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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英案:民間金融的冰山一角

2013-09-06 16:33龐清輝
中國新聞周刊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吳英集資新聞周刊

龐清輝

“吳英的判決,我們到現(xiàn)在都不能接受。不接受也沒辦法,這就是吳英的命,她的所作所為也有錯的地方。”2013年1月26日,吳英的父親吳永正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依舊很激動。此時,據(jù)吳英的終審判決將近一年。

2012年5月21日,在最高人民法院未核準死刑的背景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經(jīng)重新審理后,對吳英案作出終審判決,以集資詐騙罪判處吳英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并沒收其個人全部財產(chǎn)。至此,吳英保住一條命,吳英案塵埃落定。

2006年4月,吳英迅速“暴富”,一夜成名,僅10個月后,2007年2月,吳英便從胡潤女富豪榜第6名淪為階下囚,吳英在給家人的信中寫道:“就像一場煙花”。而此后持續(xù)5年的審判卻如同馬拉松。

從來沒有一個富豪死刑犯能像吳英一樣,獲得如此廣泛的同情而非仇視。中國的法律界、經(jīng)濟學界、普通民眾紛紛為她喊“刀下留人”,由此引發(fā)的民間資本出路、金融壟斷、社會公平等一系列問題,則將此案的意義推向更高層面。

“異類”吳英

“被告人吳英,你可以為自己辯護?!狈ü賳柕??!拔艺J為我不構(gòu)成集資詐騙罪,但我認可構(gòu)成非法吸收存款罪。”吳英低聲說。

2011年4月7日,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吳英集資詐騙案二審在東4法庭開庭。法庭門外,二三百米長的路,被幾十個法警層層把守。

這是《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第一次見到吳英。30歲的吳英扎著馬尾、戴著眼鏡。因為長時間站立,她還一度悄悄踢掉腳下的皮鞋,光腳站了幾分鐘。一旁的法警告訴記者,此時的吳英和一審時的逞強、憤怒相比平靜很多。

這次庭審也是吳英案發(fā)4年來,首次認罪。中國刑法規(guī)定,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最高刑期為10年,而集資詐騙罪量刑最高可判死刑?;蛘咦?0年牢,或者死。2012年1月18日,浙江省高級法院二審維持死刑原判。

如今,吳永正和妻子以及另外一個女兒每個月去監(jiān)獄看一次吳英,去的時候會帶一些吳英要的法律方面的書。吳英詳細研究了刑法、刑事訴訟法、監(jiān)獄法和相關(guān)實施細則,還堅持看管理類的書學習。

學習法律讓吳英有了審視過往和當下的新角度。她頻頻對一些似乎司空見慣的事提出異議,儼然成了看守所里的“異類”。針對自己提交的材料被延遲上交、室友中暑未獲救治等情況,吳英多次成為在押犯人中站出來批評的那一個,并把意見全都寫成控告材料上交。5年的漫長洗禮,她曾在身邊人可能改判的鼓勵中重建信心,也曾吞下半瓶工業(yè)膠水自盡,希望與失望一直交替折磨著她。

烏托邦帝國

吳英暴發(fā)的資金來源曾經(jīng)對很多人是一個謎。2006年那一年,吳英的商業(yè)版圖瞬間越鋪越大,各種新聞捉人眼球:“2億元現(xiàn)金買下東陽世紀貿(mào)易城三層700多間鋪面;一次性購入高檔汽車20多輛;部門經(jīng)理年薪50萬到100萬元、保安月薪2100元;她開的洗車店和洗衣店都是免費的?!?/p>

吳英的律師、北京京都律師事務所律師楊照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吳英是個很豪爽的人,有時候,比男人還豪爽,還大方,她甚至在一天之內(nèi)兩次往返于廣州和義烏。

2009年,記者采訪時,仍有人不時和記者提起對吳英身世的各種揣測:走私、賣軍火、傍大款,還可能是南洋軍閥遺孀,繼承了一大筆遺產(chǎn)。

吳英出生在浙江省東陽市歌山鎮(zhèn)塘下村,上世紀80年代還只是浙西南一個兩百多人的村子。和溫州一樣,東陽在改革開放之初就悄悄囤積起巨大的財富。

在浙江省道通往東陽市區(qū)的途中,路邊懸掛著各種各樣的巨幅廣告牌,街道上駛過一輛比一輛豪華的名車?!斑@里的每個人都想當老板,都在做生意,也都在講述、傳播財富的故事。” 楊照東律師說。

直到案情公布,吳英的資金往來脈絡方才水落石出:幾乎所有的資金都來自民間高利貸。吳英在庭審上承認,2006年成立8家公司的注冊資金1億元都是借來的。她向林衛(wèi)平等人所借資金年回報率至少在50%以上,部分達到100%,到后期資金鏈出現(xiàn)問題時,甚至出現(xiàn)“3個月回報期”:即三個月的利息達100%。即使不算利滾利,年息也在400%以上。在其公司繁盛時,甚至有人托關(guān)系,才能把錢借給吳英。

2009年12月18日,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認定的事實顯示,吳英于2005年5月至2007年2月間,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虛構(gòu)事實、隱瞞真相、以高額利息為誘餌等手段,向社會公眾非法集資人民幣7.7億元,案發(fā)時尚有3.8億元無法歸還。

脆弱的江湖

事實上,在浙江,集資詐騙、非法吸收存款和正常的民間借貸,涇渭從來不分明。吳英的故事是一個公眾已經(jīng)聽了很多年、很多遍的集資故事。

在采訪中,從事建材生意、也參與放貸的溫州商人楊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他小時候,家里一旦有大事,例如生病,大額教育支出,生意啟動資金等很多資金都來自當時村里的“抬會”。“沒有復雜的手續(xù),彼此的信任靠親情和鄰里關(guān)系來維持,可以說是一種高效的民間融資方式。”采訪中,很多浙江商人均和記者提起自己當年創(chuàng)業(yè)初期借貸融資的歷史,民間借貸深入骨髓。

吳英一審時,也曾斬釘截鐵地為自己作“無罪”庭辯。吳永正說,包括親友和吳英在內(nèi),他們當時認為“可能被借錢的人綁架,但是不會想到被公安抓”。

采訪中,記者發(fā)現(xiàn)本色集團已知的銀行貸款,只有工商銀行東陽支行一筆1550萬元的短期貸款。在經(jīng)濟學家茅于軾看來,吳英反映了被排除在主流金融秩序以外的民間創(chuàng)業(yè)者的無奈?!皢栴}的根源在于金融業(yè)的壟斷,你把金融業(yè)壟斷起來了,老百姓的錢就沒地方去,一方面錢很多,一方面借錢還借不到,就是你金融業(yè)出了毛病?!泵┯谳Y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國企向銀行貸款出現(xiàn)壞賬,其消化方式,是政府和銀行埋單,作壞賬處理;而民企向民間高利借款的消化方式,用刑事手段打擊平息民憤?!本┖饴蓭熂瘓F董事長兼主任陳有西近兩年連續(xù)為一些涉及數(shù)十億企業(yè)的民間民事債務問題、被控數(shù)十億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案件的辯護,對第一線的民間金融運作和司法調(diào)控方法有第一手的了解和研究,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陳有西看來中國商業(yè)銀行的壟斷,是加劇民營企業(yè)金融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吳英這些民間個體借貸者的背后,還有一個更強大的江湖,吳英的方式還是個小兒科?!睏盍终f。他告訴記者:民間融資方式已漸成職業(yè)化,散兵游勇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取而代之的是集團軍作戰(zhàn)?!按罅康膿9尽⒆稍児镜葯C構(gòu)和人員充當金融掮客,以基金會、私募等名義的融資,合法融資與非法集資交織一起,是非難辨?!倍疫@些機構(gòu)都和銀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在浙江南部,銀行與上述機構(gòu)的合作,也已經(jīng)是公開的秘密。“一些中小銀行發(fā)行的理財產(chǎn)品,大都與地下錢莊有著或多或少的關(guān)系。一個店面只有10平方米左右的錢莊,現(xiàn)在每天從那里出入的現(xiàn)金量,要遠遠超過國內(nèi)許多銀行的地方分行。”楊林說。

2012年3月14日,全國“兩會”期間,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答記者問時表示:“對于吳英案件的處理,一定要堅持實事求是。我注意到,最高人民法院下發(fā)了關(guān)于慎重處理民間借貸糾紛案件的通知,并且對吳英案采取了十分審慎的態(tài)度?!睏盍终f。

各界數(shù)度請命,公眾輿情沸騰,中國最高法院拖延日久之后,最終未核準吳英死刑。吳英活命,似乎也是各集團博弈之下的最大公約數(shù)。

2012年3月28日召開的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設立溫州市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qū)。但是,作為溫州人,近一年的改革試驗,楊林幾乎沒有感覺到任何變化。三年前,接受記者采訪時,他一度認為,吳英被判死刑,民間借貸會依然活躍,而且會催生更多的借貸主體和借貸方式。

但是,三年后,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民間借貸“已經(jīng)被做爛了”。2011年下半年出現(xiàn)的沿海地區(qū)企業(yè)資金鏈斷裂,很多企業(yè)家出走、自殺、被綁架,民間高利貸進入后期崩盤階段。而且很多人在出走跑路之前,騙走更多的借款,民間借貸賴以生存的誠信已經(jīng)瓦解。此前,在溫州,商人之間往往在茶樓會館間閑聊,如果聊到某個項目可行,三五商人牽頭,一晚上融資幾個億并不是什么難事。如今,這已經(jīng)不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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