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開學(xué)日期的日益臨近,再次出發(fā)去法國那天,因為太著急,剛走出青瓦臺的大門,我忽然想起還有一件東西落下了沒拿上。當(dāng)重新返回二樓房間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母親一個人在默默地抹眼淚??赡苁悄赣H沒想到我會返回來,看見我匆忙進來,她感到很吃驚。不過,可能是因為再次見到了女兒,母親臉上馬上就露出非常高興的表情。因為時間緊迫,我沒能跟母親多說幾句就急著蹦下臺階跑了出來??粗掖掖颐γΦ臉幼?,母親也跟著一起走了出來。
母親一直看著我上車。直到汽車離開,她還不停地向我揮手。沒想到,那竟然是我跟母親的訣別!就這樣,我離開了祖國,遠離了親人,暫時棲居在人生地不熟的法國。出事那天,駐法使館工作人員可能是因為不忍心向我仔細說明事情的真相,他們只是簡單地告訴我說家里突然有急事,要我馬上回漢城(今稱首爾,下同)。當(dāng)時,我正跟其他同學(xué)一起旅行,在返回宿舍的汽車上,我忐忑不安,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第二天,在機場準備搭乘回漢城的飛機時,我在報攤上看到了關(guān)于我母親的報道。外國報紙詳細地轉(zhuǎn)載了韓國的消息,將我母親去世的報道跟她的照片一同刊登出來。
“母親去世了?!……”
我根本無法相信這個事實!看了報紙上刊登的有關(guān)我父母的照片與報道,我還是不相信這事情跟我母親有關(guān)系。剎那間,我覺得自己仿佛像做夢一樣。又像瞬間被高壓電擊中,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電流從頭到腳流過的那種令人窒息的滋味。緊接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眼中噴涌而出,沒有盡頭似的,一發(fā)不可收拾。從巴黎起飛到漢城著陸,我的眼淚就像瀑布一樣沒有停止過。說實話,我真不知道那么長的時間我是怎么度過的。
飛機在日本東京做短暫停留時,我收到了父親發(fā)來的慰問信。我想,他可能害怕我受到的打擊太大。我仔細地閱讀了父親發(fā)來的信,想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可是什么都沒有!飛機在金浦機場著陸后,我看到了親自來機場迎接我的父親。透過舷窗,我看見他一個人站在那里。他看起來顯得那么孤單、那么瘦小??吹礁赣H的容貌,我的心仿佛要再次坍塌。他面無血色,蒼白的臉上滿是幾天煎熬之后的疲憊。
到達青瓦臺時,我看見母親像遠離塵世一樣,安詳?shù)靥稍跁蛷d里。這不能容忍的現(xiàn)實,無論如何就這樣殘酷地擺在了我的眼前!母親離開我們時,事先沒有任何征兆。她就這樣留下我們幾個,一個人孤獨地步入天堂。此時此刻,我腦子里滿是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媽媽能控制自己!”為了我們這個民族,為了那些懷才不遇的人們,母親就這樣奉獻了自己,就這樣,從我們的身邊永遠地離開了!
1974年8月15日,光復(fù)節(jié)那天,母親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上午10點鐘她要前往國立劇場,參加那里舉行的光復(fù)節(jié)慶祝儀式。11點鐘,要出席韓國第一條地鐵的開通儀式。晚上6點半,還要出席光復(fù)節(jié)的慶祝晚宴。
我父親和母親到達舉行光復(fù)節(jié)慶祝儀式的場地——國立劇場的時間是8月15日上午10點整。他們到達劇場時,出席慶祝儀式的獨立功臣和部分遺屬們早就在他們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坐在劇場舞臺正下方的是市立交響樂團,左邊的是城東女子職業(yè)高中合唱團。
父親和母親剛一登上舞臺,前來參加儀式的賓客們就立刻激動地鼓起掌來。霎時間,整個劇場里到處都是雷鳴般的掌聲。10點零6分慶祝活動正式開始。根據(jù)儀式的順序,首先是致國民禮儀(即全體人員右手放在胸前向國旗致敬)、唱國歌,緊接著是總統(tǒng)致祝詞。父親在祝詞中特別闡述了“和平統(tǒng)一三步走”的基本原則。我覺得他的這個講話具有十分重要的歷史意義。
致詞剛開始沒多久,就從舞臺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闪钊诉z憾的是,在座的人們根本就沒有聽清是槍響的聲音,大家都以為那個聲音只不過是從某個角落傳來的轟鳴聲而已。父親好像也沒有聽見槍聲,他繼續(xù)讀著他的慶祝詞。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不知道是誰從舞臺中央后邊一排向著舞臺沖過來,并邊跑邊開槍。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的父親迅速地躲到舞臺后面,身邊的侍從警衛(wèi)也迅速掏槍向那個槍手還擊。震驚全國的慘案發(fā)生了!
在舞臺上就座的人們紛紛躲避子彈的時候,只有我母親一個人還直挺挺地伸著腰端坐在椅子上。沒多久,坐在椅子上的母親突然上半身向右傾斜下去。不一會兒,警衛(wèi)員和迎賓席上就座的功臣家屬們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扶母親,拖著她到舞臺后邊去了。父親又重新開始了他的演講。致詞結(jié)束后,父親彎腰撿起母親留在舞臺上的膠靴和手提包退出了劇場。就在那個時候,父親還覺得母親可能只不過是受了一點點皮外輕傷。
糟糕的是,父親的判斷完全錯了!母親剛出來不久就失去了意識,她沒能醒過來。就這樣,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們!母親的遺骸當(dāng)天晚上8點15分被運回青瓦臺,安放在她生前聽取民怨、跟國民見面的那個接待室里。后來我聽很多人說,那天晚上整個漢城的天空鋪滿了紅色的云彩,他們說好像上帝也在為我母親的去世感到悲傷。
我和弟妹守靈的時候,父親每天凌晨都來哭靈。每次他都會走到置放遺體的帷帳后面,輕輕地摸著棺木,高喊著我母親的名字“英修”,然后就放聲大哭。父親的哭聲很大,后來干脆成了號啕大哭,我感到整個屋子的窗玻璃都快被震碎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都不忍心看父親失聲痛哭的樣子。他每次從帷帳后邊走出來時,滿臉都是淚水,讓周圍的侍從官也悲痛欲絕。
1974年8月19日,前來送行的親人們與在青瓦臺居住長達10年零9個月的母親進行了今生今世的最后告別。出殯儀式開始后,父親首先默哀、進香,然后由我和弟妹們按順序進香。之后,我們幾個整整齊齊地站在靈前,最后一次哀悼即將被送往墓地的母親。出殯儀式結(jié)束后,靈車駛向永訣殯儀館,父親和我們姐弟三人強忍悲傷跟在靈車后面。
靈車緩緩駛出,距青瓦臺的大門越來越近。父親輕輕地扶著靈車,跟在后面慢慢地走,任由淚水在臉上流淌。靈車好像要做最后告別似的,在青瓦臺正門口停留了片刻。這時父親再一次輕輕地摸了摸靈車。等靈車重新開始啟動要駛過正門的時候,父親把手從靈車上慢慢地挪開。他擦了擦眼淚,站在那里長時間地注視著靈車,就像當(dāng)年母親站在門前看著我坐車去法國一樣。父親就這樣站在青瓦臺的正門口,依依不舍地永遠告別了母親!
到達永訣殯儀館后,緊接著就開始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母親生前的聲音一經(jīng)播放,剛才還很肅穆的殯儀館頓時又變成為淚花紛飛的場所。那天,整個國家都沉浸在失去國母的悲哀中。舉行完告別儀式后,靈車駛過漢江到達銅雀洞國立墓地。母親的棺槨被緩緩放到墓穴里時,我和弟妹們舉行了一個簡短的“獻土”(韓國喪制,封墳之前撒一把土在棺槨之上)儀式。母親連短暫的50年人生路都沒有走完,就隨一抔黃土永眠地下,永遠跟我們分別了!
葬禮結(jié)束返回青瓦臺的路上,我和弟弟、妹妹三個人的內(nèi)心充滿了悲痛和傷感,沒有什么話能安慰得了我們,我們心里感到非常空虛。我一直納悶:為什么我們深愛的母親說沒有瞬間就沒有了呢?
父親一直在青瓦臺等著我們回來??吹轿覀儙讉€,他什么都沒說就直接帶著我們回去了。我們一起到了母親曾經(jīng)用過的接待室后,一家人又圍在一起放聲痛哭。那一瞬間,只有釋放自己的悲傷才是對彼此最大的安慰。
我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我父親那天那種巨大的悲傷。與我們失去母親的悲傷不同,父親的悲傷是一種失去忠實伴侶、失去人生最大支持者、失去處理國事最親密同伴的無比沉重的悲傷!
隨著時間悄悄地溜走,我的心情也漸漸地得以恢復(fù)。雖然內(nèi)心已經(jīng)承認了母親的去世,但還是不忍心看那段母親遭槍擊的電視畫面,更不忍心看中槍瞬間依然泰然自若地坐著的母親的樣子。
父親周圍的人和許多國民不斷的安慰成為我奮起的強大動力。和他們在一起,我發(fā)誓決不能讓同族相殘這樣的悲劇再次上演。這種堅強的意志也極力促使我迅速填補母親走后留下的空缺。
為了那些思念母親的人,我要肩負起母親的意志。我認為這不僅可以安慰我的父親、撫平我自己的悲傷,更重要的是它能讓那些失去國母呵護的人們重新得到溫暖。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這種肩負,既是莫大的力量,也是警醒自己的鞭子。
(摘自山西人民出版社《韓國首任女總統(tǒng)樸槿惠》 作者:[韓]洪鐘華 譯者:楊琳等)(圖片 1977年,樸槿惠在母親的雕塑前.jpg)(圖片 1974年8月15日,樸槿惠母親陸英修被槍殺的現(xiàn)場.jpg 圖注:1974年8月15日,樸槿惠母親陸英修被刺殺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