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天津 300191]
⊙薛紅云[北京聯(lián)合大學生物化學工程學院, 北京 100023]
作 者:王士強,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當代詩歌研究與評論;薛紅云,文學博士,北京聯(lián)合大學生物化學工程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詩人大都天賦異稟,他們之所以不與常人相同,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們具有對于生命存在、對于語言的超乎尋常的敏感,以及獨特的發(fā)現(xiàn),這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他們的“時間感”,這種時間感既是一種歷史感、時代感、現(xiàn)實感,同時也是與個人主體息息相關(guān)的人生體驗、生命意識,包含對人生命運的洞察與反抗。優(yōu)秀的詩人大都具有鮮明的“時間感”,盡管其表現(xiàn)不盡相同甚至差異甚大。阿毛是一個對時間具有超常敏感的人,這似乎注定她要成為一名詩人,她的這種時間意識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是一種助益和推進,同時也提升了其詩歌寫作的水準和境界。
一
《獻詩》可以作為阿毛全部詩作的“詩眼”來讀,其中包含了豐富的、極具輻射力和涵蓋力的內(nèi)容,阿毛本人應(yīng)該也非??粗剡@首詩,所以她在詩文集《旋轉(zhuǎn)的鏡面》和詩集《變奏》①中都將這首詩放在了開篇第一首。有感于其精彩,現(xiàn)引全詩如下:
這一首詩給夜半。/給陽臺上不斷張開的翅膀,/給細雨中不斷返回的身體,/于一小點光中,/低聲地吟詠。/給微亮的螢火蟲,/它的輕和緩,不似蝴蝶/在空虛的地方眷戀。//這首詩給夜半的私語,/給私語中不斷出現(xiàn)的前世今生。/給所有秘密,無音區(qū),/和手指無法彈奏的區(qū)域。/給眼淚,它晶瑩剔透,/卻仍是話語抵達不到的地方。/給燈下寫字的人,/他半生的光陰都在紙上。
這是寫給時間,寫給自己的內(nèi)心追求,同時也是寫給“寫詩”本身的一首詩,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這里面包含了理解阿毛詩歌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密碼”。它給人的最初感覺似乎是一些感性的、時間的碎片,“夜半”、“私語”、“不斷返回”、“不斷出現(xiàn)”、“前世今生”、“半生光陰”,這些吉光片羽般的詞語組合起來卻是如此晶瑩剔透、熠熠生輝,營造出了一種低回、蘊藉、深沉的氛圍,傳達出復雜的人生況味,整體上成就了一種具有豐富詩性空間的存在。
寫時間的喪失、流逝和不可追回,寫人的內(nèi)心、思緒和感受,寫個體的遭遇、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堅忍的抗爭,詩歌成為詩人與自我,同時也是與“無限的少數(shù)人”的私語與交流。這是阿毛詩歌所一直貫徹和體現(xiàn)的,同時,也正契合了詩歌的本質(zhì)。
二
感時憂懷、傷春悲秋一直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重要主題,中國古人對于一去不返的時間極度敏感,形成了中國人獨特的時間美學,人們對諸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等等的詩句耳熟能詳,它們已經(jīng)如血液般融入了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和審美之中。中國古典詩歌往往以一種幽靜、低回、婉轉(zhuǎn)的意境傳達韶光易逝、人生無常等主題,往往伴隨深沉的命運感和悲劇性生命體驗。這樣的詩句因為傳達著人生的普遍性處境,而走過了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如文化的基因和密碼,生生不息地傳遞給了不同的人們。20世紀以來,雖然“新詩”、“現(xiàn)代漢詩”較之古詩已經(jīng)有了天翻地覆般的區(qū)別,其所使用的介質(zhì)現(xiàn)代漢語與古代漢語相比已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變化,此前的那種古典美學意境和趣味在現(xiàn)代社會似乎已經(jīng)日漸稀少、難覓其蹤,但也并不盡然,中國新詩實際上仍然在書寫著同樣的時間主題和人生故事,其內(nèi)在的藝術(shù)方式、美學取向、思維方式等方面都與中國古典詩歌有著相近、相通甚至相同的地方。
時間、歲月一直是阿毛詩歌的一個重要主題,正如她自己所說:“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時光中,感受它的流逝。它是如此的強大,而個體的生命卻是如此的脆弱。盡管如此,我們?nèi)砸跁r光的河流中跳出好看的浪花。先是喧囂,然后才是寂靜。我尊敬所有生命在時光中的愛與死、弱小與悲壯,所以醉心地用文字歌唱。”她的《歲月簽收》一詩可以說集中表達了她的“時間觀念”:“寄給你明月;/寄給你祝福;/寄給你枕邊的呢喃,/和永遠聽不見的聲音;/寄給你落花、流水;/寄給你抓不住的風;/和看不見的人兒;/寄給你弄丟的愛情,/和走散的兒女;/寄給你蒼顏,濁淚;/寄給你骨肉,塵土。/從今以后,不怨恨/只感恩。”在這里,生命中所有的過往都成了值得緬懷和體恤的東西,生命中現(xiàn)存的一切都成為需要感恩和珍惜的對象,作者與歲月之間不再“怨恨”,而是達成了一種和解,這種和解不是妥協(xié),而是一種更高程度上的理解、領(lǐng)悟和超越?!皶r光流逝,塵土飛揚。/一些散亂的筆墨和錯別字,/占據(jù)了一頁紙潔白的余生?!边@是阿毛《一生》的結(jié)尾,其中包含了她對人生的復雜感喟,人生并不是完美的,但追求美的過程,其中所必然存有的“散亂的筆墨和錯別字”雖然給人帶來了傷痛與遺憾,卻也道出了更為真實的生命處境,這一定程度上也是另外的財富。
“歲月遠逝,鏡子破碎??!/——我是如此不忍!”(《如此不忍》)鏡子對于女性而言具有重要的意義,它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時間的隱喻,其中既顯現(xiàn)出歲月的印痕和青春的易逝,又積淀著生活的內(nèi)容和生命的真諦,在鏡子中,不但可以看到自己的現(xiàn)在,同時也能夠看到自己的過去和未來。所以,在敏感的詩人這里,“鏡中的生活”便成了生命個體在時間隧道中的另外一種生活,如阿毛在《鏡中的生活》中所寫:“三十歲的時候,我就夢見頭發(fā)白了/是一點點的白,卻不是象征/滄桑與資歷的銀白/鏡子總是在訴說一點點的變化與疼痛”,繼而,她寫道:“滿頭青絲時,我就不會愛/所以不奢望頭發(fā)變白時還會有奇跡/你們看見我年輕的衣裙,擦口紅/偶爾會有傳神的眼波//但心早已如磐石,再動人的/敲打與撫摸/只不過是雨點,帶來一點點濕潤”,雖然仍然年輕,但“心”已不再年輕,已經(jīng)有了閱盡滄桑的感覺,已經(jīng)“心如磐石”,洞悉了更多生存的奧秘與苦澀,在這個基礎(chǔ)上“知其不可而為之”。作者在一種寧靜、達觀的狀態(tài)下生活:“孤寂的人,用左手安慰右手/右手安慰心,心安慰眼睛/像絲綢安慰皮膚。但是任何安慰/也無法撫平歲月這張滿是皺紋的臉”。歲月“滿是皺紋的臉”是一種疼痛,但同時也是一種力量,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美,這是深得人生真味的書寫。無獨有偶,另一首名為《鏡與燈》的詩這樣寫:“歲月將這張臉變得分明/將往事變得越來越模糊/燭光搖曳 回憶剛剛開始/而鏡是一片懷舊的巨光/令我通體透明/思維的發(fā)帶輕拂鏡面/我告別過的愛情/再次回到我的身邊”。這是鏡子與“過去”的連接。與“鏡子”意象相關(guān)的是“水”,它們都與時間的某種特質(zhì)形成了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隱喻了人生的某些特征。另如《水中的波紋》《在水中》寫出了水流與時光流逝相近似的“一維性”,“在水中寫字”的自我抉擇甚至不無命運的悲劇意味。
三
對時間的敏感,包含尖銳而疼痛的內(nèi)心感覺,包含復雜、糾結(jié)的人生感喟,這在阿毛的詩歌作品中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人生,在阿毛這里往往不是濃情蜜意、卿卿我我,不是雨疾風驟、劍拔弩張,而是化繁為簡、返璞歸真、以淺蘊深的,這種特點在她很年輕時候的作品中就比較明顯,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早熟”和“深刻”。而近年來,她將這種特征展現(xiàn)得更為突出,她的詩更為沉靜、從容,內(nèi)在力量更強了,如她所寫的《靜止》:“秋千靜止了,搖椅靜止了。/時光緩慢穿過墻,吹過風/吹過一摞舊照片。/它漫不經(jīng)心的/灰塵,和斑駁的光影/愛上一雙懷舊的眼睛,/和花朵的傷痕覆蓋的年輕臉龐?!睂懺?,是對生存之痛的一種觀照、宣泄和釋放,或者說是一種“移植”,她的《移植》中這樣說:“你血液里的/針尖//刺繡/皮膚上閃現(xiàn)生活的淚//我把一面銅鏡/由回廊移植到文字里//保留/它照見過的悲觀與生死”。
疼痛感、創(chuàng)傷感一直是阿毛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特征,甚至是她寫作的一種直接動力。阿毛在創(chuàng)作談《在文字中奔跑》中說,促使她開始寫作的直接原因是父親的死亡,“喪父之痛使我失去了歡笑的能力”,“我只是寫,寫。日復一日地在紙上、在日記本里寫下一些暗無天日的莫名其妙的句子”,“等我能自覺地用文字思考死亡時,我的詩已經(jīng)在死亡的黑色巖石中長出了新鮮的嫩綠?!边@正如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詩句所說:“我自幼便受過傷,/我自幼就懂得:/是傷口創(chuàng)造了我?!钡瑫r,這種“受傷”又是一種成全,它促人成長,使人的內(nèi)心更為強大、更具力量,真正的詩人是能夠?qū)χM行“轉(zhuǎn)化”的,同樣如阿多尼斯所說:“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卑⒚切乃季d密的詩人,她將這種創(chuàng)傷感、疼痛感內(nèi)在化、詩意化了,她的詩往往能夠讓人看到“寧靜”中的“不寧”,“溫潤”中的“傷痛”,以及“笑”之下的“淚”。她在《她們仨的視頻對話》中,以對話、復調(diào)的方式抒發(fā)了一種普遍性、創(chuàng)傷性的人生體驗,以回環(huán)往復、一詠三嘆的形式營造了一種舒緩、抒情的氛圍,傳達了感傷、溫婉的意緒。在題為《暮雨》這一頗具古典意象的詩中,作者在古老的時間中傳達了亙古不變、恒久如一的自身處境和命運感。在詩歌《石頭也會疼》中則包含著一種博大、慈悲與仁愛,體現(xiàn)著詩歌寫作中的一種大境界。
愛與痛、愛與死,也是阿毛詩歌中的重要內(nèi)容和主題,這同樣與本文所談?wù)摰臅r間主題息息相關(guān)。愛與傷害、生命與死亡、“?!迸c“變”,這些都是永恒的寫作母題,阿毛以其個人化的寫作與之進行了有效的對接,進行了富有個人特征的闡釋,這無疑是其作品之“普遍性”的基礎(chǔ)。這一點或許與阿毛大學所學是哲學專業(yè)有關(guān),往往,她所關(guān)注的問題直接達到了普泛性的、哲學的層面,有一種不多見的“深刻”,但同時,她詩歌的寫作方式和話語方式又是純正的詩性、感性的,她的詩歌很大程度是以詩的方式進行表達,而接通了哲學的境界?!皭邸庇诎⒚兄粮邿o上的意義,“無論你是誰,你在哪里?/你只需要一個詞,和它全部的能量,/那就是——愛?!保ā对~》)愛在這里是一種信仰和歸宿。但是,愛又不是抽象的和形而上的,它同時也是疼痛,也是一種“病”:“一道道閃電/劈開身體;//很快變成繡針,/將顫栗縫合……//到處都是疼痛,/而心尖的疼為最甚。//再次的閃電,/已變成再次的破開與撕扯?!保ā稅矍椴 罚?/p>
“不論多少個輪回,/我們的敵人不是彼此,/是死亡和時間。”(《死亡打擊愛》)在阿毛這里,抵抗“死亡和時間”的手段,便是詩歌。詩歌,是一種拯救,是一種治療。她在《愛詩歌,愛余生》中說:“一個人,和憂傷,和憂傷的詩句/住在一起,是一種福分。”而在《多么愛》中,她說:“白天我寫詩,是替不能再愛之人,/還原夜晚的盛宴,/是用骨中之磷,點燃星星和露珠;/晚上我寫詩,是用滴血之皮,/替不能倒流的時光,/還原青春的天空和大地?!标P(guān)于詩歌,她在《她們》中借詩中人物的口吻說:“這一生,我寫下的,/全是孩童口中天真的句子。/但聽起來,既像宿夢,/又似先知?!边@種“天真的句子”顯然也是作者自己對于詩的理解和追求。在《不能之詩》中,她寫道:“不能從午夜開始就懷念/不能從早晨開始就流淚/不能//不能從中午就開始失眠/黃昏,我連夕陽都不看一眼/就開燈/就寫下矛盾,和病句//我要藏住的眼淚/全變成白紙黑字/和你看不見的疼”。詩歌正是承載苦痛、戰(zhàn)勝死亡、獲得證明的一種載體,文字是一種比自身的肉體更為長久的存在,它體現(xiàn)了更高的價值與意義。在《我和我們》中,作者首先表達了對自己精神追求的自嘲:“在文字被物欲浸泡的年代,/你還是那樣偏執(zhí)地寫。/這一切多么可笑!”但是,詩人所做的工作,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正是與時代相背,與流行的價值觀保持距離,“可我就是要把我從我們中區(qū)別開來,/這在生活中或許是簡單的,但在文字里/卻有多難!可我仍然會有所不同——/在熱愛奔跑的年代,我足不出戶,/把白天都過成夜晚,過成眼睛與文字的愛情,/把自己過成白天與夜晚之間搖曳的露珠?!边@,是一位詩人所必須經(jīng)受的苦難,同時,也是詩人的光榮。
四
可以說,詩歌正是阿毛所歌唱的“我的時光儷歌”,時間是其中或隱或顯的主題,它包含了刻骨銘心的愛、椎心泣血的痛,包含了對歲月的感恩、對生命的關(guān)懷?;蛘咭部梢哉f,關(guān)于時間的寫作表面是在寫時間,實際不僅如此,而是在寫內(nèi)心、寫生命、寫“人”,這是阿毛詩歌看似簡單但實則輻射很廣,看似平實但極具內(nèi)在張力的原因所在?!段业臅r光儷歌》之后數(shù)年,阿毛出版了詩集《變奏》,或許,她自己也在嘗試一種變化、轉(zhuǎn)型、轉(zhuǎn)向,不過,我們看到,這其中的延續(xù)仍然不容忽視,如她自己在《變奏》的“跋”中所言:“《變奏》在這里,不但是我的詩歌和它們的風格、變化,它也是一只盛裝時光的巨大容器。它延續(xù)了我的時光儷歌,并把我的時光儷歌變成了我們的時光儷歌。這里有我們逝去的時光和已經(jīng)到來的時光!那些逝去的、到來的和將要逝去的,我把它們用詩歌的形式還給你們和我自己!”
——有理由相信,阿毛的時間書寫還將持續(xù),并將在未來的時間中結(jié)出更為豐碩的果實。
① 本文所引阿毛詩文主要據(jù)《旋轉(zhuǎn)的鏡面》(海風出版社2006年版)和《變奏》(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二書,文中不一一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