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介子平
作 者: 介子平,學(xué)者,作家?,F(xiàn)任職于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tuán)出版研究所,兼任《編輯之友》雜志社副主編。
對于“革命”一詞,或為褒義,或為貶義,云壤水火之殊別,均在于立場觀念之迥異。對于“革命”,尤其在中國,至今多數(shù)人仍以此為敏感。摒棄革命多時,提倡改革有年,如今盡可心平氣和論說之。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是部專論革命的書,所議雖曰兩百年前的法國大革命,卻對時下變革中的中國,似乎尚有某種啟示作用。中國是個革命多發(fā)區(qū),托克維爾書中的許多觀點,在中國的史書中,皆可找到相應(yīng)的論據(jù)。
《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有觀點認(rèn)為:一旦革命成為一種崇拜,便有人以革命為革命,革命成了革命的唯一目的。薩孟武曾對學(xué)生太息道:“中國人之革命者與反革命者均占少數(shù),而占多數(shù)者則為‘看革命者’也?!奔热欢鄶?shù)人是“看革命者”,何以還要革命。朱德、劉伯承有意無意之間,都曾有過疑惑,朱德說:“諸位同志哥恐怕忘記了這樣一個道理:革命究竟是為啥子嘛。我們是為了群眾而干革命,不是為了革命而去找群眾。革命和老百姓,這個次序可不敢顛倒喲!”劉伯承說:“離開黨,像我們這些人,都不會搞出什么名堂來?!甭殬I(yè)革命家,以革命為職業(yè),猶如職業(yè)殺手,以殺人為職業(yè),被殺者無關(guān)對錯,只是殺手的任務(wù),還可能是入道人的投名狀。
有革命的種子,尚需革命之土壤。
有人戲言:“假如潘金蓮不開窗戶,不會遇西門慶,不會出軌;不出軌,武松不會逼上梁山;武松不上梁山,方臘不會被擒,可取得大宋江山;不會有靖康恥、金兵入關(guān),不會有大清朝;不會閉關(guān)鎖國,不會有鴉片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中國將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
《舊制度與大革命》〔法〕托克維爾 著,馮堂 譯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版定價:48.00元
類似推斷,還可設(shè)置許多:假如林沖娘子不到廟里拜佛,不會遇到高衙內(nèi);不會被調(diào)戲,不會誤入白虎堂,不會被發(fā)配滄州牢城看守天王堂草料場,不會遭高俅心腹陸謙放火暗算,不會風(fēng)雪連夜奔梁山;林沖不上梁山,就會訓(xùn)練好八十萬禁軍,汴梁城防就不會廢弛,不會被金兵攻入,不會有靖康恥、金兵入關(guān)……
假如盧俊義不遇到梁山的宋江吳用李逵,不會去泰安州消災(zāi),不會題藏頭反詩,不會被管家李固謀害,不會進(jìn)大牢,不會逼上梁山;盧俊義不上梁山,大名府不會被金兵攻陷,汴梁就憑掎角之勢,不會被金兵攻入,不會有靖康恥、金兵入關(guān)……
偶然隱藏著必然,隱藏著故事,偶然的不確定性,能使必定變?yōu)榭赡埽惯@樣變?yōu)槟菢?,使發(fā)生變?yōu)楸苊猓冠呄蜃優(yōu)榕まD(zhuǎn)。西諺也有此類推斷,只不過將政權(quán)的終結(jié)者由一個禍水的女人,換成了一枚晦氣的鐵釘:“丟了一顆釘子,壞了一只蹄鐵;壞了一只蹄鐵,折了一匹戰(zhàn)馬;折了一匹戰(zhàn)馬,傷了一位騎士;傷了一位騎士,輸了一場戰(zhàn)斗;輸了一場戰(zhàn)斗,亡了一個帝國?!遍L期積累,偶然得之,哪里有脫離必然的偶然?錢鍾書說:“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英國散文家查爾斯·蘭姆《關(guān)于京城乞丐減少一事之我見》一文有描寫乞丐的文字:“乞丐,代表著濟(jì)貧救困的最古老、最體面的方式。他們雖然哀哀無告,自有一種莊嚴(yán)神氣,正像一絲不掛的人比起那些身穿仆人制服的人來,更接近于真正的人。叫花子是我們這個大城市的奇景,是它的名勝,失去了他們,就像失去了倫敦的叫賣聲一樣,我會覺得受不了。不管哪個街口上,要是沒有個把要飯的,就顯得美中不足。他們?nèi)缤切┏≌{(diào)的歌手,都是街頭上少不了的人物,他們那五顏六色的穿著打扮,就像商店的招牌一樣,裝點著古老的倫敦。他們是活生生的寓言劇、寓意畫、備忘錄,警世的箴言,無言的說教,兒童的啟蒙讀物?!彪娪啊段錉钤K乞兒》中也有段精彩對白,皇上說:“你們丐幫幾千萬人,一天不解散,我怎么心安?”蘇乞兒答:“丐幫有多少人不是我決定的,是你決定的。如果你真的英明神武,讓百姓安居樂業(yè),鬼才愿意當(dāng)乞丐呢!”被逼梁山者,誰說皆出于偶然。梁山自古存在,政治清明,百姓于此漁樵耕讀,安居樂業(yè);政治渾濁,百姓于此聚義抗法,揭竿而起。
心存僥幸者,其實只信偶然。幾代人受唯物史觀灌輸,對此卻未見改觀。直至事態(tài)發(fā)展到不可收拾時,方拆東墻補(bǔ)西墻,“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歷史上的商鞅變法、王安石變法、雍正新政、戊戌變法皆如此。待百姓稍休養(yǎng)、政權(quán)稍穩(wěn)定,覆轍重蹈,依然故我。上層虞詐照舊,腐敗照舊。下層苛稅照舊,盤剝照舊。于是醞釀新的改革,解決新的矛盾,不果,國家內(nèi)憂外患,政權(quán)岌岌可危。飲鴆止渴,抱薪救火,此循環(huán)代有更新,此往復(fù)千年不竭。
電影《鐵娘子》中有段微言大義的話:“小心你的思想,因為它們會成為言辭;小心你的言辭,因為它們會成為行為;小心你的行為,因為它們會成為習(xí)慣;小心你的習(xí)慣,因為它們會成為性格;小心你的性格,因為它們會成為命運(yùn)?!贝嗽挼莱隽伺既慌c必然的內(nèi)在關(guān)系,此話可增為講義中的例子。
《舊制度與大革命》另有觀點認(rèn)為:通常人們認(rèn)為革命開天辟地,迎來一個更好的社會。但實際情況正相反。革命并未摧毀舊制度,反是在舊制度的廢墟上,建立起了更為專制和強(qiáng)大的中央政權(quán)。此觀點令人恍然大悟,且能在中國隨處印證。秦以后的政權(quán),一場革命取代另一場革命,一個政權(quán)推翻另一個政權(quán),通常情況下,越集越中,越更替越專制,但也有一蟹不如一蟹者。
《子壽終錄》云:“智者起事皆言為民,故從者眾。待業(yè)就,諾遁矣。易其巧舌令從者擁主,而民以為然。故定乾坤者必善借民勢。民愚國則穩(wěn),民慧世則亂?!?/p>
李自成起事后,傳有歌謠《闖王來時不納糧》:“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太平天國起事后,傳有歌謠《跟著洪楊到白頭》:“想起天軍在這時,紅云一朵照雙髻;分得錢糧今還在,憶到親人眼淚滴?!?/p>
歌謠歸歌謠,宣言歸宣言,李自成進(jìn)城后,只想著天天過年,腐化驟起,手下大將劉宗敏甚至連戍邊大將吳三桂的小妾陳圓圓也不肯放過。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洪秀全自稱天王,娶嬪妃無數(shù)。為管理這些嬪妃,竟創(chuàng)制長達(dá)數(shù)百首的《天父詩》:“服事不虔誠,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起眼看丈夫,三該打。問王不虔誠,四該打。躁氣不純靜,五該打。講話有大聲,六該打。有喙不應(yīng)聲,七該打。面情不歡喜,八該打。眼左望右望,九該打……”諸王也紛紛效仿,楊秀清、馮云山等六王每人妻妾上百。特權(quán)者個個錦衣玉食,妻妾成群,然特權(quán)之外,洪秀全對下甚嚴(yán),頒布軍紀(jì)“別男行別女行”,禁夫妻房事如避邪惡,夫婦分營別居,私下約會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即處以斬首極刑。舉家投軍的冬官右正丞相陳宗揚(yáng)因夫妻同居,雙雙斬首。在太平軍內(nèi)遂又傳出歌謠:“哥別妹,妹別哥,別上天,無別魔。瞞天混雜是妖魔,妹大五歲手別摸,妹大九歲遠(yuǎn)別清。男行女行不同坐,妹長成時不相見,遵條分別福江河?!迸c樂觀鼓動的《跟著洪楊到白頭》相比,此謠充滿沉吟的凝滯。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倫常乖舛,立見消亡,果然。
《世說新語》有喟嘆言:“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fù)誰能遣此!”林鵬在《平旦札》第六節(jié)也說過一段話:“一個饑寒交迫的又非常懶惰的流氓無賴,當(dāng)他一覺醒來的時候,要讓他說一說他的社會理想,這會是什么樣子呢?他脫口而出的第一條就是廢除私有財產(chǎn),第二條就是吃飯不要錢,第三條就是公妻制。這完全符合《大同書》的條文。如果還要讓他繼續(xù)說,下面他能想出來的,就是他必須掌權(quán),掌大權(quán),大權(quán)獨攬。首先是掌握軍權(quán),警察、法庭都屬他,最后他要當(dāng)皇帝,三宮六院是不可少的呀!”李自成、洪秀全都是這樣的思路。
政權(quán)一經(jīng)建立,宮殿要開建,官員要享福,軍隊要發(fā)餉,行政要運(yùn)轉(zhuǎn),錢自何來?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農(nóng)民納糧,而納糧無論哪個時代,都是作為國民的義務(wù)。李自成倒是真的沒讓百姓納糧,只因尚未建立稅收制度即已崩潰。最是那些昔日出生入死的虎狼之士,一旦秉政,沐猴而冠,對權(quán)力財富的渴望往往會更加強(qiáng)烈,對下屬同僚的管教往往會更加苛刻,新貴取代舊貴,樸素的階級感情頓失。對此,魯迅便說過:“我常嘆新官僚不比舊官僚好,舊者如破落戶,新者如暴發(fā)戶,倘若我們?nèi)ギ?dāng)聽差,一定是破落戶子弟容易侍候,若遇暴發(fā)戶子弟,則賤相未脫而遽大擺其架子,其蠢臭何可向邇哉?!?/p>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治亂交替,反復(fù)無常,然一旦由亂而治,秩序會重新確立,暴力革命的澎湃激情未散,人闊臉變的事實,就已呈現(xiàn),一言九鼎的口號誓言猶在,平等均富的承諾,就已食言。誰與誰“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誰與誰“茍富貴毋相忘”?皇上既已更換,目的既已達(dá)到,這些本不堪一擊的歌謠口號就成了禁忌,諱莫如深,極力遮掩。但這些塵封于犄角旮旯的禁忌,還是被后人掃了出來,有道是“不容青史盡成灰”。昔日曾被作為靶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重又納入綱常,越法不再是壯舉,勞酬相適以分配。既不務(wù)農(nóng),也不經(jīng)商,既不做工,也不科考,靠什么為生為繼,莫非仍靠搶劫?政權(quán)已立,民心既用,你摧毀的是誰?綠林的是誰?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謊言永遠(yuǎn)是無法兌現(xiàn)的策略,歷史面前永遠(yuǎn)缺乏細(xì)心的讀者。為此,吳敬璉在談及顧準(zhǔn)時曾說:“顧準(zhǔn)的意義在于:他明確地講道,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凡向人民許諾這點,號召人民投身建立理想大同的,都是打著貌似美好的幌子,實行真專制,真獨裁,真壓迫,真愚弄?!睔v史雖說一次次重復(fù),但對反秩序的癡心迷戀,對烏有鄉(xiāng)的泡沫幻想,卻也一次次地重復(fù)著。原因究竟何在?吾民不愚,人愚吾民,吾本心安,人噪吾心。有西諺說得好:“你騙我第一次,你應(yīng)該感到羞愧;你騙我第二次,我應(yīng)該感到羞愧?!?/p>
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洪秀全即居于深宮,疏于國事。一次,楊秀清報告國事危情,洪怒斥道:“朕鐵桶江山,你不扶,有人扶。你說無兵,朕之天兵多過于水,何懼曾妖乎?”謊言說得多了,竟能使自己也信以為真,故曰愚民者也自愚。
1922年4月10日,隱居大連的善耆因患糖尿病去世,這期間,汪精衛(wèi)曾秘密前來吊唁。后來,張學(xué)良隨口利牙質(zhì)問汪精衛(wèi):“你路過大連,為什么去吊慶親王?”汪翻腸倒肚,說當(dāng)年行刺被捕,慶親王未殺之。慶親王曾對汪講:“你們這革命,是有原因的,看我們清朝太壞了。但假如你們成功,我看也不能強(qiáng)過我們清朝?!睉c親王雖蜷居三家村里,局量仍寬大,世路如冥,青天障蚩尤之霧,而能不出其所料,汪為此感嘆:“我們今天成功了,還真不如人家清朝,弄得這么糟糕?!?923年12月30日,孫中山在《在廣州對國民黨員的演說》中憤然道:“我們革命黨推翻滿清,把人民由奴隸的地位超度到了主人的地位;現(xiàn)在做了主人,不但不來感激,因為暫受目前的痛苦,反要來漫罵。常有人說:我們從前是很安樂的,自革命之后,國亂民窮,要有真命天子出世,或者清朝復(fù)辟才好,民國真是沒有用呵!”這樣的話,自一位一生倡導(dǎo)民生的先行者嘴里說出,無奈之極。哈耶克說:“使一個國家變成地獄的東西,恰恰是人們試圖將其變成天堂的努力。”多少人的地獄生活,便始于類似的革命。
《舊制度與大革命》也認(rèn)為:革命通常在人民處于水深火熱、民不聊生情況下發(fā)生,但法國大革命的發(fā)生恰在繁榮期,所以革命的發(fā)生并非總是因人的處境越來越壞。一向毫無怨言、仿佛若無其事地忍受著最難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壓力減輕,他們就會猛力發(fā)作。但被革命摧毀的政府,幾乎總比他們前面的那個政權(quán)要好。
民眾借助革命,所顯露出來的暴力傾向,是長期受壓迫后的發(fā)泄,還是法律壓力減輕后的釋放?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初,朝廷以“袁崇煥咐托不效,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款則斬帥,縱敵長驅(qū),頓兵不戰(zhàn)。及至城下,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又潛攜喇嘛,堅請入城”的罪名,將其逮捕入獄。囚禁審訊半年后,于崇禎三年八月在西市行碟刑處死,棄尸于市。行刑當(dāng)天,袁崇煥被五花大綁,押赴刑場。途中,富戶們大把扔錢向劊子手行賄,競價爭買崇煥之肉生食之,窮人們則爭相從劊子手手中搶來崇煥之肉生食之,一塊肉往往又被爭搶撕扯成數(shù)塊。京城大約有萬人搶到了崇煥之肉而生食之,并以此炫耀為能事。袁崇煥被整整刮了3543刀,至法場時,已氣絕,骨肉無存,只余頭顱。崇禎帝命將其首傳視九邊,以此震懾邊將,以儆效尤。據(jù)張岱《石匱書》載:“劊子手割一塊肉,百姓付錢,取之生食。頃間肉已沽清。再開膛出五臟,截寸而沽。百姓買得,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庇嬃妗睹骷颈甭浴肪砦濉按鐭ā币还?jié)記載了當(dāng)時的盛況:“是時百姓怨恨,爭噉其肉,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所謂活剮者也……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噉之?!?/p>
后來才得知,其罪行種種,不過是皇太極所施反間計而已。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氨┚蜗碌某济瘢蟮直缺┚?。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lǐng)只是‘幸免’?!保斞刚Z)
光緒二十四年(1898)八月十三日,京城萬人空巷,圍觀民眾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將宣武門外菜市口堵得水泄不通。戊戌六君子之譚嗣同、楊銳、林旭、楊深秀、劉光第、康廣仁在此引頸就戮。第一個喋血者為三十一歲的康廣仁,他本要向剛毅喊話,喉繩緊勒,無法作聲。當(dāng)其頭顱落下時,熱血噴涌如虹,看客喝彩如雷。楊銳頭顱落地,血吼丈余,圍觀者齊聲喝彩,如劇場捧角,至精妙處,情不由己。午時三刻開始行刑,到最后一人劉光第的人頭落地,高潮此起彼伏,看客興趣不稍減,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劉光第人頭落地后,卻尸身不倒,觀者驚懼不已,引為談資。
大多數(shù)掏銀子買人肉的人,恐不是基于民族感情的仇恨。魯迅小說《藥》描述官府在古軒亭口殺革命黨人夏瑜時,也是萬人空巷,盛況空前,“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華老栓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買得人血饅頭給兒子治病。
當(dāng)年商鞅受“車裂之刑”而死,史籍未述行刑時的場面,蓋也熱鬧非凡。辛酉事變后,肅順被判菜市口斬首。慈禧網(wǎng)羅罪名,判肅順誤國賣國,招致京城陷落,京城百姓皆以為然。斬首當(dāng)日,傾城而出觀看,從宣武門到菜市口街道兩旁擠滿了人群,就連兩旁酒樓茶肆的人也顧不得身份派頭,紛紛踩桌蹬椅看熱鬧。肅順曾最早提出了停止供養(yǎng)旗人的觀點,還說過“咱們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滿人糊涂不通,不能為國家出力,惟知要錢耳”之類的話,故有憤怒旗民一邊高呼“肅老六,你也有今天”,一邊撿板磚泥巴扔向囚車,街道兩旁人群中吐唾沫扔果皮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
余生也晚,未睹既往。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最為興奮者,還要數(shù)參加判決大會,大會之后,還要到南門外城墻根觀看槍斃犯人的大戲,并對推著平車收尸的罪犯家屬冷嘲熱諷、惡語相加一番,嬉問五分錢的子彈費(fèi)交了沒有。中國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批斗“黑幫”,何其芳名列“黑”榜首,俞平伯居其次。每一次批斗大會之后,都要被游行示眾,在大院里轉(zhuǎn)一圈。照例是何其芳走在最前頭,手里拿一面鑼,當(dāng)當(dāng)作敲,眾人圍觀,孩子們投石塊,吐口水。類似“投石塊,吐口水”的情形,在當(dāng)時實在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那可是無聊孩子們最為刺激的玩耍,我就見過多次,而且還能記得是誰干的。
1966年8月8日,山西省委宣傳部召開揭批趙樹理問題座談會,第二天《山西日報》以“徹底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文學(xué)‘權(quán)威’,打倒周揚(yáng)黑幫樹立的“標(biāo)兵”趙樹理”的大字標(biāo)題,報導(dǎo)了此次揭批會。8月11日,省文聯(lián)機(jī)關(guān)開會揭批趙樹理。晉城師范學(xué)校師生首先召開了批斗趙樹理的大會。1967年6月,趙樹理在太原五一廣場被揪斗時,忽遇大雨,雨中的批斗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趙的肋骨遂被打斷。1969年,在晉城被揪斗時,批斗者用三張桌子壘起來搭成一高臺,逼迫趙樹理跪在上面低頭認(rèn)罪,又突然把他推下去,摔斷髖骨。之后開始了對趙在太原、晉東南等地走馬燈式的巡回批斗。1970年9月18日,山西省“革委會”召開了批斗趙樹理的大會。會場在省內(nèi)最大的能容納五千人的工農(nóng)兵會堂,即湖濱會堂,參加大會的群眾竟擠進(jìn)去萬余人。當(dāng)時趙樹理病勢沉重,已動彈不得。因不能站立,就在臺上放上一張桌子,使之雙肘撐在桌面,胸部抵住桌沿,兩手捧住腦袋。但趙樹理還是支持不住,頭上滾下黃豆大的汗珠,兩腿顫抖,一頭栽倒在地,接著又被押解回獄。趙的女兒趙廣建事后在《回憶我的父親趙樹理》中寫道:“9月18日,已經(jīng)瀕危的父親又被拉到萬人大會上批斗。這時他已經(jīng)站立不住了,大會開始了沒幾分鐘,父親就一頭栽倒在地上?!蔽业囊晃焕蠋煟?dāng)時是山西師范學(xué)院的學(xué)生,為親歷者,他給我講述了當(dāng)時革命群眾的高漲熱情。因人們早已企盼此次大會的召開,會前已興奮得睡不著覺,大會尚未開始,會場內(nèi)各單位的革命群眾已比著高呼口號。人民作家趙樹理,終于在此次人民群眾聲勢浩大的批斗會后的第五天,解脫于世。
對人民群眾“役之如奴隸,防之如盜賊,則彼亦以奴隸盜賊自居”,這話出自梁啟超的《論中國群治不進(jìn)之原因》,一針見血,入木三分。孫中山曾言:“羅馬愷撒發(fā)表演說,民眾歸向愷撒,大呼殺布魯特;及布魯特之演說,民眾又歸向布魯特,大呼殺愷撒,民眾之從違未定,在能舉簡單事實,參以證據(jù),使群倫相信耳?!闭渭叶贾肋@些道理。
周作人在《談虎集·北溝沿通信》中寫道:“我是不相信群眾的,群眾就只是暴君和順民的平均罷了。”此言睿智,與托克維爾的分析相類,也算看到了革命的實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