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連衛(wèi)
(青島農業(yè)大學人文社科學院,山東青島 266109)
楊業(yè)祖孫三代英勇衛(wèi)國的英雄事跡距今已有千年的歷史,有關他們的傳說卻是歷千年而不息。清代人俞樾說:“演義家所稱名將,在唐曰薛家,皆薛仁貴子孫也;在宋曰楊家,皆楊業(yè)子孫也”。[1]122現(xiàn)代人鄭振鐸說:“在中國社會中,北宋楊家將與唐之秦瓊、尉遲恭、薛仁貴,漢之關羽、張飛有同樣的威權,他們的故事是最為一般民眾所喜歡歌唱傳說的”。[2]450在說書藝人中也有“千年不倒楊家將”之說。那么,這個流傳千年為人熟知的故事是何時又是怎樣形成的?在它的形成過程中,哪些因素起了比較重要的作用?這個故事的形成有何意義?本文就擬對有關楊家將故事早期形態(tài)的這幾個問題加以探討,以期從源頭上更深入地了解楊家將故事。
楊家將故事之所以形成,首先當然源于楊業(yè)一族在歷史上的英雄業(yè)績。關于楊家將的本事,宋元人的史書筆記多有記載;明代宋濂、王世貞、顧祖禹等人也都有所敘錄;清代顧炎武、翟灝、俞樾、李慈銘、潘祖蔭、焦循等諸家也都做過記錄與考證;近代衛(wèi)聚賢、余嘉錫做了更加詳密的考證;新中國成立后,常征、康寶成、楊芷華、聶崇岐、郝樹侯、沈起煒以及臺灣的鄭騫、張遐民等,又做了進一步的考證。經過史書、筆記的記載和眾多前輩學人的努力,盡管仍有部分細節(jié)存有疑問尚未達成共識,但有關楊家將的基本和重要的史實已經比較清楚了。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筆者也做了一些考證,現(xiàn)將目前所知的楊氏一族比較確切的重要事跡略述于此。
楊業(yè)之父早年事后漢劉氏,后來歸順于郭威建立的周,并曾做過麟州刺史,在戰(zhàn)亂紛擾的五代十國時期,實為一方土豪。楊業(yè)在父親仕漢時開始事漢室宗親劉崇,彼時,楊業(yè)剛剛弱冠。楊業(yè)早年即顯示出非凡的戰(zhàn)斗才華與抱負,①曾 鞏.隆平集[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624。該書卷十七謂楊業(yè):“少倜儻,謂其昆弟:‘他時為將用兵,當如鷹逐雉兔?!薄稏|都事略》、《宋史》所述與此基本相同。也因此而被劉崇賞識,養(yǎng)為諸孫,賜名劉繼業(yè)。被國主賜以國姓并養(yǎng)為諸孫,這對于一個年輕的將領而言,是光榮的,同時也是他個人能力的體現(xiàn)。楊業(yè)在北漢屢立戰(zhàn)功,在對遼的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尤為出色,與遼國角勝多年,②脫 脫,等.遼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1303。該書卷八十三載業(yè)被擒后,斜軫責業(yè)曰:“汝與我國角勝三十余年,今日何面目相見?”按,自楊業(yè)被擒之雍熙三年上推三十余年,正是楊業(yè)事北漢頗受劉崇賞識之時。并曾建堡寨防御遼軍南下。③李 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該書卷一百五十二云:“皇佑中,韓琦經略河東,案堡寨置處,多北漢名將楊業(yè)所度者”。因為所向克捷,所以北漢人稱之為“無敵”。[3]9304在北漢的這些戰(zhàn)爭經歷,為楊業(yè)積累了豐富的對遼作戰(zhàn)的經驗。除了驍勇,楊業(yè)亦必忠誠守信,因為楊業(yè)之父于劉崇稱帝的當年就歸順了周,楊業(yè)之父逝世后,楊業(yè)之弟楊重勳嗣位并繼續(xù)依附于周,中間雖曾兩度歸漢而又兩度附周,而周漢又是世仇,但楊業(yè)在北漢卻始終有帶兵權甚至官至建雄軍節(jié)度使,如其不忠誠,北漢統(tǒng)治者就不會深信之并授之以兵權。
太平興國四年(979),北宋滅掉北漢,楊業(yè)隨北漢主劉繼元歸宋,宋太宗得楊業(yè)甚喜。[4]98-102平定北漢后,宋太宗又乘勝北伐幽州,但很快便以失敗告終。隨后,契丹為報復宋的進攻,派兵伐宋,邊境形勢危急,宋太宗遂任命“老于邊事”的楊業(yè)知代州,在潘美手下任職,與潘美共守邊疆。楊業(yè)上任不久,恰逢契丹從雁門進兵,深諳此處地形的楊業(yè)以輕騎敗契丹大軍,更是威名大振,“契丹望見業(yè)旌旗,即引去”。[3]9304但以一降將身份建立奇功的楊業(yè),在贏得聲威的同時也招致了他人的忌妒,據《宋史》記載“主將戍邊者多忌之,有潛上謗書斥言其短”。[3]9304《宋史》雖未明言因忌妒而上書詆毀楊業(yè)的戍邊主將之名,但因彼時潘美就是北部邊防主將,楊業(yè)又隸屬于潘美麾下,詆毀楊業(yè)者可能就是潘美?!端问贰分晕词鹬鲗⒅?,蓋因當年潘美位高權重,故當日的《國史實錄》對此有所諱言,源于《國史實錄》的《宋史》就因循之。而引起主將潘美的忌妒,實際就為楊業(yè)后來的悲劇埋下了禍根。
雍熙三年(986),北宋分三路大舉征遼,西路軍收復了淪于異族半個世紀的云、應、寰、朔四州。關于收復四州的功勞,國史實錄據潘美奏報盡歸于潘美,《宋史》也因循之。但考證與楊業(yè)搏戰(zhàn)的《遼史》中遼人諸列傳,均言“陷山西諸郡”的帶兵者為楊業(yè),可見四州之失而復得實是楊業(yè)之功,但卻歸于主帥潘美名下。[5]452-454不久,因為曹彬等東路軍遇挫,宋太宗命諸路班師,并命潘美等歸代州,隨后又命潘美等將云、應、寰、朔四州之民遷回內地。
當潘美、楊業(yè)等人接到遷民之令時,契丹十余萬大軍已經在蕭太后的帶領下重新攻陷寰州,并且勢力正盛。在如何將四州之民遷回內地問題上,楊業(yè)主張暫時避開遼兵主力鋒銳,分兵應州以誘遼軍主力,同時讓云州、朔州之民趁機出城遷回內地,這樣既能避免與士氣正盛的遼兵正面對抗所引起的無謂的傷亡,又能保護云、應、朔三州百姓的安全。通過考察云、應、寰、朔四州的地勢及當時的兩軍對陣形勢,我們發(fā)現(xiàn),楊業(yè)建議的用兵方略,不但是一個作戰(zhàn)經驗豐富又知彼知己的老將在審時度勢后所做出的最理性、最科學的判斷,更是當時最可行、最有效的作戰(zhàn)方略。但監(jiān)軍王侁卻不顧楊業(yè)的合理建議,以“君侯素號無敵,今見敵逗撓不進,得非有他志乎?”[3]9304這樣不懷好意又極端惡毒的語言,逼迫楊業(yè)率軍與兵強勢盛的契丹大軍正面交鋒。監(jiān)軍劉文裕也從旁附和,而主將潘美則一言不發(fā)。熟悉宋代歷史的人都知道,潘美是北宋的開國元勛,是有著豐富作戰(zhàn)經驗和領導協(xié)調經驗的統(tǒng)帥,不是不懂行軍作戰(zhàn)的文官,也不是缺少領導和協(xié)調能力的一介武夫。所以,他對王侁和劉文裕逼迫楊業(yè)行為的沉默,不是文官的不懂判斷和武夫的不能決策,而是故意不判斷、不決策。這種有意為之的沉默,實際上就是對王侁、劉文裕言行的默許和縱容(恐怕也不能排除王劉二人的言行是潘美所授至少是有意順應主將潘美意旨的可能,因為王侁和劉文裕雖身為監(jiān)軍,但無論在官職還是資歷上都是遠遠在潘美之下的),也就等于支持王侁、劉文裕對楊業(yè)的逼迫。
作為太原降將的楊業(yè)被逼無奈,只得冒死出擊契丹大軍。在臨行之時,楊業(yè)向潘美痛陳了自己作為太原降將對宋太宗知遇之恩的感念和立功報國的志向以及被逼赴死的無奈,并再三叮囑潘美等在陳家谷口接應自己。但潘美、王侁違約,先是王侁以為契丹敗走,為爭功領兵離開陳家谷口,后是不能約制王侁的主將潘美率兵沿灰河西南行二十里,在聽聞楊業(yè)失敗之后隨即揮兵卻走,既不能對戰(zhàn)敗的楊業(yè)主動施以援手,也未如約在陳家谷口等楊業(yè)轉戰(zhàn)歸來。楊業(yè)率兵與契丹大軍從中午戰(zhàn)至日暮,終于按約定轉戰(zhàn)回陳家谷口尋求救援,而歸來卻無人救應。楊業(yè)望見無人,不禁拊膺大痛,但仍然在敵眾我寡傷心欲絕的狀態(tài)下率手下兵士與契丹軍血戰(zhàn),甚至在身受重傷士兵幾乎喪失殆盡的情況下還手刃數(shù)十百敵兵,最終因戰(zhàn)馬重傷不能前行而戰(zhàn)敗被擒,絕食三日而死。其子楊延玉也戰(zhàn)死沙場。[3]9304
楊業(yè)的死無疑是為國捐軀,并且是因為奸人的逼迫才戰(zhàn)敗殉國的。但是楊業(yè)殉國之初,并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所得到的補償甚至低于相關規(guī)定,迫害他的奸臣也并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后來,應該是經其家人辯白,楊業(yè)才得到應有的封賜,迫害楊業(yè)的潘美、王侁、劉文裕等都受到了一定的處罰。但潘美很快又被提拔重用了,對楊業(yè)的迫害實際并未影響他的仕途升遷,這對被逼赴死的楊業(yè)而言當然極不公平。
與宋王朝最初對楊業(yè)之死的漠視以及后來雖懲罰逼迫楊業(yè)赴死的元兇但力度有限不同,楊業(yè)之死在遼國卻頗受重視。楊業(yè)死后,遼圣宗詔諭“傳其首……以示諸軍”。[6]124后來,遼人又在邊境為楊業(yè)立廟祭祀,觀蘇轍出使遼國時所作“驅馳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異域尊”①蘇轍.欒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該書卷之十六《過楊無敵廟》詩云:“行祠寂寞寄關門,野草猶知避血痕。一敗可憐非戰(zhàn)罪,太剛嗟獨畏人言。驅馳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異域尊。我欲比君周子隱,誅肜聊足慰忠魂。”的詩句可知。楊業(yè)歸宋后戰(zhàn)功卓著,一心報國,但出師未捷卻被逼赴死為奸人所害,死后哀榮還姍姍來遲,奸人又逍遙法外,這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敵方異域卻頗受重視與尊重,這又不能不令人深思感嘆。
楊業(yè)之子楊延昭,本名延朗,晚年因避圣祖玄朗諱改為延昭。延昭能征善戰(zhàn),所以楊業(yè)常帶其出征。楊業(yè)攻打應州、朔州時,延昭為先鋒,戰(zhàn)于朔州城下,流矢貫臂卻愈戰(zhàn)愈勇。楊業(yè)死后,楊延昭繼承父志,為國效力。咸平二年(999)冬,契丹擾邊,延昭堅守遂城,契丹大軍久攻不下,恰逢大寒,延昭命汲水灌城外,“旦悉為冰,堅滑不可上”,契丹只得解圍而去,時人稱之為“鐵遂城”。②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該書卷第五十六“將帥才略”“魏能 楊延昭”條載:“魏能守安肅軍,楊延朗守廣信軍,乃世所謂梁門遂城者也。二軍最切虜境,而攻圍百戰(zhàn)不能下,以至賊退出甲,而延朗追躡轉戰(zhàn),未嘗衂敗。故時人目二軍為銅梁門、鐵遂城,蓋由二將善守”。隨后延昭又于羊山大敗契丹,俘獲敵將。因邊功卓著,延昭與保州刺使楊嗣一起聞名邊疆,邊人謂之“二楊”。澶淵之役時,延昭上書要求截斷契丹歸路,殲滅敵人,再收復失地,朝廷不許。延昭于是率兵抵達遼境,破古城,俘獲甚眾。澶淵之盟后,延昭一直受命守衛(wèi)邊關,直到卒于任所。延昭在邊防總計二十余年,契丹憚之,目為“楊六郎”。對延昭的逝世,宋真宗甚為嗟悼,遣中使護櫬以歸,河朔之人,皆望柩殞泣。其為主上賞識、為百姓愛戴如此。[3]9306-9308
延昭子文廣,曾得到范仲淹的賞識,也曾跟隨狄青南征。西夏欲謀南下秦川,韓琦命文廣急筑篳篥城。文廣聲言此城噴珠,軍士急行至篳篥城。比及西夏軍到時,城已為文廣所據。之后,文廣又乘敵不備,遣兵襲擊,大敗西夏軍。其智勇可見一斑。后遼人來爭代州地界,文廣獻陣圖以及取幽燕之策,可惜未報朝廷文廣已卒。文廣雖一生大部分時間在西線與南線作戰(zhàn),功績亦不如其父、祖顯著,但卻同樣英勇善戰(zhàn),且與其父、祖一樣,取幽燕之志未改,未嘗辱沒家聲。[3]9308
除了楊業(yè)、楊延昭、楊文廣祖孫三代,楊業(yè)之弟楊重勳一支也世以武顯。楊業(yè)弟楊重勳,繼父任為麟州刺史,后又升任保靜軍節(jié)度使。楊重勳子楊光扆,曾以西頭供奉官監(jiān)麟州兵馬。楊光扆子楊琪,獨好儒學,官至供備庫副使。楊琪子楊畋,“始以文詞得官,其后將兵于南方,與蠻戰(zhàn),亦有功”,[7]424后升任龍圖閣直學士、知諫院,及卒,宋仁宗特以師禮為之輟朝盡哀,贈諫議大夫。由此可見,楊業(yè)弟重勳祖孫四代,也主要是以武功尤其是邊功有功于國,不墮其世以武顯的將家名聲。
楊業(yè)一族的本事大體如此。他們的英雄業(yè)績尤其是楊業(yè)祖孫三代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事跡與始終不渝的為國收復失地的志向,正是后世傳播的沸沸揚揚的楊家將忠勇為國故事的史實基礎。沒有楊業(yè)祖孫三代當日的歷史功績,也就沒有今天婦孺皆知的楊家將故事。
楊業(yè)祖孫三代的事跡很快便傳播開來。事實上,早在楊業(yè)父子生前,其英雄事跡就已經為人所傳誦,像楊業(yè)在北漢時的無敵稱號、在契丹的威名、其死后天下人的悲憤,楊延昭“二楊”之一與“楊六郎”的稱號、死后河朔之人的望柩殞泣,凡此這種,都說明楊業(yè)父子在生前已聲名顯赫。楊業(yè)死后,他的英雄事跡也引發(fā)了朝廷的較多關注,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時,田錫、包拯、王安石等大臣都曾在與君主討論問題時以楊業(yè)為例,而且君臣們對楊業(yè)也都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贊揚。那么,是否可以據此認為在北漢或者北宋初之時楊家將故事已經形成了呢?回答是否定的。
楊家將故事是否已經形成應該有一個比較明確的標志,這個標志是什么呢?眾所周知,老百姓所熟知的楊家將故事,是指楊家將保衛(wèi)大宋王朝、保護中原百姓的故事。所以,楊家將故事的核心人物應該是以楊業(yè)、楊延昭等為代表的楊家英雄們而不是哪一個單個英雄,其核心事件應該是楊家英雄英勇抗敵保家衛(wèi)國,同時作為一個故事,又要具有不同于史實的虛構成分。因此筆者認為,楊家將故事的形成應該包含兩個關鍵性的因素,一是核心情節(jié)即楊業(yè)父子英勇抗敵保家衛(wèi)國的事跡要具備,二是要具有一定的偏離楊氏一族歷史史實的虛構成分。
根據這個標準,我們就不能因為楊業(yè)父子在北漢與北宋初在民間和朝廷獲得的這些聲望,就認為楊家將故事此時已經形成。因為,他們的聲名此時還是相互獨立的,而且更多的還局限于宋遼邊境和朝廷,此時一般人還不知道他們的父子關系。一個典型的例證就是,咸平二年(999)遂城之戰(zhàn)后,宋真宗在接見楊延昭時特意向臣子說明延昭即楊業(yè)之子的身世,可見此時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楊延昭就是楊業(yè)的兒子,還沒有將他們父子二人聯(lián)系起來,否則如果人人皆知他們的父子關系的話,宋真宗就沒必要再向臣子們特意加以說明了。因此,無論是有關楊業(yè)個人的“無敵”傳說,還是楊延昭個人在契丹的聲望,以及楊業(yè)死后在朝廷的名望,因為是相互獨立的,都不能作為楊家將故事形成的標志,只能作為故事孕育的背景。
那么楊家將故事到底何時才形成的呢?因為沒有確切的資料,所以具體的開始時間難以確考,但下限可以知道,根據是歐陽修為楊業(yè)之侄孫楊琪所做的《供備庫副使楊君墓志銘》中的記載:
君之伯祖繼業(yè),太宗時為云州觀察使。與契丹戰(zhàn)歿。繼業(yè)有子延昭,真宗時為莫州防御使。父子皆為名將,其智勇號稱無敵,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兒野豎,皆能道之。[8]206
這是我們今天能見到的關于楊家將故事傳播情況的最早記載。
根據這一記載我們可以知道,至遲到歐陽修作這篇墓志銘時,楊業(yè)父子的英雄事跡已是盡人皆知。歐文中“父子皆為名將,其智勇號稱無敵”的記載,實際體現(xiàn)的是當時對楊業(yè)、楊延昭的認識,即當時人似乎已經將楊業(yè)、楊延昭父子都當成了無敵將軍。但據前文提到的史實我們知道,“無敵”是楊業(yè)在北漢時期獲得的聲名,與楊延昭無關。也就是說,當時人口中的楊家將故事應該已經與史實有了一定的出入。當然,單憑這句記載說服力還不夠,更典型、更具說服力的是后一句“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兒野豎,皆能道之”的記載。根據這一記載我們知道,當時上至文人學士下至村野小童,都喜歡傳揚楊業(yè)、楊延昭父子的故事。如果說因學識及對歷史的尊重等原因,文人學士對楊業(yè)父子的傳揚還可能基本停留在史實層面的話,那么,那些沒有多少歷史文化知識又喜好英雄故事的村野小童對楊業(yè)父子的傳說,就不會僅僅局限于史實的層面了。因為對敵我紛爭的喜好、對愛國英雄的崇拜、對歷史的隔膜等原因,這些村野小童口中的楊家將故事,肯定或多或少地具有夸飾爭斗、夸贊英雄等等與史實不符的成分,這是毫無疑問的。據此可知,在歐陽修寫這篇文章時,人們不僅已經把楊業(yè)、楊延昭父子英勇抗敵的英雄事跡放在一起加以講述,而且他們對楊家將故事的認識與傳揚也已經開始偏離了史實,而多多少少具有一些與史實不一致的虛構的成分。這兩點,符合了我們前文所提到的楊家將故事形成必須具備的兩個關鍵性因素。所以,可以說,至遲到歐文所記楊業(yè)父子之名一起播在人口并具有與史實不一致的虛構成分之時,楊家將故事已經形成,并同時進入了傳播領域,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千年傳播歷程。
歐陽修的這篇墓志銘作于皇佑三年(1051),也就是說,楊家將故事至遲在皇佑三年已經形成。此時距楊延昭逝世(1014)只有三十七年,距楊業(yè)逝世(986)也不過六十五年,楊文廣還只是邊陲的一個裨將,才剛剛步入仕途,尚未有聲名。一對位列偏裨的邊將父子,在短短的幾十年之內就已聲名鵲起、盡人皆知,他們的英雄事跡又較早較快地演變成一個老百姓喜歡的故事,這在一個崇文抑武、信息又極不發(fā)達的時代,是非常難得的,也說明英勇抗擊外族侵略的楊家父子深受百姓的愛戴。
當然,楊家將故事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形成也是經歷了一個過程的。如前文所述,楊業(yè)最早是因在北漢時屢立戰(zhàn)功所向克捷而被北漢人稱為“無敵”的,歸宋后又因宋太宗的賞識屢立奇功而獲得了在契丹的威名,死后的哀榮也是經歷了一場朝廷爭辯之后才姍姍來遲的;楊延昭也是先憑借邊功在邊境獲得了“二楊”之一與“楊六郎”的稱號,后來因戍邊有功得到過皇帝的接見與嘉許,并于死后得到了“帝嗟悼之,遣中使護櫬以歸”的優(yōu)待以及邊境百姓“多望柩而泣”的擁戴。[3]9308而且太宗、真宗、仁宗各朝,他們在朝廷得到了皇帝和大臣們的充分肯定和贊揚。由此可見,楊業(yè)父子真實的豐功偉績首先是得到了邊境軍民和朝廷的認可,并在邊境軍民之間與朝廷傳播的。在這樣口耳相傳的過程中,楊家將的事跡就逐漸突破了邊境和朝廷的界限,逐步傳入中原地區(qū)和朝廷之外的民間,并形成“天下之士,至于里兒野豎,皆能道之”的局面。
也就是在這樣一個由邊境傳入中原、由朝廷流入民間的過程中,由于不可避免地加入了傳說者有意無意地渲染與虛構,楊家將就由真實的歷史史實逐漸演變?yōu)榫哂幸欢ㄌ摌嬓缘墓适拢瑮罴覍⒐适碌靡孕纬?。這個過程的完成,可能早在楊延昭死后(1014),也可能在慶歷二年(1042)契丹又來索要關南十縣土地并要求增加歲幣時,人們后悔澶淵之役的縱虎歸山甚至雍熙年間的北伐失敗,從而追思楊延昭、楊業(yè)等積極抗遼的邊疆英雄的事跡時,才了解到他們的父子關系,于是開始將其父子事跡聯(lián)合起來加以傳揚,并進行了有意無意地渲染或虛構,使得楊家將由史實的層面進入故事的層面??傊?,楊家將忠心報國的英雄事跡是楊家將故事形成的史實基礎,而傳說過程中這種有意無意地加工渲染,則是楊家將故事得以較早較快形成的前提。
楊家將故事至遲形成于皇佑三年(1051),但它的孕育應該從楊業(yè)在北漢嶄露頭角獲得聲譽就開始了,也就是說,楊家將故事孕育形成于五代末到北宋前半期。眾所周知,這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比較特殊的時期。一方面,從唐末開始分裂了半個世紀之久的五代十國時期逐漸結束,在經歷了一系列戰(zhàn)爭之后中原地區(qū)由北宋再次統(tǒng)一;另一方面,北宋并沒有實現(xiàn)整個中華民族的統(tǒng)一,在它統(tǒng)治的前半期就經常受到來自邊疆少數(shù)民族政權遼和西夏的威脅和侵擾。所以,楊家將故事實際是孕育形成于一個動蕩不安、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
時勢造英雄,這個動蕩不安、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造就了很多的英雄人物,像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一代名相寇準、清官的化身包青天包拯、一代名將狄青等等,也形成了很多贊揚這些英雄人物的英雄傳奇故事。但是,在眾多的英雄故事中,在后世傳播最廣、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深的,還是楊家將的故事。事實上,不僅在五代末至北宋前半期,即便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所有那些有濃厚傳奇色彩的英雄故事中,無論是唐之秦瓊、尉遲恭、薛仁貴,還是借助楊家將而興盛起來的宋之呼家將等等,都沒有楊家將的故事規(guī)模這么龐大、傳播這么廣泛、影響這么深遠。就傳播的廣度與深度來看,唯一能與楊家將相媲美的,就是諸葛亮、關羽、張飛等三國英雄的故事和岳家將的故事。但是,諸葛亮、關羽、張飛等三國英雄和岳飛等人都是他們那個時代政治舞臺上的中心人物,都是史家所大書特書并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極力推崇的英雄人物,而楊業(yè)祖孫三代卻并非有宋一代政治歷史舞臺上的中心人物,他們都位列偏裨,地位卑微,當朝的統(tǒng)治者對他們也并不太重視(這從楊業(yè)的遭遇即可看出),史書對他們的記載也非常的簡略隱晦。然而,楊業(yè)祖孫三代卻在短短的幾十年之內就聲名鵲起,以他們?yōu)橹鹘堑臈罴覍⒐适乱草^早較快地形成并傳播開來以至婦孺皆知,這種狀況就十分耐人尋味了。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楊家將故事的較早較快形成并迅速傳播開來呢?
作為一個文化事件,楊家將故事的形成當然與社會政治軍事歷史文化等等眾多因素有關,但有兩個方面的因素至關重要。
首先,楊家將故事的較早較快形成與北宋前半期特殊的政治軍事形勢以及由此造成的民眾的文化心理有關。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大宋王朝之后,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統(tǒng)一了中原地區(qū)。之后,北宋就與遼開始了長達一個半世紀的對峙時期。公元1038年,黨項人又在北宋的西部建立了西夏國,也開始了與宋王朝長達兩個多世紀的對峙。遼與西夏這兩個少數(shù)民族政權,憑借雄厚的軍事實力,一直對中原地區(qū)虎視眈眈。所以北宋初期,北宋與遼、北宋與西夏之間的戰(zhàn)事相當頻繁。因為種種原因,在北宋與遼和西夏的軍事對抗中,漢民族建立的北宋處于一種弱勢,而游牧民族建立的遼和西夏卻處于一種強勢。這樣的政治軍事形勢,使得北宋朝廷需要大批像楊業(yè)祖孫三代一樣既英勇善戰(zhàn)又忠君愛國的忠臣良將,統(tǒng)治者們也常常適時地旌嘉這樣的忠臣良將,這當然為楊家將事跡的廣泛傳播和楊家將故事的較早較快形成提供了一個適宜的土壤。
這樣的一種敵強我弱的政治軍事形勢,也刺激了中原地區(qū)百姓樸素的保家衛(wèi)國的愿望和抗擊外族侵擾的愛國心理。無論是從現(xiàn)實生存境遇的考慮出發(fā),還是從長期以來形成的大漢民族主義的心理出發(fā),中原地區(qū)的民眾都渴望宋王朝和漢民族強大,渴望國家安定、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因此也就渴慕與期盼這種清明政治和安居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和維護者——令外族聞風喪膽的愛國英雄和保家衛(wèi)國的忠臣良將。而楊業(yè)祖孫三代正是這樣以保家衛(wèi)國為己任又英勇善戰(zhàn)的愛國英雄和忠臣良將,他們誓死抵御強敵的行為和終生謀圖收復失地的精神,恰恰契合了民眾此時愛國愛家反抗侵略的文化心理。所以,民眾喜歡傳說楊家將的故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這當然也有助于楊家將事跡的廣泛傳播和楊家將故事的較早較快形成。
其次,楊家將故事的較早較快形成,也與楊家將英雄事跡自身所蘊含的的英雄主義、愛國精神及其本身的悲劇意味密不可分。毫無疑問,在楊業(yè)祖孫三代的英雄事跡當中,蘊含了崇高的英雄主義和愛國精神。這種英雄主義和愛國精神,既是面對著強敵的北宋朝廷所需要和提倡的,也是身處這個邊亂頻仍時代的老百姓尤其是北部和西部邊境處于戰(zhàn)爭地帶的邊境百姓所最欽佩和最需要的東西,還是作為一個故事最能吸引老百姓的興趣使他們樂于聆聽和傳說的重要因素。
在楊業(yè)祖孫三代身上還有著濃厚的悲劇意味。楊業(yè)祖孫三代都是有理想、有抱負、有能力、有擔當?shù)膶㈤T英雄,他們以國家社稷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終生都為大宋邊境的安定、大宋子民的安居而浴血奮戰(zhàn)鞠躬盡瘁。但遺憾的是他們都生不逢時,楊業(yè)被奸人所迫被逼赴死,楊延昭、楊文廣則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們安社稷濟蒼生的抱負也就無從實現(xiàn)。這就使他們的人生具有濃厚的悲劇意味,讓人為之扼腕感嘆。這種濃厚的悲劇意味,也使得這個故事對普通民眾具有較大的吸引力和濃厚的感染力,從而也促成了楊家將故事的較早較快形成。
總之,正是在這些主客觀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楊家將故事得以較早較快地形成并迅速傳播開來。楊家將故事的形成,對楊家將故事的進一步發(fā)展與廣泛傳播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它的形成,不僅奠定了楊家將故事的基本框架,更使楊家將開始由史實的層面進入到故事的層面,使楊家將故事的發(fā)展與傳播呈現(xiàn)出一種嶄新的狀態(tài)。此后,這一故事在已經奠定的楊家將故事的基本框架內被更為自如、更為大膽地渲染,而且愈演愈烈,使楊家將的英名歷千年而不衰。所以,可以說,楊家將故事的形成,開辟了楊家將故事發(fā)展的新紀元,開啟了楊家將的千年傳播史,在楊家將故事的流傳過程中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1]孔另鏡.中國小說史料專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鄭振鐸.中國小說提要之二十楊家將[M]//鄭振鐸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脫 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蔡連衛(wèi).楊業(yè)入宋考[J].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4):98-102.
[5]余嘉錫.楊家將故事考信錄[M]//余嘉錫.余嘉錫論學雜著.北京:中華書局,1963.
[6]脫 脫,等.遼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蘇 轍.欒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歐陽永叔.歐陽修全集[M].臺北:世界書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