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時用

(廣東輕工職業(yè)技術學院 管理工程系， 廣東 廣州 510300)

顏之推是我國南北朝時期著名教育家、文學家，“世善周官、左氏。之推早傳家業(yè)，年十二，值繹講莊、老，便預門徒，虛談非其所好。博覽群書，無不該洽;詞情典麗，甚為西府所稱?！?盧文弨《北齊書·文苑·顏之推傳》)他的傳世之作《顏氏家訓》不但具有“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時俗之謬”的現(xiàn)實精神，還有“兼論字畫音訓，并考正典故，品第文藝”的教育內容，而且表現(xiàn)出“質而明，詳而要，平而不詭”［1］的文章風格。學者們多從教育學、倫理學、文獻學等方面進行研究，本文試圖從文學角度解讀《顏氏家訓》，向讀者展示它的文學特性。

一、《顏氏家訓》的文學理論

《顏氏家訓·文章》篇記載:“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自顏回以來，顏氏家族一直傳承著非常優(yōu)秀的文學傳統(tǒng)。顏之推祖父見遠“博學有志行”(姚思廉《梁書·文學傳》)，父親顏協(xié)“少以器局見稱。博涉群書，工于草隸”，撰有“詩賦銘誄書表啟疏二十卷”。顏之推之兄之儀“幼穎悟，三歲能讀《孝經(jīng)》。及長，博涉群書，好為詞賦?！?令狐德棻《周書·顏之儀傳》)顏之推本人“工尺牘”、“判署文書”、“善于文字”、“有文三十卷”，［1］曾歷事四朝，備嘗人生艱辛，深感國破家亡、流落異邦之苦，主張“涉務之學”，對文學的本體論、創(chuàng)作論、目的論、審美論作了全面論述，表現(xiàn)了卓越的見解。

(一)文章原出五經(jīng)

文章的根源是什么，這是探討文學理論必須面對的首要問題。著名文學理論家劉勰將文體之源頭追溯至五經(jīng):“故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保?］顏氏完全接受劉勰的觀點，在《文章》篇開門見山地重申文章的文體與五經(jīng)的關系:“夫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保?］這是對文章源流的關系論斷，既是顏之推儒家思想意識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對當時過多地強調文章娛情功能的一個有力回擊。

(二)調和古今，融合南北

南北朝時期，世人對文章的創(chuàng)作持兩種偏激的態(tài)度，要么是厚古薄今的“保守派”，要么是厚今薄古“新變派”。在北朝指責浮艷文風中，蘇綽主張完全復古，并身體力行寫作一些古體文，但他的理論和實踐沒有成功。顏之推根據(jù)自己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把握，權衡古今文章之得失，比較古今文章之優(yōu)劣:“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輯綴疏補，未為致密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趨避精詳，賢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1］此論一針見血地指出，古人創(chuàng)作優(yōu)點在于制裁，缺點在于辭調，而今人創(chuàng)作則恰恰相反，重視辭調而忽視制裁。因此，今人創(chuàng)作最好的途徑就是古今結合，不可偏棄一方，同時，還需調和南北文風，做到完美結合。顏之推的這個觀點不但是對古今文章的批評接受，也是對當時文風的矯正，為文人創(chuàng)作指明了方向，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實用價值。與此同時，顏之推由南入北，既深受南朝文化的熏陶，又受到北方儒學的感染，所以從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他身體力行，融合南北文風，反映了社會從分裂走向融合的發(fā)展要求，反映了文化合流的發(fā)展趨勢。

(三)致用與娛情相結合

文章源于五經(jīng)，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必然要承擔社會教化的職責，這是文章體裁還沒有完全細分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肩負的首要功能。身處浮躁的文風之中，顏之推明確指出文章必須體現(xiàn)實用價值:“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fā)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蔽恼卤仨殦斀?jīng)世治國的作用，這和《左傳》“立言不朽”、曹丕“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顏之推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顏氏家訓》，其目的就是為了“提撕子孫”，這本身便是與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現(xiàn)實精神吻合的。顏之推在處世與創(chuàng)作中始終堅持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他在突出文章的社會功能時，并沒有拋棄文章的娛情作用:“至于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余力，則可習之”［1］。這樣一來，文章的致用與娛情得到了統(tǒng)一，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平民都可以創(chuàng)作文章，各得其所需。

(四)立身與為文合一

在盛行清談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德行是品評人物不可少的內容。在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的觀點后，身處社會最高層的南朝梁簡文帝蕭綱繼而倡導“文章且須放蕩”，這種觀點影響了一大批文人墨客，他們生活放蕩不羈，創(chuàng)作直抒胸臆，不受禮法拘束。面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顏之推一口氣指出“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yōu)”等四十一個“自古文人，多陷輕薄”的例證，告誡子孫立身與為文要和諧統(tǒng)一:“凡為文章，猶人乘駭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亂流軌鐲，放意填坑岸也?！保?］顏之推這一理論贊成作家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有“逸氣”，且這種俊逸之氣可以激發(fā)創(chuàng)作熱情，利于內在思想感情的抒發(fā)，促使作家奮筆直書，使文章有奔逸生動之氣，這是對我國傳統(tǒng)“言志”“緣情”美學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揚。但基于作家立身處世的現(xiàn)實，作家要做到“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否則就會造成“使人矜伐，損數(shù)居多”的結果。唯有如此，才能“陶冶性靈，從容諷諫”，才能立身處世與為文之道合一。顏之推立足現(xiàn)實，針對時弊，提出自己深刻的見解，充分體現(xiàn)了他進步的文藝思想。

二、《顏氏家訓》的文學因素

(一)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宋人所沈揆高度贊揚了《顏氏家訓》在人物描寫、細節(jié)刻畫等方面取得的杰出成就:“鏡賢燭愚，出世說之左!”《顏氏家訓》雖不是小說，但此書刻畫的人物多達429人，顏之推別出心裁，用獨有的筆墨，寥寥幾筆，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對人物性格、品質、賢愚的評判恰到好處。他主要運用的方法有:

一是通過動作描寫刻畫帝王形象。如:“與武帝別，帝曰:‘我年已老，與汝分張，甚以惻愴?！瘮?shù)行淚下……”、“裴政出服，問訊武帝，貶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禮不死也?！保?］以上通過“數(shù)行淚下”、“目送”兩個動作的描寫，便將尊尚禮制的梁武帝形象生動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

二是通過外貌描寫刻畫士族子弟形象。在刻畫士族子弟時，作者只用了“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八個字惟妙惟肖地描摹了梁朝士族子弟階層的外表形象，又用“蒙然張口”、“塞默低頭”八個字無情刻畫了士族子弟不學無術、毫不務實的丑陋模樣，正是“其形容不學之人，至為刻酷”。

三是運用細節(jié)描寫刻畫庶族子弟形象。如在刻畫義陽朱詹時，顏之推通過“吞紙實腹”、“抱犬而臥”兩個細節(jié)的描寫，使勤奮苦學、發(fā)憤圖強的庶族子弟形象躍然紙上。

(二)平實而生動的文學語言

《顏氏家訓》“雖野人女子，走卒兒童，皆能誦其詞而知其義也”［1］，展現(xiàn)出語言平易、內容充實的風格，在這種平實的表面之下暗含著許多高超的文字使用的技巧。

翻開《顏氏家訓》，比喻修辭手法隨處可見，使得深刻的、陌生的、復雜的事物顯而易見。如:以疾病為喻突出教育的重要性，以種植林木、收獲花果來比喻修身，以人體內臟比喻文章的各個要素，用“心腎”、“筋骨”比喻文學作品內容，以“皮膚”、“冠冕”比喻典故和辭藻。這些比喻以生動、靈活的方式表達了顏之推“內容重于形式”的文學觀念。

用典是南北朝時期的一種重要的修辭手法，顏之推對于這一點有深刻的認識，為了調和用典和他所追求的審美標準，他非常推崇沈約的“用事不使人覺”的做法:“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辈ⅰ吧钜源朔薄＃?］《顏氏家訓》用典達三十多處，對這些具有生命力的典故的運用，使這部集中閃耀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豐厚底蘊的經(jīng)典著作，更具可讀性和趣味性。

顏之推走遍大江南北，熟悉通俗易懂的方言俚語謠諺俗語，如“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教婦初來，教兒嬰孩”、“屋下架屋，床上施床”等比比皆是，這不僅增加了該書的趣味性，更使得該書的語言生動自然，具有民間色彩。

(三)“近距離”的說理手法

家訓是長輩對子孫立身處世、持家治業(yè)的教誨，由于作者和讀者具有濃厚的家族血緣基礎，在教育方式上更體現(xiàn)出家庭教育的特點。顏之推認為“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他采用“近距離”的說理手法，以情感人、以理服人，為后期家訓作出了典范。

《顏氏家訓》凝結著顏之推的人生經(jīng)驗和人生思考，他殷切地希望子孫能從中汲取經(jīng)驗，更好地指導他們治學、修身、齊家、處世等。在敘述過程中，他很少用生硬的、命令式的祈使句，而是采用特殊的話語方式，文中多見“不可”、“切記”、“勿使”、“不可不”等祈使語氣，行文自然平實真切，體現(xiàn)了閱讀對象的特定性。這種用自家話說自家事的行文風格最大程度上保證了平實穩(wěn)妥的文章效果。文中如“慎之哉，慎之哉”、“家之常弊，可不誡哉”、“何惜數(shù)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之類言語，“蓋祖宗切切婆心，諄諄告誡，迄今千余年，只如當面說話，訂頑起懦，最為便捷”［1］，使子孫拱若珍寶，牢記心頭。顏氏家族延綿不斷、群星燦爛、名人輩出，有力證明了《顏氏家訓》的垂訓之力。

(四)駢散結合的行文風格

駢文在魏晉南北朝發(fā)展到了鼎盛時期，就必然走向衰退，受到散文的影響、滲透，即駢文的散化，這一條軌跡在《顏氏家訓》一書得到充分體現(xiàn)，此書旨在告誡子孫為人之道、立身處世之法，要讓子孫心悅誠服，并身體力行，這種政教任務的實施，單以駢文難以完成。顏之推在行文時，當表述觀點時多用駢句，以工整的對仗和鏗鏘的聲律讓人產(chǎn)生嚴肅感，在舉例或敘事時則以散句為主、駢散相結合，靈活變化而富于韻律感與節(jié)奏感，形成了該書駢散兼美、并行不悖的語言風格?？娿X還認為:“《顏氏家訓》在南北朝末年崇尚華靡典麗的文章風氣中，能樹立清暢樸素的風格，也可以說是他平生主張改革文體的實踐?！额伿霞矣枴返奈恼?，雋美流暢，雖多駢語，也有散行，在南北朝文章中，別具一格?！保?］顏之推以自身的實踐，改良著駢文，推動駢文的散化，影響了唐宋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

三、《顏氏家訓》的文學成就

《顏氏家訓》是我國第一部有完整體系的家訓之作。“在北朝散文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家訓、家誡一類的文字，起源甚早，但洋洋灑灑而能成為一書，卻以此為始祖?！保?］406縱觀中國家訓著作，基本形式由《家訓》開始確立，在體例上先總后分，總述部分概況全書，分述每一篇都圍繞一個主題進行論說，全書結構完整，實為一部體大思精的子部著作。王三聘譽之為“古今家訓，以此為祖”，足以證明它在我國古代家訓類作品中的重要地位。

“《顏氏家訓》的佳處在于立論平實。平而不流于凡庸，實而多異于世俗，在南方浮華北方粗野的氣氛中，《顏氏家訓》保持平實的作風，自成一家言，所以被看作處世的良軌，廣泛地流傳在士人群中?！保?］的確如范文瀾先生的評價，顏之推雖然生活于文風浮艷的南北朝后期，但他豐富的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理論素養(yǎng)，使他揚棄南朝浮華的文風，吸收了北朝平實的敘事風格，形成了平實的獨特的散文風貌，《顏氏家訓》被稱為“北地三書”之一。并且，顏之推不惜筆墨把他的文學觀點和研究成果寫入家訓，主要目的是為了通過家學傳承實現(xiàn)文化傳家，進而維持和振興家族的門第。

作為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顏之推在教育學、倫理學、書法學、文獻學、文字學等方面都有建樹，而他關于文學的理論觀點和創(chuàng)作實踐，則更為后世文學家、學者及世人學習和關注?！邦佒莆膶W理論不愧為北朝文學的集大成者，開創(chuàng)了文學批評比較方法的先河?！保?］26錢鐘書先生說:“之推《家訓》論文甚精，觀此篇自注，亦征其深解著作義法，非若謝靈運、張淵徒能命筆，不識體要也?！保?］85羅根澤先生說:“北朝的文學理論，在當時最有權威的恐怕是蘇綽，到現(xiàn)在最值論述的卻是顏之推?！保?］繆鉞先生認為:“齊、梁以來，駢文流弊日趨嚴重，使文章應用發(fā)生阻礙與困難，當時有識見的文人，批判駢文弊病，主張改革文體，這是一種進步的要求。顏之推就是其中的一個?！保?］這一系列評價足以表明顏之推在文壇上舉足輕重的地位和影響。

［1］ 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M］.上海:中華書局，1993.

［2］ 劉勰(著)，徐正英、羅家湘(注譯).文心雕龍·宗經(jīng)［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3］ 潘辰.漫談《洛陽伽藍記》［N］.光明日報，1962－09－16.

［4］ 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5］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49.

［6］ 周建江.北朝文學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7］ 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8］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9］ 繆鉞.顏之推的文章評論與作品［N］.光明日報，1961－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