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茹波

大 一

九月，驕陽似火。操場上，剛入校的大學生正在參加軍訓?？吹降臐M眼是“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方隊和一望無際的綠色。聽到的滿耳是教官嘶啞的口令和學生們一浪接一浪重復著的“一﹑二﹑三﹑四”。

在其中一個軍訓排前，教官宣布：“現(xiàn)在聽我口令。坐下！”“唰”地一聲，全體同學按照標準姿勢坐在了地上，掀起一片灰塵。胖子一屁股蹾在了地上，雙手不由自主地支住了地。他慌忙抬起來放在膝蓋上。教官掃視了一下，忽然叫道：“起立！”全體同學又“唰”地一聲站了起來。胖子慌亂地將雙手按在地上，用力撐了三次才站直了。教官瞪了他一眼，“你，出列！”胖子像模像樣地握起拳頭，跑到教官面前。教官指了一下旁邊一個位置，“到那邊自個練習去?！比缓筠D向大家，“坐下！原地休息！”自己也面對著隊列坐下了。剛一落“座”，博士就摘下眼鏡，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擦了擦鏡片上的汗跡和灰塵，又把眼鏡戴上了。班長站了起來，“哪個同學會表演節(jié)目，我們歡迎他來表演一個，好不好？”掌聲響起來。帥哥站起，“我給大家唱一首《心太軟》，希望大家能夠喜歡?！庇质且魂囌坡?。“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此時，胖子卻在一邊念念有詞地自我下著口令：“坐下！”“起立！”一邊艱難地做著動作。

四個人魚貫而入，空空的宿舍一下子被塞滿了。他們摘下帽子，“啪啪啪”甩到床上。接下來遭此厄運的是皮帶﹑上衣和褲子。胖子邊脫邊罵：“媽的！就那個小兵崽子，還想欺負我？看老子笨，是不是？老子畢業(yè)后參軍去，當個軍官專治這種刁貨?！币粫汗Ψ?，四個人光著上身，穿著大褲頭和拖鞋，端著盆子，魚貫而出，向水房走去。對門宿舍一個人卻把帥哥給叫住了，對他說：“那封信我替你寫好了，明天你請客。”“沒問題?！睅浉缧χ卮鸬?。

熄燈了，臥談會隨之開始，談論的話題自然又是女生。博士說一個叫麗麗的女生看起來十分端莊。班長隨之說那叫作有素質，中國國民真正有素質的并不多。話題又轉到了包括麗麗在內的“四姐妹”身上。最后，主話筒被交給了與“四姐妹”打得火熱的帥哥。帥哥卻幽幽地講起了高中時的那段戀情，講他們如何遞條子，如何一起解答數(shù)學題，高考后如何瘋狂地玩了幾天，之后又如何填一模一樣的志愿表?！皩嵲跊]想到，她平時成績比我好得多，大學竟然沒考上。得知消息后，我一直在考慮該怎么辦，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分手更好。好馬不吃回頭草嘛。前兩天，我托對門的那個才子幫我起草一封絕交信。沒想到那小子比我還懂得如何去勸慰女生，說是分手是為了讓她在復習班中能夠安下心來再奮斗一年?！彼奚嶂徐o極了，胖子巨大的鼾聲更加襯托出了這種靜。此刻，已是凌晨兩點鐘。帥哥問：“都睡著了嗎？”班長和博士紛紛答道：“沒有呢。”“接著講吧?！?/p>

操場上，主席臺下，一支支方隊齊刷刷地站立著。校長陪著部隊來的領導經(jīng)過這些方隊，有節(jié)奏地喊著：“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方隊中緊隨著爆發(fā)出飽滿的口號：“首長好！”“為人民服務！”

宿舍門打開，四個人又是魚貫而入，又是一連串的摘帽脫衣動作。胖子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聲：“自由了！”聲音剛落，電話鈴響了起來。博士抓起話筒聽了一下，說道：“帥哥，找你呢?！闭谏箱亾Q衣服的帥哥問道：“誰呀？”“她？”“誰？”“麗麗?！薄皢枂査惺裁词聝海俊薄翱煜聛戆?。人家找你的，又不是找我。”帥哥爬下來接過話筒，連說了幾個“行！行！”就掛斷了。班長問道：“干什么呢？”帥哥喜形于色，“‘四姐妹’就是事兒多。軍訓剛完，就讓我晚上到她們宿舍去打‘雙升’?！卑嚅L說：“我也去吧，人多了熱鬧?！睅浉鐩]好氣地說：“你少來插這一杠子！”

直到熄燈時，胖子鼾聲又起，帥哥才回來了。班長問道：“玩得還行吧？”帥哥故作謙虛，“馬馬虎虎?！卑嚅L又問：“女生樓把得那么嚴，咋進去的？”“她們幾個給我送出來一件女生上衣和一個帽子，然后把我夾在中間，‘嘩啦’一下就混過去了?！卑嚅L馬上稱贊這個辦法好，表示以后可以效仿一下。博士問道：“她也打牌嗎？”帥哥反問：“誰？”“麗麗?！薄澳阈∽邮遣皇强瓷纤耍俊辈┦繘]有回答。帥哥又問：“高中時你談過戀愛沒有？”博士急忙辯解道：“沒有，絕對沒有。”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這是第一次有那種感覺。”一句話引得滿堂嘩然。班長陰腔怪調地說：“原來你也看上了她。”帥哥接過話：“博士，你要是真看上了她，我想想辦法幫你一下。班長，這事兒你還是少插手為好?！?/p>

階梯教室中，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地坐著一幫幫學生。一些男生專注地辨認著寫在或刻在課桌上的大作。一旦有人發(fā)現(xiàn)了精彩的，就會馬上傳遍周圍的其他人。帥哥眼尖，發(fā)現(xiàn)了一條最精彩的：“×大自古無嬌娘，殘枝敗葉排成行。偶有幾對野鴛鴦，也是破鞋找色狼?！迸c此同時，講臺上，輔導員正在講著：“由于我對你們還不是太了解，你們之間也不是太了解。因此，我們班第一學期的班干部暫時由軍訓時的‘干部’擔當，軍訓一班班長擔任班長，二班班長擔任學習委員……等下學期我們再進行選舉?，F(xiàn)在，各個宿舍的人員分別集中一下，推舉一個室長，等一會兒報上來?！彼膫€人聚集齊時，班長首先開了口：“剛才輔導員讓我干了班長。說實在的，我并不想干。像我這水平，能把咱們宿舍的事兒管好就不錯了。”帥哥當即沖了他幾句：“你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想身兼兩職呀？累不累呀？我看這個室長讓博士當最合適?！迸肿铀刮牡卣f：“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選也是博士?！辈┦客谱屃藥紫拢饝恕浉缯f：“博士，我當個副室長吧?！迸肿訝幭瓤趾蟮鼗貞溃骸拔耶敚　?/p>

宿舍樓下報欄邊，班長和麗麗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報，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著。博士站在一邊焦急地望著他們。帥哥走過來，問博士：“站在這兒干什么？”博士說：“我好不容易約了她一起上街買書。她早來了一會兒，站在那里看報。誰知道讓班長看到了，就湊過去和她搭話。這一搭竟沒完沒了了?！睅浉纭昂摺绷艘宦?，“這小子！讓我來對付他?！辈┦空f：“別急，我先問你一件事兒。聽說你女朋友回信了?！睅浉缫幌伦討n傷起來，“是呀，寫了二十多頁，紙上沾滿了淚痕。她后來被我們市的師專補錄了。我有時候想象一下，如果我們沒有分手，十年后的某天晚上，她在燈下批改著作業(yè)，我陪著孩子坐在地上玩，那該是多么溫馨呀！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為什么當初一心一意要與她分手？算了，不提了。你和麗麗才剛剛開始，一定要好好把握，不要學我?！闭f完，他轉向報欄，叫道：“班長，有人找你，在宿舍等著呢。”班長回頭問道：“男生還是女生？”“女生！”班長一溜煙跑開了。胖子卻背著行李走了過來。博士問道：“怎么？回家呀？”胖子回答道：“來報到的時候，忘了辦團組織關系轉移手續(xù)，只好趁著‘十一’放假回去幾天。”麗麗走過來，說道：“你呀，就是有點笨?！逼渲械摹氨俊弊痔貏e加重了語氣。

大 四

畢業(yè)前夕，宿舍中，桌子上堆滿了畢業(yè)紀念冊。四個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圍坐在桌子旁填寫著，填完一本就將其傳給下一位，那樣子極像是一條流水作業(yè)線。博士拿起一本，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名字，傳給了帥哥。帥哥說：“哎——，我說博士，你怎么不給人家麗麗寫兩句呀?！辈┦筷幹槪皩懯裁囱?？還是什么也不寫最好?！薄叭思饮慃惪隙ㄒo你寫的?！薄安豢赡堋Ｎ业募o念冊根本就沒有送到女生樓?！薄熬蜑榱颂颖芩o你寫留言？”“對呀?！薄昂伪啬?？天涯何處無芳草，好女人多得是。”“道理我明白。可這四年我為她付出了多少，她就那么一句‘我們一直是朋友’就把我給打發(fā)了。我能心平氣和嗎？”“你們畢竟還沒有真正開始。我的三次都是走了很遠才結束，比你還要痛苦?！薄安灰欢ā！卑嚅L插了一句：“要說痛苦呀，誰也比不上我?！睅浉缤诳嗟溃骸笆茄剑阋呀?jīng)有五次經(jīng)歷了，寫部長篇小說也夠了。不過，你最大的本事不是談戀愛，而是插杠子。自己從來不知道哪個女生好，人家一追，你就插上了?！卑嚅L面紅耳赤地說：“我又沒插你的杠子?！睅浉珥?shù)溃骸澳鞘悄愕乃竭€沒達到?！卑嚅L猛然站了起來，嚷道：“媽的！四年來就是你總壞老子的好事兒?！闭f著，他握起拳頭，沖向帥哥。帥哥毫不示弱：“老子早就想揍你一頓了。來呀！”博士和胖子連忙勸阻。局勢好不容易才平靜了下來，大家又坐下來寫開了，宿舍中一下子變得死氣沉沉。

飯店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博士和胖子面對面坐著，桌子上擺著幾盤菜。兩人舉起酒杯，“干！”“干！”各自一飲而盡。博士說：“你還記得四年前你說的那句話嗎？你說你畢業(yè)后要去參軍。沒想到終于如愿以償了。”胖子說：“怎么能忘呢？歷歷在目呀！不知道為什么，考研失利后，一心想去參軍，倒不是為了整治那些兵娃子，也不是為了什么高遠的理想。就是想去，于是就去了。”“‘嫂子’呢？”“她也支持我去。不過，我們要暫時分離。過幾年我升上去了，再讓她隨軍?！薄芭肿樱艺f句掏心窩的話，你一點也不笨。你看看，咱們班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小兩口’，一到這時候都分手了。誰會想到你在上學期實習時還能撿到一個‘老婆’?！薄拔乙矝]想到呀。真的太偶然了。當時要是我們兩個沒有分到一個單位，我們就沒有機會深入接觸，更不會有今天。你呢？還對麗麗放不下？”“唉！別提了。”“對了，有一個秘密你恐怕還不知道吧？”“什么？”“麗麗曾經(jīng)暗戀過一個人。”“誰？”“帥哥。”“真的？你怎么知道？”“有一次，麗麗讓我欣賞她的習作集，里面有一篇文章就寫的這份感情，不過沒有點名是誰?！薄澳悄阍趺粗朗菐浉?？”“她寫的是一個唱《心太軟》唱得很憂傷的人，不是帥哥還能是誰？”“那她怎么沒向帥哥挑明？”“她寫那篇文章的時候，帥哥剛剛和‘四姐妹’中的一個分手，又和另一個‘勾搭’上了。以麗麗的品性，她決不會去破壞朋友間的愛情的?！薄斑@么說‘四姐妹’中除了一個高中時就有男朋友外，其余三個都戀過帥哥？”“對呀?！薄皫浉绲倪\氣怎么那么好呀？”“現(xiàn)在的女人，我算是看透了。大學時喜歡長得帥的，畢業(yè)后喜歡有錢的?！薄胞慃悰Q不是那樣，你那個也不是?！薄拔页姓J我那個不是。但麗麗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你也許把她看得太完美了?！薄艾F(xiàn)在是什么時代呀？”“什么時代？后現(xiàn)代！消費時代！充滿虛榮的時代！媽的！我們這一代生不逢時呀！”

宿舍樓下報欄邊，博士雙目無神地望著麗麗走過來。麗麗冷冷地問：“找我有什么事兒？”博士做出嗔怪狀，“是不是一定要有事兒才能找你？我們就不能隨便聊聊嗎？”“聊吧。”“聽說你不打算找工作了，準備再考一次研。”“聽誰說的？”“胖子?！薄八拐f。只不過沒有找到合適的單位。”沉默了一會兒，博士轉移了話題：“其實我原來真的愿意去你的家鄉(xiāng)工作?！丙慃愡€是那么冷冷地說：“沒去倒好。去了也白去。”又是沉默。博士張了幾次口，終于冒出了一句話：“你覺得班長那人怎么樣？”麗麗“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呀，對我們女生挺關心的。怎么？你嫉妒了？”“沒有。”“要是沒什么事兒，我先走了。”“那——好吧。”博士喃喃地回答道。他望著麗麗的背影，直到她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

酒店大廳中，金碧輝煌，一連十幾張桌子旁，坐滿了老師和學生。輔導員正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拿著講稿，在那里念畢業(yè)致辭。老師和學生們卻在竊竊私語，誰也沒有認真聽著。接著，酒席開始，豐盛的佳肴一盤盤端上來，泛著白沫的啤酒注入了一個個杯子。班長端起一杯啤酒，朝輔導員走去。博士看見了，也端了一杯跟上去。班長對輔導員說：“謝謝你讓我干了四年班長，讓我入了黨，我敬你一杯?！眱芍痪票鲈诹艘黄稹２┦拷又f：“我雖然沒干過班干部，可你還是讓我入了黨，真的應該感謝一下你的栽培?！币舶炎约旱木票炝诉^去。輔導員說：“說真的，我真佩服你的膽量。大學四年，不少人給我提過意見，可是沒有一個人比你提得尖銳、深刻?！卑嚅L插了一句：“他呀，追女朋友可沒有那樣的膽量?！焙鋈唬埖甑囊粋€角落傳來了號啕大哭聲。大家將目光全部移了過去，只見“四姐妹”緊緊擁抱著，泣不成聲。十幾位女生受到了感染，也三三兩兩地抱在一起哭開了。

宿舍樓中，三個室友攙扶著胖子走進房間，將他按倒在床上。胖子借著酒勁大罵起班長來了：“你小子的班長干的是什么呀？還厚臉無恥地干了四年？要是老子是你，早跳樓死了。你小子就會欺軟怕硬！老子和博士沒少受你壓制！現(xiàn)在畢業(yè)了，老子不怕你了！”此刻，班長正坐在胖子的床邊為他捶背，口中“嗯、嗯”地答應著，并不像往常那樣一有人攻擊，他就拼命反駁。捶著捶著，胖子“哇”地一聲吐了一大堆穢物，宿舍中頓時散發(fā)出一股酸臭的味道。干嘔了一會兒，胖子又罵開了：“媽的！你小子今天別假惺惺地來幫我。誰不知道你那德性？人前拍肩膀，人后射冷箭。拉幫結派！結黨營私！為了保住你的班長地位，你把別人的功勞全算作你的，讓那些不明真相的女生去投你的票。你算什么人呀！現(xiàn)在來討好我，晚了！老子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的！去當你的鳥公務員去！就憑你那點小花招，在官場上你根本斗不過別人。不信，咱們走著瞧……”

宿舍中，床鋪已經(jīng)空了一半。帥哥、博士和另外宿舍的兩個人正坐在桌子邊打著“雙升”。帥哥說：“博士，你的牌怎么打得怎么臭呀？”博士說：“大學四年，你們見我打過幾次牌？”另外兩人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是第一次?！薄笆茄?，有一段時間，宿舍樓中打牌打瘋了，也沒把博士給拉下水?！辈┦拷又f：“四年不打一次牌，實在是一種遺憾，所以說今天就來彌補一下。不過，只能是象征性的。”帥哥說：“對了，麗麗下午要走，咱們幾個幫她搬一下東西。”博士嘆了一口氣：“唉——，我還是不去為好?！薄叭グ桑グ?，四年沒進過一次女生樓，不也是一種遺憾嗎？”“能進去嗎？”“這兩天女生樓大門洞開。畢業(yè)的時候，誰管你呢？”另外一人接著說：“聽上一屆的同學說：‘大一時能進女生樓的是英雄，大四時還沒進過女生樓的是狗熊?！悴┦靠偛辉敢猱攤€狗熊吧？”正說著，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博士開門一看，竟是提著大包小包的胖子，于是驚奇地問道：“你怎么又回來了？”胖子擦了擦汗，氣喘吁吁地說：“沒買到今天的車票?！贝蠹疫^來把胖子的行李搬了進來。帥哥說：“胖子，我們可是為你送過行了。你這樣回來，不是浪費了我們的感情嗎？”

麗麗一一地與帥哥、胖子和其他人握了握手，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博士遠遠地站在一邊，繃著臉，咬著嘴唇，并沒有要與麗麗握別的意圖。麗麗沒有理他，朝大家揮一揮手，鉆進了小轎車。博士就那樣站著，站著，久久地望著小轎車駛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