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輝
摘 要:《本事詩》和《唐摭言》《北夢瑣言》載有“金銅釘”和“飯后鐘”典故,孟棨、孫光憲編錄時將兩典故的主人公誤為張昌齡、段文昌。根據(jù)文獻記載的兩人生平事跡,經(jīng)考辨,“金銅釘”、“飯后鐘”的主人公應(yīng)是崔融和王播。
關(guān)鍵詞:唐詩;金銅釘;飯后鐘;辨誤
近日,筆者閱讀《本事詩》《北夢瑣言》時,發(fā)現(xiàn)一些舛誤,現(xiàn)揀擇其中兩則予以辨析。
其一“金銅釘”
唐人孟棨《本事詩·嘲戲第七》載:
開元中,宰相蘇味道與張昌齡俱有名,暇日相遇,互相夸誚。昌齡曰:“某詩所以不及相公者,為無‘銀花合故也?!碧K有《觀燈》詩曰:“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蔽兜涝疲骸白釉婋m無‘銀花合,還有‘金銅釘?!辈g贈張昌宗詩曰:“昔日浮丘伯,今同丁令威?!彼煜嗯c拊掌大笑。
雖然詩話的編輯者沒有對這則筆記做出說明和辨析,但它是不符合史實的。史籍中的張昌齡只有一位,清人徐松《登科記考》根據(jù)《舊唐書》的說法,將他進士及第的時間系于貞觀二十年(646)。而岑仲勉認為應(yīng)以《唐會要》和《新唐書》的說法為準(zhǔn),張昌齡并沒有取得進士資格。但不論是否進士及第,他生活在唐初這一點卻毫無疑問。乾封元年(666)張昌齡即已去世,因此他實在無法于“開元中”去和蘇味道開玩笑,也不會贈詩給武周后期的張昌宗。那么,真實的情況怎樣,作這首“金銅釘”詩的人到底是誰呢?
《本事詩》還是提供了一點線索,即這首詩是贈給張昌宗的。張易之、張昌宗兄弟為武則天煉長生不老藥,成為武則天的親信,梁王武三思奏稱張昌宗是王子晉的后身,在嵩山立廟。于是幫閑的文人們紛紛賦詩贊頌,其中猶以崔融的詩號為“絕唱”,云:“昔遇浮丘伯,今同丁令威。中郎才貌是,藏史姓名非?!薄度圃姟肥珍洿嗽?,題為《和梁王眾傳張光祿(昌宗)是王子晉后身》,全詩作:“聞有沖天客,披云下帝畿。三年上賓去,千載忽來歸。昔偶(一作遇)浮丘伯,今同丁令威。中郎才貌是,柱(一作藏)史姓名非。祗召趨龍闕,承恩拜虎闈。丹成金鼎獻,酒至玉杯揮。天仗分旄節(jié),朝容間羽衣。舊壇(一作宮)何處所,新廟坐光輝。漢主存仙要,淮南愛道機。朝朝緱氏鶴,長向洛城飛。”可見這首詩是崔融作的毋庸置疑。
崔融、蘇味道、李嶠、杜審言是武則天時期神都宮廷里的御用文人,時稱“文章四友”。因此,如果真有彼此間開玩笑的事,也應(yīng)發(fā)生在蘇味道和崔融之間?!侗臼略姟钒堰@件事安在張昌齡身上,純屬信筆之文、張冠李戴。
其二“飯后鐘”
《唐摭言》卷七說:
王播少孤貧,嘗客揚州惠昭寺木蘭院,隨僧齋飡。諸僧厭怠,播至,已飯矣。后二紀(jì),播自重位出鎮(zhèn)是邦,因訪舊游,向之題已皆碧紗幕其上。播繼以二絕句曰:……“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阇黎飯后鐘。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p>
這就是典故“飯后鐘”的出處,但其他史籍卻提出了不同說法?!侗眽衄嵮浴肪砣f:
唐段相文昌,家寓江陵,少以貧窶修進,常患口食不給。每聽曾口寺齋鐘動,輒詣謁飡,為寺僧所厭。自此乃齋后扣鐘,冀其晚屆而不逮食也。后入登臺座,連出大鎮(zhèn),拜荊南節(jié)度,有詩《題曾口寺》曰:“曾遇阇黎飯后鐘”。
《北夢瑣言》雖與《唐摭言》所提供的時間、地點、人物迥異,但作者孫光憲又本著多聞闕疑的態(tài)度補充說明了一句:“或云:‘王播相公未遇,題揚州佛寺詩。及荊南人云:‘是段相。亦兩存之。”可見,他對此事的主人公就是段文昌亦不肯定。至宋人王讜寫《唐語林》,又沿襲了孫光憲的說法。
這樣一來,就給后世編輯唐詩造成了一樁公案?!度圃姟肥胀醪ピ?,共二題三首。這三首詩應(yīng)源自南宋計有功《唐詩紀(jì)事》中的“王播”條,其中有“飯后鐘”絕句,但未交代或作段文昌詩。《唐詩紀(jì)事》“段文昌”條,也沒有相應(yīng)記載。《全唐詩》收段文昌詩四首,里面沒有這首七絕。可見南宋人、清人都認為此詩是王播作的,與段文昌初不相干。只是《唐詩紀(jì)事》《全唐詩》此絕句首句皆作“三十年前”,與《唐摭言》“二十年前”云云不同。但王重民等輯的《全唐詩外編》“段文昌”條里,卻有這樣的“補逸”:“《題曾口寺》:‘曾聽阇梨飯后鐘。見趙萬里輯《元一統(tǒng)志》卷三引《大元一統(tǒng)志》?!毖a逸者雖沒有直接引用《北夢瑣言》關(guān)于段文昌的說法而是使用了更晚出的二手材料,但這樣做的直接后果就是確認了“飯后鐘”詩的作者實是段文昌。
那么,究竟應(yīng)該以哪個說法為準(zhǔn)?換言之,《全唐詩外編》的補逸是否正確?
據(jù)《舊唐書》本傳,王播生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死于文宗大和四年(830);段文昌生于代宗大歷八年(773),死于大和九年。他們可謂是同時代的人。《舊唐書·王播傳》說,他“曾祖琎,嘉州司馬;祖昇,咸陽令;父恕,揚府參軍”??梢娝贂r應(yīng)隨父在揚州居住,《唐摭言》說他“少孤貧,嘗客揚州惠昭寺木蘭院”,這在地理上甚合王播的行蹤。與此相仿,《舊唐書·段文昌傳》說他是“西河(今山西洪洞縣西南)人”,年輕時“家于荊州(治今湖北江陵)”,所以他也有可能去江陵縣西湖的曾口寺讀書的經(jīng)歷。關(guān)鍵要看可能性有多大。
史籍未見有段文昌參加科舉的記載,原因是他出身顯赫,“高祖志玄,陪葬昭陵,圖形凌煙閣;祖德晈,贈給事中;父諤,循州刺史(治所在今廣東惠陽東北),贈仆射”,才不用科舉入仕,甚至其子段成式也“以蔭入官”。這樣的出身怎能說是“貧窶”?他又怎會“?;伎谑巢唤o”?與此相反,王播則是“出身單門”,并“擢進士第,登賢良方正制科”,孟二冬《登科記考補正》將其及第之時系于貞元十年(794),時年34歲。王播《淮南游故居感舊,酬西川李尚書德?!吩娫疲骸拔裟戢I賦去江湄,今日行春到卻悲。三徑僅存新竹樹,四鄰惟見舊孫兒。壁間潛認偷光處,川上寧忘結(jié)網(wǎng)時。更見橋邊記名姓,始知題柱免人嗤?!痹娭小叭龔健钡涑鎏諟Y明的《歸去來兮辭》,陶說自己的故園是“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另外,他還用了鑿壁偷光和“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的典故??傊际窃谡f自己當(dāng)年如何窮困潦倒,與“隨僧齋飡”的行徑相吻合。
王播長慶二年至大和元年(822-827)出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使;段文昌大和元年至四年出任淮南節(jié)度使,大和四年至六年出任荊南節(jié)度使,兼江陵府尹??梢?,段文昌是繼王播之后出任淮南節(jié)度使,并隨后移鎮(zhèn)江陵(荊南治所所在)的。據(jù)此,筆者認為,“飯后鐘”這一軼事,本出自王播,流行于揚州,但因其后段文昌亦出任是邦,耳濡目染,不能忘懷;所以等到他坐鎮(zhèn)自己年輕時生活的地方時,江陵人就把這一今典編排到了他身上。
況且,這些不同的說法都是好事者的追記,而非時人寫實?!短妻浴返淖髡咄醵ūI谔栖沧谙掏ㄊ荒辏?70),昭宗光化三年(900)進士,卒于后晉天福五年(941)。因而此書至遲成于941年,《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此書成于后周時期是錯誤的。據(jù)拜根興考證,《北夢瑣言》作者孫光憲生于唐昭宗乾寧二年(895)。后唐明宗天成(926-929)初,避地江陵,累官荊南節(jié)度副使、檢校秘書少監(jiān),《北夢瑣言》就是在此地寫成的。他卒于宋太祖開寶元年(968)?!端问贰氛f他“博通經(jīng)史,尤勤學(xué),聚書數(shù)千卷,或自抄寫,孜孜讎校,老而不廢。”可以肯定,《北夢瑣言》成書要晚于《唐摭言》。而《唐語林》成書于北宋末年,沿襲成說,在所不論。
那么,就應(yīng)該以《唐摭言》的說法為準(zhǔn),“飯后鐘”詩是王播的作品,而非《全唐詩外編》所說的段文昌。
參考文獻
[1]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本事詩》,中華書局,1983年8月,第21頁。
[2]見孟二冬《登科記考補正》上冊,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7月,第30頁。
[3]《舊唐書》卷七八《張行成傳附族孫易之、昌宗傳》,中華書局,1975年5月,第2706頁。
[4]《全唐詩》卷六八,中華書局,1960年4月,第767頁。
[5]《新唐書》卷二·一,中華書局,1975年2月,第5763頁。
[6]五代王定保撰《唐摭言》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5月,第73頁。
[7]五代孫光憲撰、賈二強點?!侗眽衄嵮浴肪砣腥A書局,2002年6月,第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