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注定要載入史冊的日子。一九一九年五月的一天上午，襄陽城內(nèi)。

受“五四”運(yùn)動影響，湖北省立第二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沖破阻力，罷課游行，高呼“懲國賊、爭國權(quán)、行民主、求自由”的口號，以此來聲援北京學(xué)生的愛國行動。

當(dāng)學(xué)生們雄糾糾氣昂昂地開進(jìn)青石后街時，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望。熱心的商家還送上糕點(diǎn)、茶水，但更多的人卻只是看熱鬧。

走在隊伍前面的一個女生格外引人注目，她個子高挑，留著一頭清湯掛面似的齊耳短發(fā)，身穿青藍(lán)色的學(xué)生裙，腳蹬一雙黑色布鞋，看起來十分養(yǎng)眼。有男人忽然指著那個女生說，哎，那不是楚掌柜家的二小姐么？有人立即附和說，可不是嗎？就是楚家的香玉姑娘。

又有人說，嗨，姑娘家的，哪能這樣拋頭露面？也不害臊！其他人就說，人家是念過洋學(xué)堂的，講究的是男女平等，哪像你個大老粗？那人就說，嗨喲，還男女平等？你看她跟旁邊的那個男生挨得那么近，有傷風(fēng)化，有傷風(fēng)化呀！她老爹就由著她胡來？還有她未來的丈夫也不管管她？

話音剛落，一個人就從人群中沖了出來，高聲叫道，香玉，香玉，快跟我回家去！說完就上去拽住楚香玉的手。楚香玉一看是父親，急忙抽回手說，伯伯，你干啥呀？我正忙著哩。楚掌柜就說，快跟我回去，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

游行的隊伍暫時停了下來，同學(xué)們都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楚香玉。她忽然就紅了臉，跺了一下腳說，伯伯，我們是憂國憂民愛國愛民，咋就丟人了？說完，忽然振臂高呼，我們要民主，我們要自由！學(xué)生們就一起喊了起來，把楚掌柜的聲音給淹沒了。

可是，又往前走了幾步，卻被一排士兵給擋住了。

領(lǐng)頭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軍官，背著手面對學(xué)生隊伍，當(dāng)他看清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女生后，表情竟然有些不自然了。與此同時，楚香玉也看見了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短暫的對峙后，楚香玉問，你為啥要擋住我們？

我也是奉上的命令。年輕軍官說。

你……讓開！

可我沒接到命令呀。

那……你們想干啥？

不想干啥。只要你們回學(xué)校去，我馬上就走。

我們要是不回去呢？

那，我只好奉陪了。

學(xué)生們開始靜靜地看著楚香玉跟年輕軍官對話，很快就覺得這種方式太過溫柔了，一個脾氣急躁的就開始喊叫，對反動軍閥還客氣啥？沖過去！打倒反動軍閥！誰阻擋愛國學(xué)生就是死路一條！口號聲再次轟然響起。

年輕軍官皺了一下眉頭，狠狠地掃了一眼站在楚香玉旁邊帶頭起哄的那個男生，忽然走到楚香玉近前壓低聲音說，香玉，你咋也跟著瞎摻和？快回家去吧，我派幾個手下送你回去。

楚香玉卻說，我不可能回去。

年輕軍官忽然伸出手搭在楚香玉的肩膀上。楚香玉愣了一下，猛然推開他的手，說，你干啥呀？放規(guī)矩點(diǎn)兒！旁邊幾個士兵捂住嘴笑了起來。楚香玉的臉忽然就桃紅了，猛然大喝一聲，樊龍根，我們在游行，請你自重！

這個叫樊龍根的年輕軍官愕然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正了正軍帽，忽然又把手向楚香玉伸去。旁邊那個男生卻一把抓住他的手，厲聲喝道，你想耍流氓??？

樊龍根勃然變臉，抬手就向男生的臉上扇去，最后卻停在半空中。趁這工夫，楚香玉迎著士兵走了過去，其他學(xué)生緊緊跟上，士兵一看這陣勢也不敢阻攔，游行的隊伍順利通過。

楚掌柜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對樊龍根說，哎呀，龍根賢侄，你咋不攔住香玉呀？樊龍根兩手一攤說，楚叔叔，那么多人，我哪里攔得住呀？楚掌柜就說，那你就抓幾個起來，看他們還鬧？樊龍根卻說，楚叔叔，你不曉得，上峰說學(xué)生也是一腔愛國之心，要求我們只能維持秩序，不準(zhǔn)動學(xué)生的一根毫毛，我也為難呀！

楚掌柜嘆息一聲說，這個死丫頭，越來越不像話了，早知如此，就不送她去讀書了。唉，都怪她媽，當(dāng)年心疼姑娘不讓香玉裹小腳的是她，鼓動香玉進(jìn)洋學(xué)堂讀書的也是她，這個死婆娘，早就該去吃齋念佛！罵罵咧咧地走了。

然而，沒過多久，上峰又傳來一道命令：盡快沖散學(xué)生，以防釀成更大事端，但絕不允許對學(xué)生動武。樊龍根得令后立即帶隊追上游行隊伍，苦勸學(xué)生們趕快回去，并說他們的行為可敬可佩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等等?？蓪W(xué)生們就是不買賬，且正準(zhǔn)備往南街行進(jìn)。

樊龍根一看這招不靈，急忙命令士兵沖進(jìn)學(xué)生隊伍中，試圖打亂他們的方寸，卻反倒被學(xué)生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給他們講起了大道理。樊龍根無奈，只好讓手下人突圍出來，把住青石后街兩頭，試圖用這種笨辦法限制學(xué)生的行動，消耗學(xué)生的意志。

增援的士兵也及時趕到，學(xué)生們的前路和退路都被堵住，愿意回去的必須由軍警押送回家，否則就得老老實實地呆在這里。這一招還真管用，學(xué)生們進(jìn)退不得，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心里也確實有幾分緊張。

楚香玉似乎猜到了樊龍根的用意，忽然轉(zhuǎn)過身子說，同學(xué)們，他們想用這種辦法來困住我們拖垮我們，我們就跟他們斗下去，看誰耗得過誰！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學(xué)生見狀也紛紛坐了下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很快就到中午了，士兵們輪流去吃飯，而學(xué)生們卻依然坐在地上。有好心人想給學(xué)生們送飯卻被擋在外面。天氣有些熱了，學(xué)生們都是滿頭大汗饑腸轆轆，卻沒有一個人喊累。

傍晚時分，坐在楚香玉旁邊的那個男生對她耳語幾句，楚香玉點(diǎn)點(diǎn)頭，隨后那個男生站了起來走出隊伍，被軍警送回家去了。學(xué)生中出現(xiàn)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但他們看到楚香玉依然巋然不動，于是很快便安靜下來。

夜幕降臨了，學(xué)生們還是沒有動。

忽然，一團(tuán)火光出現(xiàn)在天上，而且是不斷飄移的。

快看，孔明燈！有人喊叫。

是啊，孔明燈。

大家仰頭看去，忽然發(fā)現(xiàn)孔明燈下面還拖著很大一張紙，上面有幾個大字：學(xué)生愛國，何錯之有？正驚訝的時候，又有一盞孔明燈出現(xiàn)了，拖著的紙條上寫著：欺壓學(xué)生絕沒有好下場！接著有三盞、四盞……

一個圍觀的人忽然一拍手說，用這種方式聲援愛國學(xué)生，好主意！另一個人說，對呀，可哪里有孔明燈？又有人說，諸葛師傅家呀！幾個人便扭頭而去，其他人也相跟而上。

孔明燈自然與諸葛亮有關(guān)。

當(dāng)年，諸葛亮被司馬懿圍困于平陽，無法派兵出城求救。諸葛亮算準(zhǔn)風(fēng)向，利用熱氣上升的原理制成會在空中飄浮的紙燈籠，系上求救的訊息，其后果然脫險，后人就稱這種燈籠為孔明燈。

許多年過去了，諸葛亮后代中的一支回遷襄陽，繼承了他制作孔明燈的獨(dú)門技藝，并且用心琢磨大膽改進(jìn)，所制作的孔明燈不但個頭大，而且更輕便，更堅固，更持久，且從來沒有自燃的事故；最讓人稱奇的是，他所做的孔明燈飛到一定高度便在空中懸停，據(jù)說至今仍無人超越。

來到諸葛家，就見一家人正在忙碌，有的劈竹篾，有的裁紙張，有的裝燈罩；一個小伙子正在案桌旁揮筆寫標(biāo)語，比如，“自由民主無價之寶”，“打倒軍閥，反對獨(dú)裁”，等。旁邊擺著幾個已經(jīng)做好的孔明燈。

一個中年漢子看了一會兒，忽然掏出一把銅錢說，我買一盞。其他人就跟著說，我也買一盞。諸葛師傅卻笑微微地說，今天的孔明燈，不賣，不過，有需要的盡管拿。中年漢子拱了拱手，拿起一盞孔明燈，走到門口時卻把銅錢丟在案桌上轉(zhuǎn)身就跑。其他人紛紛效仿。

諸葛師傅就說，繼明，快把錢還給他們。正在寫標(biāo)語的小伙子急忙追了出去，可人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涌進(jìn)諸葛家，孔明燈就開始供不應(yīng)求了，有人就主動從家里拿來竹篾、紙張、煤油，并親自動手參與制作。與此同時，一盞又一盞孔明燈飛上天空，每一盞孔明燈下面都帶著一條標(biāo)語。

襄陽城里另外二十幾個懂得制作孔明燈的匠人聽說后，立馬在家里忙乎開了；后來，住在漢江對岸樊城的居民聽說后，也紛紛加入到放飛孔明燈的行列。一時間，空中飄滿了孔明燈，就像星星一樣明亮璀璨。

（資料圖片）

樊龍根和他的手下都傻了眼。后來，連駐守在城里的襄鄖鎮(zhèn)守使都慌了神，急忙召開會議應(yīng)對這一群體性事件，命令軍隊趕快撤回來。其實，最令襄鄖鎮(zhèn)守使不安的，是民眾的支持，一盞孔明燈就是一個無聲的抗議，這就是民心所向！民意不可違呀！

軍隊剛剛撤離，一盞孔明燈就漂浮在青石后街上空，一張巨大的條幅上面寫著幾個字：楚香玉，好樣的！楚香玉看見了，忽然就羞紅了臉。隨后，諸葛繼明走進(jìn)人群，一個男生沖過去抱住他說，繼明，真的是你干的嗎？我還以為你溜號了呢，原來你是去放孔明燈了，真有你的！

諸葛繼明笑了笑，抬眼往楚香玉看去，兩人都有些不自然。

接下來的故事，就在楚香玉跟諸葛繼明之間發(fā)生。

學(xué)生復(fù)課后，襄陽城里漸漸平靜下來，人們又回歸到平淡的日常生活之中。然而，楚香玉的心情卻無法平靜。那一盞盞孔明燈在照亮夜空的同時也照亮了她的心空。她記住了孔明燈，也記住了那個叫做諸葛繼明的男生。

悄悄打聽了一下，諸葛繼明原來跟自己是同一年級，只是她在女子班，平常幾乎沒有機(jī)會接觸男生。那次游行，諸葛繼明始終走在她的身邊，她偶爾一側(cè)目，就能看到他的目光；尤其是兩人最后的對望，雖然只是一瞥，卻令她怦然心動。

此時的楚香玉正是懷春之際，心中的一扇窗戶悄然被打開后再也無法關(guān)上，于是開始關(guān)注諸葛繼明，有事沒事總喜歡從他們教室前走一趟。一個閨蜜洞察了她的心事，就開玩笑說，香玉，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小諸葛？楚香玉打了閨蜜一巴

掌，卻兀自紅了臉。

可是，閨蜜卻話鋒一轉(zhuǎn)說，那，你的那位樊軍官咋辦？楚香玉猛然一驚，這才想起還有那么一檔子事，不覺心情郁悶起來。閨蜜卻又說，香玉，你不是要追求個性解放嗎？你難道不想尋找自己的愛情？楚香玉停住腳步，盯住樹枝上的兩只鳥兒看了很久。

當(dāng)時學(xué)校里處處新風(fēng)吹拂，學(xué)校對學(xué)生們的管束寬松了很多。在閨蜜的幫助下，楚香玉跟諸葛繼明互相表露了心跡挑明了關(guān)系，兩人從此開始暗中約會，半遮半掩地談起了戀愛。

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楚香玉決定向家人坦白。她首先找到母親，對她說自己有了心上人，想退掉樊家那門親事。母親正在禪房里閉目修養(yǎng)，好久都沒有說話。楚香玉又說了一遍，母親這才輕輕吐出一句，你伯伯正在書房里喝茶。

楚香玉央求母親陪自己去，母親又不說話了。楚香玉嘆口氣，只好獨(dú)自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父親的書房。比楚香玉大不了多少的四姨太立即起身離開，楚掌柜放下茶碗問，香玉，有事兒嗎？

楚香玉試了幾試還是說不出口。楚掌柜走到女兒身邊，無聲地笑了笑，忽然說，你是為自己的終身大事來的吧？楚香玉紅著臉低著頭不吭聲。楚掌柜又說，嗯，這事兒伯伯早有考慮，等你畢業(yè)了就跟龍根完婚。

楚香玉驚愕了一下，急忙說，不……

楚掌柜卻說，嗨，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你今年快二十歲了，該成家了。楚香玉又說，伯伯，我……楚掌柜急忙打斷說，香玉，還有事兒嗎？楚香玉咬了咬嘴唇，忽然抬頭說，伯伯，我……我不想跟樊龍根結(jié)婚。

楚掌柜抬眼掃了女兒一下，問，哦，為啥呀？楚香玉回答道，這是你們包辦的，我跟他沒有感情基礎(chǔ)。楚掌柜就說，男女結(jié)婚憑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來都是這樣；你今天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楚香玉就說，如今時代不同了，提倡個性解放、婚姻自由。楚掌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說，上了兩年洋學(xué)堂，懂得還不少啊？可你別忘了，這是在楚家，你爹我是這襄陽城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纳虝L，別人可以，我們不行。

楚香玉就問，為啥我們家就不行？

楚掌柜在女兒跟前站定，好一會兒才說，香玉啊，那樊家也是大戶，龍根就在家門口當(dāng)兵，如今成了襄鄖鎮(zhèn)守使手下的紅人，這年月兵荒馬亂的，手里有兵有槍安全才有保障；你爹我雖然擁有萬貫家產(chǎn)，可照樣得看當(dāng)兵的臉色，所以，楚樊兩家聯(lián)姻也是無奈之舉啊。

楚香玉就顫著聲音說，那，女兒的幸福呢？

楚掌柜就問，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楚香玉就說，嗯。

楚掌柜又問，誰呀？

楚香玉回答，他叫諸葛繼明。

楚掌柜就說，就是城西做鞭炮糊孔明燈的那一家？

楚香玉點(diǎn)點(diǎn)頭。

楚掌柜忽然說，一個小戶人家，哪里配得上我楚家？

楚香玉卻說，可是，女兒真的很喜歡他。

楚掌柜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香玉，你可能還不曉得啵，那個諸葛繼明帶頭放孔明燈，在襄鄖鎮(zhèn)守使趙師長那里可是掛了號的，搞得趙師長頭很疼，他說了總有一天要收拾他，你怎么能喜歡這樣的人？

楚香玉就說，誰讓趙師長派兵阻止我們的愛國行動？活該！

楚掌柜急忙伸手捂住女兒的嘴巴，四下里看了看，這才說，嗨呀，你小點(diǎn)聲兒，要是被趙師長聽到了，那還得了？唉，你如今膽子越來越大了，真不該送你去洋學(xué)堂讀書！

楚香玉接著就問，那，女兒的婚事？

楚掌柜繃著臉說，還是那句話，等你畢業(yè)之后就嫁到樊家去。至于那個諸葛繼明，你趁早斷了這個念想。說完甩手走了出去，留下楚香玉獨(dú)自站在書桌旁發(fā)呆。

楚香玉沒有辦法，只好耐心等候，而她跟諸葛繼明的接觸也更加頻繁了。這事兒被樊龍根曉得了，就派人去威脅諸葛繼明，卻遭到楚香玉的強(qiáng)烈反彈，樊龍根無奈之下只好向楚掌柜施壓，楚掌柜想了又想，隨即做出一個舉動：把女兒關(guān)了起來，同時宣布三天后跟樊龍根舉行婚禮。

楚香玉這下傻了眼，不住地拍門呼喊叫罵，可平常一貫溫和的父親卻像換了個人似的，任憑女兒哭啞了嗓子也不為所動。楚香玉絕望了，意識到這樣做終究是徒勞無益，就開始尋思其他辦法，隨后口氣軟了下來，對下人說想見母親。

夜幕降臨后母親才走了進(jìn)來，楚香玉撲進(jìn)母親的懷里便哭了起來，母親輕輕地拍著女兒的后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蘖艘魂嚕阌窈鋈徽f，媽，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盞巨大的孔明燈飄在我們家屋頂上。

母親驚訝地看著女兒說，真是奇怪，我昨晚也夢見孔明燈了。楚香玉急忙問，媽，這是真的么？母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伸手為女兒擦掉淚水。楚香玉忽然覺得眼前一道亮光閃動，就見一盞巨大的孔明燈在自家院子上空飄動，呆了一下，突然叫道，媽，快看，孔明燈！真的是孔明燈！

楚香玉的母親抬眼看去果然就看見了，而且孔明燈下面還拖著一個長長的條幅，上面寫著兩行大字：個性解放，婚姻自由。

楚香玉盯住孔明燈看了一會兒，又想起自己目前的處境，忽然憶起了一個人，就輕聲說，媽，看到孔明燈了，我就想起了三媽，她的事兒你還記得嗎？

女人盯著孔明燈看了好久，這才轉(zhuǎn)過身子說，記得，媽咋會忘記呢？唉，你三媽……也是個苦命的人啊！隨后便將思緒沉入到回憶之中。

四年前的時候，號稱襄陽首富的楚掌柜在樊龍根父親的幫助下順利接任商會會長，事業(yè)達(dá)到了巔峰狀態(tài)，幾乎壟斷了襄陽地區(qū)的糧食和桐油市場，可謂春風(fēng)得意心花怒放，于是決定再娶一房姨太太。

隨后，就有人提供信息說，城西有一個叫諸葛紅霞的女孩子天生麗質(zhì)相貌出眾，無奈家境平寒，父親已去世多年，她跟母親相依為命，靠給別人漿洗衣服、賣孔明燈維持生計，其母親一直想給女兒找一個好人家，做填房當(dāng)姨太太都無所謂。

楚掌柜心中大喜，偷偷去看了一次，那個叫諸葛紅霞的女孩子果然貌若天仙。楚掌柜心中愈加歡喜，不顧楚香玉生母的堅決反對親自托媒人上門提親。女孩子的母親一看見花花綠綠的綢緞布料和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元，眼睛都直了，當(dāng)下就答應(yīng)下來。

可是，諸葛紅霞卻并不同意，因為她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然而，她的母親主意已定，哪里由得了她？不顧女兒的苦苦哀求，強(qiáng)行將女兒塞進(jìn)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地抬到楚家做了楚掌柜的三姨太。

拜堂成親后，諸葛紅霞始終沒有笑過。她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獨(dú)自垂淚，楚掌柜也拿她沒辦法，只好隨她去。后來，諸葛紅霞的母親來看女兒，給她帶來了竹篾、紙張等，她就開始制作孔明燈，一盞一盞地放飛到空中。她的孔明燈下面都系著兩根長長的白紙條，宛若銀色的絲帶，卻也像在墳頭飄動的靈幡。

望著扶搖直上的孔明燈，諸葛紅霞露出了罕見的笑容。楚掌柜以為她想開了，急忙湊上前來討好三姨太，可三姨太一見他就繃起了臉，又恢復(fù)到冷若冰霜的表情。楚掌柜討了個沒趣，氣鼓鼓地轉(zhuǎn)身離開。

這樣的情形重復(fù)了好幾次，楚掌柜再也沒有耐心了，一氣之下就把三姨太制作的孔明燈全部燒毀，一邊燒一邊說，瞧你一天到晚哭喪著臉，我楚家哪點(diǎn)兒對不住你？真是不知好歹，喪門星！諸葛紅霞呆呆地看著孔明燈化作一堆灰燼，只覺得心直往下墜。

半年之后，楚家三姨太郁郁而終。

隨后，楚香玉的母親開始吃齋念佛，不再過問家事。

回憶結(jié)束了，楚香玉的眼睛里還閃爍著淚花。她對母親說，媽，伯伯硬逼著我嫁給那個樊龍根，可女兒已發(fā)誓非諸葛繼明不嫁，你就成全女兒吧，不然，我將跟三媽一樣的下場！

母親沉吟片刻，忽然走到一個鳥籠旁邊，伸手把門打開，里面的一只畫眉鉆了出來，撲撲楞楞地飛走了。女人轉(zhuǎn)身對女兒說，今夜三更，媽來幫你逃走，離開這是非之地，最好躲到武漢去，越遠(yuǎn)越好。

楚香玉就伸手抱住母親的脖子。

是夜三更，一彎新月當(dāng)空懸掛。

楚香玉的母親親自給看守楚香玉的兵丁們送來了鹵菜和地封黃酒，說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我特意代表老爺來看望大家。兵丁們一番感謝后抓起豬蹄就啃了起來。可沒過多久，一個個卻倒在地上昏睡不起。

等巡更的人走過后，楚家的后門悄然打開，先走出來一個伙計，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往里面招招手。楚香玉緊走兩步，忽然返回去一把抱住母親，淚水奪眶而出。母親就悄聲說，快走吧，再晚了就來不及了，記住，等脫險了就給媽發(fā)個信號。

楚香玉這才快步出門，消失在夜色中。

然而，剛走出街口，忽然被幾個士兵攔住去路。士兵們手持火把，巷道里被照得亮如白晝。那個叫樊龍根的年輕軍官走到楚香玉跟前說，香玉，不辭而別呀，你這是要到哪里去？

楚香玉沒好氣地說，你管得著嗎？

樊龍根就說，是想跟那個諸葛繼明私奔吧？

楚香玉氣惱地說，關(guān)你屁事？

樊龍根冷笑一下，說，你別忘了，我可是你的未婚夫，你背著我跟別人私奔，怎能說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早就料到你會來這么一手，所以就天天在這里等候，你果然就來了。

楚香玉說，樊龍根，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你為啥不肯放過我？

樊龍根說，可我喜歡你呀。

楚香玉說，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樊龍根說，哈哈，我做不到。

楚香玉說，你想干啥？

樊龍根說，請你回去跟我成親。

楚香玉說，不可能！

樊龍根說，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來人，把她綁起來。

話音剛落，忽然聽見一聲斷喝：你敢？

樊龍根抬眼望去，就見一個小伙子來到跟前。這不就是那天游行時走在楚香玉旁邊的那個學(xué)生嗎？就問，你就是那個諸葛繼明吧？

諸葛繼明說，沒錯，就是我。原來，這幾天諸葛繼明跟幾個要好的男同學(xué)一直潛伏在楚家那座深宅大院的四周，一方面打聽里面的情況，一方面尋機(jī)解救楚香玉。

樊龍根上下打量一下諸葛繼明，只見他個頭適中，身材偏瘦，一雙眼睛卻格外有神，就說，那天你帶頭煽動民眾放孔明燈，給襄鄖鎮(zhèn)守使施加壓力，我還沒有找你算賬，你今天倒主動送上門來了。

諸葛繼明說，那天放孔明燈都是民眾自發(fā)的行為，說明你們阻止學(xué)生愛國運(yùn)動不得人心；你要是敢找我算賬，民眾就會找你算賬。

樊龍根忽然呸了一口，指著諸葛繼明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愛國學(xué)生，追求科學(xué)民主自由，可你暗地里卻勾引人家大家閨秀，成何體統(tǒng)？

諸葛繼明就說，我跟楚香玉是自由戀愛，不存在勾引。

樊龍根說，你難道不曉得我跟楚香玉是訂過親的？

諸葛繼明說，那是她父親的意思，她本人并不愿意。

樊龍根說，父命不可違，否則就是不孝，你懂不懂？

諸葛繼明就露出鄙夷的神色說，哼，就說那個楚掌柜吧，兩年前仗著自己有錢強(qiáng)行娶我堂姐為妾，結(jié)果活活把她給害死了，如今又要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往火坑里推，這樣荒唐的行徑難道也要對他言聽計從逆來順受？孔家店都被打倒了，你還在這里大談忠孝禮儀？虧你還是個年輕人，觀念如此落后！

樊龍根說，你……大膽，竟敢辱罵楚掌柜，不想活了？

諸葛繼明說，誰讓他欺人太甚？

樊龍根說，老子娶定了楚香玉，你能把老子咋的？

諸葛繼明說，難道你想強(qiáng)娶民女嗎？

就在這時，楚家伙計突然大叫一聲：快看，孔明燈！

幾個人就抬頭看去，只見天空中飄蕩著兩個孔明燈，一個是龍的造型，一個是鳳的模樣，而且緊緊地連在一起；下面掛著兩個長長的條幅，上面寫著：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據(jù)目擊者說，那是史上最好看的孔明燈。

一群人都看傻了眼。諸葛繼明趁機(jī)拉著楚香玉就跑，可士兵立即反應(yīng)過來。危急關(guān)頭，忽然一掛鞭炮被扔到士兵的腳下，噼里啪啦地炸開了，隨后有更多的鞭炮被扔了過來，士兵們被炸得手忙腳亂抱頭竄鼠，等他們回過神來準(zhǔn)備追趕時，楚香玉的母親隔著院墻又把一袋子香爐灰撒了出去，士兵們的眼睛瞬間便睜不開了。

隨后，諸葛繼明拉著楚香玉沿小路直奔漢江跳上一只小船，后來又換乘一艘貨船，順流而下往武漢方向趕去。望著故鄉(xiāng)正漸漸模糊，楚香玉心里有些難過，忽然想起母親的囑咐，就讓諸葛繼明發(fā)個信號。他微笑著拿出一盞孔明燈。

很快，漢江上空就升起了一盞孔明燈，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翔著，慢慢向襄陽城里飄去，人們看到孔明燈下面還掛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三個大字——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