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鷗,孟祥笑
(1.中國傳媒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024;2.中國傳媒大學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100024)
《天問》“文義不次序”的問題首先由東漢王逸提出。《〈天問〉章句》序曰:
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jīng)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何而問之,以泄憤懣,舒瀉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論述,故其文義不次序云爾。[1]85
由上述引文可知,王逸認為《天問》“文義不次序”是在楚人裒輯屈原題壁詩句的過程中造成的。
自宋代洪興祖以降,許多學者認為《天問》中并不存在“文義不次序”的問題。洪興祖《楚辭補注》曰:“王逸以為文義不次序,夫天地之間,千變?nèi)f化,豈可以次序陳哉?!保?]85黃文煥《楚辭聽直》云:“王逸謂屬屈子之題壁、楚人之所共述,故其文義多不次序。此論殊謬?!啄┲虚g,作法井井,可謂不次序乎?”[2]王夫之《楚辭通釋》說:“篇內(nèi)事雖雜舉,而自天地山川,次及人事,追述往古,終之以楚先,未嘗無次序存焉。”[3]明代汪瑗,清代蔣驥、夏大霖、屈復等則認同王逸之論,并以“錯簡”來解釋篇中的“文義不次序”之處。明末清初,《天問》錯簡說曾成為風氣。①按:《四庫全書總目·楚辭類·總序》說:“注家由東漢至宋,遞相補苴,無大異詞。迨于近世,始多別解,割裂補綴,言人人殊,錯簡說經(jīng)之術(shù),蔓延及于辭賦矣?!眳⒁娪垃尩茸?《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第1267頁。屈復《天問校正》首先對《天問》“錯簡”進行了較大規(guī)模的整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批評他的整理“以意為之,無所依據(jù)”。[4]在乾嘉樸學之風的影響下,屈復對《天問》的這種整理不被嘉許,其后清代幾乎無人認定《天問》中有錯簡。20世紀,《天問》錯簡問題重新被學者重視,游國恩先生肯定了屈復對《天問》錯簡的整理,他自己也對《天問》最后一段進行了調(diào)整。此后,唐蘭、郭沫若、蘇雪林、林庚、孫作云、金開誠、郭世謙等楚辭學者,都做過《天問》錯簡的校正工作。[5]
錯簡現(xiàn)象與古代簡冊制度相關(guān)。古代書冊由單支簡策編連而成,使用日久,編繩斷絕,造成書冊散亂。重新編連的時候,稍有不慎,會將簡策次序誤編,產(chǎn)生錯簡。《天問》中的錯簡問題十分復雜,判斷不易,諸家整理不乏誤斷。其中,關(guān)于禹的神話和傳說分散于兩處描寫是否為錯簡,曾引起學者的熱烈討論。
郭沫若[6]、金開誠[7]、郭世謙[8]等認為,《天問》中的鯀禹治水部分和禹與涂山女部分皆敘述夏史,應(yīng)連綴在一起,今本分開敘述為錯簡所致,不是《天問》本來的面目。[8]我們認為,《天問》中的某些內(nèi)容,前后文義銜接似不合邏輯,可能系錯簡造成。如“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句是屈原對人類降生的思考,應(yīng)放在天地開辟之后敘述。今本“女媧”句將問舜事隔開,與前后內(nèi)容捍格,顯系錯簡。但《天問》將禹的事跡分散在兩處描寫,情況則有所不同。
《天問》中關(guān)于禹事跡的敘述是否存在錯簡,首先應(yīng)當考慮所涉文義的內(nèi)在邏輯,對禹的事跡的正確闡釋是判斷其在篇中“次序”的前提。下面,我們對相關(guān)內(nèi)容略事分析。
一般認為,《天問》“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至“鯀何所營?禹何所成”一節(jié),系言鯀禹治水事。然而,將鯀禹故事完全歸于治水神話,未能揭示其原初意義和哲學內(nèi)涵。近代以來,學者對鯀禹傳說已有新的認識。顧頡剛先生在《鯀禹的傳說》一文中已經(jīng)指出:“鯀禹治水傳說的本相是填塞洪水,布放土地,造成山川?!保?]190以此觀照《天問》,可知此節(jié)主要敘述的是鯀禹的創(chuàng)世神話,其中的禹是創(chuàng)世神。
“洪泉極深,何以窴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敘述了禹創(chuàng)生大地、別九州的事跡。對“洪泉極深,何以窴之”句,王逸注曰:“言洪水淵泉極深大,禹何用窴塞而平之乎?”洪興祖補注:“窴與填同?!痘茨稀吩?凡鴻水淵藪,自三百仞以上,二億三萬三千五百五十里,有九淵,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注云:息土不耗減,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也?!保?]90
最早載有禹創(chuàng)世神話的文獻是《詩經(jīng)》?!渡添灐らL發(fā)》:“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敘述了禹于茫茫原始大水中,堙填洪水、創(chuàng)生大地的故事?!缎⊙拧ば拍仙健?“信彼南山,維禹甸之”和《大雅·韓奕》:“奕奕梁山,維禹甸之”,則描寫了“禹敷下土方”之偉業(yè)中奠造梁山、南山之事。[10]《山海經(jīng)》對禹創(chuàng)生大地的事跡有具體描述?!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曰:“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郭璞注曰:“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11]472顧頡剛先生解釋說:
滔天的洪水是無比的災(zāi)難:要想解除這個災(zāi)難,惟有拿息壤去填塞它。這件事情,鯀已經(jīng)做了,但息壤這個神物是藏在上帝那里的,鯀沒有請求他,也沒有通知他,徑自偷來用了,所以上帝生氣,把他殺了。可是洪水不該不平,所以上帝又命鯀的兒子禹把息壤放下洪水,使得大地重生。[12]
禹和鯀一樣以“息壤”填塞洪水。息壤本身具有無限生長的特性,可于茫茫大水中自行生長,造出供人們棲居的陸地。《天問》:“洪泉極深,何以窴之”,對禹用何物填塞洪泉提出疑問,其預想的答案即為,“禹以息壤填塞洪泉,從而創(chuàng)造陸地?!?/p>
“地方九則,何以墳之?”王逸曰:“墳,分也。謂九州之地,凡有九品,禹何以能分別之乎?”[1]90-91禹分別九州建立在創(chuàng)生大地的基礎(chǔ)之上。
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都講述了禹創(chuàng)生大地,劃定九州之事?!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禹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11]469前文已經(jīng)指出,“布土”講述的是禹創(chuàng)生大地的過程,《山海經(jīng)》和《天問》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是一致的?!蹲髠鳌は骞哪辍芬队萑酥稹吩?“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保?3]“禹跡”或?qū)憺椤坝砜儭薄!对娊?jīng)》中“禹之績”數(shù)見,清代學者馬瑞辰指出:“‘維禹之績’及《商頌》‘設(shè)都于禹之績’,‘績’皆當讀為‘跡’?!墩f文》:‘跡,步處也。或作蹟?!?、蹟同音,故《詩》每假‘績’為‘跡’。”[14]裘錫圭先生指出:“古人將大地稱為‘禹之跡’、‘禹跡’、‘禹之績’、‘禹之堵’,就是以禹敷土的傳說為主要背景的?!保?5]“禹跡”是隱喻禹創(chuàng)生大地神話的語匯。銅器銘文《齊侯鐘》和《秦公簋》都有關(guān)于“禹跡”的記載。①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14、87頁;《齊侯鐘》又稱《叔夷鐘》,參見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四》,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544頁顧頡剛先生說:“因為土地是禹造成的,所以遍天下都是禹的蹟?!保?]148如此理解禹跡,則《左傳》所引《虞人之箴》所述之意顯豁。
周寶宏先生說:“這則創(chuàng)世神話回答了大地上的土地、高山和江河的來源問題。”[16]《尚書·禹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17]146指出了禹用息壤創(chuàng)造大地,造成山川的具體環(huán)節(jié),可與“盨”相互驗證?!短靻枴?“九州安錯?川谷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據(jù)王逸章句也和禹“墮山濬川”相關(guān)。[1]91
綜合各種文獻資料可知,在上古神話傳說中,禹是一位創(chuàng)生大地、布放九州的創(chuàng)世神。禹創(chuàng)生大地是古代人們對自己生存空間來源的解釋。①按:20世紀后期,有學者認為鯀、禹是“動物潛水取土造地神話”(或稱“撈泥造陸”神話等)中的兩位主角?!皠游餄撍⊥猎斓厣裨挕狈从沉吮卑肭虿糠值貐^(qū)的大地生成神話,鯀禹神話與之不同。《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鯀竊帝之息壤”,似乎息壤原本在上帝手中,而不是在洪水底部?!短靻枴分杏韯?chuàng)生大地是用息壤湮堵洪泉生成大地,而非如“撈泥造陸”神話中動物從水底撈泥放在水面生成大地。參見[日]大林太良著,林相泰、賈福水譯:《神話學入門》,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51-52頁.李道和:《昆侖:鯀禹所造之大地》,《民間文學論壇》,1990年第4期,第12-20頁。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38頁。胡萬川:《撈泥造陸——鯀、禹神話新探》,《新古典新義》,臺灣學生書局,2001年版,第42-72頁.呂微:《神話何為——神圣敘事的傳承與闡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58-77頁。
《天問》自“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敝痢昂吻谧油滥福婪志沟亍币还?jié),主要敘述的是禹與涂山女之事。禹與涂山女的故事,顯現(xiàn)了禹的人格特征,其神話色彩淡化。這里的禹和英雄傳說中的半神英雄相類。
王逸解釋“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句時說:“言禹以勤力獻進其功,堯因使省迨下土四方也。”[1]9這里所說的禹和天帝有所關(guān)聯(lián),尚帶有一定的神話色彩。顧頡剛先生指出:“所謂禹獻功乃是說他向天獻功:《禹貢》說,‘禹錫玄圭,告厥成功’,據(jù)《帝王世紀》和《宋書·符瑞志》,禹的玄圭是上天所賜;禹告成功,也是向天告功,與堯舜無關(guān)?!保?]150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之《說命》云:“惟殷王賜說于天”。整理者指出:“句云武丁受天之賜,與《書·禹貢》‘禹錫玄圭’同例?!保?8]這一新發(fā)現(xiàn)的出土文獻證明顧氏所言無誤。
“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於臺桑?”王逸曰:“言禹治水,道娶涂山氏之女,而通夫婦之道于臺桑之地?!薄伴h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為嗜不同味,而快朝飽?”王逸曰:“言禹治水道娶者,憂無繼嗣耳。何特與眾人同嗜欲,茍欲飽快一朝之情乎?故以辛酉日娶,甲子日去,而有啟也?!保?]97-98
禹與涂山女的故事,在《尚書》、《孟子》、《呂氏春秋》、《吳越春秋》等先秦文獻中都有記載。這些文獻往往將禹塑造成一位忙于治水而無暇顧及妻兒的圣賢形象?!渡袝ひ骛ⅰ?“予創(chuàng)若時,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啟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孔傳》:“懲丹朱之惡,辛日娶妻,至于甲日,復往治水,不以私害公?!薄坝碇嗡?,過門不入,聞啟泣聲,不暇子名之,以大治度水土之功故。”[17]143《孟子·滕文公上》:“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趙歧注曰:“于是水害除,故中國之地,可得耕而食也。禹勤事于外,八年之中,三過其門而不入?!保?9]《呂氏春秋》、《吳越春秋》所載禹的事跡與《尚書》、《孟子》所言相類。
《天問》中對禹與涂山女關(guān)系的描寫與上述文獻有所不同。聞一多先生指出:“臺桑者……桑即桑中之類,男女私會之所也?!保?0]“臺桑”或為“桑臺”倒文,“臺在遠古時代,有時是專為男女婚嫁而設(shè),女子出嫁之前,要處于高臺之上,在臺上待嫁?!保?1]“胡為嗜不同味,而快朝飽?”孫作云先生說:“古人常用‘饑’‘渴’二字,比喻性的欲望。所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用‘飲食’來比喻‘男女’也是很自然的事?!睂O先生還說:“《呂氏春秋·當務(wù)》篇說:‘禹有淫緬之意’,又見戰(zhàn)國時代對此事確有傳述,但多片言只字,不及屈原所說的全面?!保?2]由此可見,《天問》中這一部分描寫的禹具有明顯的人性特點。
《天問》從天地開辟問起,涉及夏、商、周乃至春秋時的歷史。金開誠先生說:“《天問》所問夏、商、周之事都有大體統(tǒng)一的規(guī)格,即先是一朝一族的起源,然后是它取得統(tǒng)治的經(jīng)過,再后是問它末世無道之事,最后則接問新王朝的興起?!保?3]郭世謙先生觀點與之略同,他說:“《天問》問商史之前先問商之始祖及先公先王之事。問周史亦自其始祖始。所以問夏史亦當同例,先問其始祖鯀,乃及禹啟立國。”[24]學者多認同金、郭二氏的說法。我們認為,郭氏以鯀為夏之始祖不妥?!短靻枴?“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所描述的是商之始祖契?!梆⒕S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鳥何燠之?”點明周之始祖是棄。如果將鯀認定為夏之始祖,如同將簡狄看作商始祖,姜嫄看作周始祖,這與古人的歷史觀是相悖的。
《天問》敘述夏史、商史、周史時的行文方式一致,都以始祖的神奇誕生作為部族的起源。在禹與涂山女的部分中,“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講述的是夏部族起源的故事。王逸注曰:“言禹剝母背而生,其母之身,分散竟地,何以能有圣德,憂勞天下乎?”[1]99朱熹《楚辭集注》曰:“屠母,疑亦謂《淮南》所說:‘禹治水時,自化為熊,以通轘轅之道,涂山氏見之而慚,遂化為石,時方孕啟,禹曰,歸我子!于是石破北方而啟生?!涫卺陨剑姟稘h書注》。竟地,即化石也。此皆怪妄不足論,但恐文義當如此耳?!保?5]陸時雍《楚辭疏》、林云銘《楚辭燈》、蔣驥《山帶閣注楚辭》等亦主此說。[26]
“何勤子屠母”句以講述始祖誕生神話的方式,明確了夏代始王為啟。夏代是中國歷史時期的開端,啟是否為夏代始王曾存在爭議。討論這個問題,首先應(yīng)該明確傳說時代和歷史時代的分野。古人對史前與歷史時期有明確界定??鬃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蟮兰入[,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保?7]孔子將“大同”和“小康”區(qū)分得非常清楚?!妒酚洝は谋炯o》載:“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暮蟮蹎⒈?,子帝太康立?!保?8]由上引孔子之說以及《史記》的記載來看,夏部族由禪讓制變?yōu)槭酪u制系自啟開始。從此,華夏民族進入歷史時期。①按:《禮記·禮運》中孔子將禹視為“天下為家”時代下的先圣王。根據(jù)孔子所言“天下為家”和“天下為公”時代不同的特點,結(jié)合《史記》所載夏朝世系的更替來看,啟當為夏代的始王。先秦文獻記載中,孔子沒有明確將禹和夏代聯(lián)系在一起,因禹符合孔子心目中“禮”的規(guī)范,自然不自覺地將禹和湯、文王、武王聯(lián)系在一起。先秦文獻記載也反映了這一點。范文瀾先生指出:“戰(zhàn)國以前書,從不稱夏禹,止稱禹,大禹,帝禹;稱啟為夏啟,夏后啟。這種區(qū)別,還保存兩人時代不同的意義?!保?9]至于禹向天帝獻功,林庚先生指出:“夏王朝的建立乃人間王朝的開始,人間王朝在神話中總是與天帝有關(guān)?!保?0]由此可見,《天問》所問夏史應(yīng)自禹與涂山女部分開始。
研究顯示,屈原對創(chuàng)作材料的選擇和使用是一種高度理性的藝術(shù)行為。郭杰教授說:(《天問》)“反映了屈原對有關(guān)天地萬物、宇宙自然產(chǎn)生發(fā)展的神話傳說,皆持嚴肅的懷疑態(tài)度;對社會歷史、善惡是非等問題,也以深刻的理性思索待之?!保?1]《天問》關(guān)于禹事跡的記載,分別表現(xiàn)了不同的歷史哲學內(nèi)涵。開天辟地的神話在世界各民族的歷史體系中往往都是有關(guān)古史的重要內(nèi)容,鯀禹神話是對大地來源的探討。今本《天問》將鯀禹的神話放在問天之后,與前后內(nèi)容相接續(xù)。[32]禹與涂山女的部分敘及人事,可歸于夏史的開端。如此看來,《天問》對禹事跡的敘述和安排井然有序,并非錯簡。
禹的創(chuàng)世神形象和半神英雄形象雖然體現(xiàn)了不同的歷史哲學內(nèi)涵,但二者并非截然不同、毫無關(guān)聯(lián)。茅盾指出:“(神話和傳說)二者同是記載超乎人類能力的奇跡的,而又同被原始人認為實有其事的,故通常也把傳說并入神話里,混稱神話?!保?3]神話和傳說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二者極易混淆,不容易分辨。由于歷史久遠,《天問》中關(guān)于禹的神話和傳說雜糅在一起,到屈原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不能完全分開,以致產(chǎn)生《天問》中兩部分內(nèi)容互有參差的情況。這也是學者對兩部分內(nèi)容誤讀的重要原因。
先秦時期,禹的形象有一個不斷演變的過程。顧頡剛先生指出:
古代對于禹的觀念,知道可以分作四層:最早的是《商頌·長發(fā)》的“禹敷土下方,……帝立子生商”,把他看作一個開天辟地的神;其次是《魯頌·閟宮》的“后稷……奄有下土,纘禹之緒,把他看作一個最早的人王;其次是《論語》上的“禹稷躬稼”和“禹……盡力乎溝洫”,把他看作一個耕稼的人王;最后乃為《堯典》的“禹拜稽首,讓于稷契”,把后生的人和纘緒的人都改成了他的同寅。”[34]
上引文中,顧先生沒有提及禹既的半神英雄形象,“最早的人王”、“耕稼的人王”之說,則未能揭示其所持資料的全部內(nèi)涵。
“最早的人王”和“耕稼的人王”等,當即禮樂文化觀照下禹的先圣王形象。最早見于“公盨”的銘文:
降民監(jiān)德,迺自乍(作)配鄉(xiāng)(饗)民,成父女(母)
李學勤先生指出:“盨銘所以要講述禹的事跡,是以禹作為君王的典范,說明治民者應(yīng)該有德于民,為民父母?!保?]38
禹的先圣王形象,寄托了先秦人們對德政的向往,是華夏民族共同的文化資源,為屈原所知悉,屈騷中對此亦曾有討論?!峨x騷》:“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蓖跻葑⒃?“言殷湯、夏禹、周之文王,受命之君,皆畏天敬賢,論議道德,無有過差,故能獲夫神人之助,子孫蒙其福祐也。”又“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diào)?!蓖跻菰?“言湯、禹至圣,猶敬承天道,求其匹合,得伊尹、咎繇,乃能調(diào)和陰陽,而安天下也?!保?5]屈原將禹和湯及文王并提,言其皆能任用賢臣,和戰(zhàn)國時期人們的對禹的認識一致。
從《離騷》等篇來看,屈原對禹的先圣王形象十分熟悉,然而《天問》卻沒有從這一角度對禹進行描述。這是屈原對禹事跡檢選的結(jié)果。
《天問》不是關(guān)于禹的傳記,本不必將禹的所有事跡一一縷述。禹的創(chuàng)世神形象和半神英雄形象分屬神話傳說的范疇。所述大地來源和夏史的開端皆為古史的重要內(nèi)容。《天問》的要旨在于采擇各種歷史現(xiàn)象抒發(fā)個人的情感。在敘述湯、文王等先圣王時,主要通過戲劇性發(fā)展的情節(jié),凸顯他們在歷史沖突中的重要作用,以表現(xiàn)對歷史的追索。而其他先秦文獻中所載禹的先圣王形象,多借禹的事跡就政事進行說教,難以體現(xiàn)《天問》敘述歷史時強烈的興亡之感。
綜上所述,《天問》對禹的事跡的選擇和安排,是屈原對上古神話傳說整理和思考的結(jié)果,符合《天問》敘事的整體結(jié)構(gòu),并非錯簡造成的“文義不次序”。劉永濟《天問通箋》說:“今考篇中文義,實間有不次序之處,特非全篇皆然。亦有文義本有次序,注家以他事說之,反失此序者?!雹侔?胡萬川先生從撈泥造陸神話的角度來解讀鯀禹治水部分,他說:“從‘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以至‘南北順嶞,其衍幾何?’這一大段,其實正是循著正常的敘述次序,緊接著天體萬象之后,講述大地由來的段落”?!啊短靻枴废日撎?,接著論地,敘述結(jié)構(gòu)次第完全正常,本文既無錯簡,應(yīng)當也無脫漏?!眳⒁?胡萬川:《撈泥造陸——鯀、禹神話新探》,《新古典新義》第66頁,臺灣學生書局,2001.《天問》對禹事跡的描寫為劉永濟先生的論述提供了典型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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