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文［南京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46］

在《說吧，記憶》中納博科夫直言：“我承認我不相信時間?！雹侔凑摘q太哲學家亨利·柏格森的觀點來看，時間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說的、用鐘表度量的物理時間，它的節(jié)奏不受任何人或物的影響，始終是一樣的；另一種是由于我們直覺而體驗到的時間，即“綿延”。著名的納博科夫研究專家布萊恩·博伊德認為“時間，而不是空間，是納博科夫的真正主題”②。這里說的時間并非物理意義上的、連續(xù)性的、有序的時間，而是柏格森意義上的“綿延”?！熬d延”跟人捉摸不定的意識狀態(tài)相關(guān)，拒絕物理空間的孤立狀態(tài)，作為一個有機整體而不能被年、月、日這樣的機械單位所限定。“綿延”并非是某種抽象的或形式的表達，而是作為永恒地指向生命和自我的實在。“在記憶的反?，F(xiàn)象中，最糟的就是在回顧之時把我自己的年齡和世紀的年齡等同起來的傾向。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個刺眼的‘三’應(yīng)該是指世紀的年齡，而不是我的年齡，我的年齡應(yīng)該是和橡皮枕頭一樣的四四方方和富有彈性的‘四’”③。從納博科夫的自述中可以明顯看到納博科夫?qū)ξ锢頃r間和“綿延”時間的區(qū)分，并認同一種建立在自我直覺之上的感知存在。那在這里，納博科夫所不信賴的明顯是物理時間。

物理時間所附帶的是孤立的空間感，因為物理時間把時間量化成秒、分、小時、天、月、年等獨立的片段和瞬間，忽略了時間的連續(xù)性和交疊感。這樣的一個空洞高調(diào)的概念讓個體生命的感覺存在被淡化，時間成為了外在于人的、無關(guān)個體生命的表象。因此，在納博科夫的流亡小說中，我們常常能看到他對物理時間的淡化，甚至是調(diào)侃：“時間”從來都不是具體的1914、1920、1936年，而總是“第一年”。在他看來，報紙的大標題、政治理論、流行的觀念不過是印在某種肥皂包裝紙或牙膏包裝紙上的喋喋不休的說明書。④（《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

門上貼著很大的黑色數(shù)字的房號，是從一年前的日歷上撕下來的幾頁——1923年四月的頭六天。左側(cè)第一個門是4月1號，是阿爾費奧洛夫的房間，第二間是加寧住的，第三間是房東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多恩的房間……從4月4號到4月6號——住著年老的俄國詩人安東·謝爾蓋耶維奇·波特亞金，有著引人注目的藍棕色眼睛、胸部豐滿的姑娘克拉拉，以及兩個芭蕾舞演員科林和戈爾諾茨維托夫。⑤（《瑪麗》）

在納博科夫小說的流亡生活中，歷史時間往往成為了個人生活的一個遠遠的背景，或是普寧晉升為副教授的時間，或是膳宿房間的房門號，但無論是1914年、1916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1923年的俄國正式步入蘇聯(lián)時代、抑或是農(nóng)奴解放一百周年，生活卻依然沒有間斷過。“無論塞巴斯蒂可能生在什么時代，他都會既驚喜又難過，既高興又恐懼，就像一個看啞劇表演的小孩不時想著明天不得不去看的牙科醫(yī)生”⑥，“那些年沒發(fā)生過什么大事（從表面上看），因此記載日?，嵤拢ㄟ@一向是自我維護的不高明方法）無非是簡要描述當天的天氣；在這方面我驚奇地注意到，國君的私人日記主要記載的也是同樣的題材，無論他們的國家遇到什么樣的麻煩”⑦，轟轟烈烈的歷史事件跟個人的生活沒有太多的聯(lián)系。其實納博科夫在淡化物理時間的同時實際上也洗滌了流亡生活中的歷史政治因素。無可否認，納博科夫本人是具有政治意向的，流亡最開始的原因也是因為俄國的布爾什維克黨革命，納博科夫的流亡小說也略有對蘇維埃專政體制的嘲諷，“我出生在一個國家，那兒自由思想、權(quán)利觀念和人們的善良習性都被冷酷地摒棄，被野蠻地置于法律之外?！雹嗟魍錾钭罡粌?nèi)涵的主調(diào)卻不是政治因素，“我發(fā)現(xiàn)讓人難以相信的是，盡管我們逃命時俄國確有其恐怖的一面，竟然沒有覺察到我們是在痛別故土。不管怎么講，那也曾是他的家，是一個其善良正派、舉止優(yōu)雅的生民休養(yǎng)生息或流離失所的地方，一個曾養(yǎng)育過他的地方……我敢肯定，這些都不足以排斥他對生他養(yǎng)他的國家的深沉的熱愛”⑨。這也使小說中的流亡超脫了政治層面的意義，而上升了個體的精神層面?！霸谒磥?，所謂的政治（荒謬可笑的一連串協(xié)議、沖突、惡化、摩擦、紛爭、崩潰以及清白無辜的小鎮(zhèn)變

約翰·斯達克在對納博科夫的研究中認識到“他(納博科夫)不接受傳統(tǒng)的那種先后順序的、可用計時儀記錄的時間觀——他重新定義了時間?！盵13]納博科夫本人也曾提到“：從生理上講，時間的感覺是不斷的變的感覺?！瓘恼軐W角度講，時間只是形成中的記憶。在每一個個體生命中，從搖籃到墓床，都有著意識脊椎的逐漸形成和強化的過程，這便是時間?！盵14]納博科夫?qū)⒆约盒≌f中的時間定義為“綿延”“，所謂綿延，不過是過去的連續(xù)進展。過去總是緊緊咬住未來，逐漸膨脹，直至無限”[15]，實際上就是認同其具有各瞬間相互滲透、彼此融合的特性，而只有通過把過去的印象和現(xiàn)在的印象交融疊加在一起，才是自然的、順當?shù)??！霸谖易陨碇畠?nèi)正發(fā)生著一個對于意識狀態(tài)加以組織并使之互相滲透的過程”[16]，而這樣的一種特性，是由人為意識的活動所操控的。也就是說，淡化歷史時間來完成個人生命時間的涅正是“綿延”的意義所在，納博科夫借此來反抗物質(zhì)時間的宏大抽象，強調(diào)人的生存知覺的重要性。而“綿延”在納博科夫流亡小說的應(yīng)用，就是為了真實地表現(xiàn)生活在外的流亡者的漂泊不定的心理狀態(tài)和生存狀況。

說起流亡生活與“綿延”，就必須說清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與特征。“我們意識到一種特殊的活動，我們通過這種活動而脫離現(xiàn)在，首先使自己置身于一般的過去之中，然后置身于過去的某個區(qū)域，這種試探活動類似于照相機進行調(diào)焦。然而，我們的回憶仍然處于潛在的狀態(tài)：我們準備這樣采取合適的方法去迎接回憶。漸漸地，它顯現(xiàn)為一團凝聚的云霧，從潛在走向現(xiàn)實的狀態(tài)。”[17]在納博科夫的小說中，流亡的主人公都對過去的生活有一種強烈的依賴感，所以他們往往會通過回憶的方式沉湎于過去的生活當中，就像納博科夫所說的“我樂于在用過以后疊起我的魔毯，把圖案的一部分加于另一部分之上”[18]，用時間的方式來重組記憶的碎片。成國際公約的代名詞）毫無意義，并且時而使他帶有一種好奇和憎惡引起的戰(zhàn)栗”⑩，甚至連祖國這個概念也是模糊的，更多的是生活的象征意義。王衛(wèi)東在談?wù)摷{博科夫的生平經(jīng)歷時就曾給流亡生活下過這樣的定義：“咫尺之遙的俄羅斯不再是他記憶中和幽夢中的俄羅斯，他幸福的早年生活也已消失在時間的巨幕之后?！盵11]留在加寧、普寧、馬丁等流亡者記憶中的就是那些瑣事，而不是對背棄了的祖國的思念。“而我的童年本身已經(jīng)消失在遠處，甚至比我們俄羅斯的北方還要遙不可及?！盵12]流亡跟政治無關(guān)，祖國這個地域概念也是附帶的，它更多是流亡者個人生活層面的“追憶似水年華”。而納博科夫流亡小說中“綿延”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展開的。由于“綿延”時間是被隨意的個人意識操控，所以我們可以在納博科夫的流亡小說中看到遍布各處的、“混亂不堪”的時間追憶，現(xiàn)在和過去到處滲透，交叉混雜。

①[18] 納博科夫：《說吧，記憶》，王家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一版，第136頁，第136頁。

②③ Brian Boyd，Vladimir Nabokov:The Russian Years(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248，72.

④⑥⑦⑧⑨ 納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谷啟楠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一版，第66頁，第66頁，第1頁，第22頁，第24頁。

⑤ 納博科夫：《瑪麗》，王家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5頁。

⑩[12] 納博科夫：《天賦》，朱建迅、王駿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37頁，第25頁。

[11] 王衛(wèi)東：《論納博科夫的時間觀》，國外文學2001年第1期，第50頁。

[13] John Stark，“Vladimir Nabokov”，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Vol8，op.cit，p.409.

[14] 納博科夫：《固執(zhí)己見》，潘小松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142頁。

[15] 柏格森：《創(chuàng)造進化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版，第8頁。

[16] 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第1版，第73頁。

[17] 柏格森：《材料與記憶》，華夏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