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1
今天我遇到了一個夢中出現(xiàn)過的地方。
那地方離江邊不遠(yuǎn),是大安僅有的幾片沒有拆遷的平房區(qū)。三間磚瓦房,一圈紅磚墻,中間是道黑色的鐵大門。
我從大門中間的那道縫隙往里看,院子里種著花草,九月菊開著金燦燦的花朵。
很多年前,我是春天的時候來過這個地方。那時還是少女的我在傍晚透過大門的縫隙向里看。我看到透進熹微燈光的院子,看見院子里挨著墻根兒種了一叢植物,但看不見是什么植物,也看不見有沒有花朵。安子從有著燈光的房間里走出來,面有疑惑地走到門口,打開門。院子里的燈光照在我的臉上,不明亮,正可以蓋住我羞澀的臉。
“你怎么找到的?”安子說。
“我,你信里原先寫過的——”我說。
那是二十多年前,我和安子都在普通高中念高一,那年春天,我們好起來,但是許多誤會讓我們的好慢慢地變成了壞。關(guān)系惡劣到必須分手時,我又舍不得見不到他,于是踏著月色,帶著一個少女的羞澀去探望他,希望我們能回到最初的相識。
“你不應(yīng)該來?!卑沧诱f。
我轉(zhuǎn)身走了,淚水灑在我急急轉(zhuǎn)過去的肩頭。
是錯過,還是緣分盡了,誰知道呢?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回大安看望父母,晨起去江邊跑步,無意中走上安子家門前的路。這片房子竟然沒有拆遷,院子里的景物竟依稀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樣。這太讓我震驚了。我恍惚走在舊時光里,那個少女的我穿著白色的球鞋踩在灰撲撲的土路上,一路忐忑不安地猜測見到安子時安子會什么反映,我該說什么。
這一走,似乎就走了二十多年,我成了四十歲的女人,安子跟我同歲。
“你找誰?”
斜對門坐著一個曬辣椒的婦女,正往門前的水泥臺階上晾曬紅辣椒。沖著耀眼的夕陽瞇著眼睛,手掌在額頭上遮著涼棚,問我。
“這家是姓安嗎?”我抑制著心里的波動。
“是老安家?!眿D女說,手在額前搭著涼棚沒有落下,上下打量著我?!澳阏依习布艺l?”
“他家有叫安子的吧?”其實安子是小名。
“啊?!眿D女點點頭,她竟然知道。她把額前的手落下來,開始晾曬辣椒,一邊抽空瞥了我兩眼。
“他現(xiàn)在,什么樣?我是他中學(xué)同學(xué)?!蔽易詧蠹议T。
“他去年搬走了。”
“去年才搬走?他不是結(jié)婚了嗎?一直跟父母?。俊?/p>
“他結(jié)婚第二年就離婚了,媽也早沒了,他跟老爺子住?!?/p>
“他搬走是結(jié)婚了嗎?”
“不是,他單位新蓋樓了——”
女人原來是安子的姐姐。她審視地打量我的渾身,估計一身白色休閑服的我不會給他弟弟帶來什么不好的事,便把安子的電話告訴了我。
安子說過,他有八個姐姐?!皩砟愕拇蠊媒阋喟??!?/p>
我的大姑姐的確多,但丈夫不是安子。
夜里,我坐在火車上往白城返?;疖囋谄岷诘臅缫吧洗┬?。時而有路燈發(fā)出淡黃的光澤,但飛快的火車很快就把那抹光亮甩掉。
我和安子都坐在時間的火車上,被它帶去了不同的方向。安子的電話我沒打,我拖延著跟安子通話的時間。年少時不懂等待的美妙,只因為不等待也會有很多美好來到。而四十歲的女人,要盡量長地去等待一件事,生活里值得等待的東西越來越少。
(2011年9月3日)
2
我坐在大安人民路的上島咖啡館里,等待安子。
昨天晚上,我終于跟安子聯(lián)系了,怕被他的聲音驚住,我給他發(fā)了短信。
“你好嗎?”我的短信里沒有說我是誰。
“你是季紅吧?”安子的短信竟然不到一分鐘就發(fā)了過來,好像他一直在手機的那端等待我的短信。
我看到手機屏幕里這幾個字,眼睛漸漸地有水樣的東西漫了上來。他不僅記得我,竟然一下子就說出我的名字。這份震驚比當(dāng)天看到他家的樣子沒有變還要大。
“你好嗎?”我又發(fā)了條短信。
“你什么時候回大安,很想見見你?!彼S即有短信回過來。大概是尊重我吧,他也沒有打電話,而是選擇跟我一樣發(fā)短信。
“我明天回去?!?/p>
“十月一日了,我想你也該回來了,幾時有時間,我請你喝咖啡。”
“明天下午三點,可能有時間。”
“人民路上有個上島咖啡館,明天下午三點,不見不散。”
上島咖啡館,我在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的街道上打著橫幅,熱烈慶祝國慶節(jié)。對面商家的玻璃上都插著一面紅旗,在微風(fēng)里搖曳。一個高個子的男人橫穿馬路,走進咖啡館,他穿了件米色的夾克,里面是件深色格子襯衫,下面是條淺色的牛仔褲。腳上是雙白色的旅游鞋。
安子當(dāng)年一米八二,男人似乎比安子還要高。
白色的旅游鞋走到我面前,停住了。
“我可以坐嗎?”他微笑著說。
我也笑了,點點頭。
“你沒變,笑的樣子一點沒變——”安子的目光一直輕輕地落在我的臉上。
“你也沒變,還那么高。”我說。
“你以為我會變矮變胖變成一個小老頭?”安子說,“我跟你同歲,才四十啊,離老還遠(yuǎn)呢。”
“我可老了?!?/p>
“老什么呀,要是老了我還能一眼就認(rèn)出你?”安子說,“其實我姐一說你的模樣我就知道是你,心靈感應(yīng)還可以吧?”
我們不像分開了二十多年,倒像上周剛見過面。他的面容變了,不再像年輕時那么飽滿水嫩,但依然棱角分明,眼神也依然深邃如海。他說話也變了,風(fēng)趣幽默,我不時地被他逗笑。
時光好像忽然倒流回了二十多年前,那年我們十八歲,他約我周日到學(xué)校門口等他。我推著我那輛舊得看不清顏色的自行車,他也推著他的舊舊的二八自行車,我們在春寒料峭里走著,但卻忘記了初春的寒冷。第二天上午第三節(jié)課,老師拿著一沓信走進來,竟然就有他給我寫的信。原來前一天分手后,他回到家就給我寫了信,下午就放進了他家對面郵局的綠色郵筒里。
“你嗓音變了,那時一聽就是少女,現(xiàn)在一聽就是成熟的女人。”安子說。
“那時像鈴聲,現(xiàn)在像鑼聲?!蔽艺f。
“兩種聲音都好聽?!卑沧诱f。
我無聲地笑了。
喝了兩杯咖啡,時間竟然過去了兩個多小時。安子帶我去附近的鮮魚館吃鐵鍋燉魚。我不愛吃魚,因為魚刺總會扎到我。但我卻愛吃魚鍋里貼的玉米面餅。吃飯時,安子把剔出魚刺的魚放在一個碟子里,端到我面前。
“我記得有封信里你跟我說,你不是不愛吃魚,是總被魚刺扎到?,F(xiàn)在有我了,只要你跟我吃飯,我就負(fù)責(zé)給你剔出魚刺?!?/p>
他竟然連我某一封信里隨意寫的話都記住了。這些年,他一直沒有忘記我嗎?
我的臉有點燒。這個年齡的女人了,還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跟做夢一樣。
我們沒有談過去,也沒有談將來,就是隨意地聊著現(xiàn)在。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預(yù)算,過得不錯。我說我是個自由撰稿人。他驚訝地瞇起眼睛斜睨著我,半天才點點頭說:“當(dāng)時我鼓勵過你吧,我說你的信寫得像蕭紅的散文,讓你堅持走這條路。哎呀,我有一雙伯樂的眼睛啊!”他夸張的模樣逗笑了我。他的確在某封情書里夸過我,鼓勵過我。
晚上八點半的火車,他開車送我去車站。新買的捷達,二手的,朋友幫忙,花了不到四萬塊。到火車站旁邊的超市,他把車停下,下車買了一袋水果,一瓶水,把我領(lǐng)進候車室,找個座位放下東西,他去售票口買票。因為沒拿我的身份證,他返回來,拿了我的身份證,又去了售票口。
望著他的背影,我像做夢一樣。又擔(dān)心是夢,怕夢醒來,他就不見了。火車開動后,我收到安子的短信:“假如每周能見你一面,我就會年輕二十二歲。”
我也是。
(10月2日)
3
白天因為趕一個稿子,沒趕上回去的火車。坐晚車回去的。火車駛過舍利時,忽然停住了。一停就是一個小時,按理這個時間應(yīng)該到大安了。我給安子打電話,電話里傳出一首熟悉的歌: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像三月……
我的眼淚毫無防備地被這段音樂擊落,灑了滿臉。
二十二年前,費翔的歌紅遍大江南北。我們剛相識時,安子給我的第一封信,信里只有一首歌,就是費翔的《讀你》。
之前一直發(fā)短信,不知道他的手機鈴聲是《讀你》。他是之前就用這首歌做手機鈴聲嗎,還是跟我重逢后才用的這首歌?
一個小時后,火車也沒開動,原因是前方的前方的某地,有火車跟公交車相撞,我們的這列火車就要等待。等待多久,誰也不知道。
外面下雪了。一輛黑色的捷達在雪地里穿行,很快來到火車跟前。捷達停了,那個熟悉親近的身影從車?yán)镒叱鰜恚读硕渡砩吓膴A克,挨個火車窗口向里面張望。我沒有急切地?fù)涞酱翱谡泻舭沧?,我只是靜靜地等在窗口,等著他一步步地走過來,像從二十年前走過來一樣。他看到我了,眼神里像突然燃起一團火苗。
我要去找列車員打開車門。熱心的旅客紛紛說:費那事干嘛啊!有人已經(jīng)伸手打開了車窗,我剛坐到車窗上,安子就伸出大手把我抱了下去,隨后我的包被旅客遞給安子。
“哥們接老婆就得有這勁!”遞包給安子的男人說。
安子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直到車門前要伸手打開車門,他才不得不松開我的手。
車子在白皚皚的雪地上緩緩地行進,燈光照亮了雪地前面三米的距離。其實人生根本不用看那么遠(yuǎn),能看清三米以內(nèi)就足夠了。就像現(xiàn)在,安子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我們的距離不到一米,這樣的距離讓我安全而踏實。
不問過去,不想將來,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守著一份情義,看著一窗的雪花,這也是一種美好吧?
晚上,我沒有返回白城。我去了安子的家,用了安子的浴室,睡了安子的床。當(dāng)他用火燙的肌膚貼近我時,我渾身顫栗,淚如雨下。
生活因為有了安子的出現(xiàn),好像蒼茫的原野上東一簇西一簇開滿了讓人驚喜的花朵??扇绻奶彀沧釉谖业纳罾锵?,那些希望的花朵也會枯萎凋零吧?
……
(11月8日)
4
周錦生移動著手里的鼠標(biāo),把電腦上的一個博客網(wǎng)頁看到最后一篇博客,他的手有點顫抖,眼睛里都是怒氣。
他拿過桌上的一盒煙,點了一顆,用力地抽了幾口,抽掉了半顆煙。后半顆煙他抽得緩慢了一些。
季紅竟然背著他早就有了情人,看博客里的記載,還是初戀情人。這感情可夠鐵的。
周錦生這半年忙生意,沒怎么顧上季紅,沒想到她竟然有了別的情人!
臥室里的床上有了動靜。周錦生急忙把打開的博客關(guān)掉,打開季紅讓他看的她剛寫的小說。一個女人裸著肩膀從臥室出來,去了洗手間,從周錦生身邊路過時,在他頭發(fā)上親吻了一下。周錦生的后脖頸起了一圈雞皮疙瘩。
女人心,海底針,心里有個那么刻骨銘心的情人,還能跟他逢場作戲表演得那么逼真,真是他媽的淫蕩!
想到淫蕩這個詞,他身體里好像有團火騰地一下燃燒起來,在女人往臥室走時,他突然從后面捉住女人,直接壓到床上。女人的腰撞在床上,喊疼。他不管,用力地沖撞,就像要把女人身體里心里的那個情人撞碎一樣。
“季紅,你要是心里有別人了,就跟我說,我不耽誤你,我們好聚好散?!笔潞螅X得自己有點沖動和幼稚,快五十歲的人了,怎么還跟個小伙子似的和情人吃醋呢?又不是自己老婆,愛他媽跟誰跟誰,管那么多有屁用?。?/p>
身邊的女人什么也沒說,用光溜溜的身體纏緊了他。他感到壓抑,同時感到沮喪。他愛這個不是老婆的女人,甚至勝過對老婆的愛。一旦想到分手,心里像有把鈍了的刀子,一下下地在肉上割來割去。那種疼痛的延續(xù)讓他喘不過氣來。要是一刀兩斷,倒也痛快!
午夜11點30分,周錦生的手機響了,是他設(shè)置回家的時間。他穿戴好,看到床上的女人趴在枕頭上,一動不動。這個女人,早已經(jīng)對他沒什么感覺了吧,因為她心里有了別的情人!
5
汽車在公路上奔馳,時速110公里。跟旁邊鐵軌上的火車速度相同。那是一輛白城到大安的火車。季紅就在這列火車上。
周錦生決定跟蹤季紅。他不想跟其他男人分享同一個女人的身體和感情。假若抓到季紅跟男人在一起,那樣他就不得不逼著自己果斷地跟這個女人分手。而季紅也將無話可說。否則這女人柔軟得像水一樣的身體趴在他懷里一哭,就什么決定都成了泡影。
午后2點30分,火車停在大安北車站。季紅坐3路公交車在蔬菜大廳門前下車,走過馬路,對面有家上島咖啡館。
季紅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杯咖啡,從包里拿出一本書,雙肘支在桌上看著書。下雪了。北方的冬天雪花經(jīng)常會光顧。兩個半小時后,季紅的對面還是空的。估計那個叫安子的家伙有事了吧?
季紅接了個電話,隨后到吧臺結(jié)賬,很快走出咖啡館。周錦生開著車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吹郊炯t去了一家叫亂燉的東北菜館,坐在桌邊又打個電話。直到她從飯館里走出來,也沒見到那個叫安子的混蛋。
晚上7點半,季紅打車去了火車站。8點半火車開走。周錦生的車子沿著高速飛快地行駛著,猜測季紅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跟蹤而沒有跟情人見面。
深夜,周錦生跟朋友喝完酒回家,150平米的房子靜悄悄的,老婆在臥室里已經(jīng)熟睡。周錦生直接進了書房,打開電腦,找到“尋找情人”的博客。那是季紅的博客。
今天又是周末,我回大安的日子。在咖啡館坐了兩個半小時,安子有事來不了,我則把張愛玲的《小團圓》看了五十頁……
(2012年1月8日)
6
下個周末,周錦生有事,沒有跟蹤季紅。夜里回家,打開“尋找情人”的博客,發(fā)現(xiàn)季紅已經(jīng)更新了內(nèi)容。
……
安子喜歡我的身體,他說我的身體跟二八少女一樣。我問他你摸過二八少女嗎?他就低笑著說:“這不在摸嗎?”后來他摟著我,在我耳邊輕聲說,“你相信嗎,二十多年前,我夢里看到過你的裸體……”
色鬼。我說。
有了安子的生活,就像在雪里點燃了煙花。美而安靜。瞬間也是永恒。
(1月15日)
7
周錦生關(guān)閉了電腦,關(guān)閉了臺燈,房間里一片黑暗。他在黑暗里默默地吸了一根煙,煙吸完,他回到臥室,脫掉衣服,上床。老婆似乎感到他回來了,把身體向他身邊靠了靠。他抱緊老婆,抱得緊緊的。
他再沒給季紅打電話。每個周二是他們幽會的日子。他只是在第一個周二給季紅發(fā)個短信,說出差在外。季紅發(fā)短信說:好,我等你。
他的出差,出了將近兩個月。這期間過完了春節(jié),也出了正月。兩人偶爾發(fā)個短信,都沒有打電話。周錦生不打電話是怕聽到季紅的聲音他就會心軟。季紅為何也不打電話呢,估計是跟情人哥哥正水深火熱吧,沒時間給他打電話。
這期間,周錦生依舊會到網(wǎng)上看季紅的博客,博客里的內(nèi)容依然在更新,季紅跟安子好得蜜里調(diào)油,讓他又嫉又恨。到最后干脆不再去季紅的博客看??戳酥粫屝睦锾矶隆?/p>
他是愛季紅的。兩人好了十一年,從季紅二十九歲到四十歲。他說我不能離婚。季紅說,好,我就這么跟你。他說我給不了你什么。季紅說,我不要你什么,只要你每周來看看我。他說這對你太不公平。季紅說,愛情里,哪算得出公平不公平?
季紅是離婚女人,她不愛她的老公了,但非常愛孩子??珊⒆釉陔x婚時被有份好工作的老公爭取到了監(jiān)護權(quán)。季紅做自由撰稿人,稿費只能維持她的生活。她跟了周錦生后,有一次懷孕了。夜里在床上,他進入她身體時,她輕聲喊疼。事后她靠在他的肩頭,輕聲說:“我有了你的寶寶?!?/p>
他半天無聲。
季紅說:我自己去處理,你不用管。
季紅做人流時,血流不止,因為她子宮里長了肌瘤。醫(yī)生說如果不終止妊娠,孩子出生時做個小手術(shù)就可以把肌瘤拿掉。但季紅說老公不想要孩子,結(jié)果在人流手術(shù)中,她血流不止,只好做手術(shù),切除肌瘤,也同時拿掉了半個子宮。她今生再也做不了母親了。
周錦生在疼愛季紅的情緒里,又添入了內(nèi)疚。內(nèi)疚會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得沒邊沒沿,也會讓一個人遠(yuǎn)離一個人。
周錦生的內(nèi)疚,讓他覺得他背負(fù)了季紅的一筆情債。現(xiàn)在季紅有了別的情人,那他的遠(yuǎn)離就已經(jīng)借口充足。
在沒有季紅的日子里,他沒著沒落的,跟客戶聯(lián)絡(luò)得頻繁起來。夏季的一天中午,他跟幾個客戶在海鮮樓喝扎啤吃螃蟹,其中一個客戶是大安的建筑商,剛來白城發(fā)展,周錦生忽然想起季紅的那個情人也是搞基建的,還是搞什么預(yù)算的。他就問起大安建筑商,他們?nèi)ψ永镉袥]有個叫安子的做預(yù)算的。
“就在我一個兄弟手下做。”大安人說。
“人咋樣?”周錦生問,心里酸溜溜的,醋意還很濃。
“一年前就死了。好像就去年這個時候。”大安人說。
“真的假的?我們說的是一個人嗎?”周錦生心里一驚,狐疑地問。
“大名叫安潁輝,小名安子。大高個兒,長得好看,人也非常不錯,活兒更做得漂亮。才四十歲,很多年前結(jié)過婚又離了,一直沒再婚。人家給介紹對象,他說他在等他的初戀情人,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說是不是天妒英才啊,老天總是把好人早早地收走。去年我那個兄弟一個工程開工,試驗大橋承重時,他正好在下面,大橋塌了,把他砸個正著,當(dāng)場就咽氣了?!?/p>
大安人看周錦生愣愣的樣子,又說:“咋,你不知道啊?你們啥關(guān)系啊你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沒了?”
8
午后,周錦生回到公司,鎖上辦公室的門,打開電腦,找到“尋找情人”的博客,季紅的日記依然在更新,那個叫安子的男人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在季紅的博客里卻活著。
“今晚,我身體不舒服,安子就抱著我睡,抱了我一夜。早晨朝霞透過賓館的落地窗照在我臉上,暖洋洋的感覺,看到安子正俯身看著我,我分明聽見了一種幸福的聲音。安子拿著指甲刀,給我修指甲。他說今天他沒事,帶我去美甲店染個丹鳳朝陽。我問他什么是丹鳳朝陽,他笑著說:現(xiàn)在告訴你印象不深……
周錦生忽然心頭如撞鹿,重新點開季紅的博客,從頭開始看季紅與安子的重逢。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博客有點怪異,咖啡館,鮮魚館,東北亂燉菜。這地方都是當(dāng)初他經(jīng)常帶季紅去的地方。十一年前,周錦生是大安的一個小批發(fā)商。還有,還有安子說的季紅的皮膚像十八歲的少女,還有在季紅生理周期他摟著季紅睡了一夜,破天荒的那晚沒有半夜回家,還有丹鳳朝陽,都是他很久之前曾經(jīng)對季紅說過的。他突然之間,恍然大悟。
安子已經(jīng)沒了,而他周錦生在一年以來的日子里也無意中冷落了季紅,季紅便用安子的名字,演繹著周錦生曾經(jīng)跟她在一起的以往。她是愛著周錦生的,只是作為一個情人,甚至連說出愛字都沒有資格,當(dāng)周錦生不再聯(lián)絡(luò)她,自卑和自尊讓她止步不前。
周錦生的眼眶漸漸地發(fā)潮,發(fā)熱。他忽然有個沖動,想給季紅打電話。他又想起她滾熱的能融化他的靈魂的身體。他拿起手機,調(diào)出季紅的號碼,手竟然激動得有點顫抖。雖然分開這么久了,季紅的手機號還存在手機里。在他剛要撥出季紅的號碼時,手機響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按下去,接聽了這個來電。
“親愛的,你說下午讓我到酒店等你,你怎么還沒來?快來啊,我都等死了!”
手機里傳出一個嗲嗲的,鶯歌燕舞的聲音。
周錦生的靈魂突然歸鞘,所有的激動也歸于平靜,像海嘯過后的大海,漸漸趨于波瀾不驚。
他沉吟了一下,眼前晃過季紅憂郁的眼神,晃過季紅靠在沙發(fā)上讀書的模樣,晃過季紅赤裸的身體在他身下蠕動的姿勢,最后,他的目光穿過玻璃,落到暮色沉沉的城市上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我隨后就到。”然后他又給家里的老婆打個電話,說他今晚跟客戶出去,要晚點回家。
他穿外套時,想,既然分開了,就分開吧,又不是夫妻,能好一輩子嗎?自己偷著樂吧,現(xiàn)在是找情人容易,要跟情人分手難。酒店里打電話那個,是銀行的部門經(jīng)理,請她吃飯的當(dāng)晚,他開玩笑地說:等會去我房間輕松輕松。女人竟然立刻答應(yīng)。他有點不相信地問:你不怕我吃了你?女人說:誰怕誰啊,說不定我吃了你呢。
女人29歲,成熟得像一枚蜜桃,一碰就汁水淋漓。周錦生想到那個蜜桃樣的女人,他的渾身有點發(fā)酥,酥得像張千層餅,一碰都掉渣兒。他打開辦公室的門,向外走時,想,以后找情人,千萬不能超過半年。半年一換,不傷筋動骨。
他走進電梯里,看著暮色在電梯的下墜時開始一點點地覆蓋上來,他覺得自己有點薄情,可不薄情又怎么樣呢?那個叫季紅的女人,他只能選擇這樣分手,如果再跟她繼續(xù)下去,他只會覺得他欠她的越來越多,這讓他心里很不舒服。早斷早了,他看不見她,就不會想他的內(nèi)心里還欠著一個人。
后來他又想,是不是從一開始,他就希望季紅除他之外再有個情人,這樣他的分手就毫無內(nèi)疚可言。
等他開著車子從城市里穿過,他忽然覺得車廂外面的世界很不真實,那個博客里的叫安子的男人,也不真實,是不是他杜撰出來讓他有機會離開季紅的借口呢?
近處高樓的屋宇,有些傾斜,有一扇亮著昏黃燈光的窗口,他從車廂里正可以望見窗子半開,落地窗簾低垂,房間里是否也有他這樣的男人在懶散里有點寂寥,聽著飄渺的音樂,聽樓下不時傳來的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各種車輛的汽笛聲,摩托車的,汽車的,卻再也聽不見不冒煙的那種來自心靈的自行車的鈴聲,清脆,單純,干凈,響亮,悠揚,委婉,卻從來不覺得刺耳。初見季紅時,季紅騎著一輛半舊的二六自行車,橫穿馬路,輕薄的粉色的裙子在車座上被風(fēng)慢悠悠地吹了起來,那雙美腿可真直溜啊……那時他也騎著一臺半舊的自行車,因為就顧著看季紅的美腿了,跟季紅迷住了,一下撞到一起。季紅的腿撞到旁邊的花壇上的大理石磚上,流了一腿的血。他就殷勤地把季紅送到醫(yī)院,每天都去看望。一年后他有了第一輛新車,帶季紅去兜風(fēng),前面有騎自行車闖紅燈橫穿馬路,他在車?yán)镂罩较虮P罵道:媽的,這不找撞嗎?季紅在一旁慢悠悠地說:剛開車就忘記直立行走了?他伸手抓過季紅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揉搓著,感覺很幸福很滿足……
有些信念,在行走的路上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模糊到虛無,像夜色的外衣,披上它,就可以掩耳盜鈴。
9
天色越來越暗,暗到房間里的所有物件都開始模糊了,模糊到寂靜,靜得能聽見寂寞在唱歌兒。
辦公桌上的電腦發(fā)出幽藍的光澤,周錦生著急出去,忘了關(guān)電腦。頁面上還是“尋找情人”的博客,博客里在低聲地吟唱著一首憂傷的歌:
……
咖啡館與廣場有三個街區(qū)
就像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
人們在掙扎中相互告慰和擁抱
尋找著追逐著奄奄一息的碎夢
我在這歡笑
我在這哭泣
我在這活著
也在這死去
我在這祈禱
我在這迷惘
我在這尋找
也在這兒失去
……
博客的頁面上,還有一段話:
我忽然問安子:你會不會娶我。
安子說:不會。因為我不會疼老婆,但我會疼你。
我想說:安子,老婆和情人永遠(yuǎn)是不一樣的。情人分開了,就分開了,也許永世不再相見。而老婆輕易不會分開,就算離婚了,也打斷骨頭連著筋呢,想見就還能再見。但我沒說這樣的話,我只是輕輕地對他說:假如有一天你忽然離開了,不聲不響的,我就當(dāng)你有了別的情人。我不會給你打電話,我就當(dāng)你從來沒出現(xiàn)過。
安子什么也沒說,安子只是深深地看著我。
我忽然感到惶恐不安,因為我看不見安子了,安子在我眼前突然消失了,我的眼前只有虛無的巨大空間。在空間透明的沒有邊際的玻璃上,我看見我爬滿眼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