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寶剛
(西安外國語大學 漢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從上世紀20年代到80年代,漢語學界對形容詞的體有所注意,但研究方法僅限于舉例性說明。進入90年代,李泉[1]對1360個形容詞逐一作了考察,定量描寫了形容詞帶“了、著、過、起來、下來、下去”的各種格式,但作者的目的與學界以前的研究一樣,仍在于探討區(qū)別動詞和形容詞的分類。張國憲[2,3,4]對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的體做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把“形容詞+了/著/過;起來/下來/下去”作為漢語體范疇的一部分加以研究;根據(jù)形容詞的情狀,對形容詞做了新的分類——性狀形容詞和變化形容詞,形容詞的性狀決定著體形式的選擇;解釋了體標記和形容詞之間的選擇關(guān)系。截至目前,對形容詞體的研究僅限于共時角度,張國憲對形容詞體的形成雖有所涉及,但未專門研究。本文從歷時角度探索形容詞完成體標記的形成與發(fā)展,并與動詞的完成體標記進行比較,以期深化對漢語體范疇的認識。
形容詞體標記“卻”表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其歷史發(fā)展可分為三個階段。
唐五代時期,只有“形+卻+賓”格式,最早見于盛唐,如:
(1)籬邊老卻陶潛菊,江上徒逢袁紹杯。(杜甫《秋盡》)
(2)晚晴初獲稻,閑卻采蓮船。(錢起《江行無題一百首》)
(3)誰能學得空門士,冷卻心灰守寂寥。(鄭良士《寄富洋院禪者》)
以上是韻文用例,以下是散文用例:
(4)(寺主)云:“禪僧衣服不得凈潔,恐怕污卻經(jīng)典。”《祖堂集·卷十四》
(5)自家壞卻真寶藏,終日從人乞布衣?!蹲嫣眉ぞ硎摹?/p>
(6)老僧作色曰:“須耍此等人,設無此等,即頓空卻阿毗地獄矣?!薄稙t湘錄,太平廣記,卷三百七十》
據(jù)筆者調(diào)查,唐五代時“形+卻+賓”的使用主要集中在唐詩禪宗語錄中,史書無,文人筆記中罕見,這與不同文體對口語的反映有關(guān),唐詩和《祖堂集》等記錄當時的口語較多,史書和文人筆記則使用書面文言,調(diào)查結(jié)果見下表1。
北宋時期,“形+卻”出現(xiàn),與“形+卻+賓”共現(xiàn),但“形+卻”格式很少見,如:
(7)西堂云:“怕爛卻作么。”《景德傳燈錄·卷六》
(8)石霜曰:“直須盡卻。”《景德傳燈錄·卷十七》
(9)滿長安,高卻旗亭酒價。(柳永《望遠行》)
表1 唐代語料調(diào)查表
(10)偷照,粉痕勻卻濕胭脂。(歐陽修《定風波》)
這一時期,形容詞體標記主要分布在宋詞和禪宗語錄中,史書1,文人筆記無,結(jié)果見下表2。
表2 北宋語料調(diào)查表
南宋時期,“卻”漸少見,讓位給新的體標記“了”。經(jīng)筆者調(diào)查,在《朱子語類》中,可與體標記“卻”結(jié)合的形容詞只有11例,污、遲、多、虛、少、雜、緩、小、闕、滯、廢;而僅在《朱子語類》前30卷,可與體標記“了”結(jié)合的形容詞就有113個之多。宋朝人用“了”替換“卻”,比如唐詩“看他終一局,白卻少年頭”,宋詞則說“莫等閑,白了少年頭”。
形容詞完成體標記“了”表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它的發(fā)展也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晚唐五代到北宋,“形+了”出現(xiàn),晚唐五代的《敦煌變文集》、《祖堂集》只有“形+了”,沒有“形+了+賓”,如:
(11)直待男女安健了,阿娘方始不憂愁。(《敦煌變文·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一)》)
(12)病交了便合行孝順,卻生五逆也唱將來。(《敦煌變文·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一)》)
(13)天明了,其鬼使來太安寺里,討主不見。(《祖堂集·卷十四》)
(14)只見四山青了又黃,黃了又青。(《祖堂集·卷十五》)
(15)(老婆)向師僧云:“敢破了也?!保ā蹲嫣眉ぞ硎恕罚?/p>
北宋出現(xiàn)形式上的“形+了+賓”,但意念上,這些形式上的賓語都可還原成形容詞的主語,有使動的意思,如:
(16)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歐陽修《浪淘沙》)
(17)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王安石《浪淘沙令》)
北宋時期,“形+了”的例子如:
(18)漫悔懊。此事何時壞了。 (柳永《八六子》)
(19)非但我今獨達了,河沙諸佛體皆同。(《景德傳燈錄·卷三十》)
南宋至明為第二階段。早在南宋時期,“形+了”,“形+了+賓”都很常見,如:
(20)只是盛衰消長之勢,自不可已,盛了又衰,衰了又盛,其勢如此。(《朱子語類·卷二十四·論語六》)
(21)若一邊軟了,便一步也進不得。(《朱子語類·卷十四·大學一》)
(22)今人多于‘察’字用功,反輕了‘習’字?!吨熳诱Z類·卷十二·學六》)
(23)自家若滅息著,便是暗了明德;(《朱子語類·卷十四·大學一》)
出現(xiàn)了“形+了+數(shù)量詞”,如:
(24)凡是物事,才是有兩件,定是廢了一件。(《朱子語類·卷九十一·禮八》)
(25)偶齋仆下錯了一分,學生便以界方打齋仆,高聲大怒云:“我是內(nèi)舍生,如何卻只得外舍生肉?”(《朱子語類·卷一百九·朱子六》)
(26)你常選官,只是一步高如一步除將去,我一般雜識人家,滿了一任時,急且?guī)讜r又得除?(《樸通事》)
(27)亂了一回,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拉到李瓶兒房內(nèi),下了一盤棋。(《金瓶梅·第38回》)
(28)呆子聞言,就嚇得矮了三寸。(《西游記·第32回》)
(29)今或問中卻少了他這意思?!保ā吨熳诱Z類·卷十五·大學二》)
(30)下此則不須看,恐低了人手段。(《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論文上》)
同時,能與“了”結(jié)合的形容詞大量涌現(xiàn),遠遠多于能與“卻”結(jié)合的形容詞,《朱子語類》前30卷可與體標記“了”結(jié)合的形容詞有:盛,衰,急,錯,干,濁,晚,粗,靈,壞,枉,暗,偏,昏濁,黑紅,圓備,昏,近,詳,膚淺,善,老,鶻突,冷,誠,正,好,平正,下愚,低,遠,多,鹵莽,誠實,昏蔽,寬,透,淺,徹,厭煩,靜,冎斜,少,凈,明,惺惺,廢,輕,熟,虛靜,鬧,小,平定,衰,粗暴,衰颯,閑,差異,大,暗,通透,安,軟,昏翳,親切,誠,利,光明,易,昏昧,衰頹,雜,虛,差,清,粗,平,敖(傲),寧靜,聰明,輕忽,錯亂,分明,粉碎,局蹙,亂,平易,透徹,廢,高,淺近,重,空,妄誕,暖,緊要,實,牢,爛熟,倨傲,高遠,罔,滑熟,慢,鈍滯,窒塞,順,苛刻,狹小,足,粗,分明。其中,有42個雙音節(jié)形容詞,占總數(shù)的37%。
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加“了”有三種格式:名主+形+了,名主+形+了+數(shù)量,名主+形+了+名賓。[3](P405)早在南宋,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和完成體標記“了”結(jié)合的三種語法格式已經(jīng)全部產(chǎn)生了。
清朝時,隨著非典型的體標記“起來/下來/下去”的發(fā)展,“形+了+起來/下來/下去”這種復合的形容詞體標記格式出現(xiàn)了,如:
(31)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紅樓夢·第34回》)
(32)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紅樓夢·第104回》)
(33)那上身綁的繩子,便一段段的松了下來。(《兒女英雄傳·第6回》)
她搖搖頭,用典型的趙玉墨嗓音說:“你認錯人了。”三十年代南京的浪子們都認識趙玉墨,都愛聽她有點跑調(diào)的歌聲。
這種格式有益于語法意義的精密,如“了起來”的語法意義表示[+起始點][-中止點][+動向]。
形容詞體標記“卻”從開始到消失是以“形+卻+賓”格式為主,“形+卻”格式少見,南宋后,“了”的兩種格式都很常見,還發(fā)展出“形+了+數(shù)量”,“形+了+賓間+賓直”,“形+了+起來/下來/下去”等復雜的格式,向表義的精密和功能的全面發(fā)展。
“卻”與形容詞的結(jié)合力很弱,僅就與“卻”結(jié)合形容詞數(shù)量最多的《全唐詩》和《全宋詞》來看,形容詞總數(shù)量為27個,遠少于《朱子語類》前30章中可以與“了”結(jié)合的形容詞數(shù)量。與“卻”結(jié)合的形容詞主要是單音節(jié)性質(zhì)的形容詞(只《全宋詞》中有一個狀態(tài)形容詞“斑斑”),而與“了”結(jié)合的形容詞既有單音節(jié)的,也有雙音節(jié)的;既有性質(zhì)形容詞,也有狀態(tài)形容詞。
“卻”使用時間只有唐宋兩朝約400年,發(fā)展時間較短,“了”的發(fā)展則從五代至今約1000年。劉堅、曹光順等說:“我們比較唐宋兩代‘動+卻+賓’和‘動+了+賓’的例句可以清楚的看出,兩者之間從語法關(guān)系上看是完全一樣的?!保?](P55)
綜上所述,與“了”相比,“卻”最終也只是一個不成熟的形容詞體標記,而“了”到南宋就已經(jīng)發(fā)展成一個成熟的形容詞體標記,并使用到今天。
劉堅、曹廣順等認為:“(動詞體標記)‘了’字的虛化是從中晚唐開始的,這個時期的例句,目前所見只有唐詩、五代詞、變文中的幾例,在同期的散文作品,包括像《祖堂集》這樣比較口語化的散文作品中,動態(tài)助 詞 ‘了 ’都 還 沒 有 出 現(xiàn)?!保?](P49)但 是,曹 廣順[6](P202)也指出,《祖堂集》中有一例“了”用于形容詞之后,即例(30)。據(jù)筆者考察,晚唐五代的散文作品如《敦煌變文集》、《祖堂集》中,還有另六例“形容詞+了”,即例(11)、(12)、(13)、(14)、(15),另外一例如下:
(34)受苦恨無解摘路,受迍多了解尋思。(《敦煌變文集,譬喻經(jīng)變文》)
比較這些形容詞后的“了”和最早可見的動詞后的“了”,如:
(35)將軍破了單于陣,更把兵書仔細看。(沈傳師《寄大府兄侍史》)
(36)林華謝了春紅,太匆匆。(李煜《烏夜啼》)
(37)見了師兄便入來。(《敦煌變文集,難陀出家緣起》)
不論這里的“了”是否已經(jīng)虛化為真正的完成體標記,此時,兩者的語法性質(zhì)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所以,筆者認為,動詞的完成體標記和形容詞的完成體標記是同時產(chǎn)生的。
動詞的完成體標記既可以表示動作或過程的完結(jié),也可以表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形容詞的完成體標記只表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如:
(38)二人辭了須好去,不用將心怨阿郎。(《敦煌變文集》)
(39)若無太極,便不翻了天地!(《朱子語類·卷一·理氣上》)
(40)且如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只在這里?!保ā吨熳诱Z類·卷一·理氣上》)
例(38)、(39)表示動作或過程的結(jié)束,例(40)表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產(chǎn)生這種區(qū)別的原因是,動詞中有持續(xù)時間短的短時動詞,如“辭、翻”,包括許多表示動作情狀的動詞如“跑、跳、吃”等,這類動詞帶“了”常表示動作或過程的結(jié)束;而某些表示狀態(tài)情狀的動詞如“長、陷”實際上就表示一種相對穩(wěn)定,變化不大的狀態(tài),這類動詞帶“了”表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形容詞本身就表示一種性質(zhì)或狀態(tài),類似狀態(tài)動詞,帶“了”后也表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形容詞體標記“了”與動詞體標記“了”出現(xiàn)的語法格式基本相同。動詞表示完成體的手段在唐五代還有“動+賓+了”格式,形容詞則沒有這種格式。
張國憲[4](P410)討論了形容詞體標記“了”產(chǎn)生的原因,其中兩條理由如下:“了”最早虛化是在中晚唐,此時“了”后附動詞,等到“了”演化成體標記后,才用于形容詞句;吳福祥[7]的“添賓”說認為,“了”首先在“動+了”格式中形態(tài)化,但形容詞排斥完成動詞在其后出現(xiàn),不會和完成動詞“了”組合,漢語沒有“形容詞+了動”格式,所以“了”沒法在形容詞后虛化為體標記。第一條理由很重要,如果形容詞體標記是在動詞體標記形成后才用于形容詞,那么根據(jù)劉堅、曹廣順[5](P49)、吳福祥[8](P459)的研究,動詞完成體標記的真正形成應該是北宋,形容詞體標記的產(chǎn)生應在北宋以后,如果我們找到北宋以前的用例,第一條理由就不能成立。實際上,晚唐五代的《敦煌變文集》和《祖堂集》中已經(jīng)有“形+了”的用例,比如上例(14),張國憲通過和現(xiàn)代漢語的比較,也承認“我們沒有理由認為《祖堂集》中形容詞后的‘了’與同時期動詞后面的‘了’在語法性質(zhì)上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差異”[3](P410),所以說形容詞體標記在動詞體標記形成后產(chǎn)生是站不住腳的。第二條理由引用吳福祥[8](P455)說,形容詞排斥完成動詞在其后出現(xiàn),這種看法不符合漢語的特點。漢語詞類缺乏形態(tài)變化,所以詞類與語法成分并不是一一對應的,比如動詞可以作謂語,也可以作主語。形容詞也一樣,如:這首詩很美。當形容詞作主語時,完成動詞作謂語出現(xiàn)在其后是可能的,如中唐詩歌中的一例:
(41)時來未覺權(quán)為祟,貴了方知退是榮。(劉禹錫《和仆射牛相公寓言二首》)
“貴”作主語,“了”是完結(jié)義動詞。
筆者認為,動詞和形容詞的體標記“了”是同時產(chǎn)生的。從文獻的調(diào)查看,兩者的最早用例都是晚唐五代見,另外,漢語詞類中存在大量的兼類現(xiàn)象,動詞和形容詞兼類就不少,這種情況使得兩者可能處于相同的語法格式中,即動/形+了,如例(15),“破”就是一個動詞、形容詞兼類的詞。徐丹指出,從漢初到現(xiàn)代漢語,‘破’都有動詞和形容詞兩種用法。[9](P335~337)筆者認為,形容詞和動詞的體標記是同時在“動/形+了”這種語法格式中開始虛化的,并最終在宋朝演變?yōu)楦髯缘耐瓿审w標記。對于為什么是在該格式中完成動詞“了”虛化為動態(tài)助詞“了”,吳福祥[7、8],李訥、石毓智[10],曹廣順[11]都有詳細深入的論證,此文不再贅述。其實,所謂兼類正表明漢語的動詞和形容詞語法功能有重合,即都可作謂語,如狀態(tài)動詞“長(zhǎng)”作謂語,帶上“了”表示這種狀態(tài)的實現(xiàn),表示性質(zhì)和狀態(tài)的形容詞“長(cháng)”作謂語,當然也可以帶上“了”表示狀態(tài)的實現(xiàn),因此,正是兼類作為紐帶,使得動詞和形容詞同時在“動/形+了”格式中,虛化為了體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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