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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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像一把大的剪刀,把經(jīng)驗中的很多蕪雜一一修去,只存留下一些不能忘或難忘的記憶。文學的閱讀也是這樣。作為以文學為業(yè)的人,自然閱讀了大量的作品,但大多數(shù)的作品或是依稀記得,或是早已忘記,只是日積月累地形成了某種素養(yǎng)積淀著,豐富著我們的文學情懷。烙在記憶深處的作品似乎總是少數(shù)。蘇葉的《總是難忘》倒是真讓我難忘的作品。這篇作品首發(fā)在《收獲》,而我第一次所讀到的是內部刊印的《寫作文萃》中節(jié)選的《總是難忘》。這是寫作者同學張月素的部分?!八臀以谛W同班,上了四中,她當了我們的班長,我做了文娛委員”,“她衣服的領口總是嫌緊,扣不上。袖子嫌短,前襟后片只齊到腰”,“她不跟男人講話,回答男老師的提問也是側著身子昂著頭,一副英勇就義的英雄氣……老師不笑也不生氣,她能寫出老師沒教過的演算式”,“分手的時候,她來還書……她像個男人一樣劈手和我握了一下,手板又薄又硬,很有力。又像個大人一樣,說:‘再見’!”,在書中夾著紙片,“無論我走到什么地方,你都在我心上”。作者以白描的手法,運用極具表現(xiàn)力的細節(jié)鏈,真實地寫活了人物的生活背景、個性、氣質、滋味,這樣的作品,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于是我就在散文寫作的課上,向學生作了詳細的講讀。我是從寫作方法的角度,強調核心細節(jié)的運用對于人物散文寫作的意義的?,F(xiàn)在看來那樣的講讀,當然未得這篇作品的根本。“總是難忘”的,我想當是一個生命體的人格對另一個生命體心靈的嵌入。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因著作品,我記著作者蘇葉。生活也總有機緣。二○一○年六月,林建法主編邀請劉再復,為我們新創(chuàng)辦的《東吳學術》首場開講“東吳講堂”。介紹客人時,林建法主編說:“這是散文家蘇葉?!蔽倚纳矏?,沒想到能在蘇南小城見到《總是難忘》的作者。而散文家蘇葉于常熟也是有緣。蘇葉棄小說而為散文,處女作竟是《能不憶江南——常熟印象》。這一作品打破將散文當作詩來寫作的“楊朔模式”,對生活進行本真的敘寫,既描繪常熟“這里的一切充滿了人情味”的美好風情,又記寫“使我有點兒悶悶的事”所映出的雜色,進而作者還自揭其短:“我自悔不該愚弄這些糊涂的心,她們那樣認真,而我則只是耍!”《能不憶江南——常熟印象》正是這種對散文真誠真實品格的切實回歸,獲得了評論界的好評,也給蘇葉散文的開局奠定了一個高程。常熟也是蘇葉的福地。
如果以性別而論,蘇葉散文自然歸屬女性散文一類。新時期女性散文星空璀璨,蘇葉是其中一顆不能無視的星,她發(fā)出著自己獨有的光亮。但僅是作這樣的指說,簡單卻不能了事。蘇葉的散文在哪些方面,又在多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女性散文的特質?對此,我們似乎很難準確地給予把握和解析。事實上蘇葉散文在內容上很少作女性本體的“她敘事”,很少以女性自身的生活或心態(tài)作為散文寫作的對象。蘇葉散文更不是“小女人散文”。散文寫作在蘇葉這里不是為了“玩”,為了“樂”,為了自我表現(xiàn)或表演。“我不愿敷衍成篇。對我來說,寫作是自我檢視,不容閃避,是心靈的呼吸,它最不是功利和商業(yè)的產(chǎn)品?!薄拔覍懮⑽暮茈y。寫著寫著,常以為是一個正視社會、正視人生的過程,是一個思考和梳理的過程。是一個以稿子為紗布,以筆為刀,在書桌這張手術臺上檢視自己內心的過程?!痹诒憩F(xiàn)風格上,蘇葉散文也并不是陰柔嫵媚的,有時更多的是男性的剛勁力度,“一半鋒利,一半繾綣。這是我生命的兩面”。蘇葉這樣地特殊,使我們在評論時很難將其歸類,或勉強歸類也難得其是。因此散文評論家范培松以為,“在女性散文中,她是一個異類”,“蘇葉散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軌跡有些怪”。無獨有偶,吳周文也由此發(fā)問:“為什么她拿起很難‘成就’作者的散文,偏又能夠贏得了散文、成就了獨立不群的散文家的蘇葉?讀蘇葉,簡直是一個難以破譯的謎?!睂Υ说淖x解因人有異,在我看來,蘇葉散文則是一種無法命名的生命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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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清唱是散文的一種高度,一種理想。散文乃小,尋?,嵤?、風物小景,綴而成篇;散文也大,社會人類、海天大地,皆可入文。散文,一邊被視為知識分子的一種寫作方式,一邊又被說成是人民文體。在所謂的散文時代,散文的旗號甚多,散文被人隨意而為,幾成文字的“方便面”。真正可讀耐讀,令讀者總是難忘的散文不多。小說好像是音樂中的交響樂,它可以調動多種藝術手段,用以制造召喚讀者的表現(xiàn)力。散文就是一種清唱了?!扒宄庇卸喾N意味,我這里所指的是一種沒有任何伴奏,全憑歌者本身的音樂素養(yǎng)、音樂能力而演唱的歌唱形式。在散文寫作中,作者的精神存在直接影響著作品的品位。優(yōu)秀的散文是一種無技巧、無藝術的寫作,它以作者富有的精神蘊涵為支撐,從中可見作者卓然有致的精神形象。在這里,所謂生命的清唱,并不是空虛的玄說,而是一種具體的實指。蘇葉說:“作家有三種:憑知識寫作。憑才氣寫作。用生命寫作?!睙o疑,散文寫作的第一境界是“用生命寫作”。這并不是要求寫作者為散文而奉獻生命,而是強調作者對于寫作的身心投入,強調作者作為個體生命深切地體驗對象,獨特地感悟人事物景,真實表達生命體基于人性尺度的情感、思想和趣味等。生命寫作超越通常意識形態(tài)寫作的規(guī)制,以更寬廣的人類精神和情懷,追求更為普世的價值取向,從而抵達對象的意義本旨。因此生命寫作不屬于時尚,而是一種恒久。
新時期以來的散文,如楊絳的《干校六記》、巴金的《懷念蕭珊》、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等就是作者以生命寫作的優(yōu)秀作品。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可謂是一個典型文本。《我與地壇》是史鐵生的一段心靈史。作者殘疾癱瘓,十五年來在四百年的地壇出入觀覽冥想?!斑@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睒銓嵉奈淖种刑N滿對母親的緬懷和感恩。地壇是一個場域,十五年中有許多人來過,“這些人現(xiàn)在都不到園子里來了,園子里差不多完全換了一批新人。十五年前的舊人,現(xiàn)在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史鐵生通過對這些人物的觀察、臆想和對自身命運的感受,思考達與困、生與死之天問。在深思熟慮中大徹大悟,生命的境界升華:“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有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薄坝钪嬉云洳幌⒌挠麑⒁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边@真是一個智者哲人的大胸懷。
蘇葉和史鐵生是心靈通感的私友?!岸嗄?,我們之間‘是一片朦朧的溫馨和寂寥’”,“見面時我們默默投契”,“不見面時寫信,延續(xù)我們兩人會心的密語和時代悲郁”。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曾寄給蘇葉,得到肯定。我在這里并不是說《我與地壇》對于蘇葉散文有何影響,事實上蘇葉許多重要的作品早在《我與地壇》之前就寫作了,而是說蘇葉和史鐵生對散文的意念和實踐是會通的。當然,蘇葉的寫作與《我與地壇》這樣開闊宏達的作品是有明顯距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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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散文作為生命寫作,在蘇葉這里是自覺的。生命是蘇葉表達的一個熱詞?!拔艺嫘某绨萦蒙纬晌淖值娜??!?《寫在稿子的背面之十三》)“生命因其艱難而珍貴。寫作因其珍貴而艱難?!?《寫在稿子的背面之一》“生活的履帶碾過我們,形成了文字。文字的鋸齒又抓痛了我們的靈魂?!?《寫在稿子的背面之三》)“寫作之于我,是一種呼吸?!?《寫在稿子的背面之六》)“我以為生命可以痛,可以難,可以安如草芥,可以愧若天子,但是我們該有能力從尋常態(tài)勢升華,閃爍靈魂之光……感謝生命,我愿持此一諾,直至枯萎?!薄皩⑾矏鄣囊皇自姼戒浻谙?,表達我對生命流逝的滿懷痛惜和無比眷戀?!薄拔疑岵坏媚梦业纳哌M各種當鋪,舍不得拿我的血肉做成塑料的披掛?!笨梢哉f蘇葉是將自己生命的經(jīng)驗、感覺、感悟等,作為散文寫作發(fā)生的動因、基本構成和終極的旨歸。雖然無法使每一篇散文的寫作都達成生命寫作的理想,但作者確實是這樣努力的。由此也形成了蘇葉散文寫作的生命思維、生命視角。這種生命思維、視角,越出了通常對自身的觀照,而遷移至對人類以外泛生命體的感知、擬想和表達,這使蘇葉的散文常獲某種創(chuàng)意。
《殉馬坑前的顫栗》似乎是一篇不被關注的散文,其實這是一篇言短意長的文字,值得一讀。這樣的題材,很容易從考古學的角度落筆,或從古代武力強盛一端加以美化。而蘇葉的生命思維牽引著她對此另作別想。墓主齊景公“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我聽見的是回蕩在坑穴上空的凄厲的呻吟和嘶鳴。我看見它們在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中吃力地喘氣,痙攣地搐動著兩脅,猝然倒下。這不是一些老馬、小馬、劣馬、殘馬,是六百匹屢立戰(zhàn)功、英勃勇猛、忠心耿耿的馬中英駿!不難想象,這鐵騎六百在戰(zhàn)場上風馳電掣是怎么一種雄風,不難想象,這良馬六百在草原上繁衍生存是怎樣一種旺盛。可是我無法想象,屠殺六百匹駿馬是怎樣一個浩大的血腥場面!”這樣的文字沖擊力不是一般的敘寫所能企及的。如果將其置于宏大的中國歷史中加以咀嚼,其深意是可耐人尋味的。《美翎鳥》也是。此篇作品就主要內容而言,是寫三輪車夫帶作者寒冬暮晚尋找旅舍的經(jīng)歷,美翎鳥只是一種穿插。而作品之妙恰是相反,人事只是穿插,美翎鳥才是作品表達的大意之核?!败嚢焉弦桓〖氭渻海┲恢挥鹈罴t帶褐色點兒的小鳥!錦緞一樣的羽毛柔軟地閃亮。”“有哪一只鳥兒在慘烈的暗黑中被拴在一根冰凍的車把上兒嗎?有哪一只鳥兒在凄厲的冬之長夜有這么從容、優(yōu)雅、寶光鮮艷的一雙美翎?我真想伏地痛哭!”這里美翎鳥只是另一種人生而已。這樣的寫作思維,正是作品別異的關鍵。散文是寫實的,又是藝術的。作者對于各種生命存在形式的通感,使其獲得了超越庸常的表達可能。
《只有扇子崖》算是一篇游記,但在有關泰山的記游作品是一個變體?!拔矣紊剿?,頂怕看見帝王的碑刻。偏偏泰山,四下里都是它們。我心郁悶,好好一座山,一經(jīng)御駕禪封,沒奈何地連身份都改變,仿佛成了一棵護王權、安四邦的大鎮(zhèn)石?!薄笆Я吮拘缘耐潦睦镎孢€有什么蒼野雄秀可言?”開篇已有意味,也為后文狀寫扇子崖作了鋪墊。“一面峭壁,絕立于萬斛青翠之上。半幅殘旗,嘯傲于深山密林之中?!薄斑@特立獨行的風姿,難道果真只是古老的地殼運動偶然形成的?就算如此,扇子崖當初也必定結結實實地死過一回?!薄斑@一身崚嶒的鞭痕該是還有痛感?這褶皺千疊的額角又有幾多哀雄?坐在山間亂石上向它凝望,真想伸出手輕聲叩問。到底,是有怎樣的內力,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在哪一聲嘶吼中,于擠壓逼卡下,猛一跺腳,又掙出了自己的頭顱自己的生命?”這里很顯然地作者是以人格化的方法寫扇子崖的,而人格化擬寫的生成在于扇子崖已被作者的生命主體對象化,這種對象化賦予了山石以生命的靈性、品格。蘇葉散文其基調是沉郁的,這沉郁其實也是生命的底色。但《山村——寄友人》卻是一首清朗歡快的詠唱。作者習畫寫生,來到皖南塔川山村,一如投入自然的懷抱,“一口氣報不盡形神的舒坦”。山村是各種生命相生的會所,安逸而顯生機,豐富而天然成趣?!芭紶柕袈涞挠甑危涠鸬纳斤L,鳥過頭頂?shù)泥兵Q,泥土松軟的氣息,牛糞的味道,遠處的炊煙,乍起的狗吠,農(nóng)人在田間遙相問答的土話……讓我化了。”讓“我”化了,讓讀者化了的是渾然而成的自然生命狀態(tài)。而這正如作者以為的,是我們生命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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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最能體現(xiàn)蘇葉散文價值的,還是那些敘寫烙下作者生命屐痕、感動作者情懷的人和事的篇章。其中當數(shù)《總是難忘》、《豆蔻年華》、《月照西窗》等散文。這是一組敘事散文,主題是對逝去青春的祭奠,也可解為一個人的“文革”史。作品所寫的是作者生命行旅中難忘的段落,也是最能叩擊讀者心靈的言說。蘇葉曾表達過對張愛玲以及文學中張愛玲化的某種批評,以為“它沒有敲擊讀者的心靈,讓讀者的有所顫動,有所失落,有所昂奮,有所提升”。我并不完全認同蘇葉對張愛玲作品的評價,當然張愛玲的作品不可能都能敲擊讀者的心靈,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這樣一句就足以讓我們的心靈顫動了。然而,我完全認同蘇葉所說優(yōu)秀文學作品對于讀者心靈應產(chǎn)生諧振的觀點。尤其散文的生命寫作,應是客體對于主體心靈的敲擊,同時也是文本對于讀者心靈的激蕩,是一種生命對于另一種生命的感應、感動、震撼。閱讀《總是難忘》這一組散文,我就產(chǎn)生這樣的心理反應和體驗。這一組散文在寫作的發(fā)生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客體的存在與敘事的行為之間存有很大的時差?!犊偸请y忘》所寫的事情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我離開四中十年,又是十年”。《豆蔻年華》寫的“往事已逝近三十年了”。《月照西窗》的時間提示是,“從那時到現(xiàn)在,好多年過去了。真是,幾乎已經(jīng)過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提取時差很大的質料進行寫作,表明所寫的內容對于主體生命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經(jīng)驗中的人和事已經(jīng)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成為生命存在不可分離的部分。而這正是敘事散文能夠叩動人心的前提和關鍵。
《總是難忘》是一篇多滋味的作品。中間部分著重敘寫張月素同學,出身貧寒卻自尊聰慧,早熟懂事敢于任事,情感真摯而豐富。作者是以欣賞、尊重的心理表現(xiàn)人物的美好人格精神的。開頭部分寫四中女生班的集體生活,在作者的筆下,四中的校園是一個比百草園更百草園的樂園,“我”“從中得到無窮的放肆和快樂”。課堂是“名副其實的女兒國”,“沒有男生在一旁,女娃子個個變得膽大包天,無拘無束,再秀氣的人都張狂了十分”。捉弄代課老師,“老師沒再回來”;上語文課,“大家總是很振奮”,誦讀《木蘭辭》,“念到慷慨處,我們干脆手拍桌子以助鏗鏘。剎那間,書聲如令,掌聲如蹄”。這樣的情狀自然有點野,但恰是生命的爛漫,是真正的青春。這一部分的激揚歡快氣氛的強化,與最后部分陡然而來的沉郁,形成強烈的反差。最后部分寫王悅雅,“話劇隊有個比我高一班的積極分子”,“她太愛笑”,“朝氣蓬勃的臉,好像老是有陽光在那上面跳躍”。但后來,“她死了,自殺。是時,二十二歲。”蘇葉敘寫這位同學的命運用的是簡筆,留下很多空白。去農(nóng)村插隊,愛上插隊青年。男友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被槍斃,王悅雅發(fā)瘋。但在這些空白處,回蕩著歷史的痛哭,悸動人心?!犊偸请y忘》簡單而豐富,情多而意重,青春的風采、人物的悲運、歷史的沉重攏為一體,而這些是以多重的生命色調調制而成的?!抖罐⒛耆A》記寫的是作者親歷并參與其間的“鬧劇”。豆蔻年華,青春曼妙,這是生命勃發(fā)、創(chuàng)造美好的年華。但是蘇葉所看到的是“文革”武斗背景中所謂“五湖四?!北R城下時全民皆兵的怪誕,人們日常交流時以口號、語錄對答的可笑。作為時潮,作者也幻想著有朝一日能見到領袖的“幸?!?,“每每興奮不已,手心冒汗”。作為親歷者,蘇葉詳細地記寫了串聯(lián)首都、接受領袖檢閱的“盛況”。盡管這類文字已有很多,但蘇葉作為又一個見證人為這一段歷史敘事提供了具象的細節(jié)。青春是瘋狂了的,那是因為時代像是吃錯了藥癲狂發(fā)作而致。詩美的青春被無謂的政治所消費?!抖罐⒛耆A》寫出了一段荒誕歷史的大悖謬?!对抡瘴鞔啊菲浔尘耙彩恰拔母铩?,“那是一九六八年,冬天,我十九歲,是藝術學校的學生。”“我”因抄寫歌詞,誤將“萬壽無疆”寫成“無壽無疆”而受到審查?!瓣J下這等塌天大禍的人,十有八九粉身碎骨?!薄拔掖罂蓿罂?,大哭?!钡髡邲]有鋪展受審的故事和驚恐的細節(jié),倒是宕開筆墨,細寫心懷恐懼的“我”浸浴西窗月照的物景與心境。月光好似及時趕來救場的神祇,“她從容,柔韌,如同一個昭示。她清麗,溫馨,如同一脈靈泉?!薄拔摇薄案械揭环N異樣的似乎解脫的舒服”。蘇葉十五歲入戲校學習,本應有在藝術的伊甸園中徜徉的美好,但歷史的厄運將其粉碎,而可能發(fā)生的“文字獄”又使她命懸一線。這該是怎樣的驚心動魄?而自然的啟示,又使其得以從容地面對。這又是怎樣的刻骨銘心?可以說《月照西窗》是以作者極端的生命體驗而得的凄美沁人的作品。
生命寫作總關情字。蘇葉的散文也是這樣。情因人而生,人各有異,因此情也有了不同的呈現(xiàn)?!缎强詹粶纭?、《秋花》記述與史鐵生的交往,因得精神的相通相知而真實真誠,表達的是知己之間的真情,抒寫的是失去友朋后的深深痛楚?!缎强赵~》是詩化的心靈獨白,也是與友人的真摯對語,“在瑩輝晶爍的眸光里,星空啊,有誰能解得我們冰清玉潔如熠熠明鏡般的遙遙對視?”解得通關密語,當?shù)弥拿荑€。這里歌詠的是精神契合者的相得之情?!恶R得不在名利場》、《晚風》、《良宵》、《夜深沉》、《往日》一組散文敘寫近三十年與藝術家馬得夫婦的素交,家常式的言說中,表達晚輩對長者的道德人格、藝術思想和生活情趣的景仰?!对蓝『桶穼懙氖亲髡叩皆颇险J識的兩個青年作者,“他們的臉曬得很黑,眼睛像密林深處的湖,像是一口惡風都不曾侵肆過的?!薄啊灰尠雮€蚊子咬到你!’便像一粒遙遠的火種向我迎來,它燙著我的心,使我感念著人間的親愛?!睂こ5南嘤觯H和的交往,天真的叮嚀,所生出的無暇純情,如清泉似山花?!稛熡臧登Ъ摇返那槲秴s是讓人難耐。作者于濕寒春陰的清明時節(jié),探訪留德歸國博士朱偰的故居,所見卻是物是人非,人去園蕪,“我恍惚如在夢中,一腔子苦辣酸甜的滋味”,文字流溢了對于歷史、對于人物命運的悲懷。在記人敘情的作品中,《紙雁兒》一篇尤顯情重感人。這篇作品寫的是作者生命中最親的父親。起句“我父親去世,整整十個年頭了”,組織起追憶緬懷的氛圍。寫親情的散文很多,但此篇依然可給讀者深的感動。如題目所示,作品是以一種新的物具凝聚著多重情感的,紙雁兒可比《背影》中的“背影”,是一種“有意味的生命形式”。“臨終的前一年,父親忽然多了一種興趣——折紙?!薄暗鹊礁赣H去世,我收拾他的床鋪,一掀褥子,我發(fā)現(xiàn)棕繃上有一扎一扎用細純子捆起來的紙制工藝品!有雁兒、鳥兒、兔兒、魚兒……折得精巧細致,形態(tài)玲瓏!”父親之所以這樣,母親作了解釋:“你們只知道忙自己的事,哪里曉得一個閑人的苦惱!何況他兩眼又盲了,時間是難熬的?!痹瓉碜髡吒赣H折紙,不是因為興趣,而是要尋得在孤寂中的自我排遣。這就加重了作者的自責。作品正是在懺悔自責中展開父愛的敘說的?!澳悄甏筌S進,母親被拉去修京廣鐵路,不能回來。父親每天給我梳辮子,梳兩條柳辮兒一樣勻整秀氣的拖肩辮子,引得同學們都羨慕?!薄案赣H眼睛失明了,可父親一直在看著我”,晚上回家遲了,“看見父親坐在床上急扇扇子,一臉焦躁,紡綢褂子早褪在一邊,身上仍是汗流如雨”。這些融入作者生命里的細節(jié),樸實而真切地寫出父愛的溫暖與厚重,感動天下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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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出道很早的資歷而論,現(xiàn)在的蘇葉只是一個低產(chǎn)的散文作家。作品的產(chǎn)量不高,但品類不少,作者能以多種筆墨寫作,敘事、抒情、記游、自語、雜感等都有產(chǎn)出,顯示出作者散文創(chuàng)作變化中的豐富。蘇葉散文中的自語、雜感,也是我們感知作者生命真實的重要通道。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心靈的質地、思想的氣質?!秾懡o自己》、《我想要什么》、《玫瑰》、《我的短歌在灘涂》、《黃昏》、《銘心于劍》等作品,或以自語,或以告白等方式,袒露作者實時的內心意想和情感。這些寫給自己的作品,并不是為賦新詩強作愁式的無根之作,它源于生活對于作者的刺激,源于對于生命艱難的感應,源于作者對于理想人格的追尋?!秾懡o自己》開篇給出的是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如今我已是這樣:心兒已變得冰涼,腳步卻邁得匆忙。”但“我何必為此黯然神傷”,“我對自己說,要能像牛一樣累,像馬一樣奔,像驢一樣忍耐,像刺猬那樣掙扎”,“就算人們都對你背過臉去也不要泄氣”?!睹倒濉分凶匝?“我不幸生而為人,居在方寸中。我的腳有鐐,眼有翳。我的心有痂疤?!钡廊弧拔矣檬峙匍_我可以觸及的土地,種下一棵棵美麗的玫瑰。我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只想多靠近一些自然的芳菲。我無悔:哪怕這些真情的玫瑰被踩踏后,所有的刺都扎到我的心中!”《黃昏》中的“黃昏是纏綿的”,作者“被溫柔寧靜撥動”,感想“并非每一種情緒都是中藥店的抽屜,都有清楚的位置和名目。往往,無端由來的那種甜軟或感傷,才是另一個更真實的自我”。而《銘心于劍》儼然就是勇士的獨白和宣言了:“喜歡遠古的《鑄劍》神話……那么,便銘心于劍,銘心于劍吧,我斷發(fā)跣足而往,我負鞘銜枚而行,不亦快哉!”這些多樣而能統(tǒng)一的文字,凸顯出來的是棱角分明、質地堅韌的主體精神形象。這是蘇葉自語的價值。
蘇葉敏于心,感于物,或為自語獨白,或為就物論議,緣事說理?!兑豢瞄瑯洹纷髡吒杏诩娜嘶h下生活的尷尬,提煉出“人得有自己的園子。立家如此,而在精神上有自己的房宅尤其重要”的人生哲理?!赌倦u腿記》由一個童話,展開對一段生活故事的回憶,從人生的經(jīng)驗中,知道“把苦也當成甜的培養(yǎng)劑,把難也認作美的必修課”,“拿一根木雞腿津津有味地吮得像真雞腿一樣認真”的必要。這些都來自生活的啟示,讀來不無可以咀嚼的滋味。蘇葉并不是一個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不關現(xiàn)實時事的作家,相反,正如她自己所說,是一個正視社會的人。《去老舍茶館》、《秦淮何處媚香樓》、《亂棋如瘋》、《傷雁》等文字就頗有雜感的意味了。慕名前去老舍茶館,沒想到只是借名人之名而另有經(jīng)營,作者生議:“只要這里沒流淌著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不管它是不是使的大碗,我都覺得老舍的魂靈絕不會光臨此地!”《亂棋如瘋》論說的是書籍報刊的粗制濫造、謬誤百出,例子鮮活典型,但搞笑的事情背后,是文化的亂象,也是一些人精神的錯亂。這是一篇地道的雜文。
閱讀蘇葉的散文,我心想著作者的文化性格。蘇葉說過,我生于楚地,而一生受吳文化影響深重。郭楓也說蘇葉是吳楚文化催生的。我想他們所說當是事實。但在我看來,吳文化給予蘇葉的只是藝術審美、生活趣味等方面的影響,在其散文寫作中體現(xiàn)為《月照西窗》、《山村》那樣清麗柔美、婉約朗潤的風致。而其血管中流淌著的終究是楚湘文化的血液?!八闼阄以谀暇┮焉盍宋迨嗄?,但是,湘江、汨羅、巫水、沅江,才是我的出生地,那是屈原縱身的水域?!蔽覀儚奶K葉更多的散文,特別是她的自語、雜感中,能夠讀出更多的堅韌、剛勁、開新等楚湘文化的基因。因此,蘇葉的散文從整體而言是偏剛的。但是這種男性的剛,是蘇葉用浸潤了吳文化滋汁的筆墨加以表達的,這些筆墨又多了一些柔的成分。蘇葉說:“散文是需要真性情來結晶的。當然散文還是思想,是學問,是器識,是氣度,是稟賦,是修養(yǎng)……可是在這之上如果沒有獨到的感悟體味,那文章也是死的。”作為一種生命寫作,蘇葉散文特別注重生命主體——“一個非常矛盾的藝術人”,對于對象世界“獨到的感悟體味”,并以一種充滿張力的美的語言加以表達。我想這些就是“異類”蘇葉和蘇葉能在星空不滅的散文天地發(fā)出光亮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