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啟軍
我從小體弱多病。三歲之前,就有兩次差點死掉。一次是出麻疹,昏迷七天不醒。另一次是夜里高燒,動了筋,全身抽搐不已,兩眼跟著翻白,兩只小手已經(jīng)扭成了雞爪。天剛亮,母親用一只斗篷抱著我趕往隔著一座山的縣城,祖母跟著在后面追。后來祖母告訴我,我母親走得急,她追不上,但到了半山坡的草坪,沒見我母親丟下我。到了山頂?shù)那嘣破?,也沒見丟下那個斗篷。又到了那邊山腰離縣城不遠的養(yǎng)銀祠,還是沒見扔下我的痕跡。她這才松了一口氣,想著:好了好了,總算沒死,好歹是進了縣城的醫(yī)院了。
我當(dāng)然沒死,不然我現(xiàn)在就不會在這兒打字。我沒死,也算我命大了。或許就因為這,我小時的性格有些孤僻。具體的表現(xiàn)是偌大的寨子,也有許多同齡的孩子,但我時??倫垡蝗舜糁约和?,玩膩了就在那兒睡著了。記得有許多回,都是我母親在某個草樹下或籬笆邊找到我,把我喚醒。
再說我們那兒是山區(qū)。山很大,寨子坐落在很深的溪溝里。寨子周圍有些稻田和小塊旱地,但大塊的旱地都在我們稱之為界上的隔著灰蒼蒼懸崖的山頂上。界上也種高粱,也種黃豆,但種得最多的是包谷。那時還是餓飯的年頭,所以每年八月,去界上地頭燒吃生產(chǎn)隊的嫩包谷就成了寨人的一個節(jié)日。一回我也跟著一群孩子去了,那會兒我大約八九歲。去的路很遠,也很險,先走溝里,再順著山脊往上走,然后從鑿在懸崖間的石梯爬上去,就到了界上。其間有一個地方叫豬槽灣,在二巖上,在那兒可以看到著名的人巖。那其實是一根巨大的石柱,但奇怪的是活像一個人頭,有鼻子有眼,有嘴巴耳朵,活脫脫的,甚至還有頭發(fā)和眉毛,就像是誰專門雕畫了,安放在峽谷對面的山巒上。我當(dāng)時是第一次見,一下就看得呆了。后來我在界上的地頭吃著燒包谷,又盯著它看。在那兒它是一個側(cè)面,沉默著,眼睛很深地望著遠處。順著它的眼光,我只能看到起伏不定鋪排開去像凝固的波濤一樣的眾多的峰巒、溝壑,以及浮著白云的天邊。此外也沒有什么了。那么,它在看什么呢?而且那樣執(zhí)著,專注,那樣長久。還有,它又在想些什么,心里裝著怎樣的故事,想要說出怎樣的話來?而它的樣子,神情,又是那樣地沉靜、威嚴(yán)和慈祥。
我對人巖,那尊聳立在我老家山巒上的頭像,一直記憶深刻。后來我想,我從事寫作,走著一條看來并不算是成功的創(chuàng)作之路,或許多少與它有關(guān)。
我從師范學(xué)堂畢業(yè),近三十年來,所從事的職業(yè),包括小學(xué)教師,縣委宣傳部新聞干事,電視臺編劇、記者,掛職副縣長,以及文聯(lián)的秘書長,寫作都是業(yè)余。但這個業(yè)余,在我的生活中,或說在我生命的歷程中,無疑是占有很大的比重的。我不能說我的所謂快樂、幸福、痛苦、焦慮都與此有關(guān),但它的確讓我感到充實,讓我確認(rèn)了我的存在,其中也包含著我們常說的生活、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我同時相信這對于一個人、一個個體而言,是很實在的事,并不存在自我欺騙或誤解。我覺得值,它就值。沒有其它的解釋,也不管你的成就大或小。記得初寫作時,我的一篇散文第一次在天津的一家雜志刊出,還是上世紀(jì)的八十年代,我還是一個毛頭青年,還在一所小學(xué)教書。當(dāng)時興奮得不知所以,拿著那本雜志偷偷地蹲在廁所里翻了又翻,也不知道為什么。還有一次在東北參加一個全國性的少數(shù)民族作者筆會,我坐在角落里,沉默寡言,呆頭呆腦,也不清楚在鄰省四川早已鬧得沸沸揚揚的非非主義為何物,也不識得在座的大人物。《民族文學(xué)》的編輯岑獻青女士將我介紹給大家時,我也只會一個勁地點頭傻笑。但我內(nèi)心的那個快樂卻真誠由衷,無與倫比。我想,這或許可以說是我從事創(chuàng)作的最初收獲。
當(dāng)然,那種初出茅廬的興奮很快就過去了。隨著寫作的繼續(xù),我也在想幾乎所有的作者都會思考的一個問題: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究竟要表達什么?而我思索的結(jié)果似乎也很簡單,即:我要表達我自己,我要創(chuàng)造屬于我的世界?!肚橛囆g(shù)家》的作者霍克斯曾說,我不描摹這個世界,我創(chuàng)造世界。先不去說他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或說小說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及其手法的獨到見解,僅從最通俗的意義上來講,我也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我拿起筆,鋪開紙,涂在上面的可謂林林總總,它包括我們的日常生活,瑣事,人物,歷史與記憶,以及內(nèi)心的感受,總之是一個我們生活在其中的大千世界。但所有這一切,都是經(jīng)歷了我的雙眼,穿越了我的呼吸,經(jīng)過了我的心靈過濾,故而它是我的,我獨有的。它屬于我,也只屬于我。我們生存于星系中,共同擁有一個無比浩大的宇宙,但同時,我們各自還獨占一個同樣浩瀚的宇宙,那就是屬于每一個個體的心靈,屬于每一個個體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我的敘寫,表達,只要足夠誠實,足夠堅定,足夠獨立,放縱內(nèi)心的自由,順從心靈的呼喚,我就會也只能表達我自己。我寫的故事也只能是我的故事。我展示的世界也只能是我的世界,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
這樣說,也許有失偏頗。但我一直力求在這樣做。我也知道我是個比較固執(zhí)也比較簡單的人,所以也很少去想別的,一心只想把故事寫好。寫不好,繼續(xù)寫。寫不好,也無法,也不怪誰,包括不怪我自己。一次我的小說在湖南省獲了一個獎,在發(fā)表感言時,我說我的小說寫得臭,臭而獲獎,真是惶恐,真是有愧于諸位老師和評委。別人聽了笑,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其實我說的是老實話,我的確是這樣想的。而且一直以來,我雖然沒能寫出好的作品,好的故事,但也一直堅信接下來要寫的故事,肯定會比上一次寫的故事好。也常常是這時候,我會叼一根煙,情不自禁地想起聳立在我老家山巒上的那尊頭像,那個人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