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潤民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上海 200241)
蔣春霖(字鹿潭,1818-1868)是清代咸豐、同治時期泰州地區(qū)的著名詞家,他所著的《水云樓詞》堪稱是清代中后期詞的代表,顯現(xiàn)出凄寒、宏闊的境界,在清代詞史中具有重要的地位。關(guān)于《水云樓詞》的版本問題,馮其庸先生在其編著輯校的《蔣鹿潭年譜考略·水云樓詩詞輯?!芬粫杏小丁此茦窃~〉的版本》的專文詳細(xì)討論,基本厘清了七種水云樓詞刊行版本的大致情況與相互關(guān)系,其中最主要的兩個版本,第一個是清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年)杜文瀾曼陀羅華閣精刻本《水云樓詞》,第二個就是一般被普遍認(rèn)為是刻于清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的《水云樓詞續(xù)》宗氏兄弟(宗源翰、宗載之)刻本[1]。
上述馮其庸先生這篇文章大約寫成于一九八三年,在其時,還尚有兩個問題沒有能夠得到清楚的答案,故曾在文中特加說明。首先就是,這個《水云樓詞續(xù)》同治十二年的宗氏刻本馮先生本人并未過目,他只是依據(jù)了其他所知的資料推斷出了這個版本的大致情況。第二點則其實是第一點所附帶、引申出來的問題,那就是馮先生懷疑,七種版本中的第五種,也就是后來民國十五年丙寅十月(一九二六年)吳中丁志偉適存廬刻本的《水云樓詞》中所收入的《水云樓詞續(xù)》,并非如同這個版本的《詞續(xù)》后面所附的《跋》中所言,用于刊刻的版片是丁志偉重新雕版的,而僅僅是利用了前面所說的那個宗氏兄弟的原刻舊版進(jìn)行了一番修整就重印了。
在距離馮先生之文寫成之后近三十年的今天,不妨再來重新檢查一下《水云樓詞續(xù)》的版本。現(xiàn)今可知的情況是,《詞續(xù)》同治十二年的宗氏刻本已收錄于《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一七二七冊,原書藏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版框高一六〇毫米,寬二三六毫米,大黑口,單魚尾,左右雙邊,版心上鐫有“水續(xù)”二字,下鐫頁碼。如果確如馮先生所懷疑的,丁志偉沒有重新雕版而只是利用宗氏刻本的版片修整重印,那么兩個版本的《詞續(xù)》從版式到字體等等的特點,應(yīng)該是基本一致的。但現(xiàn)在對這一宗氏刻本仔細(xì)觀察后可以發(fā)現(xiàn),并非是與馮先生描述的后來丁志偉適存廬刻本《詞續(xù)》的版刻特點——“好用古體,極力模仿曼陀羅華閣本的字體”[1]——相統(tǒng)一。所以,馮其庸先生的懷疑如果不能說是全然錯誤的,但至少也能說他所懷疑的這件事愈發(fā)顯得撲朔迷離了。真實情況究竟如何?現(xiàn)今所能做的應(yīng)該是依據(jù)各種舊有及新見資料從頭梳理《水云樓詞續(xù)》的版刻歷史并做出合理的推測,然后這一丁氏版《詞續(xù)》是否重新雕版的問題才能得到澄清。
《水云樓詞續(xù)》的版本問題,可以說是鹿潭詞研究中最具爭議性的話題之一。劉勇剛《水云樓詞研究·附錄二》中羅列《水云樓詞》的各個版本,在“《水云樓詞》續(xù)一卷,清同治十二年癸酉刻本?!边@一條目之后又列出:“《水云樓詞》續(xù)一卷,清光緒二年嚴(yán)州重刻本?!盵2]然而,馮其庸先生早在著《〈水云樓詞〉的版本》一文時就不承認(rèn)這后一種版本的存在,并在文中詳述了他的觀點和論據(jù),認(rèn)為這一所謂光緒二年“嚴(yán)州重刻本”實際上就是同治十二年的那個“元刻本”。據(jù)馮先生文中介紹,他在寫作《〈水云樓詞〉的版本》一文的三十五年前,曾向一位朋友借到一本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一九三三年)漢文正楷印書局出版的鉛字印本《水云樓詞全集》,在這本書上有不少批語,馮先生當(dāng)時抄錄了這個本子上的所有批語,其中有一段寫在《水云樓詞續(xù)》書眉之上的批語是:“《水云樓詞續(xù)》,光緒丙子宗湘文重刊于嚴(yán)州,元刻本不可知?!盵1]馮先生后來一直沒有弄清楚這些批語是誰寫的,而且他在一九八三年左右寫《〈水云樓詞〉的版本》一文時已經(jīng)連當(dāng)時借給他這本《水云樓詞全集》的人是誰也記不清了,但他卻對這條《水云樓詞續(xù)》的批語做了一個考辯,甚為自信地認(rèn)定《詞續(xù)》不存在“重刻本”:“實際上這段批語說得是不確切的。所謂‘光緒丙子宗湘文重刊于嚴(yán)州’的本子根本是不存在的,它所指的,應(yīng)該就是宗湘文在同治十二年癸酉為之寫《敘》的那個‘續(xù)刊本’。……所謂光緒丙子,就是光緒二年,上距同治十二年中間只隔二年,即同治十三年和光緒元年。我分析,當(dāng)時宗源翰為《詞續(xù)》寫好了《敘》交其弟‘并以付梓’以后,可能并沒有很快就刻出來,說不定延到‘光緒丙子’,即延遲了二年才刻出這個《詞續(xù)》,因此,這就是《詞續(xù)》的元刻本了。因為我們不能想象《水云樓詞續(xù)》在同治十二年由宗載之刻了以后,隔了二年,他的哥哥宗源翰再重刻一次?!盵1]馮先生的這個分析,認(rèn)為《詞續(xù)》“同治十二年”之刻或延遲至“光緒丙子”始成,應(yīng)該說是很有道理的。但為什么他所借得的《水云樓詞全集》上批語的那個無法考知姓名的作者,又如此言之鑿鑿,說“光緒丙子”的這次刊刻是“重刊”,而且口氣還頗為確定?如果我們結(jié)合一下最近、最新的可見資料,或許就可以深入地對此做出一個兩方各不違礙的合理解讀。
在當(dāng)今著名收藏家薛冰先生近年所著的《版本雜談》一書中,他認(rèn)為晚清與民國的雕版印書,雖然一般來說版權(quán)和著錄都較清楚,但也不乏值得討論的版本,并列舉了一個他所收藏的《水云樓詞續(xù)》的“特殊”版本作為例子:“筆者所得蔣春霖《水云樓詞續(xù)》刊本,收詞四十九首,無序跋;版框高一八五毫米,寬一一八毫米,四周雙邊,半頁九行,行二十一字;竹紙刷印線裝,僅十五頁,薄薄一冊;書面無簽條,書名以墨筆題于書皮上,書尾亦有同樣字跡墨筆跋識一行:‘此水云樓詞續(xù)一卷,系上元宗湘文先生輯刊’。按此書收詞四十九首及刊于嚴(yán)州,各家均無異議;而刊書之人,唐圭璋先生以為是于漢卿,龍榆生先生以為是宗湘文;刊印時間眾說不一,但均言在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冬蔣氏自殺身亡后,甚至有言在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的,此書牌記卻很明確‘同治戊辰季秋開雕’。戊辰正當(dāng)同治七年,可見此書刊版實蔣氏生前之事,而各家似均未見此本?!盵3]薛冰先生的這段文字,可以說是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因為他收藏的這個《水云樓詞續(xù)》版本竟然是此前從未被人提及的極其罕見的具有“牌記”的版本,清楚地記錄了版本雕刻的時間,彌足珍貴,文獻(xiàn)價值無法估量,而且可以對解釋有關(guān)《詞續(xù)》刊刻的疑團有直接的幫助作用。有了這個資料,首先便可以對《詞續(xù)》的刻印歷史做出一套大致合理的推測。
根據(jù)薛冰先生所述其藏本《詞續(xù)》的情形以及“牌記”的內(nèi)容,結(jié)合《詞續(xù)》宗氏刻本中宗源翰《水云樓詞續(xù)敘》一篇中的話,《詞續(xù)》“重刊”的謎團,已經(jīng)漸露端倪?,F(xiàn)可做推測如下:在鹿潭去世之前,也就是薛冰藏本《詞續(xù)》“牌記”所記的同治七年季秋(農(nóng)歷9月左右),鹿潭本人或者他的朋友(譬如于漢卿)已經(jīng)請好了雕刻工人并“開雕”《詞續(xù)》,但是還沒有等到刻版完工,鹿潭就在其年冬天去世,此事就只能擱置,在此之后于漢卿將他搜集的鹿潭的未刊詞(《水云樓詞》里沒有收的以及后來寫的)交付給了宗源翰,宗源翰想續(xù)成此未竟之業(yè),于是就和他弟弟宗載之一起,將于漢卿給他的這些鹿潭的未刊詞以及還有“于篋中得鄉(xiāng)所札致者都為四十九首”[4],也就是說兩者加在一起整理清楚后一共是四十九首詞,仍舊再到嚴(yán)州尋找雕版的工匠和未完成的雕版,繼續(xù)進(jìn)行雕刻的工作,最終雕成后刊成了《水云樓詞續(xù)》一卷,這個時間大概是在鹿潭逝世后不久的一兩年之內(nèi)。但是這個元刻的本子或者因為流布不廣而極為罕見,或者是宗氏兄弟因為某些原因而沒有將之正式大量刊?。ㄑΡ壬闹姓f他收藏的這個具有“牌記”的本子是僅僅只有十五頁的一本薄冊,書面也沒有簽條,書名更是只用墨筆題在書皮上而已,那么是否可以這樣推測,這個本子的性質(zhì)似乎接近于今天出版行業(yè)的所謂“樣本”,最多是只流傳于當(dāng)時刻坊人員以及出資刊刻者和其親友間用作預(yù)覽的,數(shù)量應(yīng)當(dāng)極為有限。而且這本冊子的書尾竟然有類似說明性質(zhì)的墨筆跋識一行 “此水云樓詞續(xù)一卷,系上元宗湘文先生輯刊。”似乎還可以更進(jìn)一步懷疑是刻工或者坊肆用作留存?zhèn)涞椎谋咀?。)故于此刻完成之四五年以后,即同治十二年左右又想要重新再刻一次,但這事最終竟然延遲到光緒二年才完成,這大概就是所謂“嚴(yán)州重刻本”一說的由來。此外,這件事還存在另一大可能,像薛冰先生文中提到的,唐圭璋先生的說法是最初刊印《詞續(xù)》原始版本的人就只是于漢卿(唐圭璋《蔣鹿潭評傳》:“他死后,他的朋友于漢卿,搜集他的未刻之詞,合之宗湘文所藏的未刻詞,共四十九首,刻于嚴(yán)州?!盵5]),那么或許這樁蔣鹿潭生前就已經(jīng)開工的雕刻之事,自始自終都是由于漢卿負(fù)責(zé)并完成的,但是這個版本刊成以后卻流傳不廣,后來于漢卿將這些搜集到的鹿潭未刻之詞全部交給了宗源翰(或者是把他自己刊刻的本子給了宗源翰),宗氏兄弟不知竟有此刻(或者是拿到了于漢卿的刻本后有不太滿意的地方,譬如不滿于薛冰先生文中所說的“無序跋”),于是宗氏兄弟想要親力親為地再刻一次,于是這才始有了后面“同治十二年”的刻本。
總之,《水云樓詞續(xù)》的刊刻歷程無論是上面所推測的何種情形、何種過程,如果今天再重新審視馮其庸先生的文章,那么首先,他所認(rèn)為的“同治十二年”之刻或延遲至“光緒丙子”,很有道理,可為定論;其次則是,他斷言這個延遲了的刻本就是《詞續(xù)》最初第一種原始的“元刻本”,絕沒有再經(jīng)宗氏“重刻”的道理和事實,卻是因為他未能看見薛冰先生所藏的那個“牌記”本子,而純粹出于一種臆測的誤判。換言之,馮先生當(dāng)年所借得的那本《水云樓詞全集》上的那段眉批:“《水云樓詞續(xù)》,光緒丙子宗湘文重刊于嚴(yán)州,元刻本不可知?!辈粌H不是“不確切的”,其實是很準(zhǔn)確的一個版本說明,而這個不知名批語作者以為“不可知”的“元刻本”,大抵就是薛冰先生所藏的那個本子。
最后,薛冰先生所著《版本雜談》一書文中插圖附有其所藏《詞續(xù)》的書影,非但清晰可見最為重要的“牌記”那一頁,而且觀其后《詞續(xù)》正文的雕版刻字,竟然與本文一開始提及的馮其庸先生所描述的丁氏適存廬本《詞續(xù)》特點一致,正是喜歡選用古體字,并且極力模仿杜文瀾曼陀羅華閣本《水云樓詞》的字體。這樣馮其庸先生所懷疑的事也可真相大白了。即民國十五年吳中丁志偉適存廬刻印《水云樓詞》時,其中《水云樓詞續(xù)》的版片確實不是什么所謂重新雕版的,而就是利用了前人的舊版做了修整重印,但是丁氏用的舊版不是馮先生推測的“同治十二年”的刻版,而是更早的薛冰先生所藏的那個《詞續(xù)》版本的刻版。
[1]馮其庸.蔣鹿潭年譜考略·水云樓詩詞輯校[M].濟南:齊魯書社,1986.
[2]劉勇剛.水云樓詞研究[M].大連:遼寧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3]薛冰.版本雜談[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
[4]宗源翰.水云樓詞續(xù)敘[M]// 馮其庸.蔣鹿潭年譜考略·水云樓詩詞輯校.濟南:齊魯書社,1986.
[5]唐圭璋.詞學(xué)論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