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wèi)華

——遠千里新詩導讀

李衛(wèi)華

遠千里是抗日戰(zhàn)爭年代在冀中大地上成長起來的詩人，受當時晉察冀地區(qū)廣泛流行街頭詩的影響，最早創(chuàng)作的也多半是街頭詩，《去找呂司令》、《過平漢路小立》、《拆城》、《你想想吧》等，曾在冀中平原軍民中廣為流傳。解放后，遠千里長期從事文藝組織工作，但也寫出了大量歌頌社會主義建設的詩歌，如《星際交通員》、《新港頌》、《送稻子老弟出國》等。出訪古巴時期，遠千里還創(chuàng)作了贊揚中古兩國人民階級情誼的詩集——《古巴速寫》?！拔幕蟾锩睍r期，遠千里受到殘酷迫害，含冤離世。著名作家孫犁先生曾對他有過這樣的評價“這是一個美好的，真誠的，善良的靈魂。他無負于國家民族，也無負于人民大眾”。的確，遠千里作為一個從大眾中成長起來，而永遠為人民而歌的詩人，詩歌內(nèi)容是以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為主，詩歌風格質(zhì)樸宛如泥土，詩歌精神也挺拔如西北大地的白楊。

一

遠千里在《詩與生活》中表明了詩與生活的辯證關(guān)系：“香醇的酒，/從高粱升華而來。/沒有糧食，/哪里來的酒？//美麗的花朵，/從根干上長出；/沒有根干，泥土，/哪里來的花朵？//膾炙人口的詩，/來自詩人的熱情，/熱情又來自生活；/沒有生活，/怎能寫好詩？//糧食不是酒，/根干不等于花朵，/生活不全是詩，/詩人/怎能不去斗爭？”詩歌正如從糧食中釀出的美酒，正如從根干中長出的花朵；然則生活不全是詩，需要經(jīng)過詩人的主觀創(chuàng)造以及與生活的“斗爭”、擁抱，才能寫出好的詩。在全民族奮起抗爭的年代，詩人感受著時代的號音和鼓點，以街頭詩的形式，抒寫著抗戰(zhàn)中的凡人常事。走進晉察冀，“到處可以看到街頭詩，這些詩采取短俏的形式，運用民謠的韻律，使用活生生的民間語言，描寫搶掠，反掃蕩，民主政治，志愿義務兵，以及一切和戰(zhàn)爭相聯(lián)結(jié)的斗爭生活，這些詩人憑著靈感來描寫愛與死的題材，他們已經(jīng)走進鄉(xiāng)村，走進軍隊，使詩與大眾相結(jié)合，同時使大眾的生活詩化?！保钏罚┯谑俏覀兛吹揭环鶓?zhàn)斗的畫面：有破壞敵人交通線的“破交”作戰(zhàn)：“離開鐵路二里地，/忽聽一陣轟隆響。/回頭望，/一派火光。//不用人說大家心里亮，/必是炸彈起了名堂；/火車出了軌，/連人帶車見閻王！”（《唐團長》）有八路軍夜行軍的場景：“老鄉(xiāng)親們好美言，/八路軍是‘貓兒眼’，/行軍不怕月黑天，/夜間走路望得遠。//一腳深來一腳淺，/憑著感覺把你趕。/老是盯著你的肩，/你要站下我也站。//前面就是敵據(jù)點，/隊伍千萬別拉斷，/領(lǐng)隊的回頭小聲說：/‘別掉隊——往后傳！’”（《夜行軍》）有在青紗帳的游擊戰(zhàn)，“青紗帳呵，青紗帳，/英雄兒女里邊藏，/鬼子要敢來掃蕩，/到處中咱埋伏仗。//青紗帳呵，青紗帳，/你就是鐵壁銅墻，/軍民合作打東洋，/一齊保衛(wèi)咱家鄉(xiāng)?！保ā肚嗉啂ぁ罚┥踔劣趹?zhàn)士手中的一顆手榴彈（《一顆手榴彈》），一支槍（《我愛我的槍》）也成為詩人贊頌的對象。當然，除了戰(zhàn)斗場景，后方軍民的日常生活場景也是詩人重點表述的內(nèi)容，如反映生產(chǎn)建設的，“誰拔麥子這么嗆？/——縣政府的一大幫！//縣長帶頭先放纟要，/科長緊跟忙捆上。/腳一抬，手一摔，/塵土在飛揚?！痹姼柰ㄟ^縣政府的干部幫群眾拔麥這一事件，反映的是軍民的一片魚水深情。另外，《眸語》一詩也值得關(guān)注，“她嘴里說：向你學習，/她眼里卻是：我愛你；/她嘴里說：請多幫助，/她眼里卻是：你愛我嗎？//勇敢一點吧小伙子，/你沒有聽懂她眼里的話嗎？”詩歌展現(xiàn)的是根據(jù)地青年男女戀愛的的場面，借以“嘴里的一套話”和“眼里的另外一套話”的對比，將女青年勇敢追求愛情，卻又欲說還休，只能借眼眸傳情的形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也為緊張的戰(zhàn)爭生活添上了一筆溫柔的亮色。

新中國成立后，詩人為祖國的生產(chǎn)建設取得的偉大成就而歡欣鼓舞，寫下了《星際交通員》、《新港頌》、《送稻子老弟出國》等詩篇。在《新港頌》一詩中，詩人將新港比作“祖國的雙手”和“祖國的看門人”，因為它聯(lián)系著祖國“內(nèi)地和沿海的兄弟”，也聯(lián)系著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在《送稻子老弟出國》中，詩人以兄長自居，諄諄教誨：“要有人問你姓甚名誰？/家住哪里？//別忘了說：/姓人民，名公社，/家住中華人民共和國。”《看焰火》一詩寫于新中國建國十周年的國慶，詩人不自覺地把小我融入了時代大我之中，“萬人仰首同慶，/抒發(fā)熱愛祖國的心情！”自然詩人也不乏以普通人的生活為視角的佳作，如《摜跤》：“咱們兩個來角力：/看是你摔倒我——/還是我摔倒你！//你既然，猛上一步，/伸腿使絆；/我，就來個大背胯，/將你撅起……//看外表，咱倆像敵手，/內(nèi)心里，卻充滿了深厚友誼；//不是為了爭錦標，/為的是：/保衛(wèi)和平/生產(chǎn)建設/都需要鍛煉個好身體?！泵鑼懙碾m只是摔跤時的情景，詩人卻也將其上升到“保衛(wèi)和平”、“生產(chǎn)建設”的高度。

詩人在訪問古巴期間，走訪了古巴許多美麗的城市、農(nóng)村、山區(qū)、海灘、機關(guān)、部隊、工廠、學校、文藝團體、文化事業(yè)、革命遺跡、游覽勝地等，接觸了古巴各方面的領(lǐng)導干部和群眾，受到了古巴人民的熱情接待，對英雄的古巴人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詩人熱情地歌頌了古巴人民革命和建設取得的偉大成就，卻也將主要筆墨放在了中古兩國人民的友誼上，比如《黑人姑娘》一詩，“一個年輕的黑人姑娘，/神情活潑而又調(diào)皮；/她和她的女友們迎著我們，/也在邊說邊走，臉上笑嘻嘻。//走到我們面前的時候，/用嘴巴做了個有趣的姿勢：/嘴巴翹起來在空氣中劃了個圓圈，/又低聲說了幾個字。”中國人為什么受到古巴人民的熱情歡迎，詩人以一位普通群眾的視角，讓一位司機朋友說出了原因，“中國待朋友誠懇、熱情，/對付敵人又最堅決、勇敢；/誰要和中國人在一起生活，/誰就用不著去提心吊膽！”正是這種階級情誼，使得無論是在正式訪問的座談中，還是在宴會和參加文藝活動時，甚至是在偶然相遇的剎那間，詩人都會被古巴人民的熱情所激動。

二

遠千里的詩歌風格主要以質(zhì)樸取勝，田間曾贊其詩句“質(zhì)樸宛如泥土” （田間 3）。這種質(zhì)樸首先體現(xiàn)在詩歌的語言上，且看下面幾首詩：“你往哪兒去？/——上安平。/上安平干甚么？/——找呂司令。/找呂司令干么？/——要身綠軍裝，/領(lǐng)支老套筒；/趕走日本隊鬼，/保衛(wèi)咱老百姓?！保ā度フ覅嗡玖睢罚班l(xiāng)親們——/你知道嗎？/大名鼎鼎的賀龍將軍，/帶著亞五亞六兩支神兵，/來到咱冀中；//齊會一戰(zhàn)，/消滅鬼子七百名。/尸首運不走，/埋在當?shù)兀?這真是個大勝利，/給咱鄉(xiāng)親出了氣。//可是，/十冬臘月，/賀龍將軍的兵還光著腳呢/姊妹們！/快給他們做雙軍鞋吧?！保ā秮單鍋喠罚盀榇呦脑绲?，/風力大些無妨。/但不要這多黃沙，/這多灰塵，/攪得天昏地暗，/迷入眼睛，/且侵入房間。//建議我們的科學家，/速訂降服塵沙計劃，/進入共產(chǎn)主義時，/大地更要美化，/五谷長得壯碩，/花果遍地皆是，/人間永遠風調(diào)雨順。”（《狂風》）這些詩歌，沒有豐富瑰麗的想象，沒有反復渲染的鋪陳，有的只是對事實的明確的陳述。正如遠千里自己曾寫道的，“半斤牛奶對上一斤水，量固然多了，但顧客不歡迎，他要求的是實打?qū)嵉陌虢镌?。而把牛奶和茄子、大蔥放在一起煮，也難以調(diào)成美味?！保ㄟh千里 323）在將水分、茄子、大蔥等不必要的東西除掉后，剩下的就是原汁原味的牛奶了，在去掉修飾和鋪陳以后，詩歌也就只剩下對事實的明確表述了。這是源于人民群眾日常生活的簡潔與樸實，這是活生生的民間語言，而來源于生活的語言也是最為生動的，如“腳踏平漢鐵路，/詛咒日寇無理，/為了蔑視敵人，/彎腰揀個石子。/任你挖溝封鎖，/我仍自由來去”（《過平漢路小立》）一詩，革命群眾蔑視敵人、大無畏的英勇氣概就躍然紙上。

遠千里詩歌風格的質(zhì)樸還體現(xiàn)在詩歌情感的直白、明朗上。“我把字寫在墻上，/寫給你偽軍看。/別忘了你是中國人，/叫老鄉(xiāng)戳你脊梁骨。/聽我說：/日本鬼子滾回東洋三島時，/你到哪里去？/——好好地想想吧！”（《你想想吧》）其間的情感表達相當強烈，勸誡意味十足?！拔覑畚业臉?，/槍身明又亮，/我愛我的槍/常伴我身旁。//我的槍，/睡在我床上，/我的槍，/隨我上戰(zhàn)場。//槍啊槍！/我把子彈/裝進你的胸膛，//槍啊槍！/你要/瞄準敵人的方向……”（《我愛我的槍》）這本是一首歌詞，詩人描寫了戰(zhàn)士與槍的深厚情感，作為打擊敵人的武器，戰(zhàn)士不僅將其擦得“明又亮”，且須臾不離，“常伴我身旁”、“睡在我床上”，最后一句更是點明了詩歌的主旨，“槍啊槍！/你要/瞄準敵人的方向……”不難看出，這些詩歌的抒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直白，它不是遠離生活的空洞說教，更不是無病呻吟的慨嘆，而是源于生活、甚至直接參加斗爭的宣告。

解放后，詩人驚嘆于祖國的改天換地和日新月異，站在時代大我的角度抒寫集體的豪情，情感基調(diào)明朗向上。如詩人為新中國建國十周年而作的詩篇《新的夸耀》：“想要贊美我們的祖國，/覺得心笨口又拙，/挑一萬個詩人，/寫十萬首歌，/也寫不盡/今天人民的美好生活！”詩人為祖國的名字而激動，“親愛的祖國，/你的名字，/恰像一顆巨大的寶石，/散放著金的光，/銀的光，/光芒四射，/燦爛輝煌，/照耀全世界！”詩人為祖國取得的成就而自豪，“中國人民用著/火箭一樣的速度，/在人類歷史的旅程上/躍進，/以千百倍的熱情/建設著自己的/祖國！”詩人也矚目于祖國的明天，“讓祖國的河山，/文化，藝術(shù)，科學，/一天一個飛躍，/一天一個新的面貌，/五彩繽紛，/花枝招展，/競比妖嬈！”雖然情感的熱烈使得詩人不自覺地用最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對詩歌進行了修飾，語言似乎少了幾份樸實，但詩人整體的情感指向卻有著一個非常樸素的愿望：贊美祖國、歌唱祖國，詩歌的情感表達依然當?shù)闷稹百|(zhì)樸”二字。

三

在田間看來，遠千里的詩歌是“一棵白楊樹，有結(jié)實的樹干，有青青的枝葉。白楊高聳在藍天和平原之間，很像是時間和空間的一座碑。當我們向那廣闊的大平原走去，會有這樣的印象”（田間 2）。白楊是西北地區(qū)常見的一種樹，茅盾先生曾在《白楊禮贊》中將其喻為“樹中的偉丈夫”，贊其“偉岸，正直，樸質(zhì)，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以白楊來比喻遠千里的詩歌精神、人生品格，在筆者看來是非常貼切的。

《我和駱駝》是詩人早期的一首詩作，詩人以冬天清晨負重前行的駱駝自況，“駱駝——/一聲不吭，/邁著沉重的腳步，/脖子一揚一抑，/口里噴著寒氣，/氣息勻長有力。//駱駝，駱駝，/我們是清晨二友。/今天第一次相見，/特向你問候早安。/為世人造福出力，/清晨是屬于我們的?！瘪橊劇安⒉坏驮V哀怨”于“沉重的負擔”，而是“一聲不吭”，“邁著沉重的腳步”，“氣息勻長有力”地前行，這種忍辱負重昂揚前行的姿態(tài)與白楊挺拔的身姿何其相似。在《海燕》一詩中，詩人從海燕的飛翔和呼嘯中，看出了追求自由和勇敢的決心，看出了愉快和樂觀的情緒，“海燕——/振動著長大的翅膀；/輕輕地掠過海面，/又疾馳地飛向高空，/啾啾地鳴叫?！薄昂Ｑ?！/你的飛翔，/象征著自由和勇敢，/你的呼嘯，/象征著愉快和樂觀！”海燕的形象怎不讓人想起扎根于黃土高坡，卻又茁壯成長的白楊呢？在《古巴性格》一詩中，“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跟上來！/剩下最后一個人，/也決不會對敵人屈服！/直到獲得了自由，/保衛(wèi)了自由。/這就是古巴人的性格！/這就是古巴人的風度！/這就是——/古巴人的驕傲！”與其說詩人是在歌頌古巴人民爭取自由、保衛(wèi)自由的斗爭，不如說這是詩人內(nèi)心的信念與追求，正是古巴人民為自由而戰(zhàn)的精神鼓舞和激蕩著詩人的內(nèi)心，與詩人自身的性格、品質(zhì)相契合，才寫出了這樣的詩歌。

在晚期的詩作中，詩人從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中反思著左傾思潮帶給文藝工作者的苦痛，如《夜醒》一詩，“思緒縈縈，/中夜不寐，/其故安在哉？/與人勾心斗角乎？/個人患得患失乎？/計較名利待遇乎？/否！——否！/受群眾之委托，/黨的信任，/工作未成，/如何得以安枕？！”將一個為黨的革命事業(yè)兢兢業(yè)業(yè)，毫無私心，不計較名利待遇的共產(chǎn)黨人的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再如《戰(zhàn)斗》一詩，“我要求參加戰(zhàn)斗，/我在戰(zhàn)場上大吼；/我鼓舞戰(zhàn)友前進，/我自己走在前頭！//我的吼聲不是詩？/我怎敢狂妄地要求！/問我為什么寫詩？/我說為了戰(zhàn)斗！”這是對自己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和“文藝黑線的代表人物”的回答，也是在實踐著“首先做個戰(zhàn)士，/然后才是詩人”（《形象》）的誓言。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詩人的最后一首詩作《生命》，“生命和人交朋友，/不過幾十年，/豈能將它輕輕虛擲？/碌碌無為是一生，/卑躬屈膝是一生，/而磊落光輝，/照耀千古，/也是一生！”在那黑白顛倒的年代，詩人不肯“卑躬屈膝”，也不愿“碌碌無為”，而是一反其莊重儒雅的性格，以泰山之軀、擎鼎之力，金剛怒目、傲視群丑。正如其最后詩篇中高唱的：“磊落光輝，／照耀千古，／也是一生！”他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一個挺拔如白楊的生命被伐倒了，但正如孫犁先生所言，他“無負于國家民族，也無負于人民大眾”。

楊朔：《敵后運動簡報》，載王文金等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據(jù)地文學運動資料》中冊，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田間：《三唱集·題記》，載遠千里《三唱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62年版。

遠千里：《怎樣才能寫得短》，載《遠千里詩文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李衛(wèi)華，文學博士，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作品【W(wǎng)orks C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