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冉冉[齊魯師范學院, 濟南 250013]
作 者:杜冉冉,文學碩士,齊魯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張愛玲是個奇女子,她為人處世個性鮮明,與世俗格格不入;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她同樣勇于打破傳統(tǒng),突破主流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刻意營造作者、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以一種超脫、游離的姿態(tài)來俯視事態(tài)人生,洞悉生命存在的意義與本質,從而也與主流小說保持著一定距離,顯示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鮮明的個性特征。本文試從以下幾個角度分析她營造審美距離的手法。
張愛玲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她的小說有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善于采用外聚焦的敘事方式,即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關注更多的是故事中人物的外在言行,而卻極少關注人物內心世界的描摹,她與故事中人物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定的空間和心理距離,對故事中人物既不隨意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和見解,也不把自己的感情強加在人物身上,這樣,就避免了主體的主觀接入,從而使故事盡量客觀地、以它的本來面目呈現(xiàn)出來。因而,她留給讀者更多的是一個事不關己,冷眼旁觀的“說書人”的印象。如《沉香屑第一爐香》:“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雹佟盾岳蛳闫罚骸拔医o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雹凇秲A城之戀》:“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③——盡是事不關己的、別人的故事,張愛玲正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游離、超脫于故事之外,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冷眼旁觀世態(tài)人生,輕描淡寫,悠游不迫,這就使作者與所敘述的故事之間拉開了一定的距離,使她在敘述故事時擁有了更加清醒、深刻的目光,故而使小說的敘述顯得客觀冷靜,產(chǎn)生了零度敘述的效果。正如她所說,她樂于用洋人看戲劇的眼光來看待當下的人生,即跳脫出當下的利害關系,于是便“有了驚訝與眩異,有了明了”④。
另外,外聚焦的敘事方式也給讀者留出了想象、闡釋和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增強了讀者的參與意識,故事的結論與傾向,作者也交給了讀者自己去思考,去總結,解除了讀者被迫強行接受結論的不情愿,由此而贏得了讀者的信任。張愛玲也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引領讀者游離、超脫于故事之外,從而在文本和讀者之間造成一種間離效果,使讀者可以遠距離地、審美地觀照小說里的世態(tài)人生,而不至于過度沉溺于人物的悲歡離合中,從而能夠保持一種客觀、冷靜的認知與批判的態(tài)度。
張愛玲敘事以客觀、冷靜見長,不摻雜主觀的評價和議論,不動聲色,娓娓道來,表面看似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涌動,危機四伏。這其中一大部分原因要歸結為她善于營造意象,通過意象來暗示、象征人物的性格及心理乃至命運,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美國意象派詩人龐德把詩歌中的意象定義為:“一瞬間感性和理性的復合體”⑤,反對詩歌成為“情緒的噴射器”,主張通過鮮明的形象來暗示、象征作者的感情和對世界的認知,也就是說,意象的營造是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的一種藝術手法,這種藝術手法使得作品含蓄蘊藉,韻味無窮。意象用在小說中,同樣會取得這樣的藝術效果。另外,作者在營造意象的同時,也拉開了文本和讀者的距離,讀者需要對富有暗示性和象征性的意象進行不斷地揣摩、體會,才能理解人物的性格心理,領會作者的意圖,從而增加了閱讀的難度,延長了閱讀的時間,產(chǎn)生了強烈的陌生化的審美效果,與此同時,也會給讀者帶來無窮的“解碼”的快感和更深層次的生命體驗。
如在《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一段描寫:“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里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雹拊谶@段描寫中,作者用了通感的修辭手法,把對衣服的觸感和對音樂的聽覺相比擬,形象貼切,語言形式陌生新鮮,使讀者耳目一新。細細體會,華貴的服飾和撩人的音樂是出身寒門的薇龍所沒有見識過的,她的潛意識之中對其充滿了熱切的渴望,然而,強烈的道德感又提醒她這是一種不光彩的生活,因而,她在理智上又對其充滿了抗拒。但當一夜之間,這浮華的生活以一種非常強勢的姿態(tài)猝不及防地降臨到她的面前,觸手可及時,薇龍開始亂了陣腳,強烈的誘惑與渴望幻化為一幕幕顛倒、錯亂的夢境,令她眼花繚亂,目眩神迷,內心理智的防線開始松動、瓦解,終致坍塌。作者通過夢境這一意象,巧妙地為她一生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此外,作者還在這個意象中寄寓了更深層次的哲學象征意味:浮華的生活不過是一場顛倒、錯亂的夢境,夢醒之后,一切皆歸于空。
《金鎖記》中月亮意象:“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雹吣贻p人想象中的三十年應是滄海桑田,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卻是如在目前,時光流走歲月更換,人世間變的只是新人換舊人,而悲歡離合依舊,月光依舊,很有些“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意境。
《傾城之戀》中首尾出現(xiàn)的胡琴聲:“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胡琴”聲音憂傷、凄愴,如泣如訴,一開始就營造了象征性的意境和氛圍,給全篇定下了蒼涼的基調——這蒼涼的胡琴聲仿佛來自遠古時代,又仿佛存在于生命的深處,承載著世世代代人生的艱辛與無奈。愛恨情仇,悲歡離合,融在這聲音中,幽幽地在夜幕里消散了,復又在某個時刻在某個角落悠然響起,無窮無盡,綿延不絕。
“期待視野”是德國文學理論家姚斯接受理論中的核心概念,姚斯認為:“一部文學作品……可以預先為讀者提示一種特殊的接受。它喚醒以往閱讀的記憶,將讀者帶入一種特定的情感態(tài)度中?!雹噙@便是“期待視野”。姚斯進一步指出,讀者能否迅速地理解、接受作品,取決于讀者的期待視野與作品之間的審美距離。當文本與讀者的期待視野相一致時,作品便很容易被理解和接受;而當文本與讀者的期待視野之間拉開一定的距離時,為了理解作品,讀者便需要對作品進行仔細地品味、咂摸、揣測,重新調整自己的期待視野,在這個過程中讀者也獲得了更深的審美體驗。張愛玲的小說從主題到手法都體現(xiàn)出對讀者既定期待視野的超越,充滿著距離感。
從小說主題的角度來看,張愛玲的小說充滿著對親情、愛情等美好感情的消解。親情、愛情向來是古今文人墨客歌頌的對象,而張愛玲卻認為:“生于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雹嵊H情、愛情在生活瑣碎的算計面前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如對愛情的消解:《傾城之戀》中,一座城池的傾覆才能夠拯救、成全一段所謂的愛情,代價之巨大是要告訴讀者真愛之不可能;再如《封鎖》,只有在封鎖時短暫封閉的空間里,被壓抑的人性才得以復蘇,才能體會一下“戀愛著”的感覺——同樣是真愛之不可能;《留情》里米先生和敦鳳的婚姻是米先生“預先打聽好、計畫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艷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⑩。對親情的消解:《金鎖記》中曹七巧“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心經(jīng)》中父親和女兒的畸形、變態(tài)的戀情;《花凋》中川娥的母親不愿拿錢為女兒治病,只因害怕暴露了自己的“私房錢”;《多少恨》中的虞老頭為了自己的浪蕩揮霍,不惜讓女兒做有錢人的妾。
另外,從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來看,張愛玲還采用了一系列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手法,例如隱喻、悖論、反諷,等等,使其小說呈現(xiàn)出了巨大的藝術張力。
1.隱喻。英美新批評主義認為,隱喻應遵循“異質”和“遠距”的原則,即本體和喻體分別來自兩個陌生的經(jīng)驗領域,它們之間跨度大、相似性不明顯,拉開了讀者與已經(jīng)熟視無睹的、慣常化的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讀者粗看起來一時難以接受,但審美過后又會給予讀者新的體驗,這種比喻陌生化效果強烈,給讀者帶來的審美刺激也更大。張愛玲的小說中很多的隱喻便遵循了“異質”和“遠距”的原則,如《鴻鸞喜》中:“新娘是銀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們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預告?!?“她的臉光整坦蕩,像一張新鋪好的床,加上了憂愁的重壓,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這系列比喻陌生新鮮,耐人尋味。又如《紅玫瑰與白玫瑰》開頭的經(jīng)典比喻,“蚊子血”、“月光”、“飯粒子”、“朱砂痣”等意象與女子之間本無必然的聯(lián)系,然而在這里,它們卻共同構成了“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隱喻,舊式女子愛情婚姻的可悲可憐以及男人與生俱來的劣根性都在這帶有幾許調侃與戲謔的隱喻下被微妙而細膩地傳達出來。
2.反諷。反諷是指在文字表述并非說話者真實的意圖,而恰恰與真實意圖構成一種諷刺性的對立。如張愛玲《傾城之戀》,題目本身就是反諷,初看上去,讀者會自然聯(lián)想到轟轟烈烈,驚天地、泣鬼神的神圣愛情,而小說實際卻是講了一段因為香港的傾覆而無奈地茍延殘喘下去的感情,從而產(chǎn)生了極強的諷刺效果?!都t玫瑰與白玫瑰》中對“節(jié)烈”的解釋:“振保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的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想來是這樣把節(jié)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節(jié)烈本指忠貞不貳的愛情,作者在這里對其充滿戲謔的全新詮釋也產(chǎn)生了強烈的諷刺效果。
3.悖論。在張愛玲的小說里,無論是環(huán)境描寫,還是人物的性格心理描寫,處處充滿了悖論與不和諧?!督疰i記》中當曹七巧生命中最后一抹陽光——季澤永遠地離她而去時,作者這樣描寫:“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褲褂里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像是烈日下的冷顫,如此明媚清新的景象卻愈加分明地讓人感受到七巧內心無比蒼涼和絕望的心境?!冻料阈?第一爐香》里,薇龍初到姑媽家所看到的景象:處處都是令人眩暈的、不調和的對照、雜糅,就連葛薇龍從玻璃門中瞥見的自己的影子,也是非驢非馬,一切都是那么荒誕和滑稽;《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振保在巴黎街頭遭遇的場景:在暑天的下午曬滿太陽的長街上響起的耶誕夜的耶誕詩,像是亂夢顛倒,無聊得可笑。作者描寫的這一系列的充滿著悖論的場景,就是要拉開讀者和文本之間的距離,這種由悖論所造成的距離會使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和閱讀經(jīng)驗相脫離,讀者初讀起來,會感覺隔膜、不適,難以接受,然而細細揣摩,便會恍然大悟,唏噓不已,發(fā)出“原來如此”的感慨。作者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徹底剝掉世態(tài)人生的偽裝以使其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因而,在張愛玲的小說世界里,呈現(xiàn)出了許多充滿著悖論而又無比真實的人生。正如她所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4.反高潮的敘事手法。張愛玲不是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遵循起因、發(fā)展、高潮的敘事方式,順理成章地契入讀者的期待視野,而是采用克制冷靜的方式處理高潮場面,本應起伏跌宕的故事情節(jié)在她的筆下卻風平浪靜,波瀾不驚,這種低調克制的手法大大降低了情節(jié)的戲劇性,目的就是留出足夠的空白,讓讀者在驚愕之余不得不去回味,反思,從而更加真實、深刻地揭示出人生的難堪與無奈?!栋肷墶防铮魅斯櫬鼧E受姐姐欺騙遭遇祝鴻才的強暴,從此命運發(fā)生了悲劇性的轉折,這本應是整部小說的高潮部分,理應濃墨重彩地加以描述,以博取讀者的同情,然而作者卻反其道而行之,只是輕描淡寫道:“她突然坐起身來了。有人在這間房間里了?!?——讀者仿佛是一腳踏空,進而會恍然大悟,這才是真實的人生——苦難不過是人生再平常不過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的降臨不需要轟轟烈烈,它就潛伏在人生的某個角落,隨時隨地準備出擊,悄無聲息,猝不及防。張愛玲的很多小說里都采用了反高潮的敘事手法,《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煞費苦心、挖空心思也沒能讓范柳原娶她,最后卻是香港的陷落陰差陽錯地成全了她;《五四遺事》里,羅與密斯范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所追求來的新式的婚姻得到的卻是舊式婚姻的結局。一切似乎都不合常理,卻又盡在情理之中。張愛玲正是通過這一方式,剝去世態(tài)人生的虛偽,要求讀者拿出足夠的勇氣直面人生的尷尬,使小說更具有耐人尋味的深層意味。
①⑥ 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張愛玲集: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頁,第264頁。
② 張愛玲:《茉莉香片》,《張愛玲集: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頁。
③ 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集: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76頁。
④ 張愛玲:《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
⑤ [美]龐德:《回顧》,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頁。
⑦?? 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集: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頁,第174頁,第151頁。
⑧ [德]姚斯:《審美經(jīng)驗與文學解釋學》,顧建光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⑨⑩ 張愛玲:《留情》,《張愛玲集: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頁,第5頁。
?? 張愛玲:《鴻鸞禧》,《張愛玲集: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頁,第28頁。
?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集: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頁。
? 張愛玲:《天才夢》,《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 張愛玲:《張愛玲集:半生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