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 飆
多年來,無論在公款消費、官場應酬、商務宴請,還是私人聚宴中,高檔酒的地位越來越受尊崇,其在餐飲賬單上所占份額也日見高漲,成為許多酒店的主要利潤來源;這也讓國內高檔白酒的股票廣受追捧,經年堅挺;最近,軍隊里傳出要限制喝酒的風氣,白酒股聞風應聲大跌。
除了滿足個人偏好之外,喝酒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社會性消費,是為了實現(xiàn)某些社會性功能而喝,因而總是伴隨著某些特定的社會活動和人際交往,在此意義上,酒被稱為社會交往的潤滑劑,倒也貼切。酒類消費中的大部分,大概都可歸之于這種功能性需求。
不過,同樣是社會性消費,具體的喝法卻隨所需實現(xiàn)的功能不同而迥然相異,最常見的一類是助興型的,此時喝酒是為了讓人進入某種狀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適合于他正在參與的社會活動和交往,因為酒精可以解除大腦對某些低級沖動的抑制,讓人變得更加放松、興奮,甚至放縱。
在諸如歌舞、嬉戲、看球之類的群體娛樂中,這樣的狀態(tài)會讓參與者表現(xiàn)更好,而許多社交活動也需要參與者比平時更為松弛,不再拘謹,甚至略帶興奮,容易打開話匣子,所以作為社區(qū)社交中心的英國鄉(xiāng)村小酒館,或中國茶館,作為私人社交場的沙龍客廳、雞尾酒會,都會以酒助興。
當參與者平時并不十分親密,只是為了特定目的而聚在一起時,或者平時礙于等級身份或社會規(guī)范約束而不得親密時,那么,在此類場合借助酒精來解除拘謹和戒備的需要就會變得更強烈。
沙龍客人可能只與主人熟識,相互間并不親密,而且不時還有新人被引介進圈子,單位同事平日受等級職務拘束,年終聚餐時則需要營造一種平等參與氛圍,分離多年的老同學,文化和價值觀上已多有隔膜,卻仍想重敘舊情,還有大家族的眾多親戚,平時來往寡淺,家族紐帶全賴各種節(jié)慶婚喪宴席維系,等等。
以酒助興的習俗在各大文化中都有,不過中國的酒文化還有另一種類型的功能性需求,不妨稱之為對抗型,表現(xiàn)為以醉倒對方為目的的高強度勸酒,相互輪番勸酒直至大部分參與者都達到承受極限,這種習俗在其他文化中十分罕見,而且過去二十年,無論官場、商務還是私人交往中,有愈演愈烈之勢,也正是這一習俗,創(chuàng)造了酒類消費中的極大一部分。
勸酒拼酒習俗中所涉及的心理因素看來相當復雜微妙,其原因頗難究考,不過從某些線索中還是能看出些淵源;在助興式喝酒時,借助酒精暫時剝奪某些自控和協(xié)調能力,是為了更好地參與社交活動,所以各人自己喝就行了,而在對抗性勸酒中,酒精的這一作用被用作了武器:剝奪對方的自控與協(xié)調能力,但盡可能保持自己的。
然后,當所有參與者都意識到別人在用這一武器對付自己時,也都拿起該武器參戰(zhàn),于是戰(zhàn)斗輪番升級,最終,博弈各方達成一個規(guī)范:確保所有人都被剝奪自控能力,這成了酒桌上的游戲規(guī)則。問題是,這究竟有什么社會功能?常見的通俗說法是,這能熱絡感情,拉近關系,更準確的說,酒精能夠解除戒備。
或許正是因為中國文化中橫亙于人際關系的種種戒備太多太深,才特別需要通過酒精來解除它;勸酒者在敬酒時,或許是在告訴對方,我同意解除戒備,請你也這樣,這類似于握手禮的起源,告訴對方:瞧,我手里沒有武器,讓我知道你也沒有,甚至我們可以想象,勸酒習俗在古代或許真的發(fā)揮過確保聚宴各方同時喪失戰(zhàn)斗力的作用,因為喝醉酒的人是很難保持格斗能力的。
之所以人際交往中充滿了戒備,或許是因為缺乏信任機制和社會規(guī)范對行為的約束,社會交往中充斥著爾虞我詐的機會主義行為,為此人人都須時刻保持警惕,才能保護自己的利益不受傷害;在這場長期的機會主義攻防戰(zhàn),導致了心理武庫的軍備競賽,精明、理智、審慎、詭詐、圓滑、偽裝、設套、聲東擊西、拐彎抹角……等等心理武器都被一一開發(fā)出來,裝備在身,而真實意圖被卻包裹在重重偽裝之下,難以看透。
果若如此,我們便可預期,越是那些可能被對方設陷欺騙或傷害,因而越需要加以警惕和戒備的社會交往,勸酒風氣便越盛行,而那些真正親密的,或已經建立了充分信任關系的交往,則會表現(xiàn)的較為平和。事實看來正是如此,酒風之熾烈,從官場、涉及國企或政府項目的商務交往,到私人企業(yè)間交往、半生不熟的圈子,到親密朋友、核心家庭,依次遞減,高檔酒的消費量大概也按此坐標呈梯度分布。
過去二十年酒風日盛的趨勢,或許也是社會變遷的結果之一,市場開放,社會流動性增加,各種交往和交易關系大量涌現(xiàn),但這些關系和交易中所需的規(guī)范和信任卻未能及時建立,于是傳統(tǒng)酒俗被改造而移用過來,為這些交往構造一個可讓其順暢運行的舞臺。
可是,盡管發(fā)揮了這樣的作用,勸酒習俗帶給參與者的健康代價卻是非常高昂的,很少有人真正樂在其中,更多人出于無奈,并對此苦不堪言,也想出種種辦法加以逃避。可以相信,此陋俗以當今之熾烈程度的泛濫,只是階段性的,隨著人們對其健康代價的認知加深,價值觀的變化,以及新的社會規(guī)范和信任機制的逐漸成型和成熟,新生代當不至于全盤繼承這一陋俗。