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2008年初秋,因為想寫旅順口,我決定在這里多住一些日子。
當(dāng)?shù)氐呐笥褑栁遥阆矚g住哪里呢?我想了想說,太陽溝吧。于是,他們把我安排在一家推窗就可以看見風(fēng)景的賓館。這個風(fēng)景,就是黃金山與老虎尾相夾的出海口,也就是舉世皆知的天然水道旅順口。
曾有朋友問,在你的文章里,為什么總是叫旅順口,而不叫旅順?我說,旅順是口頭用語,人們約定俗成地把最不該遺漏的“口”字給省略了。旅順口是書面用語,這是明將馬云和葉旺的功勞。契丹人給這里取名獅子口,兩位來自中原的將軍把最后一支蒙元騎兵打跑了,還把遼金元一直在叫的獅子口,改為具有漢文化色彩的旅順口。
口者,海口也。我想,如果馬云和葉旺率領(lǐng)的十萬大軍是在陸地上行走,事后習(xí)慣地取一個旅途平順的名字,既沒什么稀奇,也沒什么緊要;如果這支大軍橫渡以波詭涌暗著稱的渤海海峽而一路平安,就是可喜可贊的大事件了。正因為如此,當(dāng)年改名的時候,他們只改了前面兩個字,以記錄大軍如期抵達(dá)之盛況,卻格外小心地留下了后面一個字,以證明大軍登岸處是一個具有天然之險的???。就是說,不論夷族還是漢族,都很在意這個并不寬闊的???,說明它具有非同尋常的地理意義。正因為前面叫獅子口,而有了后來的旅順口。
或許,這個“口”字說起來有點(diǎn)繞嘴,民間百姓習(xí)慣地把它給省去了。即使那兩個不請自來的殖民者,也忽而說旅順口,忽而說旅順,大概都是受了民間俗稱的影響。不過,俄國人說得少一些,前蘇聯(lián)作家斯捷潘諾夫曾以小說的方式,寫了一部《旅順口》,在該用書面語的地方,他決不濫用口頭語。日本人似乎更喜歡叫旅順,也許因為,他們在這里待得太久。
斯捷潘諾夫?qū)懙氖?904年的旅順口。我寫的是五千年的旅順口。斯捷潘諾夫?qū)懙氖切≌f,日俄戰(zhàn)爭從開始到結(jié)束,只這一件事兒,就寫了上下兩冊。我寫的是散文,自旅順口有史可記開始,不可能只寫一件事兒,而是有無數(shù)件可以寫的事兒。于是,它們被我以時為經(jīng),以事為緯,以散文的方式,以分卷的格局,組合成一本《旅順口往事》。
古港。重鎮(zhèn)。要塞?;亍_@是旅順口的宿命,也是旅順口的往事。往事越千年,一頁一頁看。事事難忘,頁頁驚心?;厥淄隆@本來是我寫旅順口的姿態(tài),卻印在了這本書的封面。
當(dāng)然,對我而言,寫五千年的旅順口,既是一次文字的歷險,也是一次生命的考驗,可我還是把自己逼上了危途。就像許多年前,為了離開熟悉得有些犯膩的女人,我獨(dú)自一人向東北的白山黑水闖去那樣。那一次,我是對一大片神秘地域的尋訪;這一次,我只想在旅順口挖一眼深井。
盡管旅順口近在眼前,耳熟能詳,可我還是采用了一種極其原始的勞作方式,就像在田間山野挖苦菜或拾荒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這里的每一天,我的腳步都非常匆忙,目光也格外糾纏。生怕我的文字被風(fēng)一樣快的變化湮沒。情況比我想象的要好,與別處相比,旅順口的節(jié)奏相對舒緩了一些。住在這里的日子,我閱讀,我行走,我思考,它始終以一顆老友樣的平常心善待著我。旅順口是一條時光隧道,所有的歲月和故事,都在這狹長而深遠(yuǎn)的空間里穿行和發(fā)生。無論我想知道什么,都要通過它,找到入口或出口。
在漫長的古代,旅順口始終保持著一座天然古港的素儀。對中原而言,它是招慰道上的一個驛館;對邊夷而言,它是朝貢道上的一個客棧;對戰(zhàn)爭而言,它又是交鋒對手的必爭之地。曾有數(shù)不清的人在這里停留或路過,正因為這樣,它給了我太多的思資和寫資。
說到近代的旅順口,許多中國人會有一種生理上的不適或疼痛。其實,我也一樣。為了寫這一段的旅順口,我要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閱讀,甚至還要再往前一些,比如那個名叫馬嘎爾尼的英國使臣,以及他不肯給乾隆皇帝下跪的故事。當(dāng)中國人的生活被鴉片和炮彈改寫得一塌糊涂,旅順口的上空也就此罩上了不祥的黑色。
然而,在我看來,真正讓中國威風(fēng)掃地、顏面丟盡的不是鴉片戰(zhàn)爭,而是甲午戰(zhàn)爭。清政府知道,中日之間早晚會有一場廝殺,便提前在旅順口大興土木,用十多年時間,花上千萬兩白銀,重金打造了一座北洋重鎮(zhèn),巨資購買了一支北洋艦隊。公元1894年,當(dāng)那場戰(zhàn)爭不期而至,形似大清鐵岸的旅順口,卻如紙糊的牌玩兒,一捅即破。比《南京條約》更恥辱的《馬關(guān)條約》,不但把中國的家底敗了個精光,也把清政府的腐朽和衰弱昭然于天下。負(fù)責(zé)看守大門的旅順口,剛想扮演一個以身護(hù)主的家仆,卻做了入侵者的刀下鬼。
詩人聞一多曾寫過一首著名的《七子之歌》,旅順口是其中的一“子”。每年的反法西斯勝利紀(jì)念日,這里的孩子都在用稚嫩的童聲反復(fù)吟唱。的確,有半個世紀(jì),它是別國的要塞,別國的殖民地;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仍然是別國軍人在這里站崗巡哨。許多建筑的門牌,許多街巷的名字,都是換了一次又一次。普天之下,還有哪個地方的回歸之路,如旅順口一樣漫長而曲折?
旅順口既是一部讀不盡的大書,也是一本寫不完的長卷。其實,有關(guān)它的所有故事,既是發(fā)生過的歷史,也是并沒有結(jié)束的歷史。因為旅順口最大的悲劇,上演于近代;中國的悲劇,亦自近代開始。因為旅順口是留在中國人心靈里的一道傷口,什么時候碰它,什么時候流血。
讀旅順口,心臟常常感到窒息般的悶。寫旅順口,手有時會抖得敲不了鍵盤。我由此知道了,什么叫不能承受之重。我也由此知道了,冰心晚年想給甲午年殞命的福建子弟們寫點(diǎn)文字,為什么草紙上只字未寫,卻淚下千行;當(dāng)年邀秦牧先生來大連,為什么他在電話里要問,可不可以去旅順口?
在這本書里,只寫了旅順口的往事,而未寫旅順口的今天。我認(rèn)為,旅順口的今天應(yīng)該是另外一本書。
往事并不如煙。這話出自一個文字超美記憶力超強(qiáng)的女人。旅順口的往事也并不如煙,這是我的感覺。雖然它們是往事,卻如金石一般,擲地有聲。
鄒壯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