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劍冰
一
公元前627年的二月,天還是很冷,風從太白嶺上刮過來,吹得那些紛亂的旗幟呼呼飄飄,更是讓人感到寒冷。大軍過了函谷關,就下起了雪,雪花一直伴隨著到了周朝的都城洛陽。戰(zhàn)車在洛陽的城外威武而過,再往前就是滑國了,繞過滑國,過了虎牢關,百里奚的兒子孟明和蹇叔的兒子西乞、白乙商量著先安營扎寨,休息后便向鄭國發(fā)動偷襲。
秦國之所以動用重兵偷襲鄭國,還要說說緣由。
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戰(zhàn),晉文公打敗了強敵楚國,奠定了晉國的霸主地位。原來歸附楚國的陳、蔡、鄭三國立刻同晉國會盟,但是害怕楚國報復的鄭國暗地里還跟楚國結盟。晉文公知道后很生氣,約上秦國征伐鄭國,兩國軍隊從四面包圍了鄭國。使臣燭之武偷著去見秦穆公,說秦晉兩國聯(lián)手打鄭國,鄭國一敗,土地歸了晉國,晉國勢力大了,明天就可能犯秦國,秦國能得什么好處呢?秦穆公一想是這么個理,便跟鄭國單獨講和,還派了三個將軍并兩千人馬,替鄭國防守。晉文公一瞧秦軍走了,生氣之余又怕秦鄭聯(lián)手,也和鄭國訂了盟約,撤兵了。這也是一著狠棋。秦穆公得到消息,心里不痛快卻無法發(fā)作。兩年后,鄭文公、晉文公先后病死,這可是個好機會,尤其是晉文公重耳,一代霸主的死去,晉國舉國悲傷,尚沒有發(fā)喪。有人勸秦穆公趁此攻打鄭國,晉國肯定不會出兵。留在鄭國的將軍也送信說,鄭國北門掌管在手,只等秦國大軍來襲,這樣里應外合,會一舉滅掉鄭國。
此意正中秦穆公下懷,但是老臣百里奚和蹇叔都不這么認為,他們看到了白色的紙花,一千五百里的路,勞師以遠,不堪一戰(zhàn)啊。秦穆公不聽,并且派他們的兒子為大將,這下蹇叔哭了,蹇叔是在兒子出征時拉著兒子哭的,蹇叔說:晉軍必設伏于崤山。崤山有兩個山陵,南陵是夏王的陵墓所在,北陵周文公在那里避過風雨,秦軍必葬身于此處。蹇叔也真是,怎么能說這樣的喪氣話。
秦國的軍隊那個時候還是很棒的,鄭國相對就弱得多。大軍接受了軍令,就這樣伴著風雪走到了鄭國的邊上。
二
從鄭國出來的官道上,走來另一支隊伍,那是一支雄健的牛隊,正享受著雪后的陽光,朝著洛陽的方向行進,隊伍的領導者叫弦高,鄭國的商人。那個時候做買賣不是太讓人看重,在《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一文里,也是排得靠后的,不像現(xiàn)在,一說商人,就和大款聯(lián)系起來,讓一些有權的,有靚的眼里放光。弦高為什么選中這個職業(yè),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其實經商的人腦子是很好使的。弦高就是討厭權勢階層的爾虞我詐,況且政治形勢不穩(wěn),說不定在什么時候掉了腦袋。弦高活在自己的自在中,這不,這么一個牛群進入周都,就會立時賺回一大筆響當當的現(xiàn)實回來。
弦高正走著,就有人來報,說似乎前面有軍隊。弦高吃了一驚,親自觀察后認為,這確實是一只有目的而來的大軍,戰(zhàn)車齊整,兵員眾多,在通向鄭國的道路上,不是朝鄭國來又是向著哪里呢?可鄭國似乎一點防備都沒有啊,出城的時候,守城士兵懶散得像一群醉鬼。百姓也是在冬閑的時光里說笑著曬太陽。誰知道一場血腥的殺戮會臨近呢?再看那旗幟,是秦軍無疑。這些年,秦國和晉國一直對鄭國耿耿于懷,都想吞并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鄭國夾在兩個強國之間,跟這個好了不是,跟那個好了也不是,不跟他們好了更不是,鄭國一直尋找不出一條好的辦法。好在還有像弦高這樣的富有正義感和愛國心的人。
弦高感到了事情的嚴重。他立即派人返回去向鄭國報信,自己看了看那群皮膚光亮的牛。
軍隊整裝待發(fā),孟明正要發(fā)布命令,一個探子來報,說一個客使要求見軍隊的最高首領。孟明列陣迎候,進來的自稱鄭國使臣的不是別人,正是弦高。弦高拿著架勢,真的像一個使者一般,行覲見禮,說是鄭國國君聽說秦國軍隊路過,特來犒軍,共帶來肥牛一十二頭,熟牛皮四張,另外大軍所在,可以盡享供應,直待大軍離去。孟明和他的副將對了一下吃驚的眼光,怎么鄭國已經有了防備呢,那么內應的事情看來也暴露了,這樣還怎么偷襲呢?
三
再說另一面,弦高派的人很快到了鄭國,鄭穆公聽到報告,派人到幫助守衛(wèi)鄭城的秦軍駐地打探,果真捆好行裝,準備好馬匹,正磨刀霍霍。就派皇武子對秦將杞子說,我們這里太窮,糧草也不多了,聽說你們準備離開,那就到鄭國園圃里獵取點糜鹿好了。杞子知道陰謀敗露,又恐回秦國獲罪,就倉皇逃到了齊國,另兩個將軍逢孫和楊孫逃到了宋國。
孟明無心再進攻了。為不致無功而返,就順手滅了滑國?;瑖苄?,就是現(xiàn)在的偃師一帶,多少年后,那里走出了一個唐玄奘。滑國在周朝都城洛陽的邊上,周天子很不高興,但是不高興又怎么樣?那時沒有誰還把周天子放在眼皮下了,何況實力強大的秦軍呢。但是秦軍不知,還有比他更強的一支軍隊正等著他呢,地點就在崤山。
別忘了蹇叔的眼淚。四月,秦軍往回走入了崤山天險,那崤山是河南陜縣東邊的一個關隘,我現(xiàn)在去看,依然山勢陡峭,奇險無比。此地屬于晉國轄地,來的時候秦軍順利通過,回來的時候卻不知道晉襄公著喪服親自督軍,在東、西崤山之間設下埋伏。當秦軍全部進入崤山峽谷,晉國的軍隊突然殺出。盡管秦軍英勇拼殺,架不住勞師疲憊以及地勢之劣,終于全軍覆沒,孟明、西乞、白乙三帥被俘。
鄭國不戰(zhàn)而勝,歡喜啊,能不喜嗎?自己沒有傷到半點毫毛,有人還為自己出了口氣,而且晉國雖勝,也是要傷些皮肉的,兩個強敵各有損傷,自己獨好。鄭國的國君鄭穆公想起來就感激那個撂下自家生意,舍財挺身、不戰(zhàn)退敵的弦高,要以存國之功犒賞他。喜極之際便大宴群臣,讓弦高坐上座,并提出要給予重賞。
要說此事弦高值得炫耀,也值得在功勞簿上躺一躺的,何況鄭穆公也拿出了誠意。有話叫朝里有人好做官,更別說做生意了,和一國之君掛上邊,那是生意人想都想不來的,何況是對于鄭國有功之商人呢?但是弦高不這么看,人家做事是無私欲的,純粹是對于鄭國的熱愛,誰不愛自己的祖國呢?弦高覺得為祖國做事也就是為自己做了一件事,不值得掛記在心,更不需要國家來賞,而自己假借國家使臣的行為也是一種欺瞞行為,事先也沒有征得國君同意,若果加賞,就會壞了國家綱常。
那么,這個不說了,十二頭牛也沒想著要賠,好好做自己的生意總可以吧?舉國上下一定都知道了弦高救國的事,十二頭牛簡直就是活廣告,借此做什么生意能不亨通呢?可是,弦高竟然謝辭后就退走了,而且退得遠遠的,甚至退出了國門,也沒有到周朝的首都洛陽,那個他常去的地方。人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一直退出了歷史的視線。
四
那個勇敢的、仁義的、智慧的愛國商人弦高,只是在《左傳》的一個段落里被提及了一下,就一閃地不見了。然而人們不會忘記他,到了唐代,有位詩人吳筠在《鄭商人弦高》中還寫道:卓哉弦高子,商隱獨標奇。效謀全鄭國,矯命犒秦師。賞伸義不受,存公滅其私。虛心貴無名,遠跡居九夷。
多少年后,在江西的婺源,看到了縣城曾經的名字:弦高鎮(zhèn)。這是中國以弦高名字出現(xiàn)的唯一地方,名字叫了許多年。莫非弦高游離到了這里?婺源在安徽和江西交界地,屬僻遠之所。我查找了很多資料,沒有得出一點結論。為什么叫弦高鎮(zhèn),誰也說不清,有說可能是跟地勢風貌有關。鎮(zhèn)子后來就又叫了紫陽鎮(zhèn)。
又過了多少年,鄭州紫荊山百貨大樓前面,出現(xiàn)了一尊雕塑,是人們想象的商人弦高。鄭州是應該記住弦高的,那是他們的老鄉(xiāng),值得說道的老鄉(xiāng)。鄭州被稱為商城,一是因為這里是商都,有完整的商城遺址,還因為商鋪林立,是全國商家搶占之地。經商的進貨的,各種各樣的口音在這里匯聚。尤其車站周圍的店鋪,早上五六點就人頭攢動,在其他的省會是沒有的現(xiàn)象。這或許與鄭州人弦高沒有多大關系。但是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商家抬出了弦高,很多商界學術會、研討班,會把弦高說成中國歷史第一商人,也會將他的愛國舉動和精神大力宣揚,以壯商家聲譽。
這是退隱的弦高沒有想到的,或也是弦高不愿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