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楊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江寧織造,即江寧織造衙門的主管官員。清襲明制,立國之初即在江南設立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衙門,為皇室提供服飾的采購、織造等服務。織造官員的身份相當于皇家服飾方面包工頭,多由皇帝的親信擔任。順治時期織造官大多勤務于本職工作。從康熙中期開始,康熙對織造官員委以重任,織造官的黃金時代來臨,其權勢不斷膨脹,伴隨而來的貪腐問題也日漸嚴重。
康熙朝的第一任江寧織造是曹璽。他于康熙二年(1663年)得到了擔任首任江寧織造的機會。曹璽任職期間,織造尚未被康熙賦予特權,曹璽的工作主要是管理江寧織造局,負責購買生絲原料并加工成皇室用品送往京城。現(xiàn)有史料對曹璽的記錄較少,其在江寧織造的治績也不得而知。但1667年,他奉詔到京覲見康熙時被授予一件蟒服并加官一級,說明曹璽在織造任上確實做出了不俗的成績。后來,曹璽又得到了工部尚書的名譽頭銜,他的夫人孫氏也被授予“一品夫人”的頭銜。曹璽在江寧織造任上任職20年,同樣由于史料較少,其是否有貪污腐敗跡象已不得而知。但他的業(yè)績和活動獲得了康熙的認可,為曹家后來的發(fā)展打下了較好的政治基礎。
1684年,曹璽病逝于江寧織造任上,接替他的是正白旗人桑格。關于桑格,史料不多且多有出入,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在康熙二十九年年末由江寧織造升調為山東巡撫,其織造一職由曹璽的兒子曹寅擔任。史書上并沒有桑格貪腐的記錄,且其之后一路高升至吏部尚書,并于康熙五十二年善終。
曹寅上任時已是康熙中期,三藩已平定、臺灣已收復,國家大體安定。為了進一步加強對江南地區(qū)的統(tǒng)治,康熙開始賦予織造更大的權利。江寧織造曹寅,蘇州織造李煦和杭州織造孫文成,三家聯(lián)絡有親,結為一體,共同為皇室服務。在康熙的授意下,他們獲得了密折奏事等特權,其權勢迅速膨脹,貪腐之事也不斷發(fā)生。
康熙一生六次南巡,五次都以江寧織造署為行宮,曹寅四次接駕,曹家的權勢也在此時達到了頂峰。“每幸江寧,除首次駐蹕將署外,馀五次皆以織造署為行宮,而寅實與四次接駕之榮”(1)。每次接駕,花費都是非常驚人的,除康熙的行宮要重新裝飾一番外,隨行人員的各類花銷也都由江南織造負責,而且為了給康熙出行造勢,其排場之大花費之多,就連康熙也認為過于奢華。因此第四次南巡前(1703年),他下詔給江南三織造:“朕九月二十五日自陸路看河工去,爾等三處千萬不可如前伺候。若有違旨者,必從重治罪?!?2)
這道諭旨說明,曹寅為1699年的第三次南巡做了十分奢華的準備工作,“視甲子十倍矣”(3),就連康熙也覺得有些過分了。時人有筆記曾記載:“康熙帝屢次南巡,地方官備辦供應,挪用公款,虧空甚鉅……上下交困,仕者至視南中為畏途”。(4)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康熙第五次南巡。曹寅和李煦為了討好主子,發(fā)動鹽商為康熙在寶塔灣的寶塔旁增建了一座行宮??滴跄涎驳酱说睾笫指吲d,對二人進行了嘉獎,“給曹寅以通政使司通政使銜,給李煦以大理寺卿銜”(5)。從此,二人嘗到了好處,在修建各類工程的過程中,“一方面務求工巧,討好玄燁,對下則在開具與工程有關人員名單上大做文章,變相收受賄賂”(6)。
為了從康熙南巡中獲取更多的利益,曹寅和李煦還多次鼓動康熙南巡。二人是如何鼓動康熙南巡的史書并無明文記載,但康熙對此曾專門責難二人:“曹寅、李煦請朕南巡,朕已有旨責之,朕斷然不往,爾等不得再三奏請。”(7)
曹寅任江寧織造二十年,期間四次接駕,這是曹家勢力的鼎盛時期。為辦好接駕等事宜,曹寅挪動公款,造成了巨大的虧空,為曹家埋下了隱患??滴跷迨荒?,曹寅病逝,留下巨大虧空。李煦在報告曹寅的死訊時上奏說:“江寧織造衙門歷年虧欠錢糧九萬余兩,又兩淮商欠錢糧,去年奉旨官商分認,曹寅亦應完二十三萬兩零,而無資可賠,無產可變,身雖死而目未瞑。”(8)早在曹寅死前,康熙就曾多次提醒他減少開銷,盡快將虧空補上??滴跛氖拍臧嗽?,李煦上奏折后康熙朱批道:“風聞庫帑虧空者甚多,卻不知爾等做何法補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9)康熙在此連用四個留心,可見其對此事的擔憂。但康熙明白江南織造的虧空大多是由他南巡所致,因此他令曹寅和李煦二人輪流擔任兩淮鹽政,以鹽政盈余補織造虧空,并提醒二人減少開銷,以免遺禍子孫。同年十一月,康熙再次下密折下諭:“每聞兩淮虧空甚是厲害,爾等十分留心,后來被眾人笑罵,遺罪子孫,都要想到方好?!?10)
曹寅死后,康熙開恩,令其子曹颙繼任江寧織造。原本今年該曹寅擔任兩淮鹽政,但其突然病故,此職由李煦代理??滴趿钇渑c曹颙一起,利用鹽政結余,盡快補完虧空。
康熙五十二年,曹颙上奏說:“竊奴才父寅去年身故,荷蒙萬歲天高地厚洪恩,憐念奴才母子孤寡無倚,錢糧虧欠未完,特命李煦代任兩淮鹽差一年,將所得馀銀為奴才清完所欠錢糧?;嗜屎剖帲瑏児盼从?。今李煦代任鹽差已滿,計所得余銀共五十八萬六千兩零,所有織造各項錢糧及代商完欠,李煦與奴才眼同俱已解補清完,共五十四萬九千六百馀兩。謹將完過數(shù)目,恭呈御覽。尚馀銀三萬六千馀兩,奴才謹收貯?!?11)
后來,曹颙又上奏愿將銀三萬六千余兩獻與康熙做“添備養(yǎng)馬之需”,(12)但康熙朱批:“當日曹寅在日,唯恐虧空銀兩不能完,近身沒之后,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剩余銀兩,爾當留心,況織造費銀不少,家中私債想是還有,朕只要六千兩養(yǎng)馬。”(13)從康熙的這一批示看,曹家的經濟狀況并未好轉。一年之后,李煦再次上奏請求能連任兩淮鹽政,以繼續(xù)還清曹颙和他的虧空,但康熙沒有答應。
康熙五十三年,曹颙病逝在任上??滴跽J為曹颙是個十分難得的人才,但他膝下無子,康熙覺得十分惋惜,因此特意下旨讓李煦從曹氏子孫中選擇一個可以奉養(yǎng)曹颙之母的人繼任。李煦后來上奏說選定了“好古嗜學,紹聞衣德”(14)的曹頫,于是康熙命曹頫繼任江寧織造。
曹頫雖然善于讀書,但在管理織造上并不在行,反而常常以權謀私,致使江寧織造連年虧空。不久之后,康熙再次命兩淮鹽政代補江寧織造的虧空。曹頫雖上折子表示感激天恩,但依舊濫用職權,中飽私囊??滴跷迨拍辏滴跤H自下諭給曹頫,警告他不要在借皇室名義招搖撞騙?!敖鼇砟慵也钍律醵?,如瓷器、琺瑯之類,先還有旨意件數(shù),到京之后送至御前覽完,才燒琺瑯,今不知騙了多少瓷器,朕總不知,已后非上傳旨意,爾即當密折內聲明奏聞,倘瞞著不奏,后來事發(fā),恐爾當不起,一體得罪,悔之莫及矣。即有別樣差使,亦是如此?!?15)但曹頫對康熙的警告置若罔聞,依舊我行我素,貪贓枉法。
康熙對江寧織造的虧空和貪腐情況十分清楚,但并未將他們繩之以法。直到康熙去世,沒有一任江寧織造被查處,反而是康熙多次為他們出謀劃策彌補虧空??滴踹@么做,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
首先是政治需要。江南地區(qū)是清王朝最后平定的地區(qū),反清勢力屢禁不絕,而江寧(南京)曾是明朝都城,明朝的影響相對較深。為了鞏固對這一地區(qū)的統(tǒng)治,康熙擴大的江寧織造的權利,使其有密折奏事的特權,負責報告地方各種勢力,包括民間傳言、反清活動、地方官員活動等。這樣,江南織造就成為清朝初期部署在江南的大內密探。他們本身屬于皇室包衣,與地方督撫沒有上下統(tǒng)屬關系,直接受皇室領導。其包衣身份雖然低賤,但由于受皇帝直接領導,有欽差身份,有密折奏事之權,其實際地位與地方督撫平行,甚至高于地方督撫??滴踅洺J谝獠芤蚵牭胤絼討B(tài)。如康熙曾朱批:“已后有聞地方細小之事,必具密折來奏”(16)。還曾提醒曹寅:“倘有疑難之事,可以密折請旨。凡奏折不可令人寫,但有風聲,關系匪淺。小心,小心,小心,小心!”(17)
曹寅等也多次為康熙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地方動態(tài),為康熙做出正確的決策提供了寶貴的依據(jù)。例如江南科場案中,曹寅和李煦一直密切跟蹤,報告地方督撫動向,為康熙秘密調查取證,最終使本案得以順利了結。正是因為清朝的政局不穩(wěn),加之制度亦不健全,因此江南織造暫時充當了密探之職責,為鞏固清王朝在江南的統(tǒng)治做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也正因為如此,康熙才能在經濟上對織造馬馬虎虎,以保證其在政治上的作用。
其次是康熙深知他們的虧空緣由。在康熙五十四年的朱批奏折中曾有這樣一段話:“曹寅、李煦用銀之處甚多,朕知其中情由?!边@說明康熙對曹寅的用錢方向很明了。而曹寅也多次通過密折向康熙報告自己的開銷狀況。通過其奏報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大筆的花銷都是用于官場應酬,而非自己中飽私囊。如康熙幾次南巡,曹家花費巨大,挪用公款,私家債務陡增。曹寅甚至還向康熙報告過太子曾派人向其索要錢財之事。康熙也深知織造虧空和自己南巡有莫大關系,且他與曹寅君臣關系甚好,因此也就沒有追究其經濟問題,反而幫著他謀劃還清虧空。
最后,曹璽、曹寅、曹颙等人都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歷經三代,曹家在南方文化界建立了很高的威望。為了達到吸引更多知識分子為朝廷服務的目的,康熙多次派曹寅組織南方士人修書,舉辦一系列文化活動。如曹寅曾負責修訂刊刻《全唐詩》、《佩文韻府》等,他用的不少人都是前明遺民。這些活動有效的抵消了他們對清王朝的抵觸情緒,對清前期穩(wěn)固在江南的統(tǒng)治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滴蹙驮滟澆墉t說他是“能為朕惠此一方人者也”(《曹公崇祀名宦序》)。從現(xiàn)實活動來看,其子曹寅的作用不在他之下。
因為上述原因,江寧織造雖屢有虧空,貪腐不斷,但康熙一朝,其政治、文化作用舉足輕重,對鞏固清王朝在江南的統(tǒng)治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他們才得以保全。但從康熙后期開始,其權勢過大的弊端開始顯現(xiàn),以權謀私、中飽私囊,甚至干擾地方,康熙多次下詔警告但收效甚微。
雍正繼位后,開始糾正康熙晚年的一些弊政,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此時,江南局勢已經穩(wěn)定,江寧織造的政治特權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其歷史使命已經結束。而且,雍正在全國范圍內推行了密折奏事權并使其制度化,這就使得織造徹底喪失了對地方大員的不對稱優(yōu)勢,他們的身份又回到了包衣奴才的低賤地位,不能再與地方抗衡。
但此時,曹頫、李煦等人受到慣性趨勢,依舊高調行事,尤其是曹頫,其在雍正五年往京押送貢品時,竟私自加派馬夫,騷擾沿途驛站。于是,雍正以虧空等罪名,將曹頫抄家治罪。此后的歷任織造,權利越來越小,漸漸回到其絲織本業(yè)。
注釋:
(1)紅樓夢新證.385。
(2)李煦奏折.中華書局,1976:21。
(3)清稗類鈔.第二部:2。
(4)康熙南巡秘記。
(5)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31。
(6)康熙中晚期的江南三織造。
(7)康熙起居注.中華書局,1984:2060。
(8)李煦奏折.中華書局,1976:120。
(9)李煦奏折.中華書局,1976:89。
(10)李煦奏折.中華書局,1976:90。
(11)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119。
(12)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121。
(13)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122。
(14)上元縣志·曹璽傳.73。
(15)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153。
(16)關十江寧織適曹軍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49。
(17)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23。
[1]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5.
[2]李煦奏折.中華書局,1976.
[3]清圣祖仁皇帝實錄.中華書局,1985.
[4]康熙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二冊).影印版.
[5]康熙起居注.中華書局,1984,第三冊.
[6]蟫伏老人.康熙南巡秘記.進步書局,1916.
[7]呂燕昭.嘉慶新修江寧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
[8]劉盛.康熙中晚期的江南三織造.史學集刊,1991(4).
[9]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
[10]祁美琴.清代內務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
[11]朱淡文.曹頫小考.紅樓夢學刊,1987.
[12]王春瑜.論曹寅在江南的歷史作用.紅樓夢學刊,1980(1).
[13]韋慶遠.江南三織造與清代前期政治.史學集刊,1992(3).
[14]王鐘翰.王鐘翰清史論集.中華書局,2004.
[15]黃進德.曹寅在揚州治績述略.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5(4).
[16]郭志芹.江寧織造府與曹家興衰.紅樓夢學刊,2007(5).
[17]劉金晶,方園園.清代的奏折制度.蘭臺世界,2006(10).
[18]程宗駿.蘇州織造李煦行略考.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4).
[19]楊乃濟.透析江寧、蘇州織造衙門兼議曹_李兩家之敗落.紅樓夢學刊,19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