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如
(河南財政稅務高等??茖W校,河南鄭州 450000)
王士禛和沈德潛是清代兩大詩學派別的代表人物,兩人的詩學主張都注重詩的意境,不過“漁洋欣賞隱居于山水田園的‘清遠’之作,故歸之于有味無味的‘神韻’;德潛主張有益‘詩教’、有補世道人心的‘中正平和’之作,故而歸之于有法可循、以‘唐音’為標準的‘格調(diào)’”[1]。今以二人的兩個古詩選本《古詩源》和《古詩箋》為例,具體探討二者之間的差異。
沈德潛在《古詩源》序言開篇中說:“詩至有唐為極盛,然詩之盛非詩之源也……祭川者先河后海,重其源也。唐以前之詩,昆侖以降之水也?!保?]他承認詩的發(fā)展,卻認為詩的發(fā)展像河海一樣,必有其源頭。海的源頭是巍巍昆侖山上那一股潺潺流水,而詩的源頭在唐以前,上古歌謠開始的地方,唐以后之詩是詩的再發(fā)展。他認為唐以后諸人,“由守乎唐而不能上窮其源”,說“唐詩者宋元之上流,而古詩又唐人之發(fā)源也”[2]。他選詩的目的,是“既以編詩,亦以論世。使覽者窮本知變,以漸窺風雅之遺意”[2]。所以在《古詩源》例言中,沈德潛說:“康衢擊壤,肇開聲詩。上自陶唐,下暨秦代。韻語可采者,或取正史,或裁諸子。雜錄古逸,冠于漢京。窮詩之源也?!保?]可見,他編選此書的目的就是為了探究詩的源頭,讓覽者通過閱讀這些古詩,探究詩的發(fā)展變化,窮根溯源追求先人風雅之姿。
相對于沈德潛對詩的源頭的重視,王士禛則更強調(diào)詩的發(fā)展。在姜宸英為王選所作的原序中,開篇第一句便是“文章之流弊,以漸而至”[3]。他認為,詩的發(fā)展是不斷變化著的,詩的發(fā)展自有其流弊,“敝極而變”正是其發(fā)展的規(guī)律。然而“所變之古非即古也”,正如“戰(zhàn)國之文不可以為六經(jīng),貞元之文不可以為史漢”[3]一樣,唐人之詩也“晉、宋也,漢、魏也”[3]。詩的發(fā)展變化自有其規(guī)律可循,并不是單純地模擬古人。“故文敝則必變,變而后復于古,而古法之微尤有默運于所變之中者,君子既防其漸,又憂氣變也?!保?]
在具體選詩時,二者之間的差異同樣明顯。沈選古詩“凡三百篇、楚騷而外,自郊廟樂章迄童謠里諺,無不備裁”,但“凡不能句讀及無韻不成誦者均不錄”,雖“不敢謂已盡古詩,而古詩之雅者略盡于此”[2]。在對各朝選詩方略上,沈選古詩“于古逸詩存其概,于漢京得其詳,于魏晉獵其華,而亦不廢夫宋齊后之作者”[2]。王選古詩則“于漢取全;于魏晉以下遞嚴,而遞有所錄,而猶不廢夫齊、梁、陳、隋之作者……概以齊、梁、陳、隋之詩雖遠于古,尚不失為古詩之余派”[3]。相比之下,王士禛選詩方略中少了古逸詩這一塊,而且未提及宋詩。對于王士禛選的古詩,沈德潛在其《古詩源》例言后有一段話說:“新城王尚書向有古詩選本,抒文載實,極工采擇。因五言七言分立界限,故三四言及長短雜句均在屏卻。茲特裁錄各體,補所未備。又王選五言兼取唐人,七言下及元代。茲從陶唐氏起,南北朝止。探其源不暇沿其流也?!保?]正如沈德潛在序中所說的,其選詩的目的是以之“論世”,“使覽者窮本知變”,所以他選古詩是為了探求先人遺風,以達“漸窺風雅之遺意”的目的。
在選錄古詩時,二人之間的這種差異始終貫穿他們所選古詩的前后。
表1 《古詩源》和《古詩箋》選詩情況對比一覽表
從表1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古詩源》收錄古逸詩103首,包括《左傳》、《國語》、《列子》、《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等名著中流傳的一些名句。如《戰(zhàn)國策》中的“寧為雞口無為牛后”,《史記》中的“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漢書》中的“狡兔死走狗烹”等。這正是沈德潛“因詩論世”、窺古人風雅之姿的體現(xiàn)?!豆旁姽{》在其七言卷中共收錄古逸詩26首,其中14首和《古詩源》重復。漢詩部分《古詩源》一共收錄了34位詩人的45首詩,另有樂府歌辭42首,雜歌謠辭24首?!豆旁姽{》則收錄有名詩人21位共31首詩,少了唐山夫人、朱虛侯章、韋孟、東方朔、司馬相如、李延年、燕刺王旦、華容夫人、楊惲、王昭君、梁鴻、蘇伯玉妻、竇玄妻、蔡琰等14人,卻多了崔骃的《安封侯詩》。其中《古詩十九首》、《古詩三首》、《古詩一首》、《擬蘇李詩》在《古詩源》中歸入樂府歌辭一類,《古詩箋》則以一無名氏貫之。魏詩部分《古詩源》共收錄15位詩人60首詩,其中曹植24首?!豆旁姽{》則收錄了11位詩人34首詩,其中曹植17首。沈德潛說:“蘇李以后,陳思繼起,父兄多才,渠尤獨步,故應為一大宗。”[2]王士禛說:“……至曹氏父子兄弟往往以樂府題敘漢末事,雖謂之古詩亦可,予間多采摭。”[4]雖然二人評價不一,但對曹氏父子的推崇可見一斑。在這一點上,二者的標準出奇的一致。晉詩部分《古詩源》共收錄了有名詩人32位共89首詩,其中陶潛一人34首。正像沈德潛在例言中所說的:“過江末季,挺生陶公,無諸家?!保?]可見其對陶淵明的推崇到了何種地步。而王士禛則說:“過江而后,篤生淵明,卓絕先后,不可以時代拘墟矣。”[4]為此,王士禛在其著錄中專門為陶詩列了一卷,共收詩33首,和《古詩源》中的數(shù)量相當。這對注重詩的發(fā)展、講求詩“敝極而變”的王士禛來說是難能可貴的。要知道,晉詩部分《古詩箋》總共也只收錄了25位有名詩人68首詩。宋詩部分《古詩源》共收錄了18位詩人83首詩,其中謝靈運24首,鮑照25首?!豆旁姽{》共收錄了13位詩人87首詩,其中謝靈運30首,鮑照32首。齊詩部分《古詩源》共收錄了7位詩人43首詩,謝朓一人33首。《古詩箋》則收錄了3位詩人54首詩,謝朓45首。梁詩部分《古詩源》共收錄了21位詩人86首詩,《古詩箋》共收錄了29位有名詩人145首詩,其中何遜35首,沈約13首,江淹33首。陳詩部分《古詩源》共收錄9位詩人22首詩,《古詩箋》收錄了7位詩人18首詩。北魏詩部分《古詩源》共收錄5位有名詩人9首詩,《古詩箋》收錄了3位有名詩人3首詩。北齊詩部分《古詩源》共收錄了7位有名詩人10首詩,《古詩箋》收錄了9位詩人10首詩。北周詩部分《古詩源》收錄了16位有名詩人25首詩,《古詩箋》則收錄了16位有名詩人29首詩。其中,《古詩源》收錄了庾信、王褒二位詩人17首詩,《古詩箋》則收錄了二位詩人15首詩。隋以后,《古詩箋》還收錄了唐詩人15人,宋詩人7人,金詩人1人,元詩人2人。從二者選詩情況看,距今年代越久的古詩,《古詩源》選錄得越多(不包括對一些公認的詩學價值不大之作的選錄,比如南齊詩),而《古詩箋》則沒有這種限制,它對每一個時代所選作品都根據(jù)詩“敝極而變”的主張而有所涉獵,這也正好和二者注重詩的源頭、詩的流布和發(fā)展的詩學觀念相符合。
沈德潛強調(diào)詩為封建政治服務,《說詩晬語》開頭就說:“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保?]同時提倡“溫柔敦厚,斯為極則”,鼓吹儒家傳統(tǒng)“詩教”。在《古詩源》序中,沈德潛說:“既以編詩,亦以論世。使覽者窮本知變,以漸窺風雅之遺意?!保?]在例言中又說“詩紀備詳,茲擇其優(yōu)雅者”,“安世房中歌,詩中之雅也;漢武郊祀等歌,詩中之頌也;廬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等篇,詩中之國風也”[2]。由此可以看出,沈德潛在論詩上主張回歸先人之道,以風標高雅的格調(diào)來教化世人?!豆旁娫础分?,沈德潛在評論所選古詩時,隨時體現(xiàn)著他對詩中所蘊含的這種雅正、溫柔敦厚的追求。如他說《烏鵲歌》“妙在質直”,說《楚人謠》“哀痛激烈,比松柏之歌尤甚”,說漢武帝《秋風辭》是“離騷遺音”,說張衡《四愁詩》是“心煩紆郁,低徊情深,風騷之變格也”[2]。
在藝術風格上,沈德潛講究“格調(diào)”,所以他的詩論一般稱為“格調(diào)說”。所謂“格調(diào)”,本意是指詩歌的格律、聲調(diào),同時也指由此表現(xiàn)出的高華雄壯、富于變化的美感。其說本于明代七子,故沈氏于明詩推崇七子而排斥公安、竟陵,論詩歌體格則宗唐而黜宋。他的所謂“格”,是“不能竟越三唐之格”[5],“詩至有唐,菁華極盛,體制大備”,而“宋元流于卑靡”[6],實質上與明代前、后七子一樣主張揚唐而抑宋。所謂“調(diào)”,即強調(diào)音律的重要性。他說:“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jié),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云:‘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娴米x詩趣味?!钡蚴显娬摰囊饬x和明七子之說實際是不同的。因為他論詩有一個最重要和最根本的前提,那就是要求有益于統(tǒng)治秩序,合于“溫柔敦厚”的“詩教”。其《說詩晬語》第一節(jié)就說:“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保?]這首先是從有益于封建政治來確定詩的價值。他也講“其言有物”和“原本性情”,卻提出必須是“關乎人倫日用及古今成敗興壞之故者,方為可存”,如果“動作溫柔鄉(xiāng)語”,則“最足害人心術,一概不存”[7]。所以,按“詩教”的標準衡量,唐詩已經(jīng)不行了。在宗唐和講求格調(diào)的同時,還須“仰溯風雅,詩道始尊”[5]。
史書上說沈德潛熱衷功名,卻屢試不第,直到乾隆四年(公元1739年)67歲高齡時才中進士。可以說,科舉在他的人生中占據(jù)著相當重要的地位。這或許也是影響他論詩主張的一個重要原因。
和沈德潛不同,自小就有神童之稱的王士禛仕途頗為順暢,他早在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24歲時就中了進士,后又官至刑部尚書。所以,在仕途上,王士禛頗為得意??梢哉f,他的人生毫無遺憾,所以他對詩的追求上升到一種意境之美,講求自然、清奇、沖淡。在《帶經(jīng)堂詩話》中說:有謂“沖淡”者,曰“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謂“自然”者,曰“俯拾皆是,不取諸鄰”;有謂“清奇”者,曰“神出古異,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貴。他提出的神韻詩論,淵源于唐司空圖“自然”、“含蓄”和宋嚴羽“妙語”、“興趣”之說,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做詩要訣。[4]
總的來說,沈德潛和王士禛二人都追求詩的一種意境之美,不過沈德潛側重詩的雅正、溫柔敦厚教化之功,追求一種至性至情之美,而王士禛則側重于詩的神韻之美,他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作為對詩的最高追求。
[1]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清)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6.
[3](清)王士禛,選,聞人倓,箋.古詩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M].張宗柟,纂集,戴鴻森,點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5](清)葉燮,等.原詩·一瓢詩話·說詩晬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6](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凡例[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75.
[7](清)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凡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