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妍
《毒戰(zhàn)》不是杜琪峰最好的作品,甚至談不上比較好。它都不完全算是杜琪峰電影——出品方是內地的海潤影業(yè),杜琪峰只帶著他的團隊負責制作,電影里甚至沒有出現他的香港公司“銀河映像”的LOGO。
可人們樂于將這么一部國產警匪電影完全黏貼在香港導演杜琪峰和他的鐵搭檔韋家輝身上一起談論,關注程度遠超過他之前任何一部——因為影片中鮮明的“杜琪峰”風格,它顛覆了大家對國產電影的印象。比如毒販在內地制毒運毒販毒實拍、死刑執(zhí)行過程實拍,拿小學生做人質,警察吸毒、警察全部犧牲
“香港警匪片最后一塊金字招牌”終于將他的警匪風格植入中國內地?!抖緫?zhàn)》迄今內地票房超過1.3億元,也是杜琪峰導演過50部電影中票房最好的一部。
杜琪峰也一反以往對媒體的躲避,樂于和韋家輝一起,頻繁輾轉在中國內地各個城市,為《毒戰(zhàn)》宣傳。杜琪峰說話音量不高,加上連日輾轉的疲憊,國語又不好,倒顯出十分謙和;公開場合,他總是西裝筆挺,放松時習慣地叼著雪茄,煙吸得很快,說起自己的電影就有了精神,這時候,才看出一些“大佬”的氣派。
談起《毒戰(zhàn)》,杜琪峰被問的最多還是關于“審查”,他也不回避,坦言他和搭檔考慮最多、最擔心的是“如何通過審查”,他承認《毒戰(zhàn)》“在根本上已經很妥協了”,但不認為這個是丟臉或者委屈的事。他總在說“既然來了,就要守規(guī)則”,但杜琪峰強調,“不能改變太多自己的東西。最重要是要保持自己”——這應該才是58歲的香港導演帶給內地影壇的真正禮物。
這些年,杜琪峰似乎一直與多數香港同行逆向而行。
2003年,非典又逢金融危機,香港電影哀號一片,一些人遠走好萊塢;這一年,內地與香港簽署CEPA協議,更多人北上與內地合拍電影以獲得更多資金和市場。杜琪峰也在那一年踏入內地電影市場,卻大受打擊。取景內地、自己很滿意的作品《大只佬》送審內地,不但更名《大塊頭有大智慧》,且涉及宗教、前世、因果循環(huán)的內容被要求全部刪減。
之后幾年,香港電影持續(xù)低迷,內地卻逐漸繁盛,香港影人幾乎傾巢北上。杜琪峰相反廝守香港。
2003~2006、2007年,杜琪峰面對香港電影困境,只能盡量節(jié)約成本:他的電影都控制在1000萬港幣之內,用的也都是自己的固定班底。2004年起,他頻繁參加各大國際電影節(jié),試圖從海外市場找出路??杀就廖兜朗愕碾娪埃@得口碑但未必賣出好的拷貝。
發(fā)行公司也嘗試進入內地,但他的《黑社會》《放逐》《神探》《鐵三角》《文雀》等很“杜琪峰”的電影均遭遇不同程度刪減或及更名。觀眾也不買賬。
杜琪峰沒有在公開場合表示過不滿,但他聲言,自己認可的從來只有一個版本——導演版。
堅持純香港制造的杜琪峰在同行中顯出了特別,于是,媒體都在說,香港電影就剩下杜琪峰和許鞍華兩人,還在“堅守”。“杜Sir”既沒否認也不回應。
他已開始考慮,更直接進入內地。但猶豫的是,怎樣才能讓自己和這個市場融合,同時還能保有個性?
直到2008年1月1日,一部取景內地、很不“杜琪峰”的愛情電影《蝴蝶飛》,在全國公映,審查順利,卻獲得惡評一片。票房兩地加起來不足千萬。
杜琪峰卻在事后表示,結果早就猜到,而這是他第一次有目的去試探?!跋愀蹖а葸t早都要進內地拍片,我想試一下,如果拍一部國語片,能拍成什么樣”;他還想借此摸一下“底線”,內地電影中是不允許出現鬼魂的,而他把這個鬼故事拍得很唯美,“電影局最后對這部電影的改動不大,我就知道,合拍片可以去到哪個程度”,他笑著說,“只是投資人有點不高興了?!?/p>
其實杜琪峰人生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合拍片,取景長春,那是在1978年,電影并不成功。幾次合拍的經歷他都不能適應內地拍戲環(huán)境還有飲食。
2009年,杜琪峰首部英文片《復仇》香港僅賣出162萬港幣票房,《PTU2機動部隊》390萬港幣,這一年,香港電影的票房冠軍甚至低于20多年前的最好票房;到2010年,香港電影跌至50年代以來的最低谷,年港產片已不足50部。杜琪峰對韋家輝說“時候到了”。他們選擇愛情喜劇片《單身男女》,作為銀河映像敲開內地市場的第一部合拍電影。
這是一個下定決心的試探。10年前的舊作《孤男寡女》對銀河映像有特殊意義。1996~1998年,銀河映像創(chuàng)立頭兩年,卻是香港電影低谷的開始。從第一部《一個字頭的誕生》到《暗花》《非常突然》等,影片黑暗凌厲風格十足,卻不賣錢。公司負債累累,隨時可能關門。
2000年,他進入中國星電影公司擔任制作總監(jiān)。在中國星總裁向華強建議下,他和韋家輝合作拍攝商業(yè)喜劇《孤男寡女》,同年拿下3521萬港幣,成為當年港片票房冠軍?!豆履泄雅方o困境中的銀河映像找到一條求生之路,此后,杜琪峰開始兩條腿走路,一邊為老板拍賺錢的商業(yè)片,一邊為自己拍攝風格化影片。
10年后,韋家輝提出再拍“男女”系列電影,為開啟銀河映像的二次創(chuàng)業(yè)。
電影雖然針對內地市場,內地演員只有高圓圓,絕大部分內容也取景香港,他還戲謔地放進一句臺詞——“再不聽話就剪了你哦!”
《單身男女》成功登陸——一刀未剪。票房近億。
2012年,杜、韋帶著《高海拔之戀II》再次以愛情片探路內地。電影被批“拍的太漫不經心”,票房遇冷。
的確,2011~2012年間的杜琪峰和韋家輝,心已不在于談談情而已。
在2009年《單身男女》之前,海潤影視公司總裁劉燕銘就找到杜琪峰,問他是否愿意與內地合拍一部關于“重慶掃黃打黑”的黑幫片。
海潤影視以一系列海巖劇《永不瞑目》《玉觀音》等發(fā)家,同時制作了如《重案六組》等涉案電視劇,成了內地警察電視劇專業(yè)戶,也積累了廣泛的公安的人脈。
杜琪峰立即答應。并在劉燕銘的安排下前往重慶實地采訪。
據《南方周末》的報道,當時的重慶市公安局局長王立軍曾4次會面杜琪峰,還安排了“每一個分局局長”分別跟杜琪峰聊他們是如何進行重慶打黑活動的。
跑了半年多,采訪、查資料,最終韋家輝寫出劇本,以文強為主角,由海潤送審,沒有獲得通過。這算是杜琪峰的警匪片與大陸審查的第一次正面接觸。兩人有些不得頭緒,很多人說有問題,但沒有修改意見,“你連到底細節(jié)上出了什么問題都不知道。不過也不需要知道,因為從思想上就已經否定你了,他們其實不希望你在內地拍一部這樣的電影?!表f家輝在事后說起此事。
不得不放棄“打黑”題材,但警匪片方向定下了。這才是杜、韋北上最想要做的。
兩人開始琢磨,如果在內地拍什么是和香港不一樣的。有一點他們很清楚,電影里“內地公安”不可以是壞人。這和杜琪峰以往電影里“警察不是完人,也有壞的一面”的取向完全不同;而作為已拍到第50部電影的導演,他更清楚“如果這部電影完全說一個好警察、好公安的話,我想在13億人里,會有90%以上的人都扔我雞蛋”。
規(guī)則、自我和常識,在劇本孕育時就激烈對撞。
韋家輝想起他曾一直想寫的題材——關于國內販毒?!拔腋信d趣的是,香港是沒有死刑的,內地有。一幫罪犯在香港落網可能還會講講義氣,可在內地的心態(tài)肯定不一樣。而毒販是壞人中最壞的一種”。
緝毒公安,也是普通觀眾不熟悉的領域,杜琪峰想的是,他們是警察中的精英,如果“盡忠職守”,也許觀眾能接受。
2011年,杜琪峰內地版警匪片開始籌備。海潤投資8000萬元,杜琪峰帶著他的團隊負責寫、拍和按意見修改,其他復雜的送審和交涉技巧,全部由海潤完成。這也是杜琪峰第一次獲“巨資”拍片,而其時,海潤影業(yè)2010年才成立,只出品過一部電影《巴黎寶貝》。
杜琪峰承認,接下來他們面對最大的困難就是如何通過審查。開始時,韋家輝總把想到的情節(jié)都拿去問劉燕銘,“能不能通過?”劉總對他說,“你們先拍吧,不要想太多”?!皩懗鰜淼倪@場能拍嗎?拍出來的話會不會被剪?”成了他們在創(chuàng)作構思中隨時的自問自答題。
可一切在拍完剪完成片前,沒有答案。
也有人提醒他們,內地公安題材“很難拍”,可自成立銀河映像起,杜琪峰就以不從眾、“硬頸”創(chuàng)下品牌,“你們知道我們都不是乖的人,不危險不挑戰(zhàn)的事都不去做?;蛟S會收斂一點,但不會完全不做”。但這次,他的挑戰(zhàn)在于不知道危險在哪,在采訪中他反復強調“罵沒有用,來到一個地方做事,你必須要遵守規(guī)則。既然我們來了,就預料到在這里創(chuàng)作會比在香港難。但我們不會只選容易通過的片來達到我們的目的”。
之前大量與警察接觸積累的素材派了點用場,“內地公安”,對杜、韋來說不再陌生。
公安不能壞,不能談人性復雜,干脆選擇最原始警匪模式——正邪、黑白的對抗。于是古天樂成了十惡不赦的毒販,孫紅雷則是一個不眠不休的公安?!芭闹昂芏喙哺嬖V我們,他們是不眠不休地去抓犯罪分子”,杜琪峰覺得,把這個放進內地公安的電影里挺好。
內容也精簡到只有對抗。這樣就躲開了角色不夠立體的問題。
香港的創(chuàng)作者們發(fā)現,內地許多法制節(jié)目里都用偷拍鏡頭,似乎成為通用的手段,于是偷拍攝像頭也被搬進情節(jié)中起到重要作用。
問題又出現了?!熬炷懿荒芪??”想過很多版本處理手法都被推翻,干脆實拍。
杜琪峰表示,“我們對審查的尺度比較模糊,所以很多地方都做得保守些”,為了將情節(jié)被刪的風險降到最低,他把3小時的原長剪成2個小時,讓劇情節(jié)奏快到沒有喘息的程度。他還在中槍點上加強了血霧的效果,增加一點點“超現實”,降低血腥殘忍程度……
“先自我審查了,以一個比較可行的方法遞給電影局”,他們甚至為審查剪出了兩個版本,第一版實在不行再用第二版。杜琪峰說,自進入這行以來,就沒有這么擔心過,“擔心會不會被剪太多,剪到我自己都不認識”。但一版通過。
他們發(fā)現,“比5年前,電影局比我們想的開明了”。
整個審查過程在杜琪峰的講述中是順利的。最終他們得到的修改意見是兩個,第一,槍戰(zhàn)不要太多,不要死太多警察;第二,警察吸毒的場面可以拍,但要少一點。于是,他們剪掉了許多換槍鏡頭,孫紅雷吸毒改成反打毒販的畫面,背景有鼻吸的聲音。
《毒戰(zhàn)》和以往杜琪峰電影一樣,沒有完整劇本,每天拍攝韋家輝根據劇情走向現寫。可是當拍到一半時,他們發(fā)現,怎么故事這么主旋律?
問得太多想得太多,變得不敢走太遠。最后兩人決定,先大膽地去做,看結果,不要太“自我審查”。
于是故事出現了香港七人組,他們是毒販的最高領導層,以選舉的方式實施行動——這個和杜Sir的《黑社會》里如出一轍。這之后,香港元素與內地公安對半,冷酷激烈的連環(huán)槍戰(zhàn)一直到終場,了解銀河風格的觀眾終于看到了熟悉的杜琪峰。
《毒戰(zhàn)》里,韋家輝讓壞人全是香港人,好人全是內地的。香港的觀眾倒不見外,他們不相信的是,內地的警察真如《毒戰(zhàn)》里的那般驍勇敬業(yè)嗎?但電影就是電影,他們笑笑而已。
杜琪峰承認,如果在香港拍,“它將是另一個故事”。
但有兩個地方,他們曾擔心被剪但嘗試了堅持。一是名字——“毒”是被認為不允許公開使用的詞語;二是死刑過程。結果“闖關”成功。
其實和《單身男女》一樣,杜琪峰還是偷偷夾帶了一些“私貨”。諸如在孫紅雷審訊毒販古天樂的時候,鏡頭從孫的背切到古天樂正面,面對觀眾,桌上一閃而過四個字“刑訊逼供”,背迅速擋住了前兩個字鏡頭停在“逼供”上,過了好一會,鏡頭才慢悠悠地繞出大后背,讓觀眾看到字牌的全部——“嚴禁刑訊逼供”。
“我們原本可以放更多的東西進去”。杜琪峰表示,《毒戰(zhàn)》不是他們最好的警匪片,它只算一部習作,“是在中國內地拍電影遇到一些底線時的習作”。他說希望對底線的試探這是個開始。
在前兩次探路過程中,杜琪峰就發(fā)現,“其實審查部門也期待我們建立一個香港電影的好形象,他們不希望我們進了內地就沒有香港風格了”。韋家輝也發(fā)覺,要斗爭的其實是自己,“你總是自我審查,這樣畏首畏尾的永遠拍不出好戲。如果不嘗試,永遠不知道是否能拍”。
在內地環(huán)境里,香港導演可以多大程度地保持自己?盡管試了5年,也拿出《毒戰(zhàn)》這樣本土氣質鮮明的國產電影,杜琪峰對內地的一切還在適應當中。
杜琪峰屬于老派的香港人,他說這么多年了,很多東西很難改了,風格如此,口味也是,在拍《高海拔之戀Ⅱ》時,云南取景一個多月,因為吃不慣當地飲食,特地從香港帶一名廚師跟班;他仍不適應北方電影,他說看馮小剛的電影,一句都笑不起來;他也不喜歡北京,多部電影都有在內地各地取景,就沒有首都,《毒戰(zhàn)》選在天津,是離北京最近的一次。
現在,杜琪峰仍沒有意愿在北京設立工作室。
當大家問他什么時候能看到《黑社會3》時,他笑笑說,2015年吧,你們來香港看。
北京和香港,他分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