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田田13歲了。
13歲意味深遠:青少年,看PGl3的電影,獨自外出,隨時會墜人情網。讓父母最頭疼的,是第二次反抗期的開始。心理學家認為,第一次反抗期在3歲左右——行動上獨立;第二次反抗期在15歲左右——思想意識上獨立。
我還沒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變化已有跡可尋:她開始注意穿戴、打耳洞、涂指甲、留披肩發(fā),和全美國的女孩子們一起迷上電影《泰坦尼克號》的男主角,她們個個會唱主題歌。在音樂上的對立早就開始了,平時還行,關門各聽各的。去年圣誕節(jié)開車去拉斯維加斯,她聽范曉萱的歌嗲聲嗲氣,磁帶像丟了轉,何止影響駕駛,簡直讓我發(fā)瘋。倘若有一天警察用范曉萱的歌過堂,我立馬招供。換上我的革命歌曲,她堵著耳朵,大喊大叫。一代人一代歌,不可能溝通。
中國人在西方,最要命的是孤獨,那深刻的孤獨。放了學,田田旋風般沖進來,自己弄點兒吃的,就地臥倒,開電視,看脫口秀。威爾·史密斯,那個電視上快樂的黑人小伙兒,眼見著成了我們家一員。田田一邊做功課,一邊跟著他“咯咯”地樂。她最愛看的還是《我愛我家》,她至少看了幾十遍,幾乎都能背下來。這是她在尋根,尋找那個地理上的家,尋找美國經驗以前,人與人的親密、糾葛與纏斗。
我跟田田分開了6年,從她4歲到10歲。我滿世界漂流時,暗自琢磨,恐怕只有田田這個錯,才能讓我停下來。有一天,住在英格蘭的朋友告訴我,他們鄉(xiāng)下有幢老房子正要出售,便宜得難以置信。他還找來照片:歪斜的石頭房子和開闊的田野。這成了我的夢,我愿客死他鄉(xiāng),與世無爭,只求做麥田里的守望者,把田田帶大。
昨夜驚醒,田田站在我床前,用手蒙著眼睛,嘟嘟囔囔。她做了噩夢,夢見吸血鬼。她告訴我,她總是在夢里飛翔,自由自在??磥硎屡c愿違,她想遠走高飛,留下無邊的麥田和影子西斜的我這個老父親。
田田上初一,功課多,我得幫她做功課。歷史課本相當生動,我也跟著上課。最近我們一起進入中世紀的黑暗:黑死病消滅了歐洲近三分之一人口;《圣經》譯成英文前,僅少數懂拉丁文的牧師掌握解釋權,這是導致教會腐敗的原因之一。
一天她告訴我,歷史老師宣布:考試成績前5名的同學每人交5塊錢,分數可再提高。其余同學都傻了,繼而怒火中燒,田田考砸了,也加入抗議的行列。我跟著拍案而起,造反有理!我們全都上了當——原來這與歷史課本有關:在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以前,富人只要捐錢給教會,殺人放火,照樣可赦免上天堂。老師略施小計,讓學生外帶個跟班的家長體會一下當時窮人的憤怒。,
田田胸無大志。問她今后想干什么?她懶洋洋地說,找份輕松的工作就行。我們那代人就被偉大志向弄瘋了,扭曲變態(tài),無平常心,有暴力傾向,別說救國救民,自救都談不上。人總是自以為經歷的風暴是唯一的,且自詡為風暴,想把下一代也吹得東搖西晃,這成了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田田還好,走開。我朋友一開講,他兒子用英文驚呼:Oh,my God!
下一代怎么個活法?這是他們自己要回答的問題。
(辛薇摘自《失敗之書》,汕頭大學出版社出版)
賞析: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不同的時代造就不同的人生。正文中詩人的“90后”女兒,她有獨立的思想,會選擇自己喜愛的文化內容,也會自覺地“尋根”,她有自己對于未來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