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作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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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贊同講新詩與舊體詩分為兩個源流。將兩種詩體割裂開來,將新詩看成沒有臍帶的舶來品,是一種誤解。新詩與舊體詩詞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都是內(nèi)在詩學結(jié)構(gòu)、詩性意義的追尋,不同的只是外部形體、格律及音韻的區(qū)別。這就如同一家的孩子,雖然相貌不同,卻有著共同的血緣關(guān)系。但詩所注重的獨特的心靈感受,對事物由表及里的通透理解和發(fā)現(xiàn),體驗和洞悟,與詩人所追尋的理想涵義的有機融合,這種詩的內(nèi)在形式的恰切表達,新詩與舊體詩并沒有區(qū)別。千百年來,或者說自有詩歌以來,詩的基本形式和樂趣都沒有改變,詩中最動人的東西,那種對心靈的穿透力,能入腦入心的魅力,直到今天都是一樣的。所謂萬花筒千變?nèi)f化,里面的玻璃碎片并沒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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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新詩的不斷變革一樣,新詩與舊體詩的主要區(qū)別是文言與白話的區(qū)別,即語言方式的變化。而語言方式的變革,新詩較舊體詩更為復雜,走得更遠。可語言方式的不同表達,就詩而言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中國新詩的起源說稱其受外國詩的影響而生成,這自然有一定道理??捎脻h語寫作便是新詩民族化的獨有表達,用漢語寫作的詩其本身就植根于母體之中,就有著民族基因的傳承,有著幾千年的文化積淀,一個象形的人無法變成拼音的人。誠然,中國新詩受外國詩的影響而生長,但那只是營養(yǎng)的吸收,不能因為施了歐美的化肥自己就變成了化肥。中國新詩的來源只能置根于母語,古體詩詞無疑是新詩本質(zhì)上的根源。如果說《詩經(jīng)》中的國風即為民歌,屈原的《九歌》直接取材于楚地民間祀神的巫歌,中國的第一位詩人應當是吸收了沅湘民族文化,第一位用當時的口語入詩的人。而李白的《蜀道難》,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亦非絕句和律詩,仍為不朽的詩章。到了宋詞,句子長短錯落,已有了接近新詩的形體;明清的民歌時調(diào),句子長短不一,更為口語化;加之五四新文學中白話文的興盛,亦應當是用散文的語言寫詩的參照。或許上述種種,都可視為中國新詩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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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宣稱與中國古體詩詞一刀兩斷的新詩寫作者,大抵是青春期反叛意識的表現(xiàn),終有一天會認祖歸宗。一些癡迷于現(xiàn)代意識的先鋒寫作者,近年來亦紛紛鐘情于母語,尋求自己的語碼,在古體詩詞中探源尋根,這對中國新詩詩體的創(chuàng)建無疑是頗為有益的探求。所謂新詩的“新古典意義”,是詩之古典意緒與現(xiàn)代詩學的融合?;蛟S,這類詩不是對古典詩詞的因襲、套用,而是一種神往,向現(xiàn)代意識的轉(zhuǎn)化,吸收傳統(tǒng)精神的內(nèi)涵與簡捷,重意境的創(chuàng)造,但卻避免過于濃重的古典意趣籠罩全篇,與現(xiàn)代意識的格格不入。這是一種新的語言建構(gòu),新古典主義或許還保留著書面語與雅語的特征,具有蘊藉、幽遠的氣質(zhì),在音韻的選擇上頗為考究、嚴整;但其特征更重要的一面是一個“新”字,如何化古為今,讓詩中體現(xiàn)更具活力的現(xiàn)代性,則意味著創(chuàng)造一種新詩體的艱難。正如袁枚所言:何以少陵有讀破萬卷說?不知“破”字與“有神”二字,全是教人讀書作文之法。蓋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圇用共糟粕也。蠶食桑而所吐者絲,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釀者蜜,非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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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雅各布森的看法,詩之形式的所有要素,即由“它的聲音肌質(zhì)、語詞排列順序、節(jié)奏脈動”所構(gòu)成。聲音肌質(zhì)該是指語言的音韻、語調(diào);節(jié)奏脈動既有詩之外部節(jié)奏,也有隨情感跌宕起伏的內(nèi)在節(jié)奏;而語調(diào)的排列順序則是語言方式的變化,這應當是詩之形式感的最重要構(gòu)成。詩之形式則是被音韻和節(jié)奏所控制的新的寫作方式的語言運動體。故有人稱詩是“最好語言的最佳排列”。而詩的形式要素,是新詩與舊體詩都要關(guān)注的問題。只不過,舊體詩詞有能返回自身的形式,近體詩之五絕、七絕、五律、七律,是千篇一律的行數(shù)、字數(shù)、平仄和對仗,故稱作詩、填詞;而自由體新詩則有“一個人的韻律”之說,一首詩即一種韻律的開始、也是結(jié)束。中國古體詩詞講究格調(diào)、神韻、性靈之說。所謂格調(diào),本身便含有格與調(diào)兩者。格該視為骨骼、體格之格,既是詩之外部形體,也是內(nèi)在撐持。其應當是詞語的組合方式,從外部看是詩之形體,從內(nèi)部看,則是由詩意構(gòu)成,這即詩之外部形式與內(nèi)在形式的有機關(guān)聯(lián)。而調(diào)則是音調(diào),既指字、句,也指全篇。神韻的語義指風神余韻,風神是對人品或其人形貌的形容,所謂余韻則有如敲擊鐘磬之金石余音嫋嫋不絕的情狀,其雋永無窮。神韻已由外在形體深入進內(nèi)在氣質(zhì)。性靈可視為“心”的概念,與性情、精神的含義大體相同,或許是一種心靈的妙悟吧。這種古體詩詞之論,與新詩論是相通的,并沒有明顯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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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體詩詞以及古文不僅是中國新詩的源頭,對外國新詩的影響也是深刻的。美國的意象派詩歌是從王維等詩人的絕句中得到啟示,創(chuàng)立了具有琺瑯質(zhì)光輝的鮮明意象的新詩流派。龐德的《詩章》之中,多處直接將漢字納入詩中??ǚ蚩▽献拥摹兜赖陆?jīng)》頂禮膜拜、推崇至極。而杜甫詩中對場景及情景的描繪,其語言的直接性述說,被稱之為具有“挽歌氣質(zhì)的沉思”,其罕見的深入事物的感受力以及赤裸的事實呈現(xiàn)居然在美國當代詩人中大受歡迎,被視為當今世界現(xiàn)代詩歌的基本形態(tài)。與韓國的當代詩人談詩,他們也常常會談到“易經(jīng)”等古中國文獻對其詩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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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以及“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我想到“詩是一種虛幻經(jīng)驗,其本質(zhì)由虛無支撐”的西詩論斷;從“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我想到奇異的想象力才是浪漫主義的中樞運思行為的說法;從濟慈的《夜鶯頌》包含著許多與夜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感覺,我想到蘇東坡所言:“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其妙處總在旁見側(cè)出、吸取精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從葉芝的“隨音樂搖曳的身體啊,灼亮的眼神!我們怎能區(qū)分舞蹈與跳舞的人?”我想到滄浪所謂“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之說以及姜白石的“人所難言,我及言之”;從白居易的“心憂炭賤愿天寒”之兩難心理,我想到東歐詩人所說的“詩誕生于即將發(fā)生的事情與想象所要發(fā)生的事情的瞬間”;從沈約等將音樂中的五音之字音之調(diào)分為四個種類,將四聲八病之說運用于五言詩中,乃至后來形成的詩詞格律,我想到歐美詩壇用聲音寫作,注重重音、音調(diào)的選擇,形成話語旋律的音韻形抒情詩;從西方美學家大都首肯的“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詩始于情趣而終于智慧”,到鐘嶸《詩品》中“詩以性情、興趣為主”;從“詩是主觀的創(chuàng)造”這域外詩之論斷,到隨園的“詩,有人無我,是傀儡也”的認知……形形色色、林林總總,中西對于詩的透徹理解,多有相互印證和相通之處。即使是“通感”這樣創(chuàng)作技巧和手法,在西方詩作、中國古體詩以及當下的新詩中,都有所涉獵。荷馬史詩中有“從樹上流下百合花也似的聲音”是將視覺與聽覺打通、“促織聲聲尖似針”是聽覺與肌膚覺的打通;而“肥胖的鐘聲”亦為視覺的聽覺的打通?;蛟S,從西方詩學的藝術(shù)觀念看來,李白與浪漫主義相近,杜甫是寫實的甚至是當下世界主義寫作方式的代表,王維是意象派的,李商隱則是象征主義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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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中國舊體詩詞之精華的吸收和借鑒,臺灣的一些詩人有著較為深入的探究。余光中善于以現(xiàn)代意識對古典詩歌予以“重新發(fā)現(xiàn)”。他是從別樣的眼光打量古典詩歌的——他言道:我們是否可以學學“江南可采蓮”一詩的抽象構(gòu)成,“一樹碧無情”的抽象感,“北斗闌干南斗斜”的幾何趣味,是否可以心平氣和地欣賞“波撼岳陽城”或是“乾坤日夜浮”的感性,“扇裁月魂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的移位法,“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的暗示,“隔水向樵夫”或是“星垂平野闊”的空間感覺?王安石的“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杜甫的“七星當北戶,河漢聲西流”,不都是呼之欲活的現(xiàn)代詩嗎?余光中的設問,是他找到了現(xiàn)代詩的寫作方式與古典詩詞的相通之處,在觀念上賦予古典詩詞新的意義、新的生命,讓詞語將以再生?;蛟S,這正是從傳統(tǒng)中汲取卓越的質(zhì)素,創(chuàng)建一種新的民族詩體的一個門徑,是精神氣質(zhì)與運思方式上的相通。
洛夫在李商隱、李賀,甚至在李白、杜甫的詩中,發(fā)現(xiàn)了介于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手法。他向往的是古典詩中那種“無理而妙”的審美效果,并稱這很接近蘇東坡“反常合道”的詩觀,反常是表面上對現(xiàn)實的扭曲,卻能形成詩的奇趣,造成詩的驚喜效果。他的一些詩句,便是從杜甫、李賀的詩句化用而來。在其“現(xiàn)代詩歸宗”的理念里,他提出了創(chuàng)造“新民族詩型”的兩個基本要素:一是藝術(shù)的——非諸理性的闡發(fā),亦非純情緒的直陳;而是美學上知覺意象之表現(xiàn),主張形象第一,意境至上。二是中國風的、東方味的——運用中國文字之特異性,以表現(xiàn)東方民族生活之特殊情趣。由此看來,即使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亦能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找到其源頭。而臺灣詩人的這些獨特的理解和探求,對我們開創(chuàng)新的民族詩體有著啟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