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灼
童年,五指山中那些植物草蔬像一個個鄉(xiāng)下人站在那里,張著嘴,顯得都很和善,面無兇相,你喊一下它們的俗名,必定都會回頭。
先說常見的鳳仙花,俗名叫指甲草、小桃紅,富貴人家是不種這花的。讓我想到“小家碧玉”這個詞。小巧的身子,斜著倚在早春的門框,正聞一朵吊燈花。鳳仙花籽則叫“急性子”,是說果實一發(fā)黃就裂開,花籽等不及地跳出來,像一顆顆人丹。
鄉(xiāng)下的女孩都知道,鳳仙花配上明礬搗碎,能染指甲。鄉(xiāng)間那些愛美的姑娘都用這種方法來做一種“鄉(xiāng)村之姿”,比美呀!有的還擁有母親傳授的染上不褪的秘方。
如今口紅指甲油花樣翻新,任人支配,即使在農(nóng)村,我再也沒見到用鳳仙花染指甲的孩子了,隨著口紅厚度的增加,可能那種鄉(xiāng)土秘方早已失傳。
還有些草名簡直就是鄉(xiāng)間美麗的女子,如鳳眼花,能想起情人彎彎的眼睛瞇起來了。天仙子,憑這草名就能憧憬出那種風姿。有種草叫小藍,葉可以做藍色染料,即靛青,在鄉(xiāng)間做藍印花布用。我現(xiàn)在就藏有一方外祖母用小藍染的花布。小藍這名字就如一位一臉羞怯的孩子。在鄉(xiāng)間你對一群放學或割草的孩子喊一聲,保證會有一個小女孩回頭。
有點擬人氣質(zhì)的是谷類系列:五指山附近黎、苗胞山寨中有珍珠麥,顆粒似珍珠,故名。山蘭谷,長在山嶺中,以別水稻谷。還有一種叫牛麥,這種麥形似麥狀,顆粒粗大,熟后面為褐色。這名字讓人記得最深,像一頭老黃牛,正在山間小路上行走。
還有更擬人化的名字呢,接著說。
戴聲:我小時候叫“新娘”,那鳥長得很漂亮,還有個名字叫花扇。整個兒像個新娘打扮的花樣,飛起來有一道道的紋絡,像寫上幾行杜牧的詩,有“晚唐”的清麗。它讓我想起《水滸》里一個叫戴宗的人物,綽號神行太保。這只鳥是戴宗的兄弟,也是《水滸》里的一員,排109位。
螳螂:俗名叫“剪蛇”,操,這名字真有氣勢,聽著就有《水滸》里“大刀關勝”的氣派,關老爺?shù)暮笕恕?/p>
當年我在鄉(xiāng)間的田野擒拿關勝時,遲遲不敢上前,這主要讓那個名字嚇住了,擔心一口剪開去,不把老子的“小雀子”剪掉才怪,這有點像如今電視臺的廣告。其實遠遠沒有那么鋒利,剪螞蟻爪,倒還可以吧。
田蛙:俗名田雞、田蛤。它專吃稻蟲,是《水滸》里神醫(yī)安道全的角色,營養(yǎng)價值高。
忽然又想起小竹,長在山塘里的一種草,它的名字非常干凈利落,直接就叫“一丈青”,長得葉梗似竹修長。一丈青是《水滸》里的女將軍,嫁給王矮虎有點顧全革命大局的犧牲精神,像王昭君。有時中國女人的情感史就是半部中國的政治史。打住。
以上這些草蟲都有“《水滸》情結(jié)”。
最后想起有一種菜叫豬母菜,名字起得很雅致,長得像青椒一樣,卻沒青椒看著順眼,大概屬于表親之類,叫“青椒疙瘩”。
老家縣志上對它竟很莊重地注釋道“植之可救荒年”。但這種豬母菜常常是沒有等到荒年就被我們在饑餓年代里讓那饑餓得能消化掉米糠與柴糠的好胃給消化掉了。
這種菜有一種怪澀的味道,多吃能清熱解毒。我童年時在一個叫做鳳雞田的小村里,去生產(chǎn)隊領姑母和表姐分的一桶憶苦餐,常常見到這種叫豬母菜的菜?,F(xiàn)在再也難以看到了。你躲在哪里?想起來更澀。
我有一個念頭,如今,這些一棵棵有著不同名字的草們,還遠遠地站在童年的那岸,往這邊觀望嗎?
你們還能看到什么?
兒子有一天對我說:“花生果里有曹操吧?”
這種奇想讓我不知所云。
后來解釋了半天,才知道他是說花生果里有一種蟲,叫蠐螬。想必平時聽過三國,混為一談了。
這“曹操”是金龜子的幼蟲,白色,圓柱狀,白腹彎曲,生活在土里,專吃農(nóng)作物的根莖,也吃花生。
那幾天,孩子跟我姐姐常去坡地里拾花生果。進入秋天,農(nóng)民們要種蕃薯,花生地來不及細收,就草草地清場了,像演一場鄉(xiāng)土戲,演好演壞都如此了。地里免不了遺落許多花生果。如今很少有人去拾。那幾天,他們都提著糞箕,小鐵耙。一大早就出發(fā)了,回來時,渾身泥土,嘩地一聲,花生倒了一地。
小孩子一臉成就感。
四十年前,我也是這樣呵,跟在外婆的身后,在五指山腳下的坡地上撿拾花生。那時我還知道地里有一種叫“地搬藏”的老鼠,專門偷運花生。等再拾花生時,就一個心思專找地洞,夢想拾到一倉果實。
記得那時我大伯父常在小村的老井邊月下講“三國”,我怎么沒有想過花生里有“曹操”呢!
花生除了能吃,還有一種用途。
那一天中午,陽光平坦,兒子用我的毛筆在白紙上,走馬觀花地寫了幾張大字,就開始在窗臺上晾曬。風一吹,紙要刮走,他就蹲下用旁邊正曬的花生果壓在紙上,不多不少,一個紙角壓一顆花生。于是,那書法就紋絲不動。
我能聞到那童體字上滿紙清氣。
案頭,正好有明代唐寅的一個帖,叫《落花詩帖》,是啟功題簽。小孩子的這種可以叫《落花生帖》吧。是現(xiàn)代的散帖,小品冊頁。
油梅葉做枕頭芯最宜人。它安神,寧靜,健腦。據(jù)我推測:若是從三歲開始枕油梅葉,一直枕到十八,考上個研究生絕對沒問題。我之所以今天仍沒有邁上北大的門坎,不是我智商低,完全與當初不堅持枕油梅葉有關。誰不信就裝一只試試,不會吃虧的。
小崔就有一個油梅葉枕,已枕了七八年。今年夏天,在離開海島油梅很遠的一座喧囂的城市,她見到一個賣油梅葉的,圍著人家買了兩斤油梅葉。用水淘凈,細心地攤在陽臺上晾曬。有的油梅之枝莖沒有及時入倉,漏網(wǎng)了,仍在葉的一端呆著,裝在枕頭芯里,一定能聽到沙沙的聲音。如此童話意境,不做好夢才怪呢,誰還顧得上睡覺?
油梅是一個溫馨又鄉(xiāng)土的字眼,叫起來有口語感:“油——梅——”,發(fā)音的口形呈自然起伏狀,像叫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女孩,那孩子來到城里迷路了。
關于油梅,我還記得少年時從雜志中讀過一篇小說《一碗油梅茶》,是一篇寫母女相依為命的小說,有點傷感。我還知道,很久以前,一位流放到荒島上來的大家蘇東坡寫過油梅詩,還有后人為此詩插圖,一棵木刻的油梅在海島的風中搖晃。這木刻畫非有鄉(xiāng)心與閑心者刻不出來。他說油梅“月正月種,隔年成樹,夏則收”。這話我看著親切,因為我奶奶說過海島黎家山民農(nóng)事,若連年天災,其它作物播種不上,就可種上油梅“補荒”。
補荒的感覺像上學時有一道填空題,在學校做不出來,就只好拿回家補上,這就叫補荒,其實補的是心荒。
還說那一天,小崔對買的油梅葉仍不放心,就專門給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母親打電話,問油梅葉曬干后的形狀,模樣,只有老人說的才算“油梅葉定律”,老人最后還出了一個謎語“三片青瓦蓋個廟,門口站個白老道”讓猜。
這老太太更有意思。
小崔對我說:“那是油梅呵——”。
是油梅肯定錯不了,不過我想這么一大截長途電話費恐怕早高過了那二斤油梅葉的十倍。
站在門口的那位白老道捋著胡須一定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