了條腿的手推車、掉了只耳朵的煎餅鍋、一麻袋紅辣椒、半桶地溝油,還有破鞋爛襪子。夫婦倆在街上賣豫南板面,不過在蘇蕓看來,他們更像收破爛的。他們似乎對霉?fàn)€氣味的物品有種天然的癖好。
“你摸摸,你摸摸,”侉子老婆怎么就進(jìn)了屋,手里顫顫巍巍地捧著只剛生的鹿犬,“多招人疼啊,小耗子似的。你真不想養(yǎng)一只?”
蘇蕓探頭看了看,確實像皮耗子,渾身濕漉漉,乳眼還沒乍開。“要是實在沒人要,就扔炕上吧,過兩天養(yǎng)肥了,我殺了吃狗肉涮鍋。”
侉子老婆張大嘴,懨懨地盯住蘇蕓,半晌才轉(zhuǎn)身出屋。蘇蕓聽到她嘰里咕嚕的嘟囔聲。如果沒猜錯,大概是用他們的家鄉(xiāng)話罵人。她把指甲油扔在沙發(fā)上聳身出屋。她想,如果侉子老婆膽敢罵她,她就把這女人的大餅?zāi)槗傅脻M是芝麻粒。
可一到院子,心就不惱了。秋日的黎明,天邊滿是重疊的灰藍(lán)魚鱗,日頭還沒噴躍出層云,空氣凈是薄荷味兒。滿院子的野薄荷,不是房東種的,也不是侉子們種的,就那么著洇了一大片,夏天綠得逼人眼,現(xiàn)下葉子雖打了卷,可味道仍沒散盡。蘇蕓喜歡這微涼的、若有若無的味兒。侉子夫婦還在給狗接生,蘇蕓瞄了他們一眼,蹲蹴下去,掐了兩片葉子塞嘴里細(xì)細(xì)地嚼。然后,她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麗梅推開銹跡斑駁的鐵門閃進(jìn)來。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蘇蕓就覺得不對勁。步行街八十家店鋪二百來位女孩不得不承認(rèn),麗梅不耀眼,可絕對養(yǎng)眼:她化妝,可你根本看不出她化過妝;她不笑,可你覺得她隨時都在笑;她話少,可你總?cè)滩蛔“阉?dāng)成最貼心的閨蜜。那日清晨,蘇蕓看到麗梅的清晨,麗梅的頭發(fā)根本沒有梳,不但沒梳頭,小臉也沒洗潔凈。
“進(jìn)屋,我有話說?!丙惷窂阶詮奶K蕓身邊走過,看也沒看她,“你最好快點。”
蘇蕓把薄荷咽下,邊猶豫著走,邊佯裝沒心沒肺地問:“我的親姐啊,咋了?看你急赤白臉的。”
麗梅轉(zhuǎn)過身,嘟著嘴剜她一眼。蘇蕓從沒見過她用這種眼神瞅人。蘇蕓撫了撫胸口壓低嗓門問:“可別唬我啊姐,我是麻雀心眼兒,小著呢?!?/p>
她們一前一后蜷沙發(fā)里。麗梅呢小腿圓規(guī)般戳沙發(fā)上,細(xì)長胳膊摟住腳踝,一張棗核大小的臉磕住膝蓋。她似乎想讓自己靜下來,可她的肩胛骨在不停哆嗦。
“咋回事???”蘇蕓去摸麗梅的頭發(fā),“這么苦大仇深的。被查了?”麗梅木木地?fù)u頭。蘇蕓心就放下,說:“嘁,查也沒事。公安局的孫局長,是我的老朋友呢?!闭f到“朋友”兩字,蘇蕓故意將聲調(diào)略顯夸張地上揚(yáng)。她想讓麗梅明白,在桃源鎮(zhèn),沒有誰不買她的賬?!澳悄慊派?”蘇蕓笑了笑,將那管指甲油從沙發(fā)褶皺里摳出,重新涂指甲,“待會我?guī)湍忝兰装?。孫三從上海買的,叫火烈鳥。你不是巨蟹座嗎?這款最配你,人家書上說了,珠光粉最能體現(xiàn)巨蟹溫柔細(xì)心的母性氣質(zhì)呢?!?/p>
“養(yǎng)漢的生的兒子,”麗梅罵道,“養(yǎng)漢的生的兒子?!?/p>
蘇蕓從沒聽麗梅罵過人,她罵起人來聲音也柔柔的。她歪著脖子問:“你罵誰呢?”
“我操他媽,”麗梅繼續(xù)罵道,“養(yǎng)漢的生的兒子?!?/p>
蘇蕓不得不重新審視著麗梅。她小臉?biāo)?,眼淚吧嗒吧嗒落膝蓋上。
“他……是不是……”
“不得好死!”麗梅幾乎將牙齒咬碎了,“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p>
蘇蕓嘆了口氣,問:“郭金弟到底怎么了?”
麗梅這才抬起頭看蘇蕓,看著看著淚珠又滾下來:“不是說好了嗎……兩千塊錢?!?/p>
蘇蕓說:“誰說不是???他郭金弟的唾沫吐在墻上也是枚釘子??!”
麗梅豎起中指吼了句臟話,覺得不解恨又嚶嚶著哭。蘇蕓只得捻了捻手指,硬著頭皮問:“那……那他……到底給了多少?”
麗梅半晌沒吭聲,嘴唇翕動幾次都未能開口。后來她終于從沙發(fā)上近乎勇猛地跳下來,趿拉著紅色高跟鞋踉蹌著跳出屋子。她連頭也沒舍得回。透過塵埃遍布的玻璃窗,蘇蕓看到麗梅幾乎小跑著逃出庭院。在關(guān)那扇油漆斑駁的鐵門時,麗梅扭過脖子朝這廂掃了兩眼。那是一只小獸掉進(jìn)陷阱后方才有的眼,仿佛隨時都會將靠近它的人撕咬下一口血肉。蘇蕓不禁摳了摳嘴唇,一股寒氣從腳底浩浩蕩蕩逆流至心臟,讓她覺得,天還沒亮多久,卻馬上就要黑下來了。
二
蘇蕓趕緊打郭金弟的手機(jī),打了幾遍都沒打通。她皺著眉頭縮在沙發(fā)上,隨手拽了條毛毯蓋了,愣愣地盯著地板上的一只野蜂。這幾天到處飛的都是蜜蜂。入秋了,它們就像那些終年哮喘的老人,一些將冬眠,一些將死去。蘇蕓蘸著唾沫將蜜蜂粘上掌心,若有所思地盯著它翅膀上的金斑點,當(dāng)她用指甲將它掐成兩截時,一股綠汁細(xì)小煙火般泚出,黏糊糊地粘蓋住指肚上的紋絡(luò)。
說良心話,蘇蕓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干這一行。初中畢業(yè)后,蘇蕓就混到了桃源鎮(zhèn)的步行街。這是縣城最鬧騰的一條商業(yè)街。她先在“黑天鵝”化妝品店站了半年柜臺,之后去“冰點”冷飲店,打上腮紅戴上紅絨帽端冰激凌、雞腿和炸薯條。再后來,到一家所謂的名牌專賣店當(dāng)售貨員。這一待就是三兩年。蘇蕓頭發(fā)短,眼白多,愛說話,不光愛說話,還會說話,一條舌頭從早到晚涂了蜜。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嘴又甜,自會開枝散葉莖藤纏繞,如此就生了自己的根。步行街站柜臺的女孩十之八九來自鄉(xiāng)下,閑來無事也串著店鋪聊天,姐姐妹妹胡鬧一番。蘇蕓一副假小子相,心腸熱,人家有什么為難著窄的事都愿奔她來說。步行街沒幾個不認(rèn)識她。
有個叫“小酸梨”的最喜黏她?!靶∷崂妗遍L了雙狐眼,見了有模有樣的男人就直勾勾盯看。之所以叫“小酸梨”,一則家里窮穿得寒酸,二則脾氣不好,說話總帶著棘刺才解恨。不過跟蘇蕓倒投緣,她這廂說著旁人是非,蘇蕓那廂只顧笑聽。那天蘇蕓正和“小酸梨”聊,晃進(jìn)個中年男人。這男人蘇蕓認(rèn)識,他總是買店里最貴的鞋,家里是做鐵精粉生意的。他慢慢悠悠兜了幾圈,蘇蕓就陪著他轉(zhuǎn)了幾圈。這樣的熟客店家最中意?!靶∷崂妗币娝?,找個借口走了。那男人徘徊半晌,方才朝蘇蕓招了招手。蘇蕓狐疑著走過去。男人附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剛才那姑娘……是誰?。俊?/p>
那天晚上,她帶“小酸梨”去吃男人的飯?!靶∷崂妗背缘酶吲d,男人也吃得高興?!靶∷崂妗边€喝了點紅酒,喝了點紅酒的“小酸梨”眼睛更不老實了。飯后男人就把“小酸梨”帶走了。上車前,男人用手勾住蘇蕓的手“嘿嘿”笑兩聲。蘇蕓垂頭去瞧,手里卻是兩百塊錢。蘇蕓蒙了,不曉得是如何道理。等隱約想明白,臉騰地下紅了。她想,幫男人介紹女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錢拿得委實玄妙,第二天還是給“小酸梨”好。可到了翌日,那錢就粘兜里了。那時蘇蕓一個月的工資不外乎七八百?!靶∷崂妗痹賮碚宜?,脖子上戴了條純金項鏈,見了蘇蕓只顧傻笑。她本來覺得有點對不起“小酸梨”,仿佛自己把她賣了般,可見“小酸梨”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兒,她也隨著快活起來。
第二個男人是那男人帶過來的。是個毛躁的年輕人,開輛霸道,胳膊上紋只黃金老虎。他話不多,只是問蘇蕓,是否跟“福鑫坊”的呂珠熟?“福鑫坊”是家金店,呂珠前些日子還跟蘇蕓借過五百塊錢,說父親肝癌晚期,現(xiàn)下只能托人弄臉買杜冷丁。蘇蕓尋思著說,不但熟,還是好姐妹呢……說實話,這男人釣呂珠頗費(fèi)了心思,蘇蕓陪他倆吃“海底撈”吃到一見南美蝦都反胃,男人大抵才得手。呂珠那幾天眼圈紅腫,見到蘇蕓總欲言又止。不過后來也沒事兒。本來就沒什么事嘛。蘇蕓??吹侥悄腥碎_車來接呂珠。再后來,男人也就沒出現(xiàn)過。呂珠呢,還是在“福鑫坊”老老實實站她的柜臺。這男人比上一個手闊,前后給了蘇蕓八百塊錢。她買了部手機(jī)送給父親。父親不是盲人,卻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了。
有了第二次,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開始,蘇蕓還怕街上的姐妹們曉得了自己的事,落個不潔的名聲。她還沒找婆家,也不想當(dāng)個一輩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讓蘇蕓訝異的是,有幾個長相出挑俏美的怎么就聽到風(fēng)聲,私底下竟偷摸找過她幾次,讓她幫忙挑“合適的”介紹。所謂“合適的”,無非是時下流行的“高富帥”,婚結(jié)沒結(jié)倒在其次,果結(jié)不結(jié)更不理會。她們只想手指上能多枚白金戒指,或者肩上多款式樣新穎的包。況且這種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心照不宣,沒有風(fēng)險。她也慢慢想通了:人都說如今養(yǎng)二奶的越來越多,養(yǎng)奶奶的越來越少;未婚同居的越來越多,婚后同居的越來越少,看來一點都不假。這是種現(xiàn)象。凡事成了現(xiàn)象,臭的也成香,臟的也成凈,暗的也成明,總會有人蛆蟲般蠕爬過去。這樣想通了,無疑是快馬又加了皮鞭:那些面孔模糊的女孩沙粒般從她指縫間細(xì)密有致地流啊流,流向那些不同的男人:有本地商人,也有外來巨賈;有耄耋老人,也有弱冠少年;有某局局長,也有某科科長。男人嘛,總是管不住下身那桿槍……然后呢,沙粒再從這些男人的指間流回來,一粒粒流向她慢慢長滿老繭的手指……
不過這次像是遇到點麻煩。麗梅呢,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麗梅不好對付,郭金弟更不消說了。只是讓蘇蕓意外的是,郭金弟竟舍不得出那兩千塊錢。郭金弟家有錢。郭家到底有多少錢?估計連他們自己掰著手指都數(shù)不清。除了整個步行街的房子是郭家的,他們還有兩家私立醫(yī)院、三家鋼鐵公司和若干紡紗廠。在桃源縣,年輕點的都知道有個郭金弟,都知道郭金弟開著輛藍(lán)色的蘭博基尼。
郭金弟是個聰明人,關(guān)機(jī)呢,說明他不想跟蘇蕓說什么廢話??伤蓡崾逞??有錢人不都財大氣粗一擲千金么?不過,他這樣的人做任何事都有可能。前段時日他喝醉了,把一個鐵哥們的眉毛用剃須刀給剃光了。據(jù)說那鐵哥們熊腰虎背麒麟臂,柔道六段,竟連聲兒都沒敢吭一下。
蘇蕓皺著眉頭走出屋子。日頭終躍出云層,灰藍(lán)魚鱗幻成流淌火焰。侉子夫婦的鹿犬也分娩完了,窩里不時傳來狗崽嗷嗷的叫聲。女侉子又一次小心著問詢蘇蕓是否想要一只。蘇蕓懶得搭理她,快步出了院子。這個早晨,蘇蕓想,首要的事還是要找到麗梅,當(dāng)面把話問明白。女人不會為難女人,女人家沒有說不開的隔夜話;第二件事便是等父親來訪。她要帶他到醫(yī)院做眼部檢查。他什么都看不清了。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這個世界在他眼里再也沒有白天,只有老鴰翅般的翳黑。
三
麗梅在一家超市當(dāng)收銀員。超市剛開門,員工們正在打掃衛(wèi)生。蘇蕓揪住一位大嫂,問麗梅來了沒有。大嫂說還沒呢,你打她手機(jī)吧。蘇蕓就一屁股坐在休息區(qū)的椅子上。她想,這荒唐事無非有兩個結(jié)果:要么郭金弟賴賬,要么郭金弟還賬??蔁o論哪種,都會讓麗梅憋屈。若錢到了手呢,雖然憋屈,可畢竟錢揣進(jìn)腰包了;若錢沒得手,等于白送了郭金弟一個人情。誰愿意白送人情?誰愿意白白被人睡?一想到麗梅早晨那小眼神,蘇蕓不禁打個哆嗦。
“把爪子抬起來。你來這兒干嗎?”
是麗梅。麗梅穿著超市里皺巴巴的藍(lán)套裝,手里攥著把破笤帚。
“我的親姐啊,我可找到你了!”蘇蕓盡量使聲音謙卑溫潤,“你一走,我這心拔涼拔涼的。我們姐妹一場,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啊,況且你生氣是應(yīng)該的……”
麗梅瞥她一眼,兩人尋個僻靜角落站了,蘇蕓問:“到底是咋回事?你倒跟我說個明白,我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他真的挺稀罕你……”
麗梅沒說話,望著旁處。蘇蕓說:“哎,你要不說實話,那我也沒轍了。”
麗梅半晌抬起頭,冷冷道:“他說我不是處女?!?/p>
蘇蕓心里咯噔一下。
麗梅攢著眉頭問:“我是不是處女跟他有關(guān)系嗎?”
蘇蕓咬著牙根說:“沒有,狗屁關(guān)系都沒有!”
麗梅說:“他有錢又怎么了?有錢就能上嘴唇頂天,下嘴唇支地嗎?”
蘇蕓搖搖頭說:“不能?!?/p>
麗梅說:“這事就交給你了?!?/p>
蘇蕓說:“放心吧,姐,我這就去找他?!?/p>
麗梅最后說:“晌午前把錢給我送來?!?/p>
蘇蕓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道:“我盡量啊……姐……”
“姐”字還沒等叫出來,麗梅轉(zhuǎn)身就走了,只剩蘇蕓一人孤鴰般站在那兒。
看來問題還在郭金弟。郭金弟找過她幾次,都是為了麗梅。郭金弟是什么樣的人蘇蕓不是不清楚。這種人,用父親的話說,就是生來不辨黑白不知禮義廉恥。以前蘇蕓曾給他介紹過兩個十七八的姑娘,他也算滿意。這次他看上麗梅,讓蘇蕓頗為為難。她了解麗梅。麗梅是大專生,心氣比別的姊妹高,在超市當(dāng)收銀員怕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將來肯定是要去企業(yè)當(dāng)會計的。可熊瞎子舔馬蜂窩,怕挨蜇別想吃甜頭,想想父親的眼疾,蘇蕓底氣好歹足些。
父親是她世上唯一揪心的人。有時她想,世上怎么有這么倒霉的人?1958年,當(dāng)鄉(xiāng)村教師的他因為同情右派亂說反動言論,被勞教過三年。1976年文革剛結(jié)束,縣里新來位姓宋的書記。那時但凡縣里有屁大點的事,都要將曾經(jīng)的五類分子集中起來訓(xùn)話。他們讓父親說兩句。父親是怎么說的呢?這個戴著八百度眼鏡、趿拉著破棉鞋、眼白多眼仁少的人清清喉嚨,隨后用濃重的周莊方言說,“四人幫”是極左,可新來的宋書記也是一丘之貉哇。他在文革中是個“運(yùn)動紅”,如今呢,也不過是座過路橋,著不幾日,自會有后來者踏他過河,過了河再拆他這座紙橋……一席話石破天驚,他很快獲刑三年……出來后他靠在搪瓷碗盆上燒字為生,再后來他走街串巷賣耗子藥,日復(fù)一日……直到有天,他在橋下?lián)斓絺€嗷嗷待哺的棄嬰……上次回家,父親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必須帶他去醫(yī)院檢查。沒準(zhǔn)要動手術(shù),這會是筆不菲的費(fèi)用。
第一次找麗梅是晌午,兩個人抽空到“陜西涼皮店”吃臘汁肉夾饃。結(jié)賬時旁邊躥出個小伙子,說,我來替美女們埋單吧。蘇蕓當(dāng)然知道小伙子是郭金弟。她假意推辭兩句,卻眼睜睜看他掏錢。她當(dāng)時特意留意了一下麗梅。麗梅的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她只是和蘇蕓一樣看著郭金弟結(jié)了賬,看著郭金弟出了店門,看著郭金弟上了一輛跑車。等跑車開走了,麗梅這才開口問,他……開的什么車?蘇蕓說,好車唄。麗梅問,開好車的人多了。蘇蕓說,他的車是縣城里最好的,知道多少錢嗎?麗梅搖搖頭。蘇蕓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驕傲地晃了晃,仿佛那輛車是她的。麗梅憋了半天說,一百萬嗎?蘇蕓失望地?fù)u搖頭,戳了戳她的腦門說,哎,女人家啊,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胸脯大奶水少,一百萬?哼,再乘以十還差不多。
蘇蕓忘不了當(dāng)時麗梅的眼神。她之所以覺得這事兒可能會有點眉目,就是因為麗梅當(dāng)時的眼神:除了驚訝,更多的是羨慕。這樣的眼神蘇蕓見得太多了??甥惷樊吘故躯惷?,她很快恢復(fù)了那種淡然的神情,撇了撇嘴對蘇蕓說,有錢人都這么糟蹋錢嗎?
第二次,蘇蕓約麗梅吃火鍋。如她預(yù)料的一樣,兩人再次碰到郭金弟,郭金弟拋了他那邊的弟兄湊過來跟她們一起吃。吃著吃著他大大咧咧地說,一會兒我請你們?nèi)タ措娪?。蘇蕓去看麗梅。麗梅說,不行,我晚上還要幫我弟輔導(dǎo)功課。郭金弟說,這算什么屌事?難得我空閑,我開車?yán)銈內(nèi)ケ本┛措娪埃←惷沸α?,說,北京?開玩笑吧?六百多里地呢!讓蘇蕓陪你去吧。當(dāng)時郭金弟臉色有些難看,蘇蕓忙說,著什么急啊郭哥,好飯不怕晚嘛,麗梅姐是真有事,哪個美女不想親自坐一坐你那輛蘭博基尼?郭金弟笑著說,也好,也好,現(xiàn)在去北京,估計也只能看午夜場了。
以為就沒戲了。蘇蕓想,麗梅還真是能沉住氣的主兒,這樣的機(jī)會也不要,怕是耍的這些小把戲全白瞎了。那個時候她已收了郭金弟五百塊錢。雖有點遺憾,可這樣的事總要你情我愿才好。步行街的女孩們之所以值錢,就是因為她們還有點矜持,有點不合時宜。這是她早想明白的事。讓她不明白的事,是昨天麗梅忽然找到她,問郭金弟有沒有空。蘇蕓支支吾吾地說,那要看郭金弟是不是在談生意。說這話時她一直盯著麗梅的眼。麗梅的眼和平時沒有什么區(qū)別,瞳孔在陽光照射下浮動著一抹淺淺的杏黃。然后她開始給郭金弟打電話。打完電話后她又去看麗梅。麗梅在椅子上安靜地坐著,她看到麗梅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什么都沒說。她徑直走過去,撫弄著麗梅黑亮的長發(fā),半晌才低下頭扒著她的耳根說:兩千塊錢,別忘了跟他要。要是遇到了什么事呢,就找我。麗梅“嗯”了聲。她沒再去看麗梅。她當(dāng)時倒有點傷心,她想,難道世上真就沒有不喜歡錢的女人了嗎?
現(xiàn)在麻煩來了。郭金弟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jī)。蘇蕓不知道是這樣等下去呢,還是托孫三幫忙通通氣。不管怎么樣,麗梅那邊總要給個交代。想到麗梅那張浮雕般冷漠的小臉,蘇蕓的手心就沁出汗來。
四
孫三還是夠哥們。他說,他找到郭金弟了。不過郭金弟好像心情不太好,他也就沒敢問別的。這不是好消息,也不是壞消息。蘇蕓要郭金弟的另外那個號碼,孫三說,我可以給你,但是你現(xiàn)在先別打。蘇蕓問為啥啊?孫三“嘿嘿”地笑著說,他可能昨晚累著了,臉蠟黃蠟黃的。
蘇蕓嘆了口氣,心里總算有了點底。這時老板來店里轉(zhuǎn)悠了。每天上午的這個時段,老板都要來這兒喝上壺鐵觀音,抽上支煙,才慢慢悠悠走開。老板在店里閑走了兩圈,路過蘇蕓身邊時站住了。蘇蕓去瞅他,發(fā)現(xiàn)老板也正瞅自己。老板足足盯了她有二三十秒,然后輕嘆一聲出了店門。雖只是一聲嘆息,卻讓蘇蕓心驚肉跳。難道他發(fā)覺了什么?或聽到了閑言碎語?蘇蕓知道麗梅和老板是同鄉(xiāng),貌似很熟的樣子……蘇蕓坐不住了。她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她不喜歡像條腥臊的草魚被人擱放案板上,單待別人手起刀落。她解恨似的按下那串?dāng)?shù)字。不管郭金弟在電話里說什么,這個電話是一定要打的。
郭金弟倒是利落地接了,懶洋洋地問誰???蘇蕓的臉立馬砌滿了笑容,仿佛郭金弟就站在她眼前。她嗲聲嗲氣地說,郭哥你好啊,太陽都曬屁股了,還在滾床單???郭金弟“嘁”了聲說,是你啊,我滾沒滾床單,你不心知肚明嗎?蘇蕓嘻嘻笑著說,郭哥日理萬機(jī),千萬得保重身體。郭金弟說,一只雞就夠了,要是一萬只,我還真料理不過來。蘇蕓“哦”了聲,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哥呀,追你的女孩子劈里啪啦,你呢,簡直就是黑白無常,她們的魂兒都被你勾走啦。不過呢,人都知道你心眼好,出手大方,跟了你,誰不落個三千四千?可話說回來,就是你不給錢,她們也樂意,不都圖你人好嗎?
郭金弟干笑兩聲,問道,真的嗎?
蘇蕓說,話是這么講,不過,女孩嘛,都喜歡穿點金戴點銀,你要施舍倆子兒,她們背后說說你的好話,那想跟你的漂亮姑娘就更多了。況且你應(yīng)過我,事后給麗梅兩千塊錢的……
郭金弟忽然就把手機(jī)掛掉了。
蘇蕓呆呆地望著窗外的行人,眼睛一黑一黑的。
看來肯定是麗梅和郭金弟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這和麗梅是不是處女倒一點關(guān)系沒有。郭金弟這樣的爛人,什么樣的女人沒上過?問題肯定出在麗梅身上,如果麗梅不說實話,如果麗梅還拿出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這事兒就沒法解決。她只有再次聯(lián)系麗梅。麗梅呢,也很快接了電話,第一句話就是“錢到手了嗎?”。
電話里嗡嗡嚷嚷,可蘇蕓還能聽到麗梅急促的呼吸聲。蘇蕓想,麗梅肯定是瘋了,“還沒有呢。你有空嗎?來我店里一趟吧?!碧K蕓的語氣有些硬,估計麗梅也能聽出來。麗梅問道:“你的意思是,錢沒戲了,是不是?”蘇蕓不曉得是回“是”,還是回“不是”,不管回“是”還是“不是”,蘇蕓都沒底氣,她唯有保持沉默。
“我知道你是個有辦法的人,全步行街最有辦法的人,就是你蘇蕓,”麗梅的語氣似乎軟下來,“如果錢拿不回來,”麗梅一字一頓著說,“那是你根本就不想拿回來?!?/p>
“要是有空,你就來我這里坐一會兒,”蘇蕓說,“我剛買了兩塊年糕,上面還粘著金絲小棗呢。你不是最喜歡吃年糕嗎?”
麗梅吁了口氣,說:“我現(xiàn)在忙得連上廁所的空都沒有。”
蘇蕓說:“那你中午過來趟?!?/p>
麗梅“嗯”了聲說:“也好?!?/p>
蘇蕓轉(zhuǎn)身去拿水杯,咕咚咕咚連喝一大杯。后來她坐凳子上,望著窗外一撮一撮的人。
父親就是這時打來電話的。他在電話里慢慢騰騰地說,他不打算來縣城看眼了,為啥???他覺得這兩天好多了,早晨倒泔水時還看見草雞飛上了麥秸垛。還看到了啥?看到隔壁家的男孩,臉上新出了兩顆青春痘……“不行!”蘇蕓嚷嚷道:“你坐十點半的車!必須來!再不來你就徹底瞎了!”蘇蕓也不曉得干嗎動這么大肝火,“瞎了我就不管你了!”
年前,父親佝僂著腰,蹭到集市上給人寫春聯(lián),五塊錢一副?!坝朴魄す怖?,昭昭日月爭光”,當(dāng)他老眼貼著紅紙將對聯(lián)寫好遞給孩子,孩子撇撇嘴說,春聯(lián)不買了。父親問緣由,孩子指著對聯(lián)說,你看,“月”字里面的兩橫,你只寫了一橫……他那時大抵什么都看不清,卻硬要裝作明眼人,看起來是不服老,實則是怕蘇蕓擔(dān)心。蘇蕓只恨自己腦子不靈光,高中都沒考上,女孩子家,又不是種地養(yǎng)牛的料,只得出來混,害父親一人燒著冷灶吃著冷飯。他不來看病無非是怕勞煩自己。這算什么勞煩?他一個老光棍,把自己拉扯大才是勞煩。如若他曉得女兒如今干什么營生,他肯定后悔當(dāng)初把自己從橋下抱進(jìn)旱煙味的羊皮襖……
“事兒咋樣了?”還沒到中午,麗梅的電話又打來了。蘇蕓硬著頭皮去接,先就聽到這句話。
“沒什么眉目,”蘇蕓只得實話實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二愣子拉胡琴,自顧自(吱咕吱)的。我蘇蕓什么樣的人,你麗梅還不知道?”
麗梅“哼”了聲說,“我當(dāng)然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你不就是步行街最牛的老鴇嗎?”
蘇蕓的臉就紅了:“你什么意思?”
麗梅說:“我能有什么意思?我敢有什么意思?可話說回來,你手雖大,可也不能把天都遮住?!?/p>
蘇蕓說:“姐你這樣說話就忒沒意思了?!?/p>
麗梅說:“要想聽好話有的是,一籮筐一籮筐的。把錢給我要來,你想聽多少就有多少?!?/p>
蘇蕓啞了。
她轉(zhuǎn)身去看店里其他的姐妹,她們正在不遠(yuǎn)處冷冷地瞅她。她們在等著看她的熱鬧。她不禁打個哆嗦。她只好朝一位剛進(jìn)門的顧客走過去,扯著嗓子喊:“降價了!降價了!出血掉肉價!新款阿迪大酬賓,全場打八折!”
五
中午剛吃完盒飯,父親來電話了。他吞吞吐吐地解釋說,沒趕上來縣城的車,只好等明天再來看蘇蕓了。蘇蕓“哦”了聲,再沒朝他發(fā)脾氣。她現(xiàn)在最愁的是,如果麗梅催命鬼般登門該如何是好?她在店里踱來踱去,便看到“小酸梨”從門外閃進(jìn)來。
“小酸梨”手腕上又比前幾日多了對玉手鐲。她將蘇蕓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問:“你這幾天有空嗎?”
蘇蕓不耐煩地說:“咋啦?”
“小酸梨”“嘁”了聲,道:“什么態(tài)度???步行街除了我,誰真心對你好呢?”
蘇蕓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倒是實話?!?/p>
“小酸梨”抖著肩說:“那個誰,要帶我去青山關(guān)。你去不去?”
她口中的“那個誰”,無疑是“康捷純凈水公司”的王老板。王老板專喜歡“小酸梨”這樣的賤骨?!拔艺f的是真的哦,”小酸梨咬著指甲說,“我說單獨跟他去沒意思,要帶個姐妹。他一口就應(yīng)了?!彼K蕓吐了吐舌頭,“哼,誰讓他老婆來騷擾我呢。讓他破破財?!?/p>
蘇蕓倒是聽說,王老板的老婆到店里找“小酸梨”麻煩,反倒被“小酸梨”罵跑。
“去還是不去啊?”小酸梨擰了擰蘇蕓的臉頰,“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p>
還沒等蘇蕓開口,麗梅的電話打過來了。蘇蕓想了想掛掉。不一會兒麗梅又打過來,蘇蕓又掛掉……“小酸梨”張大嘴巴盯著蘇蕓。蘇蕓在一分鐘里,總共掛了十三次電話。掛完最后一個電話時,蘇蕓急赤白臉地問“小酸梨”:“你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小酸梨”扭著身子嬌滴滴地說:“一會兒就走,說要趕著看落日。聽他說,青山關(guān)的落日,比八達(dá)嶺的落日還要漂亮呢?!?/p>
坐上王老板的車時,麗梅還在不停打她的手機(jī)。蘇蕓恨恨地想,這個既立牌坊又當(dāng)婊子的女人,自己瘋了,還要把別人逼瘋才甘心。
蘇蕓在青山關(guān)總共住了三天。三天里一直關(guān)機(jī)。她想,如果麗梅不這么火燒火燎地逼她,即便栽多大面子,肯定幫她把錢討回來。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里:她幫麗梅,是講姊妹情分;不幫麗梅,是情理之中。自己拉屎沒把屁股擦干凈,干嗎要別人來幫忙?
說實話,蘇蕓也沒心思在青山關(guān)游玩,白天待在木屋里看電視,晚上待在木屋里聽“小酸梨”跟男人鏖戰(zhàn)。說白了,大部分時間,其實還是琢磨麗梅的事。最后,她想通了,如果真不管麗梅的事,大不了麗梅告訴旁的姐妹,說她不仁不義,自己生意多少受點損,可依麗梅脾性,怎可能把這事告知旁人?她是要臉面、有文化的人。這樣的丑事,怕只能一輩子爛肚子里。想通了,情緒也高些,不禁打開窗子,看蒼茫的群山、破落的長城和放羊的農(nóng)民。
然而到了夜晚,一個人在床上輾轉(zhuǎn),還是會想起麗梅,一想起麗梅,又不禁隱隱后悔,悔不該陪“小酸梨”來青山關(guān)。來這里也罷,竟頭腦一熱關(guān)了手機(jī)?;厝ズ笤撊绾蚊鎸惷??在大街上碰到她,是說話呢,還是不說話?要是說話,說什么話?盯著窗外的鐮月,是如何都睡不著了。
終于盼到回縣城那一天?;厥腔亓?,仍難免擔(dān)驚受怕。不過上了四五天班,倒一次也沒遇到麗梅。不光沒遇到她,連她的電話也沒接到。她這是玩的什么把戲?一點脈都摸不準(zhǔn)。當(dāng)然,更不用提郭金弟那頭。郭金弟這樣的人,只記得女人的下半身。蘇蕓就漫不經(jīng)心地向別的姑娘問詢,麗梅這些日子到底忙什么呢?咋老不見動靜?她們就說,麗梅姐還能忙什么,超市里站柜臺唄。
蘇蕓心里慌慌著要去超市找她,可這腿剛邁出店門,就冷不防縮回。如是反復(fù)幾次,徹底打消了去探望麗梅的念頭。
說也奇怪,又過幾日,仍沒麗梅消息。難道事情有了變化?麗梅自己把錢要到手了?如若真是錢到了手,總要跟自己念誦一聲吧,不然怎對得起自己的那番苦心?又隱約恨起麗梅來。有一次她甚至在夢里夢到了麗梅。這是她第一次夢到麗梅。麗梅來找她,邀請她一塊去吃最喜歡的麻辣燙。麗梅跟她說,她把錢要了回來。以后要是還有人喜歡她,直接告訴她無妨。麗梅詭異地笑著說:她是看透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就是金子。
蘇蕓就有些失望,一個激靈醒來,滿屋子摸燈繩。摸也沒摸到,只得坐在炕上默然發(fā)愣。天是愈發(fā)涼了,她披了毛衣扯開窗簾向外張望。除了一水的黑,沒有一點亮光。就悶悶地想,怕是雞還沒叫頭遍呢。
六
翌日,她給父親打電話,讓他來看眼疾。這次父親沒有拒絕。十點四十分,父親給蘇蕓來電話,說剛上了車,估計個把時辰后到縣城。蘇蕓叮囑他說,到了汽車站別亂動,她會找輛車接他。父親說,接什么接,我又不是沒長腿,還是自個走過去好。蘇蕓嘟囔著說,你啥都看不清,縣城不像咱村里清靜,車輛多,又沒長眼睛,撞了你咋辦?父親沒再反駁,說,你呀你呀,小嘴總是不饒人。
如果沒記錯,那天,麗梅是十一點來店里的。
麗梅進(jìn)店,跟平時沒何不同。她先朝店里其他幾個女孩點點頭,算打了招呼。女孩們也都朝她笑笑。見到蘇蕓時,麗梅顯然一愣。蘇蕓當(dāng)時想,她有什么可愣的?沒一點道理。她肯定知道自己早從青山關(guān)回來了。不過心仍突突跳,嘴唇翕合幾次,卻一個字都沒吐出。那幾個女孩就問,麗梅姐啊,啥事???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麗梅說,能有啥事,剛換了班,想起來挺長時間沒瞅見你們,怪想你們,就來散光散光。說到“你們”時,眼角朝蘇蕓這廂瞥了幾瞥。蘇蕓嘴角咧了咧,硬著頭皮說,閑下來了,你?麗梅說,是啊,閑下來了,我。蘇蕓看了下四圍,輕聲道,我們出去……談?wù)??說這話時,蘇蕓感覺心臟已跳至胸腹外,一股一股涼颼颼的風(fēng)咬著它,讓她擔(dān)心自己隨時都會昏厥過去。
麗梅就是此時猶猶豫豫抓了她一只手,緩緩攏到自己胸前。后來,她將蘇蕓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攤開掌心,一道一道劃著迷宮般的掌紋。蘇蕓倏地下眼眶濕了,剛想說話,麗梅頓時捂住她的嘴,朝她使個眼色。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店,到了大街上。起風(fēng)了,街上人不多,竟有些慌里慌張的冷。
蘇蕓縮著脖頸說:“麗梅姐,我對不起你……”
麗梅喃喃著說:“我知道?!?/p>
蘇蕓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她哽咽著說:“麗梅姐啊,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麗梅喃喃著說:“我知道?!?/p>
蘇蕓說:“你不知道,我這心里天天小貓爪撓著,難受啊。我躲你幾天,也是想讓你冷靜冷靜?!?/p>
麗梅喃喃著說:“我知道?!?/p>
蘇蕓乜斜著麗梅問:“你那錢……到底要回來沒有?”
麗梅喃喃著說:“你說呢?”
蘇蕓長咬著牙說:“這樣吧,我再去找他!我就不信偌大個桃源縣城,就沒有個能降伏他的人!”
麗梅久久凝視著她,半晌才說:“算了,算了,”抬手摸摸她耳垂,“別為了錢傷了我們姐妹的和氣。錢是什么東西呢?”
蘇蕓的眼淚掉下來:“我們這樣才是好姐妹啊。”
麗梅沒吭聲,盯著她手指看,后來說:“你的指甲,真的很好看。”
蘇蕓的心敞亮起來,不再揪揪著,討好著說:“我那里還有一款沒拆的,孔雀藍(lán),下午我拿給你?”
麗梅點點頭說:“好吧,不過——你現(xiàn)在有空沒?我從網(wǎng)上買了幾本自學(xué)考試的書,就在圓通快遞,跟我一塊拿吧?”
蘇蕓抱了抱麗梅。她覺得麗梅的身體很軟,很暖。麗梅輕輕搡開她說,我們上車吧。蘇蕓問車在哪兒?不會是郭金弟開著蘭博基尼接你來了吧?話一禿嚕出嘴才明白有多蠢。不過麗梅沒聽到一般,指著旁邊一輛松花江面包車說,喏,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蘇蕓張望兩眼,見里面坐著個小伙子,嘴里叼著煙朝她笑。就問,這是哪路神仙啊姐?麗梅笑了笑,說,他呀,是我老鄉(xiāng),剛才去超市買東西,被我逮個正著,剛好拉我們一程。蘇蕓拉著她的手上了車,說,多巧啊,我正要去接我爸,待會兒你拿完書,我們順路把老爺子捎上。麗梅說,那還不好說?怎么,你爸來看你了?蘇蕓說,是啊,他兩眼一抹黑,再不動手術(shù),真成瞎子了。
面包車呼呼地開著,風(fēng)是愈來愈烈,要將車門子撕扯開似的。
蘇蕓抓了麗梅的手問:“你冷嗎,姐?”
麗梅說:“不冷。”
蘇蕓說:“你老哆嗦呢。我把羊毛衫脫給你穿吧,我里面還有件保暖內(nèi)衣?!?/p>
麗梅說:“哪兒來那么多事兒?老實坐著吧,我又不是紙糊的?!?/p>
蘇蕓說:“圓通快遞不是在文化路嗎?”
麗梅說:“他們新搬的家。”伸著脖子朝那小伙子喊,“王老狠,你快點開啊。跟蝸牛似的。”
原來那個小伙叫“王老狠”。這名字倒有趣。蘇蕓忍不住“哧哧”笑兩聲,說:“王老狠啊王老狠,你干嗎起這么個古怪的名兒?”
王老狠扭頭瞥她一眼說:“我以前殺過豬。”他留著抹茂密的小胡子,黑黑亮亮,嘴河蚌般一張,胡子就往上機(jī)敏地拱一拱。
蘇蕓說:“那你現(xiàn)在發(fā)哪行的財?。俊?/p>
王老狠說:“我呀,現(xiàn)在做紋身?!?/p>
蘇蕓說:“這倒好得很,以前給豬剝皮,現(xiàn)在給人剝皮。生意火嗎?”
王老狠說:“還行吧。上午還有個小姐,讓我在她大腿根紋了朵玫瑰。”
蘇蕓撇撇嘴說:“紋身倒成了她們那一行的招牌了。”
王老狠說:“可不是嘛。紋了朵玫瑰還不過癮,又讓我玫瑰旁邊紋了把左輪手槍?!?/p>
蘇蕓說:“有機(jī)會你也給我紋一個吧。紋什么好呢?”去看麗梅,說:“姐啊,你說紋什么好呢?”麗梅笑了笑。蘇蕓就繼續(xù)說:“王老狠啊,你可要給我打折扣的。我跟麗梅啊,好得跟一個娘胎里出來似的?!?/p>
王老狠說:“沒問題!你這么漂亮,我給你打五折。好了,到了,下車吧。”
蘇蕓和麗梅下了車。一路上光顧著說話,卻沒發(fā)覺到了城鄉(xiāng)接合部。也許比城鄉(xiāng)接合部還遠(yuǎn)。蘇蕓從來沒來過這么遠(yuǎn)的地方,不禁嘟囔道:“什么破快遞公司,找這么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王老狠沒吭聲,麗梅也沒吭聲。三個人就來到一座破平房跟前。破平房也沒上鎖,王老狠徑直推門進(jìn)去。麗梅拉著蘇蕓的手隨后。
屋里黑乎乎的。蘇蕓扯著嗓子喊:“有沒有人???有沒有人???”
無人應(yīng)答。蘇蕓去看麗梅。麗梅順手把燈拉著。蘇蕓這才發(fā)現(xiàn)麗梅鐵青著一張臉,就安慰她說:“姐啊,你別著急。興許是去拉貨了。不耽誤你自學(xué)考試吧?”
麗梅說:“我做事向來有板有眼,你看我耽擱過什么事嗎?”
蘇蕓說:“也是。有個成語叫什么來著?你總是未雨……未雨……”
麗梅慢條斯理地說:“未雨綢繆?!?/p>
蘇蕓說:“哎,你真是有文化。我呀,除了喜歡看《非誠勿擾》,其余都不感冒?!?/p>
麗梅說:“所以你才這么笨。跟豬一樣笨?!?/p>
蘇蕓說:“是啊,比豬還笨,何止比豬笨,簡直比我爸都笨……哎呀,我爸……”
忽然雙臂就被一雙大手硬生生反剪過去,臂膀和手腕生疼,一雙腳也瞬間離地。蘇蕓感覺自己飄起來了。她聽到麻繩打結(jié)的聲響,扭頭去看,正看到麗梅笑盈盈地盯著自己。“不帶這么鬧著玩的,姐……”話尚未落音,嘴巴又被一雙臭襪子塞住。這樣,她動也動不了,話也說不了。等她漸漸反應(yīng)過來是如何一回事,已被兩人吭哧吭哧著抬上一張單人床。單人床只鋪了一席草墊,咯得她胡亂蹬腿。麗梅朝王老狠努了努嘴,王老狠就順手從地上撿起條麻繩,又將她雙腿從腳踝處綁緊。滅頂?shù)目謶志褪沁@時如豺狗般一點一點逼上來。蘇蕓想,他們要殺了自己嗎?念頭一涌,淚水就一股一股噴出,順著腮幫淌到散發(fā)著霉味的草席上。
“別害怕,乖?!丙惷钒崃税岩巫?,坐在她的身旁?!安粫芴鄣模丙惷仿貙⑺念^發(fā)簾撩一旁,指甲肚輕柔地蹭著她的額頭,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麗梅那么耐心,就像一名專業(yè)的美容護(hù)理師。她的手指也有種護(hù)手液的味兒,是那種小麥?zhǔn)崭詈蟮那逑恪LK蕓的眼珠子都要暴出來了,她現(xiàn)在恨不得用眼神一刀一刀將麗梅剮成碎片。
“別那樣看我,”麗梅笑著說,“是你先對不起我。王老狠,快點?!?/p>
蘇蕓看到王老狠將一個黑箱子抱在懷里,晃晃悠悠挪到她旁邊,在她頭頂處置了把椅子,穩(wěn)穩(wěn)坐了。然后蘇蕓聽到箱子被打開的聲響。她聽到王老狠說:“瞧,這是個多美的箱子啊,想要什么,里面就有什么。喏,這個是紋身機(jī)專用電源,這個是勾線……這個是紋身色料,還是進(jìn)口的呢……這個是紋身針,這個呢,是不銹鋼針咀,這個是防疤膏……”
她只是盯著麗梅。
她只是盯著麗梅。
麗梅說:“不疼的,妹子,忍一忍就好了。什么事忍一忍,就都過去了……”說到這兒,蘇蕓看到麗梅的眼睛突然瞇縫起來,氣息也變得急促不堪,“可我這次實在是忍不了!”麗梅騰地站起,繞著蘇蕓緩緩走了一圈,走了一圈的麗梅似乎火氣就小了些,麗梅聽到她喃喃著說:“我只想要兩千塊錢……我真的想要這兩千塊錢……我只想給我弟弟買一個iPhone4蘋果手機(jī)。我爸死了,我媽死了,我就剩他了?!?/p>
蘇蕓驚訝地瞪著麗梅。麗梅嘆息一聲道:“為了買這個破手機(jī),他竟然想去賣腎。為了一個手機(jī)賣腎!你聽說過嗎?這樣的事別人可以去做,但是他不能去做。”她的聲音溫柔得要滴出蜜來,“因為,他是我崔麗梅的弟弟啊?!?/p>
蘇蕓的手機(jī)響了。一定是父親到了車站,到了車站的父親一定是找不到自己才打電話。一想起父親,蘇蕓的心臟就縮成一枚果核。人人都有自己的軟肋……麗梅的弟弟是她的軟肋,父親是自己的軟肋,郭金弟有軟肋嗎,肯定有,只不過她不知道而已……他們想殺了自己嗎?有那么片刻蘇蕓迷蒙起來。她怔怔地想,其實死也沒那么可怕,自己好老了啊,有幾千歲那么老,比妖精還老,死了也值了……父親呢,父親比她更老,他像塊隕石,無論宇宙怎么個轉(zhuǎn)法,他總是最窩囊、最硬的那塊隕石……
“去死吧!”麗梅將蘇蕓的手機(jī)摔到地上,隨即“咯咯咯咯”地笑了兩聲,“你不是老問郭金弟跟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我現(xiàn)在不妨告訴你,”麗梅的嗓音瞬息冷起來,仿佛她頃刻間就掉進(jìn)了冰窖,“他睡了我。他不光睡了我,早晨的時候,還叫了他兩個兄弟來,想一起睡我……”她聲音愈發(fā)恍惚起來,有那么一陣子,屋子里墳場般安靜,只聽得到三個人或急促或勻稱的呼吸。這給蘇蕓造成一種錯覺,仿佛自己不是被捆綁在床上,而是冬天時,閨蜜們慵懶地圍著火爐閑坐,誰也不吭聲,只聽見爐膛里偶爾傳來一兩聲豆萁燃燒時的輕爆聲……她扭動著脖子瞥了眼麗梅,麗梅的眼里噙著淚,猶如幾粒珍珠在昏黃的房間里閃著?!八盐耶?dāng)成什么人了呢?嗯?”麗梅的手指輕柔地蹭著蘇蕓的下頜,“他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呢?要不是我瘋了似的跑出來……”她的指甲已經(jīng)嵌進(jìn)蘇蕓皮肉,蘇蕓不禁悶哼一聲,“你答應(yīng)過我,要是我遇到了什么事,你會幫我擺平的,是不是?”
蘇蕓聽到麗梅似乎重新站起來。她睜開眼,麗梅的臉就懸在半空?!澳愀麄円宦坟浬?!都是狗屎!都是垃圾!”麗梅的雙手突然死死掐住蘇蕓的太陽穴,跺著腳大聲咆哮起來:“你騙了我!你個不要臉的婊子騙了我!你知道這些天我是怎么熬過來的嗎?!”她順手扇了蘇蕓一記耳光,“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睜著眼盯著房梁到天亮!天天等著你的信兒!你他媽卻跑到山里躲起來!”
蘇蕓“嗯嗯”著搖頭?!皠e動!別動!我警告你,別動!要是亂動,針頭就刺瞎你的狗眼!”蘇蕓只覺得頭頂一陣緊似一陣的涼風(fēng),那一定是器械在瘋狂地轉(zhuǎn)動。是的,它在離她瞳孔三四厘米的地方鏗鏘著破風(fēng)旋轉(zhuǎn)……“王老狠!手腳利索點!你不是殺過豬嗎?!”
……
七
他們把她扭上那輛破松花江面包車時,蘇蕓才真正清醒過來。他們并沒如何為難她,他們只是在她的額頭動了些手腳。并不如何疼,可卻莫名地睡了一覺又一覺。她的嘴還塞著臭襪子,雙臂仍然被反剪著捆綁,不過腳踝處的麻繩扔了。等顛簸了十多分鐘,面包車停了。麗梅將她嘴里的襪子摳出,手腳麻利地將她胳膊上的麻繩解開,然后拉開松花江車門,一把將她推搡下去。
眼前一下亮了。蘇蕓發(fā)覺她就站在自家門外。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矗在眼前,竟讓她心里顫出一小撮一小撮看不見摸不著的……暖。興許是捆綁的時間太長,走起路來踉踉蹌蹌,手腕也酸疼。她推開鐵門,徑直跌跌撞撞往屋子里走。走過狗窩時她聽到有人問,你咋啦?不舒服嗎?是侉子老婆。她沒去板面店賣面條?她瘦小骨干,蘇蕓竟沒看到她其實就蹲蹴在狗窩里。“你到底要不要一只?”侉子老婆弱弱地問,“有公的,有母的,你要啥樣的?我看,還是公狗好。公狗能看家?!?/p>
蘇蕓進(jìn)了房間,直接撲在墻上的那面壁鏡上。屋內(nèi)光線頹黯,她一點一點撩起自己的發(fā)簾……當(dāng)侉子老婆抱著鹿犬蹩進(jìn)時,蘇蕓的尖叫聲讓她不禁心慌意亂。侉子老婆忙問,咋了?咋了?咋了你?蘇蕓自顧自趴床上“啊啊”地叫。她叫得那么狠,嗓門都劈裂了。侉子老婆悄悄將她扳過來,她也沒反抗。然后,侉子老婆也“嗷嗷”叫了兩嗓子。
蘇蕓的額頭,從眉心至發(fā)際,紋了一只母雞。那簡直是一只迷你活雞,黑眼珠,黃利爪,紅黃相間的羽翅扇動著,似乎就要從她的額頭上飛下來。
“疼嗎?作孽啊。好好的紋這個干嗎?”侉子老婆伸手觸了觸,立馬又縮回,“我去摘些薄荷葉,你等著啊……”蘇蕓從床上跳下,再次照著壁鏡觀瞧起來,一邊觀瞧一邊流淚,一邊流淚一邊咒罵,這苦逼的日子……這苦逼的日子……然后她想起了父親。父親還在汽車站嗎?他會不會出什么意外?當(dāng)侉子老婆進(jìn)屋時,蘇蕓一手捂著額頭,一手從侉子老婆兜里窸窸窣窣掏出手機(jī)。
“是蘇蕓嗎?”父親問,“是……蘇蕓嗎?”
“嗯?!?/p>
“我就知道是你,”父親得意地說,“手機(jī)又壞了?”
“嗯。”
“沒找著你,我就回來了。等下次你回家來,把我的手機(jī)拿去吧。我要它有啥用?一輩子也打不了一個電話?!?/p>
“好?!?/p>
“你是不是有啥事瞞著爸?你咋哭了呢?”“沒……”
“你不要以為爸的眼快瞎了,我其實啥都看得見。”
“哦……”
“你好好吃,好好睡,累了就回家住幾天。爸給你燉紅燒肉?!?/p>
“嗯……”
“乖頭,掛了吧?!?/p>
蘇蕓掛了電話,將手機(jī)默默遞給侉子老婆。侉子老婆胡亂塞兜里,隨后晃著手里的一棵野薄荷說:“這東西,止疼。你先別動,嫂子給你抹點?!?/p>
蘇蕓閉了眼,任侉子老婆將薄荷葉嚼碎,一點點涂按在額頭。似乎就不那么疼了。侉子老婆一邊朝她額頭吹氣,一邊喃喃道:“你還是要只鹿犬吧。世界上到哪里找那么好的狗呢?”說完又嚼了幾片薄荷葉,小心著貼到她眉心。她就粗著嗓門嚎哭起來,嘴里不停嘟囔著什么。侉子老婆猶豫著拍了拍她肩膀,她就一把抱住了侉子老婆的腰身。侉子老婆嚇了一跳,卻也沒避,只任她死死抱著,耐心地聽著她愈來愈微弱的哭聲,“沒事的,沒事的,”侉子老婆說,“會好的,會好的哦……”十九歲的蘇蕓哭聲猛地就大了起來,鼻涕淚水又粘了侉子老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