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_張玫
長期以來,王平陵這個名字在中國文學史上是被遺忘的,他在歷史上留下的痕跡,僅僅是作為蔣介石的嫡系御用文人、受“中統(tǒng)”控制的文化特務(wù)、“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倡導者與鼓吹者等“反動文人”的形象而出現(xiàn)。其實,這種帶有明顯政治傾向的描述對歷史來說是非常粗疏與不負責任的,歷史本身的豐富性只有在對細節(jié)的仔細梳理與認真考辨中才能呈現(xiàn)出來。本文擬通過對其參與活動情況、文藝觀念兩個方面的考察,分析王平陵與“民族主義文藝運動”派的根本區(qū)別所在。
長期以來,人們認為,面對“左聯(lián)”力量的迅速發(fā)展,潘公展、范爭波、朱應鵬、傅彥長、王平陵等國民黨官員,為了拉攏廣大青年,成立了與之對抗的“六一社”(即“前鋒社”),出版《前鋒周報》《前鋒月刊》等,發(fā)表《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假借所謂“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名義,反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實現(xiàn)反共的目的。其中,“民族主義文藝運動”正式發(fā)起的標志是《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的發(fā)表。這篇宣言最先刊登在1930年6月29日、7月6日的《前鋒周報》第2至3期,緊接著被7月15日印行的《湖北教育廳公報》第1卷第6期刊載,又刊登在8月8日創(chuàng)刊的《開展》月刊創(chuàng)刊號上,最后又刊登在10月10日創(chuàng)刊的《前鋒月刊》的創(chuàng)刊號上,足以見出其重要性。
以上說法是值得商榷的。首先,“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興起,本身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既有國民黨出于現(xiàn)實需要而采取的策略性因素①,也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立的“民族主義”宏大話語體系中的重要一環(huán),從晚清開始就在中國知識界中不斷擴大影響。如果僅僅把這一運動興起的原因,歸為與“左聯(lián)”抗衡、達到反共的目的的話,顯然是過于簡單。第二,王平陵究竟是否參與起草了《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這一重要文件,長期以來一直都缺乏直接證據(jù)的。由于該宣言發(fā)表時并未署名,僅僅以“中國民族主義文藝運動者”的名義發(fā)表,在當時人們就對究竟哪些人參與了該宣言的起草說法不一。秋南認為:“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傳聞由徐蔚南與葉秋原各自起草,現(xiàn)在正式發(fā)表的系葉秋原的手筆。”②茅盾也曾化名石萌,在《“民族主義文藝”的現(xiàn)形》一文中說:“據(jù)說這篇‘宣言’是花了重賞而始起草完成,又經(jīng)過許多人的討論,并由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加以最后決定的。”③是哪些人為了“重賞”而起草該宣言,又經(jīng)過哪些人的“討論”,茅盾并不確定,只能托以“據(jù)說”。但是在后文中,茅盾又明確地提到潘公展、朱應鵬、方光明、朱大心、葉秋原等人,正是所謂的民族主義文藝者,王平陵的名字也并沒有列入其中。可以見出,在當時就認為王平陵參與《宣言》的起草,并發(fā)起這場運動的說法并不普遍。
從發(fā)布宣言的“六一社”背景看,王平陵參與該宣言的起草工作這一說法也值得懷疑。作為一個具有明顯官方背景的文學社團,“六一社”受到了時任上海市社會局局長的潘公展、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兼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的范爭波、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監(jiān)察委員會委員的朱應鵬的大力支持,而范爭波和朱應鵬更是該社的領(lǐng)袖人物。而潘公展、范爭波、朱應鵬等人,又與陳果夫、陳立夫兄弟關(guān)系密切,屬于國民黨中的CC系,掌控了國民黨中央組織部。此時的王平陵已由上海轉(zhuǎn)入南京,在葉楚愴任部長的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任職,并得到了葉楚愴的賞識,成為葉楚愴的得力助手。而中央組織部和中央宣傳部屬于同級平行機構(gòu),并不存在隸屬關(guān)系,似乎“六一社”并無必要將自己的宣言交由中央宣傳部來作出“最后的決定”。況且,在國民黨內(nèi)部紛繁復雜的派系斗爭中,出身“西山會議派”的葉楚愴④掌管的中宣部與CC系的中組部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各自領(lǐng)導的文藝社團之間也缺少交流。有研究者就曾指出,“六一社”與上海的《民國日報》“覺悟”文學??半m然同處一地,但從來不刊載對方陣營中人的文章,更別提互通聲氣、攜手合作了”⑤。還有,1931年3月,上海《文藝新聞》社記者在采訪朱應鵬時,曾問過他,在南京的中國文藝社和提倡民族主義文藝的六一社,路線是否相同,朱應鵬明確表示,對于王平陵所領(lǐng)導的中國文藝社,自己是了解不多的,作品也是看得極少,只知他們是由國民黨的文藝政策所決定的三民主義文藝。而王平陵在1935年給《江蘇教育》一刊編輯的信中,是這樣描述自己來到南京以后的生活經(jīng)歷和未來的生活軌跡的:“革命以后,我辭去了暨南大學助教的職務(wù),應友人之約,來《中央日報》工作。自己是喜歡文藝的人,因約幾位同嗜好的友人,組織‘中國文藝社’,就一直干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離開過。在此期間,我一面整整地在震旦大學的法文專科,苦讀了兩年。生平最歡喜讀書,而偏偏為生活所限制,無書可讀。預料今年九月間,或明年春季,我可以把我所經(jīng)辦的事暫時告一段落,到巴黎去安心讀幾年書?!雹迯纳衔目?,王平陵對“六一社”及其倡導的“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并無提及。另外,從目前掌握資料的情況看,王平陵明確闡述關(guān)于“民族主義文藝”的言論,最早的應該算發(fā)表于《火炬》雜志1937年第1卷第1期上的《什么是民族文藝》一文,這篇文章所理解的“民族文藝”,和“六一社”所言的“民族主義文藝”有著根本的不同,對于這點,本文將在下文進行論證。因此,認為王平陵參與了《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的起草,這種說法是不足以令人信服的。
那么,王平陵究竟算不算一位民族主義文藝者呢?這需要我們對他的文藝觀與民族主義文藝的核心觀點進行對比。
除了《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之外,《前鋒周報》《前鋒月刊》還陸續(xù)發(fā)表了一系列有關(guān)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理論文章,如朱大心的《民族主義文藝的使命》、雷盛的《民族主義的文藝》、張季平的《民族主義文藝的戀愛觀》《民族主義文藝的題材問題》、湯若冰的《民族主義的詩歌論》、葉秋原的《民族主義文藝理論的基礎(chǔ)》、谷劍塵的《怎樣去干民族主義的民眾劇運動》等,除此之外,還有刊載于《黃鐘》等刊物上的《論民族主義文藝》《民族主義的文學》等,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對《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的具體說明和闡釋。因此,可以說,民族主義文藝的核心觀點就體現(xiàn)在《宣言》中。那么,《宣言》的核心觀點是什么呢?
《宣言》一開始就明確指出,“中國的文藝界近來深深地陷入畸形的病態(tài)的發(fā)展進程中”,在混雜的局面中,既“有人在保持殘余的封建思想”,以至于封建思想“仍在那里無形地支配一切”,更有普羅文藝的迅速發(fā)展。更為嚴重的是,如果這種多型的文藝意識自由發(fā)展,“文藝上紛擾的殘局永不會消失,其結(jié)果將致我們的新文藝運動永無發(fā)揮之日,而陷于必然的傾圮”。之所以造成這種嚴重后果,正是因為“文藝的中心意思底缺乏”。而藝術(shù),“不是從個人的意識里產(chǎn)生而是從民族的立場所形成的生活意識里產(chǎn)生的,在藝術(shù)作品內(nèi)所顯示的不僅是那藝術(shù)家的才能、技術(shù)、風格和形式;同時在藝術(shù)作品內(nèi)顯示的也正是那藝術(shù)家所屬的民族底產(chǎn)物”。既然文藝的形成是由民族的立場所決定,那么文藝就必須站在民族的立場服務(wù),所以,“文藝底最高的使命,是發(fā)揮它所屬的民族精神和意識,文藝的最高意義,就是民族主義”。也就是說,民族主義文藝不僅是拯救文藝畸形病態(tài)的唯一方法,更擔負著“喚起民族意識”,“創(chuàng)造那民族底新生命”,也就是建立民族國家的重任。
以上觀點看似鏗鏘有力,其實經(jīng)不住仔細推敲。作為論證的重點,對于何為“民族”、何為“民族主義”應該進行嚴密的闡述。但是《宣言》并沒有對這兩個重要概念進行細致的學理思辨,而且把“民族主義”與生物學意義上的“民族”等同,認為“民族是一種人種的集團”,這顯然并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更為普遍的“民族”。一般認為,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zhì)上有限的(limited),同時也享有主權(quán)的共同體”⑦。以這樣一種在各個社會形態(tài)中普遍存在的生物學意義上的“民族”來替代“民族主義”,并以此支撐文藝的中心意識,顯然是無視了文藝的獨立性與審美性,并且是對當時社會上大量存在的貧富懸殊、階級對立等現(xiàn)象的漠視,難免淪為充當維護國家政權(quán)、代表統(tǒng)治力量的工具,這也是當時“民族主義文藝運動”最受茅盾、瞿秋白等左翼作家詬病之處。而且這樣一種狹隘的“民族——種族”論,還暗含著走向法西斯道路的可能,這在黃震遐的詩劇《黃人之血》里體現(xiàn)得最為鮮明。所以魯迅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民族主義文學“于帝國主義是有益的”,“將與流氓政治同在”⑧。
在民族主義文藝運動興起時,王平陵并沒有對這個運動有過明確的支持,而是將主要的精力放在編輯《中央日報》的副刊《青白》《大道》,組織“中國文藝社”的各種活動上。不管是《青白》《大道》,還是“中國文藝社”的《文藝月刊》《文藝周刊》等刊物,在王平陵的調(diào)和下,黨派色彩比較薄弱,幾乎從不正面闡發(fā)關(guān)于民族主義的立場,營造出相對寬松、自由的氛圍,甚至還吸引了包括洪深、田漢、陳大悲、沈從文、巴金、梁實秋等政治色彩淡薄的知名作家的投稿⑨。
從個人創(chuàng)作情況看,此時的王平陵正處于被“五四的潮流所激蕩出來”⑩,以辦刊、寫作、譯著、教學等為職業(yè)的典型新文化人向國民黨文藝宣傳者轉(zhuǎn)變的過程中,這一時期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多,文藝理論方面的論著更是稀少。直到1934年,他才集中發(fā)表了《近代思潮:荒蕪時期的中國詩壇》、《藝術(shù)的使命》(署名平陵)、《再來一次狂飆運動》(署名秋濤)?幾篇文章,同年,他的《文藝家的新生活》也作為“新生活叢書”的一種出版。此后,他先后寫作了《中國新文學的誕生》(《文藝月刊》1936年第8卷第1期)、《中國現(xiàn)階段的文藝運動》(署名史痕,《文藝月刊》1936年第9卷第3期)、《什么是民族文藝》(《火炬》1937年第1卷第10期)、《清算中國的文壇》(《文藝月刊》1937年第10卷第1期)、《民族團結(jié)的基本要素》(《東方雜志》1938年第7期)、《宣傳與藝術(shù)的應用》(《民意周刊》1938年第54期)、《文藝與政治》(《中國社會》1939年第5卷第2期)、《五四運動與新文藝》(《中蘇文化》1940年第6卷第3期)、《略論文學與民族性》(《國防周報》1942年第3期)、《評“我們所需要的文藝”》(《中央周刊》1942年第5卷第16期)等文章,才較集中地體現(xiàn)出他這一階段的文藝觀點。
在以上的文章中,王平陵雖然承認文藝的宣傳作用,認為“宣傳的本身就是藝術(shù):無論哪一種藝術(shù),都是為了宣傳的”(《宣傳與藝術(shù)的應用》),要想宣傳發(fā)生的效果更深入而悠久,作家就“不能違背時代思潮的主流”(《評“我們所需要的文藝政策”》)。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要受到某一政黨、集團的限制,相反,還“不能違背藝術(shù)的良心,始終保持了崇高的氣節(jié)——即人類所應有的正義感”,而政治,要讓作家們感到滿意,則要保證他們“在文藝的創(chuàng)造上有著相當?shù)淖杂?,和獨立不偏的精神”(《文藝與政治》),也只有這樣,作家對人生的體察才愈加深刻。而所謂“時代思潮的主流”,則是由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決定的。這一個“民族”,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許多人種的集合,更是主觀認同上的政治共同體——他們有“共同的思想感情及共求生存的目標”,是“精神的,內(nèi)在的”,對“根據(jù)一種主義所建立的國體與政綱”,有“一致的信仰”(《民族團結(jié)的基本要素》)。此時的民族,正面臨著“赤白帝國主義者的夾攻,貪污土劣的剝奪,一切封建勢力的篡竊”的危機(《文藝家的新生活》),而“國恥,饑饉,兵災,以及土匪,賣淫婦,下層階級的慘痛等等,無一不是文藝的素材”,對這些現(xiàn)實,作家不能隔離和旁觀,要“觸接民眾的動脈”,“使文藝變成民眾的生命的力”(《清算中國文壇》)。
不難看出,王平陵的文藝觀是在承認文藝政治作用的同時,又非常重視作家們的自由創(chuàng)作與獨立精神,而他的“民族”觀點是在強調(diào)民眾的主觀認同的同時又承認民族內(nèi)部的差異性與復雜性的,對階級矛盾、貧富對立等社會現(xiàn)象的勇敢正視,與“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觀點相比,其內(nèi)涵和外延要寬廣得多。因此,在《什么是民族文藝》一文中,他稱自己無法回答什么是民族文藝、其內(nèi)容如何、什么不是民族主義這些問題。接下來又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于文藝的看法:
(一)凡于中國民族有利益的藝術(shù),(不論中國的與外國的)都可說是民族文藝。
(二)民族文藝的內(nèi)容,并不專限于掘壕溝、當炮灰,凡能增進國力、民德等等的作品,都是民族文藝。
(三)如果有人專于研究莎士比亞、彌爾頓,立志在增進中國文學的遺產(chǎn),建設(shè)文化的百年計劃,也是于民族有利的文藝運動,也可說是民族文藝。
總之,只要在三民主義(三民主義是最寬闊的)的大前提下,進行與主義不矛盾的文藝運動,都是民族文藝的運動。換句話說,像這樣寬博的文藝運動的綱領(lǐng),是無法起草的。作家與其讀這樣“掛一漏萬”的文藝綱領(lǐng),還不如直截了當?shù)匕讶裰髁x再去讀一遍。
因此,與其說王平陵是民族主義文藝者,毋寧說他的文藝觀點是圍繞著孫中山先生的將民族、民權(quán)、民生相結(jié)合的三民主義展開的,屬于以“發(fā)揚民族精神、開發(fā)民治思想、促進民生建設(shè)”?為目的的“三民主義文藝”。
①1931年3月,朱應鵬在答上?!段乃囆侣劇飞缬浾邌枙r,曾明確地說:“所謂黨的文藝政策,又是由于共產(chǎn)黨有文藝政策而來的;假如共產(chǎn)黨沒有文藝政策,國民黨也許沒有文藝政策?!眳⒁姟吨鞈i氏的民族主義文學談》,載于《文藝新聞》1931年3月23日第2號第2版。
②秋南:《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宣言的作者》,《出版月刊》1930年第8、9、10期合訂本,第90頁。
③石萌:《“民族主義文藝”的現(xiàn)形》,《前哨》1931年第1卷第4期。
④這一說法參見郭緒印主編的《國民黨派系斗爭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⑤倪偉:《“民族”想象與國家統(tǒng)制——1928—1948年南京政府的文藝政策及文學運動》,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頁。
⑥王平陵:《江蘇教育》1935年第4卷第4期,第188頁。
⑦〔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6頁。
⑧魯迅:《“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wù)和運命》,《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0頁。
⑨以上觀點可參見趙麗華《民國官營體制與話語空間——〈中央日報〉副刊研究(1928—1949)》一書《王平陵的編輯理念》一章,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以及倪偉《“民族”想象與國家統(tǒng)制——1928—1948年南京政府的文藝政策及文學運動》一書《在民族主義的氣質(zhì)下》一章。
⑩王平陵:《南國社的昨日與今日》,1933年《矛盾月刊》第1卷第5、6期合刊。
?以上文章均載于《讀書顧問》1934年第1期。
?《京報》1929年6月6日、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