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真正的問題也許不是寒門是否出貴子,而是寒門無退路。
為什么在內(nèi)地批評到現(xiàn)狀,往往得到年輕人的支持、喝彩,而這個群體又偏偏熱衷于報考公務員?七年來,我比較貼近今天的大學生,心里時常躥出類似的想法,曾經(jīng)在“2009年上課記”里寫過“割裂的人”,最近兩年又有了新鮮的理解和實例。
“潮”比曾經(jīng)的憧憬還遠
大學是“營盤”,學生就是“流水的兵”。今年的高校新生報到,校園依舊又擁擠喧鬧了幾天,隨處能見到東張西望的年輕人,后面緊隨著手拉肩扛的父母。據(jù)我調(diào)查,能百里千里送孩子來我所在這偏遠的海島學校報到的,在八千多新生中不足三分之一。更多不可能來的是在田里的農(nóng)民或在各城市角落里的農(nóng)民工,他們可不敢隨意離開工作崗位一步,農(nóng)民工家庭多數(shù)不只一個孩子,如果停了工,家里交不上學費的很可能不只一個學生。網(wǎng)上那夸張的奴仆般的父母給瀟灑時尚子女拖背行李的貼圖,在這所普通高校里,我沒親眼見到。
就在開學前的7月底,我在東北長白山區(qū)露水河鎮(zhèn)林業(yè)局賓館住過兩天,中午晚上兩個“飯點”,餐廳里很多人面有喜氣,魚貫而入,兩小時后又魚貫而出,人人都喝得臉上紅通通的,餐廳因忙不過來不對外開放。賓館的人說每年這時候都連天辦“謝師宴”。我問,都是哪的?回答,都是這街上的。我問,農(nóng)村考上的呢?回答,下邊?下邊的就啥也別說了。我再問,畢業(yè)后有回來的?回答,費多大勁考上,還回來?回這癟地方?夜里,當?shù)仉娨暸_播一個節(jié)目叫“金榜題名”,學生的大頭照片配在大紅底上,每人停留幾秒鐘,下面列出考中的學校名稱,一個接一個輪番不止。
一轉(zhuǎn)眼,從“謝師宴”和“金榜題名”穿越進了大學的年輕人就探頭探腦出現(xiàn)在身邊。有關統(tǒng)計數(shù)字說,2011年高等教育招生錄取的農(nóng)村學生約占30%,其中重點大學的農(nóng)村學生比例不到兩成,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農(nóng)村學生占三分之一,北京大學在2010年只有一成,清華大學在2011年來自縣以下的學生不足兩成,1980年代清華的農(nóng)村學生大約占二分之一。在就業(yè)形勢嚴峻的今天,人們普遍認為只有“一線名?!背鰜淼膶W生就業(yè)才比較有保障,而在教育公平上始終處于劣勢的小地方,普通人家和農(nóng)村貧困家庭的學生比起20年前或30年前,現(xiàn)在想進入一線名校是難上加難,這一先天弱勢者大多涌進二三線城市的普通大學。我們這海島學校恰恰錄取了更多的農(nóng)民子弟,按我的粗略計算,連續(xù)幾年都超過一半。
農(nóng)村生集中擠進非一線名校,很快會有失落感,他們發(fā)現(xiàn)身邊太多的不如意,校內(nèi)校外都看過了,和電視上網(wǎng)絡上斑斕光鮮、讓人心動的生活差距很大,他們嘆氣啊感嘆啊,后悔沒考好,沒進得了大城市名學校。其實,我國的很多城市都存留著粗鄙骯臟的城鄉(xiāng)接合部,從北大西門出去幾百米也好不了多少。但他們心不甘,苦熬了12年分明應該熬出更時尚更現(xiàn)代的好生活,打開電腦就能看見的那些“潮”,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離得很遙遠,甚至比曾經(jīng)的憧憬還遠。他們短促鮮嫩的人生一開始就遇到不公,很多憤懣自然會滋生。
課上讀了食指詩歌“相信未來”的一個中午,有個女生隨我離開教學樓。她問我,老師你相信未來嗎?我得實話實說,我說,我不信。她說,我信,我什么也沒有,只有拼未來。這是個湖北姑娘,父親在北京打工,老家還有弟弟在讀書。我想到一年前,北京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跟我說,他雖然每接到老家人的電話,都會叮囑要供孩子讀書,其實自己也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心里話,他家鄉(xiāng)也在湖北,他們那兒稱呼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廢人”:苦活、累活、技術活都干不來,做什么都不會,白花錢白念書,不就是廢人嗎?
進大學后才看了第一本不是教材的書
兩年前,我教過的學生盧小平來做客,他大三了,從大一起一直在肯德基打工。坐了兩小時,幾乎都是他在說,我在聽,說他在肯德基打工一年多的各種趣事,他騎什么樣的電動車去送外賣,配有什么樣的頭盔,遇到什么樣的顧客,善良的女人和無理的富人,平時怎樣考核晉升,集體組織的旅游。他說,老師,我這下知道了,“旅游”就是坐車到一個地方下車轉(zhuǎn)一圈,再坐車回來。這個貧困家庭出來的孩子,在這次出游之前是沒有“旅游”過的。我實在沒想到,在一家快餐店里見到的瑣碎細節(jié)對于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會這么盎然有趣。我問他晉升沒。他說提前好幾天就背題了,最后還是沒考上。老員工提醒過要送禮的,但是盧小平說他不想“那樣”,不想學那個,他說,這個我還是堅持,即使沒錄取也不抱怨。起身離開前,他忽然抱歉說,怎么全是我在說呀,說得太多了,耽誤老師休息了。盧小平是帶了禮物來的,兩包當?shù)氐牟?,非要給我。我說你怎么能帶禮物呢?其實我不該說出“禮物”兩個字,這讓他有點不安,連說幾遍,是我奶奶說的,看老師不能空著手,是看老師嘛。不知道他奶奶是個什么樣的老人,不知道他老家江西是不是也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牌。我知道這個學生平時沉默靦腆,他來做客或者就是想說說話,自由流暢快樂地表達。兩小時里,他一句都沒談到在學??戳耸裁磿?、聽了什么課。
連續(xù)做了五年的問卷調(diào)查,關于課外閱讀這項統(tǒng)計,被讀到最多的是早已離世的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而一個大二學生說,進了大學她才看第一本不是教材的書:王朔的《千萬別把我當人》。我接觸的這個大學生群體,跨過了人生的18歲,已長大成人,在來大學之前幾乎沒有課外的閱讀,他們的意識里灌滿了教科書,甚至連中國鄉(xiāng)間千百年來形成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最簡樸的道德傳輸也缺失了,空了巢的鄉(xiāng)間沒有嘮叨,沒有戲臺,沒有族群間的溫暖和約束,有說服力的可信賴的道德對他們是空洞狀態(tài)。所以才有學生在看過好萊塢的《聞香識女人》后,說那個中學生很虛假,保送哈佛,這么大的誘惑誰能放棄,告密又有什么,要保護的又不是家人朋友。
年輕人的價值判斷標準已經(jīng)一路混沌一路后退,只剩了本能,既有本能的嫉惡如仇、義憤填膺,又有本能的趨利避害、實用哲學,刀槍劍戟,該用哪個操練哪個,不覺有矛盾。
一個女生興致勃勃去上海看世博,回來對我說,原來沒怎么見過紅綠燈,到上海嚇得夠嗆,那么多人啊,很怕看錯了燈。中國的12年基礎教育,沒有課文和老師告訴鄉(xiāng)村的孩子什么是紅綠燈,這類常識都缺失,怎么能去要求他們有完整的價值觀和判斷力?
畢業(yè)后再想做農(nóng)民已不可能
曾經(jīng),討論一條新聞,我問,如果你目擊了一個事件,你知道事實,在需要站出來作證的時候,你是選擇沉默還是說出真相。兩個班的學生反應截然不同,大三的教室里頓時安靜,神情僵住,鴉雀無聲。
下課后,一個女生對我說:老師,出來作證的人比死了的還慘。
另一女生說:我得問我爸爸,他讓我說我就說。
而大二那個班級歷來踴躍,聽我一說,立刻有三分之一人攢動舉手:要說真相!
我對剛放下手的他們說:“請你們設身處地,我相信真的事到臨頭你們會害怕,當舉手沒有絲毫風險的時候,這選擇不難,而堅持正義必定有風險。一個人的本性里有害怕,同時也敬仰正義和英雄,和后者比,害怕更是人的常態(tài)。現(xiàn)實往往以理想主義的失敗收場,因為人不能不害怕,不能不自保,這個更真實,眼下的你們只要堅信,這世上是存在對和錯的。”
另一次,我在課上說“活著就是掙扎”,沒幾天,收到學生短信問,怎樣才能找到表達“活著就是掙扎”的場景,她要趕作業(yè)?,F(xiàn)在這同學已經(jīng)畢業(yè),曾經(jīng)想回廣西老家,在首府南寧找份工作,離鄉(xiāng)下的父母近一點,但她父親不同意,說你不要回來,回來我們也幫不上,你就到外面闖吧,她在??谡伊朔莨ぷ鳌4髮W四年,父親從不主動給她電話,父親對她說得最多的就是:沒啥事掛吧。她一工作,父親總來電話問這問那。她跟我說,這回明白活著真是掙扎了。
20歲,兩手空空,看不見未來,這些在作業(yè)中自稱“小可憐蟲”的人,幾乎被那個龐大而完全不可控的社會給嚇著了。有人告訴我,接到一同學短信說,咱們倆一起去死吧。他就回答,好啊,你快來吧,我先把你殺了。說這些的時候,他表情平靜,還帶點笑意。我說,怎么就說到了死,這不是隨口說著玩的。他說,就是嘛,所以我沒搭理他。
9月,我買了幾本書分發(fā)給他們自愿傳遞閱讀,10月,有一本書已經(jīng)默默無聲地傳回到講臺上,并沒收到一個人的閱讀反饋。讀書重要還是吃飯重要,吃飯重要;義憤重要還是吃飯重要,還是吃飯重要。
他們正在努力向前看,發(fā)現(xiàn)看不到路徑,而很多來自鄉(xiāng)村的學生還沒有意識到,一旦把戶口遷到大學,再想遷回去做農(nóng)民已經(jīng)不可能,曾經(jīng)他名下的土地被收回了:你念了大學,變成吃紅本的,是國家的人了,戶口只能落在鎮(zhèn)上。出來四年,土地沒了。所以,真正的問題也許不是寒門是否出貴子,而是寒門無退路。
他們是懵懂著靠本能長大的一代,沒有一份工作等著他們,他們就心虛得很。在這種狀態(tài)下,讓他們選擇無所畏懼地去捍衛(wèi)理想,不真實,甚至不道德。至于想擠進公務員系統(tǒng),在我所接觸的學生中很少有人動那念頭,那是一線名校的事兒。他們有份工作,月月領得薪水就行,與其讓他們擔當,不如先等他們找到飯碗。在“揾食”的過程中,等待擔當?shù)淖匀话l(fā)生,讓我看,幾乎是必然會發(fā)生。
(轉(zhuǎn)載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