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琴
楊廷芝《詩品淺解》這樣解釋豪放:“豪以內(nèi)言,放以外言;豪則我有可蓋乎世,放則物無可羈乎我”。李白的作品氣度超拔,不受羈束。一首《夢游天姥吟留別》更是飄然物外,瑰麗的想象和夸張帶領著我們的思緒自由馳騁,音韻抑揚頓挫、飛揚豪逸,他用自己的才情和遭際為我們構(gòu)造了一個不同凡響的藝術世界。
天姥山的特別首先是它的高度。它高到可遮斷天空,可超過幾千米的“五岳”,可遮掩三百余丈赤城山,就連四萬八千丈的天臺山也只能在它面前傾倒。這座夢中的山高聳入云、氣勢超絕,巍巍然非同常山。但現(xiàn)實中它只是浙江省新昌縣境內(nèi)的一座普通的山脈,自然的高度不過千米,在浙江諸山中并不起眼。現(xiàn)實和藝術之間的矛盾讓我們不禁追問,作者為什么如此夸張?zhí)炖焉降母叨饶??他為什么要?gòu)造這樣一個超絕的意象?
《舊唐書·李白傳》記載,(李白)少有逸才,志氣宏放,飄然有超世之心。但他大概不想讓一場考試來衡量自己才學,所以他選擇以游歷的方式增加在民間和朝廷的影響力,希望能由布衣而卿相,從而實現(xiàn)自己濟國安邦的宏大志向。公元742年,李白42歲時,由道士吳筠推薦來到了長安,自以為迎來了自己政治上的春天,但是不久后他就明白,在玄宗眼里,他就是酒席歌筵上酬唱應和的一個“詞臣”,而且李白生性狂放、平揖王侯,在朝中也沒有根基,權貴們對這突然冒出來的中年人很不能容忍,最后連玄宗都對李白失去了耐心,給了他一袋金子就打發(fā)他離開了皇宮。這對一個稍有抱負的人都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更何況是對才華出眾、不拘一格的李白?《將進酒》寫于被“賜金放還”后的第八年,“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詩人依然要借助美酒忘卻憂愁,心中的憤懣不平可見一斑。
所以《夢游》中,詩人營造了一座能給我們強烈視覺沖擊的高山除了有對天姥山的向往之情外,更有對自己有才而遭忌的失落憤懣,對與自己傲岸磊落胸懷格格不入現(xiàn)實的否定。這異乎尋常的高其實是反襯現(xiàn)實的平庸和黑暗,是對世俗的超越和對現(xiàn)實的摒棄。他借天姥山這杯酒澆胸中之塊壘,可謂豪放中見深婉,仿佛明暗兩條河流引領著詩歌汪洋恣肆的走向。
“夢中登山”部分依然體現(xiàn)了李白浪漫多情的風格,普通的山水在他筆下充滿了靈性和活力。湖面的水平如鏡,月色更是比往常好,尤其是待詩人好,仿佛是“我”的伴侶,不僅照出“我”的影子,更是陪送“我”到了剡溪,在寧靜多情的大自然面前,個人那些難展的抱負,受排擠的不甘也會變得微不足道吧!不僅如此,這里還曾是謝靈運游覽并熱愛過的地方。謝靈運是中國山水詩的開創(chuàng)者,一生風流雅逸,更為重要的是他和李白一樣都是官場失意而才華超群之人。月色皎潔、湖面如鏡、謝公雅逸,見而忘機。但是詩人的意緒并沒有隨之而改變,他借凄清的“猿聲”就含蓄的表現(xiàn)了內(nèi)心的真實。
追溯文學史上“猿聲”之起源,當首推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自三峽七百里,兩岸山連山,重巖疊嶂,隱天蔽日,常有高猿呼嘯,響徹空谷。”東晉《宜都山川記》中,也提到“巴東三峽,猿鳴甚悲”。自古以來,長江三峽兩岸多為野猿棲息之地,夜間泛舟往返于江中的文人游子,常聞猿的凄厲叫聲,均從猿聲聯(lián)想到仕途失意、摯友離別。剡溪不一定有哀猿,湖月山色也足以遣懷,但詩人內(nèi)心憤懣郁結(jié)的情緒就是那一條隱隱的河流總是在你歡愉忘憂的時刻浮現(xiàn)出來,讓他不自覺的聯(lián)想到了凄清的猿聲,這山中的千巖萬轉(zhuǎn)馬上也聯(lián)想到人生道路的迷茫難行。
仙境是這首游仙詩的高潮部分。李白一生熱愛道教文化,綜觀李白的一生,無論是春風得意之時,還是悲憤苦悶之際,他的思想與活動幾乎都與訪道求仙結(jié)下不解之緣,郭沫若先生曾概括地指出:“李白在出蜀前的青少年時代已經(jīng)和道教接近,……特別是天寶三年在政治活動中遇到大失敗,被‘賜金還山’,離開了長安以后,他索性認真地傳授了《道箓》?!痹谠娭邢删车拿璁嬌弦部梢泽w現(xiàn)作者豪放風格中的抒情深婉。
仙境出場最顯著的特點是電閃雷鳴、山崩地裂,熊的咆哮龍的長吟讓整個深林都戰(zhàn)栗了,天空風云變色似乎馬上就要下雨,山中的水面升起煙云,震天動地的聲響下,山巒都崩塌了,仙境的石門于是就打開了,整個大地都被驚動了。詩人內(nèi)心糾結(jié)的情緒無法在寧靜的景物中尋找慰藉的出口,對現(xiàn)實的不滿迫使他要打破桎梏。他就是希望有這樣一個力量來打破這樣一個阻擾人才發(fā)展的黑暗的現(xiàn)實世界。
在這仙境中,天空明澈,不見一絲遮蔽,日月生輝照耀著那神仙居住的宮闕,作者用“金銀臺”代指神仙居住的宮闕,能使讀者感受到金、銀在日月的照耀下閃爍出耀眼炫目的光芒。這種光芒一方面制造出非同凡響的視覺感受,另一方面又為神仙的出場鋪設神奇的藝術效果。猛虎鼓瑟,鸞鳥駕車,那些仙人們以霓為衣、以風為馬紛紛出現(xiàn)。作者選擇的“瑟”這種樂器也非常有特點。“瑟”從玨,從必,必亦聲。 “玨”為“二玉相并之形”,義為“二玉相碰之聲”。引申為“悅耳的彈碰聲響”。“必”意為“真實存在但不可親眼看見”。“瑟”體積大空腔大故音量大,弦多則音色變化多且歷史悠久。李白的神仙世界必定是這樣視聽強烈的大世界,是能滌蕩心胸、一掃陰霾的。
但是,人的情緒就是那么的復雜。你越想解脫,越想忘記那些人生的痛苦、失意,這些情緒實際上越是困居于內(nèi)心。更何況,李白自身就是一個比較矛盾的人。他一方面追求道教文化,尋仙訪道;另一方面又非常重視建功立業(yè),他一生具有輔助君王 “濟蒼生”、“解世紛”、“安社稷”的政治思想,是個標準的現(xiàn)實主義者。但這一次進入長安,不僅被權貴排擠,就連皇帝身邊的道士們對他都頗有微詞,甚至攻擊了引薦他的道士吳筠。有志難申的痛苦、無端被讒的悲憤讓詩人在仙境夢醒后長長的嗟嘆,夢境和現(xiàn)實的差距如此之大,“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表達出一種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惆悵失落。
盛唐氣象讓以李白為代表的那個時代的詩人具有不一樣的氣魄和胸襟,而個人才情的出眾、對《詩經(jīng)》、《離騷》詩歌藝術的學習和繼承使他的詩歌展現(xiàn)出超于同時代詩人的豪放不羈的特點。他不可遏制的爆發(fā)式的抒情突出的是個性化的自我,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憤懣和不平,帶有強烈的主體色彩。既然濟世安邦的儒家精神無法在現(xiàn)實中申張,不如就騎上神仙的坐騎,退而求得精神世界的自由和快樂,“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個性的尊嚴、人格的獨立是作者絕不能拋棄的,詩歌結(jié)尾響徹今古的兩句賦予了天姥山、作者自己乃至中國的讀書人以傲岸的人格高度。以此,豪放和深婉兩種情緒最終也得到了精神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